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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世刻骨
我是谢无咎,九世轮回,只为刻她入骨。
第一世她是沈家女,我耗尽心血琢成血玉环赠她,她却用那环殉了跳崖的书生。
玉碎时,我看见她腕上系着书生送的褪色红绳。
第四世她是青楼琵琶手,我散尽家财为她谱《离鸾曲》。
她抱着曲谱投入刺史公子怀抱那夜,我把自己刻进了琵琶背板的紫檀纹路里。
第九世咖啡馆重逢,她正为男友的变心落泪。
我习惯性摩挲无名指——那里有九世轮回刻下的灼痕。
哭什么。我把沾血的纸巾推过去,
你每次哭完,总有人要轮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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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世·玉殒
刀尖最后一次划过羊脂白玉表面时,窗外炸响了惊雷。惨白电光劈开永初三年的沉沉雨夜,瞬间照亮了谢无咎指间那枚玲珑玉环。玉色温润,内里却有一线极细的、游丝般的血沁,蜿蜒盘踞,如同活物。
最后一刀落下,环成。完美无瑕,触手生温。
谢无咎却觉得指尖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细微的锐痛直钻心窍。他蹙紧眉头,望向窗外被暴雨冲刷的建康城。沈府的方向,隐在重重雨幕之后。
沈姑娘……清梧……他低声念着那个名字,仿佛舌尖含着一块滚烫的炭。
沈清梧。建康沈氏长房嫡女,容色清绝,性如寒潭静水。谢无咎只是沈家玉石行里一个技艺最精、也最沉默的玉匠。三年前她及笄礼上惊鸿一瞥,自此,他眼中再无旁物。他谢无咎,一个卑微匠人,能拿得出手的,唯有一双刻玉的手,和一颗被凿磨得千疮百孔的心。
这枚环,是他偷得沈家库房珍藏多年、价值连城的一块和田羊脂籽料,耗费整整三年光阴,于无人知晓的暗夜里,一刀刀琢成。每一道弧线,每一寸光润,都浸透了他的心血和妄念。他要将这天下至洁至坚之物,圈住她的皓腕,圈住他永世不敢宣之于口的痴心。
雨势稍歇,天光微明。谢无咎将玉环仔细裹进一方素白旧绢,揣入怀中。冰凉的玉隔着薄薄衣衫,紧贴着他狂跳的心口,竟也似有了微温。
沈府后园,莲池畔的凉亭。水汽氤氲,荷叶田田。
沈清梧倚着朱漆栏杆,望着池中残败的荷梗出神。她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愈发衬得人清减,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像笼着一层江南的薄雾。
沈姑娘。谢无咎的声音干涩低哑,如同砂纸摩擦。他双手奉上那方素绢包裹。
沈清梧微微一怔,目光落在那旧绢上,并未立刻去接。谢师傅这是……
一点…心意。谢无咎喉结滚动,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不敢抬眼看她,给姑娘…添妆。
添妆沈清梧唇角掠过一丝极淡、也极苦的笑意。她的婚期已定,下月便要嫁入琅琊王氏,成为那个素未谋面的王家三郎的新妇。整个建康城都在议论这场门当户对的联姻,无人知晓她心底的惊涛骇浪。她心之所系,是那个家道中落、清贫孤傲的书生,崔琰。就在昨日,崔琰留下一封绝笔,于城外的断魂崖一跃而下,尸骨无存。只因王家势大,不容他一个寒门书生染指沈氏明珠。
谢师傅有心了。沈清梧的声音飘忽,带着一种心死的空茫。她终究还是伸出素白的手,指尖冰凉,接过了那方素绢。解开系带,莹润无瑕的血玉环露了出来,在雨后微明的天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那一线血沁,红得惊心动魄。
饶是心已枯槁,沈清梧眼中也不由掠过一丝惊叹。好玉,好工。她低语,指尖轻轻抚过玉环光滑的表面,那触感冰凉细腻,却奇异地未能沁入她早已寒透的心底。
谢无咎的心跳几乎停滞,屏息等待着。等待她戴上,等待他的心意能有一刻贴近她的肌肤。
然而,沈清梧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玉环,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它,望向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她的左手腕上,系着一根褪色发旧的红绳,编织得有些粗糙,与她的身份格格不入。那是崔琰唯一送过她的东西,不值一文,却曾是她视若珍宝的信物。
谢无咎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根刺目的红绳上,像被滚油浇过。他认得。三年前上巳节,沈清梧与崔琰在城外踏青,他像一抹见不得光的影子,远远地跟着。亲眼看着那清贫书生,笨拙地将这根自己编的红绳,系上了她纤细的腕间。那时她脸上绽放的笑容,是他穷尽一生刻刀也无法复刻的光彩。
这玉……沈清梧终于抬眸,看向谢无咎。那眼神空寂,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太过贵重,清梧…受之有愧。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更…无处可戴。
无处可戴。
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如千斤重锤,狠狠砸在谢无咎心口。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被他死死咽下。他明白了。她的腕,只属于那根褪色的红绳。他的心血,他的妄念,他的九转回肠,在她眼中,不过是无处安放的贵重,是负累。
姑娘……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却堵在喉咙里,嘶哑难辨。
沈清梧却已不再看他。她握着那枚价值连城的血玉环,转身走向亭外,走向莲池边那块湿滑的青石。雨水在石面上汇成细流,蜿蜒淌入幽深的池水。
谢无咎的心猛地揪紧,一种灭顶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只见沈清梧站在青石边缘,离那深不见底的池水仅一步之遥。她低头,看着手中温润的玉环,又抬眸,望向断魂崖的方向。那目光里,是彻底的绝望,是殉道般的决绝。
琰郎……她唇边逸出一丝破碎的呼唤,轻不可闻,却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我来陪你。
话音未落,她猛地扬起手臂!那凝聚了谢无咎三年心血、浸透他全部情魄的血玉环,在空中划过一道凄冷的弧线,直直坠向莲池幽暗的中央!
不——!谢无咎目眦欲裂,嘶吼着扑过去,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噗通一声闷响。玉环沉入墨绿的池水,瞬间消失不见,只余下圈圈绝望的涟漪。
紧接着,沈清梧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折的玉兰,毫不犹豫地向前一倾,紧随着那玉环,坠入了冰冷的池水之中!月白的衣裙在水中绽开,像一朵迅速凋零、沉没的花。
清梧——!谢无咎的惨叫声撕裂了清晨微薄的空气。他疯了一般跳入刺骨的池水,奋力扑腾,双手在浑浊的水中疯狂抓挠。水草缠住他的脚踝,淤泥灌入口鼻,他不管不顾,只拼命向下潜。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凉的衣料。他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拖出水面,抱上湿冷的青石。
沈清梧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湿透的乌发贴在脸上,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谢无咎浑身湿透,跪在她身旁,双手颤抖着想去触碰她冰冷的脸颊,却又在咫尺之遥颓然僵住。
他看到了。
在她浸湿的、无力垂落的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依旧紧紧地系着。被水泡得发胀,颜色更加黯淡丑陋,却像一道烧红的铁箍,死死地锁在她的腕上,也狠狠地烙进了他的眼底,烫穿了他的魂魄。
他的血玉环,他视为生命的痴念,被她弃如敝屣,做了殉情的祭品。而她,至死守护的,只是别人随意系上的一根褪色草绳。
哈……哈哈……谢无咎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笑声,比哭更难听。冰冷的池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心口那被压抑的腥甜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一口滚烫的心头血,尽数喷溅在沈清梧素白的衣襟上,晕开大片刺目的猩红,如同他心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死死盯着她腕上那根红绳,视线渐渐被血泪模糊。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崩裂的神魂:
一根草绳,一世痴妄好,好得很!沈清梧,崔琰!我谢无咎以魂为誓,以血为引,九世轮回!我倒要看看,你心尖上这根草绳,能系住几生几世!你的眼里,究竟能不能……看见我一次!
第四世·弦断
长安的夜,是被西市胡姬旋舞的裙裾点燃的,是被平康坊彻夜不息的笙歌浸泡透的。浓烈的脂粉香、酒气、汗味混杂在一起,发酵出一种醉生梦死的奢靡。
绕梁阁深处最幽静的雅间栖凤轩,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门扉紧闭,将外间的喧嚣浮华死死挡在外面。只余下案几上一盏孤灯,映照着对坐的两人。
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
《离鸾曲》柳拂衣——昔日建康沈氏嫡女沈清梧的第四世转生——纤长白皙的手指,带着常年拨弄琵琶弦留下的薄茧,轻轻拂过摊在紫檀案几上的一卷乐谱。谱纸是上好的宣州云纹笺,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每一个音符仿佛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如同她此刻的眼神,落在谱上,却又像穿透了纸张,望向某个虚无的所在。一身素雅的鹅黄襦裙,衬得她容颜清丽依旧,只是眉宇间那缕化不开的轻愁,比前世更浓,沉淀在眼底,像一口幽深的古井。
谢无咎坐在她对面,隔着摇曳的灯火。这一世,他是名动京城的琵琶圣手,谢孤桐。依旧是那张轮廓深邃的脸,只是眼角眉梢刻上了风霜的痕迹。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与这绕梁阁的锦绣堆格格不入。他望着她,目光沉静,深处却翻滚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惊涛骇浪。
是。谢孤桐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清冷质感,为你而作。
为我柳拂衣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谢孤桐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不解,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谢师傅琴艺冠绝长安,多少王公贵胄千金难求一曲。拂衣不过一介伶人,何德何能……
此曲,只为你。谢孤桐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倾身向前,灯火将他深邃的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显得那目光更加执拗,谱中揉入西域龟兹的急板、南诏巫祝的吟哦、北地敕勒的苍茫……穷尽我半生游历所悟。拂衣,天下能奏此曲者,唯你一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笃定。为了寻她这一缕转世孤魂,他跋涉过黄沙大漠,穿越过瘴疠丛林,在边关冷月下刻过骨,在江南烟雨里写过血。这《离鸾曲》,是他用脚丈量过的山河,用命熬炼出的心血,是他认定的、唯一能配得上她的绝响!
柳拂衣的指尖微微一颤,在光滑的谱纸上留下一点细微的湿痕。她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她懂这曲谱的价值。那些繁复的指法标记,那些奇诡的音律组合,无一不是呕心沥血之作。这份心意,沉重得让她心口发闷。
谢师傅……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疏离的平静,此曲贵重,拂衣……受不起。
又是这句!受不起!
谢孤桐只觉得心口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前世莲池边,那坠入深渊的玉环,那喷溅的鲜血,那根刺目的红绳……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中炸开!他猛地握紧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受不起他低笑出声,笑声沙哑,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悲凉,柳姑娘心中,受得起的……是那位刺史府的裴公子么
柳拂衣的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苍白如纸。她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裴朗,新科进士,襄州刺史裴延庆的独子,丰神俊朗,才情卓绝。他是她幽暗生命里骤然亮起的一道光,是她沉沦苦海中抓住的唯一浮木。他赞她的琵琶是仙乐,赠她价值千金的螺钿紫檀琵琶,许她一个缥缈的未来。
可这受得起三个字,此刻从谢孤桐口中说出,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她最隐秘的痛处。裴朗对她,是居高临下的垂怜,是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却从未有过谢孤桐眼中这种……近乎焚毁自身的、不顾一切的重。
谢师傅慎言!柳拂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戳穿心事的尖利和仓皇,裴公子待我以诚,我……
以诚谢孤桐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感十足的阴影,几乎将柳拂衣完全笼罩。他赠你琵琶,不过是他库房里一件可以随手赏玩的器物!他许你未来他的未来里,早有门当户对的卢氏闺秀!柳拂衣,你醒醒!你在他眼里,终究不过是个……玩物!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泣血般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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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柳拂衣也站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蓄满了屈辱的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妄议裴公子你又有什么资格……妄议我的心意!她抓起案几上那卷承载了谢孤桐半生心血的《离鸾曲》,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曲子,你收回去!我柳拂衣……不配!
话音未落,她猛地扬起手臂,将那卷凝聚了谢孤桐无数个日夜煎熬、融汇了万里山河之音的乐谱,狠狠摔向他!
纸卷在空中散开,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有几页擦过谢孤桐的脸颊,带来轻微的刺痛。
谢孤桐没有躲闪。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石雕。眼睁睁看着那些浸透他心血的纸页,如同枯叶般零落飘散,无声地坠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他再次被践踏、被碾碎的心。
好……好……他喃喃着,后退一步,脚下踩到一张飘落的谱纸,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看着柳拂衣那张因愤怒和屈辱而涨红的脸,看着她眼中为另一个男人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那火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咙。他强行咽下,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溢出一缕殷红。他抬手,用指腹狠狠擦去,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我不懂谢孤桐的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绝望,柳拂衣,你记住今日。
他不再看她,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乐谱,最终落在墙角琴台上。那里静静安放着一把琵琶。并非裴朗所赠的华贵螺钿紫檀,而是柳拂衣用了多年的旧物。琴身是普通的酸枝木,背板已经磨损得厉害,露出木质的纹理。
谢孤桐一步步走过去,步伐沉重。他伸出那只刚刚擦去血迹的手,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抚上那把旧琵琶粗糙的背板。
柳拂衣被他眼中那种死寂般的疯狂震慑住,一时忘了言语,只下意识地护住自己腕上——那里空空如也,并无红绳。可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的不安攫住了她。
你说我不懂你的心意谢孤桐低语,像是在问琵琶,又像是在问自己。他猛地并拢食指中指,指尖凝聚起一点凡人看不见的、幽微却炽烈的魂光!那是他燃烧轮回印记换来的力量!
嗤——!
指尖狠狠刺入坚硬的酸枝木背板!木屑飞溅!
啊!柳拂衣惊叫出声。
谢孤桐恍若未闻。他双眼赤红,如同入魔,指尖在琵琶背板上疯狂地游走、刻划!动作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木屑簌簌落下,伴随着皮肉被木刺刮破、鲜血淋漓的细微声响。他在刻!刻下他无法言说的滔天爱恨!刻下他九世轮回的诅咒与不甘!刻下他灵魂深处那个永不磨灭的名字——沈清梧!
每一笔,都深入木髓;每一划,都饱蘸鲜血!
剧痛从指尖蔓延至灵魂深处,轮回印记被强行点燃的灼烧感几乎要将他撕裂。可他毫不停歇,仿佛只有这自残般的刻骨铭心,才能宣泄那足以焚毁天地的痛苦。
你……柳拂衣脸色惨白,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指在琵琶背板上疯狂动作,看着他脸上那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凉,步步后退。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谢孤桐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收回手,指尖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下,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而他面前的琵琶背板上,赫然出现了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
并非文字,也非人像。而是一片扭曲盘绕、如同荆棘又似火焰的刻痕!那刻痕深深嵌入木纹,边缘还带着新鲜的血迹,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异与不祥!仿佛有无数怨毒的嘶吼和绝望的爱意被强行禁锢在了这方寸之间!
谢孤桐的脸色灰败如金纸,身体微微摇晃,全靠扶着琴台才勉强站稳。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惊魂未定、面无人色的柳拂衣,嘴角竟扯出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弧度,带着九世轮回沉淀下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疯狂。
现在……他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我把自己刻进去了……柳拂衣,这样……你总该看见了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踉跄着,拖着那具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血、只剩下一腔刻骨执念的躯壳,一步步走出栖凤轩,撞开厚重的门扉,身影彻底没入外面浮华喧嚣、却再也照不进他心底一丝光明的长安夜色里。
柳拂衣呆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谢孤桐最后那句话带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她目光死死盯着那把琵琶背板上狰狞的刻痕,那上面淋漓的鲜血仿佛还在流动。
疯子……疯子……她喃喃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比前世跳下莲池时更甚。她猛地扑过去,抓起琵琶,像扔掉什么极其污秽可怕的东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墙壁!
哐当——!
名贵的螺钿紫檀琵琶应声碎裂,精美的螺钿四散飞溅,紫檀木断成几截。而那把被刻下不祥印记的旧琵琶,也滚落在地,背板上那片血色的刻痕,在碎裂的琴身映衬下,显得更加狰狞刺眼,如同一个无声的诅咒。
柳拂衣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心有余悸。然而,就在她惊魂未定之际,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拂衣裴朗清朗温润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他一身月白锦袍,玉冠束发,俊逸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他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琵琶和散落的乐谱,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走到柳拂衣身边,极其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
怎么了谁惹我的拂衣生气了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带着安抚的意味,莫怕,有我在。
熟悉的温暖怀抱,清雅的气息,瞬间驱散了柳拂衣心中残留的惊惧和那诡异刻痕带来的寒意。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她紧绷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裴朗的胸膛,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温度。方才谢孤桐带来的疯狂、血腥和诅咒般的绝望,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裴朗身上的光芒轻易驱散了。
没事了……裴郎……她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委屈的哽咽,紧紧回抱住他,我只是……有些累了。她选择性地遗忘了那血色的刻痕,遗忘了谢孤桐那双绝望赤红的眼睛。此刻,只有裴朗的怀抱才是真实的,才是她愿意沉溺的港湾。
裴朗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却掠过地上那把刻着诡异图案的旧琵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厌恶,随即被完美的温柔覆盖。一把旧琴而已,碎了便碎了。明日我让人送新的来。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我的拂衣,值得世间最好的。
柳拂衣在他怀中轻轻点头,心中最后一丝因谢孤桐而起的波澜也彻底平息。她闭上眼,沉浸在裴朗给予的虚幻温暖里,像一尾终于寻到净水的鱼。
窗外,长安的笙歌依旧彻夜不休。无人知晓,就在这绕梁阁的后巷深处,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踉跄着撞开一扇破旧的柴门,颓然栽倒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
谢孤桐蜷缩在冰冷的地面,身体因剧痛和灵魂被撕裂的灼烧感而剧烈颤抖。他摊开血肉模糊的右手,看着掌心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伤口深处,一道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灼痛的轮回印记正在缓缓浮现、燃烧。每一次轮回印记被强行引动,都如同在神魂上烙印一次,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也加深着这永世不得解脱的诅咒。
他望着掌心那燃烧的印记,嘴角咧开,无声地笑了。笑容扭曲,带着血泪。
看见了吗……沈清梧……他对着虚空,对着那不知在何处的、被裴朗拥在怀中的女子,嘶哑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我把魂……刻进你的琵琶里了……刻进你这一世的命里了……你甩不掉的……九生九世……你都甩不掉……
柴房外,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敲碎了子夜的寂静。
第七世·梅烬
乾清宫东暖阁的炭盆烧得极旺,银丝炭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将凛冽的寒气死死挡在雕花朱漆的槛窗之外。空气里弥漫着暖融的炭火气和一种名贵沉水香的味道,甜腻得有些发闷。
紫檀木大案后,年轻的帝王一身明黄常服,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正执朱笔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屏息凝神,落针可闻。
皇上,大太监王安悄无声息地趋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谄媚,梅园的红梅开得正好,今年瑞雪兆丰,花儿也格外精神。梅妃娘娘方才派人来问,陛下今日可要去园子里散散心娘娘新得了『绿萼』的谱子,想为陛下抚琴解闷呢。
皇帝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在奏折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他抬起头,眉间倦色稍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梅妃有心了。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也好,看了一上午的折子,头风又犯了。去走走吧。
摆驾梅园——王安立刻拖长了调子唱喏。
梅园深处,积雪压弯了虬劲的枝桠。千树万树红梅怒放,宛如在素白天地间泼洒开一片片流动的、燃烧的霞。冷冽的空气中浮动着清寒的幽香,沁人心脾。
梅妃——这一世轮回为帝王宠妃的沈清梧——正坐在暖亭中。亭子四角垂着厚厚的锦缎帷幔,挡住了刺骨的寒风。她穿着一身妃色的宫装,外罩雪白的狐裘,衬得一张脸越发莹白如玉,眉目如画。只是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却凝望着亭外一株姿态奇绝的老梅,眼神空蒙,带着一丝游离于这锦绣富贵之外的寂寥。她怀中抱着一张式样古朴的焦尾琴,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冰凉的琴弦,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零落清音。
爱妃好雅兴。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
梅妃似被惊醒,慌忙起身,敛衽行礼:臣妾参见皇上。动作优雅,一丝不苟,眼底那抹寂寥迅速隐去,换上得体的温婉笑意。
皇帝亲手扶起她,携着她一同坐下。朕听说爱妃得了『绿萼』新谱正好,让朕洗洗耳朵,也驱驱这满身的案牍劳烦。他语气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宠爱。
臣妾献丑了。梅妃低眉顺目,指尖轻轻搭上琴弦。
就在此时,一阵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吹开了帷幔一角。亭外不远处,梅林小径的尽头,一个穿着灰青色棉袍、身形佝偻的身影,正费力地推着一辆装满枯枝的独轮车,一步一滑,艰难地在厚厚的积雪中前行。那是负责清理园中枯枝败叶的老花匠,哑叔。他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一双手粗糙皲裂如同老树皮,沉默得如同园中的一块顽石。
皇帝的目光随意掠过那个卑微的身影,如同看一株无关紧要的梅树,毫无波澜地收回。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身边美人即将流泻的琴音上。
梅妃也看到了那个身影,推车的动作让她心头莫名地一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然而,帝王的温言就在耳畔,她不敢也不能分神。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指尖微动,清越空灵的琴音如泉水般流淌而出。
琴音很美,技法纯熟,带着宫廷乐特有的规整和华丽。皇帝闭目聆听,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显然十分受用。
而那个被唤作哑叔的老花匠,却在琴音响起的刹那,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停下了推车的动作,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面向暖亭的方向。
厚厚的积雪没过他的脚踝,冰冷的寒气从破旧的棉鞋缝隙里钻入,刺骨锥心。灰白的头发被寒风吹得凌乱,遮挡住大半张饱经沧桑的脸。可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却穿过飞舞的雪沫,穿过怒放的红梅,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钉在暖亭中那个抚琴的妃色身影上!
是沈清梧!是柳拂衣!是她!纵使换了帝王妃嫔的华服,纵使眉眼间多了被富贵豢养出的慵懒,那灵魂深处的轮廓,他谢无咎刻入骨髓、追索九世,绝不会错认!
巨大的痛苦和狂喜如同两条毒蛇,瞬间噬咬住他苍老的灵魂!喉间涌上熟悉的腥甜,被他死死咬住牙关咽下。他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浑浊的泪水混着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蜿蜒而下,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冰凌。
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布满冻疮和老茧、几乎完全变形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试图压抑那无法控制的咳嗽和喉间的腥甜。宽大破旧的袖口滑落,露出了枯瘦的手腕。
就在那手腕内侧,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扭曲的旧疤赫然在目!那疤痕的形状极其诡异,如同被烈火焚烧过,又像是被什么野兽利爪狠狠撕裂过,皮肉翻卷愈合后的痕迹丑陋而醒目。疤痕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仿佛内里仍有火焰在灼烧。
这是轮回的刻痕!是他第七世强行引动魂力、试图改变她必死的命数时,被天道法则反噬留下的印记!每一次魂力引动,都如同在神魂上剜肉剔骨,这腕上的疤,便是那无法愈合的痛楚在现世的投影!此刻,那疤痕深处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灼痛,提醒着他永世的诅咒。
暖亭里,琴音悠扬,帝王含笑,宠妃低眉,一派岁月静好。
亭外风雪中,他咳得撕心裂肺,佝偻如虾米,腕上旧疤灼痛如焚。他死死盯着那个抚琴的身影,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九世积攒下来的、足以淹没天地的爱恨与绝望。
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独轮车失去平衡,轰然倾覆,枯枝散落一地。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暖亭里的人。
琴音戛然而止。
皇帝不悦地皱起眉头。王安立刻尖着嗓子呵斥: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惊扰圣驾!拖下去!
几个太监如狼似虎地冲进梅林。
梅妃也循声望去。隔着帷幔和纷飞的雪沫,她只看到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跪倒在雪地里,被几个太监粗暴地架起拖走。那身影瘦小佝偻,挣扎着,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老鸟。不知为何,那人被拖走时,似乎奋力地扭过头,朝着暖亭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隔着风雪,隔着帷幔,隔着尊卑云泥的鸿沟。
梅妃的心,像被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扎了一下!尖锐的刺痛感瞬间蔓延开,让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心口,脸色微微发白。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一种无法解释的、灭顶般的悲伤,瞬间淹没了她。
爱妃皇帝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可是冻着了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臣妾……臣妾没事。梅妃慌忙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许是……许是方才被风扑了一下。她重新将指尖按上琴弦,试图续上之前的曲子。
然而,心绪已乱。
指尖下的琴音,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空灵圆融。几个音调突兀地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哽咽。她努力想稳住心神,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雪地里那双浑浊的、绝望的眼睛。那眼神……那眼神为何如此熟悉又为何……让她痛彻心扉
铮——!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一根琴弦不堪重负,竟在她指尖骤然崩断!
梅妃惊得猛地缩回手,指尖被锋利的断弦划破,渗出一颗殷红的血珠。断掉的琴弦无力地垂落,像一条僵死的蛇。
暖亭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皇帝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眉头紧锁,盯着那张断了弦的琴,眼神晦暗不明。断弦,在宫廷之中,尤其是在御前,乃是大大的不吉之兆!
皇上恕罪!梅妃脸色煞白,慌忙离座跪下,声音带着真切的惊惶和颤抖,臣妾……臣妾失仪!
皇帝沉默着,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发顶,又缓缓移到那张断了弦的琴上。方才被琴音驱散的倦怠和烦闷,此刻变本加厉地席卷回来,连带着心口也隐隐作痛起来。
罢了。半晌,他才沉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琴弦既断,今日便到此为止吧。爱妃……受了惊吓,好生歇着。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跪在地上的梅妃一眼,拂袖而去。明黄的袍角掠过冰冷的石阶,带起一阵寒风。
恭送皇上……梅妃伏在地上,声音微不可闻。直到皇帝的仪仗彻底消失在梅林小径的尽头,她才在宫女的搀扶下,虚脱般站起身。
寒风卷着雪沫灌入暖亭,吹散了炭火的暖意,也吹得她遍体生寒。她看着那张断了弦的焦尾琴,指尖的伤口隐隐作痛。心头那股莫名的、巨大的悲伤和窒息感,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
她慢慢走到亭边,望向刚才那个老花匠跪倒的地方。积雪已经被拖拽的痕迹弄得一片狼藉,枯枝散乱。只有几瓣被碾碎的殷红梅花,零落在污浊的雪泥里,红得刺目惊心,像凝固的血。
哑叔……她无意识地念出这个称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弯下腰,几乎喘不过气。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砸在冰冷的石栏上,瞬间凝结成冰。
为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时,在看到那双浑浊绝望的眼睛时,在看到那散落一地的枯枝和污雪中的残梅时……她的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冰冷刺骨、汩汩流血的空洞。
风雪更急了,卷起地上破碎的梅花,打着旋儿,如同祭奠的纸钱。
与此同时,皇宫最偏僻角落、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下等杂役房里。
谢无咎——或者说,那个名叫哑叔的老花匠——被像扔破麻袋一样丢在冰冷潮湿、铺着薄薄一层霉烂稻草的泥地上。刚才太监们的拳脚毫不留情,此刻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骨头像散了架,嘴角破裂,渗着血丝。最痛的是胸口和手腕。
他蜷缩着,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腕上那道狰狞的轮回刻痕,此刻正发出灼目的红光,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嵌在皮肉里,剧烈的灼痛感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神魂,带来几乎令人昏厥的撕裂感。每一次强行引动魂力去看她、去感受她,都是对自身魂魄的凌迟。这腕上的疤,便是反噬的刑台。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完好的手,颤抖着伸向怀中。摸索了许久,才掏出一小截东西。
那是一小段干枯的、早已失去所有生机的梅枝。枝干扭曲,颜色灰败。然而,就在那光秃秃的枝杈末端,竟奇迹般地残留着一小簇尚未完全凋零的梅花!只有寥寥三五瓣,颜色是极深极暗的红,如同干涸的血迹,在昏暗污浊的杂役房里,散发着一种濒死的、绝望的凄艳。
这是他刚才在梅园雪地里挣扎时,从散落的枯枝中死死攥住的一截。上面沾着他咳出的血沫。
谢无咎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瓣残梅,如同濒死之人盯着最后的信仰。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段枯枝连同那几瓣残梅,死死地、狠狠地按向自己手腕上那道灼烧般剧痛的轮回刻痕!
枯枝粗糙的断面和坚硬的梅瓣,狠狠摩擦挤压着皮开肉绽的伤口!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濒死般的痛嚎从他喉咙深处挤出,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破旧的棉衣。巨大的痛苦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然而,他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鲜血顺着破裂的嘴角淌下,笑容扭曲而疯狂。
灼痛的伤疤,冰冷的残梅,温热的鲜血……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交融在一起。
他死死按着,仿佛要将这截代表着这一世相遇的枯梅,连同她指尖崩断的琴弦带来的悸动,连同她为他流下的那滴冰冷的泪……将她所有的一切,再一次,用最痛苦的方式,深深烙印进这道轮回的刻痕里!刻进他永世不得超脱的魂魄里!
沈……清……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气音,眼中燃烧着九世不灭的疯狂火焰,你……甩不掉的……这疤……这梅……这痛……都是……你的……
鲜血顺着枯枝滴落,在污浊的地面晕开一小朵绝望的花。
第九世·血痂
咖啡机低沉的嗡鸣是背景音里永恒的白噪音,空气里浮动着烘焙豆子的焦香和廉价糖浆甜腻的味道。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同一条条闪烁着冷光的金属河流,无声地奔涌。玻璃隔绝了喧嚣,也隔绝了温度。
苏晚坐在靠窗的角落卡座里,指尖无意识地搅动着面前早已凉透的卡布奇诺。奶泡塌陷,浮在深褐色的液体表面,像一片片肮脏的岛屿。她对面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几条未读信息像冰冷的墓碑,列在刺眼的亮光里。
晚晚,我们谈谈。——来自周扬,三小时前。
别闹了行吗我和她真的没什么。——两小时前。
苏晚,你再这样无理取闹,我们真的完了!——一小时前。
最后一条信息旁边,是一个刺目的红色感叹号——发送失败,对方已开启好友验证。
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苏晚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又是这样。她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鼻尖汹涌的酸涩和眼眶的灼热,却只是徒劳。温热的液体迅速模糊了视线,视线里窗外璀璨的霓虹扭曲成一片迷离的光晕。她狼狈地低下头,几滴滚烫的泪水失控地砸落在冰凉的玻璃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小姐,需要纸巾吗一个温和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男声在身旁响起。
苏晚吓了一跳,慌忙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
一个男人站在桌旁。很高,身形略显清瘦,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肤色有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他的脸很年轻,轮廓干净利落,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略显冷硬的直线。然而,那双眼睛……苏晚的心莫名地一悸。那双眼睛太沉了,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沉淀着某种极其厚重、极其疲惫的东西,与他年轻的外表格格不入。仿佛看尽了千年的风霜。
他手里拿着一盒未拆封的纸巾,递到她面前。动作自然,没有多余的怜悯或好奇,只是平静的询问。
……谢谢。苏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些沙哑。她接过纸巾,指尖无意间擦过男人的手指。
冰冷!
那触感让她指尖一缩,如同碰到了寒冰。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男人的手。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只是皮肤同样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而吸引她目光的,是他左手无名指靠近指根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极其狰狞的疤痕!
那疤痕似乎存在了很久,颜色是暗沉的深褐,微微凸起于皮肤表面,形状极其诡异。它不像普通的刀疤或烫伤,更像……是被无数细密的、反复的刻痕叠加覆盖而成!如同某种古老而邪异的图腾,盘踞在那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陈旧痛楚和令人心悸的不祥感。
苏晚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从那道疤上移开。她拆开纸巾,抽出一张,用力按在眼睛上,试图吸干那些不争气的泪水。
男人没有立刻离开。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仿佛他本就该坐在那里。
苏晚有些错愕,隔着湿漉漉的纸巾看着他。咖啡馆柔和的顶灯落在他身上,在他过于深邃的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让那双眼眸显得更加幽暗难测。
哭什么。男人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温和的沙哑,语调却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他微微偏头,目光掠过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又缓缓落回苏晚那张犹带泪痕、写满不解和悲伤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深,像在看她,又像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看一片飘零的梅花,看一把碎裂的琵琶,看一枚沉入深渊的血玉环……
苏晚被他看得心头莫名发慌,捏紧了手中的纸巾。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在这样一个陌生而奇异的男人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男人却不再追问。他伸出右手——那只同样苍白、带着诡异无名指疤痕的手——动作有些僵硬,甚至带着一种刻板生疏的仪式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探向他左手无名指上那道盘踞的、狰狞的疤痕。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仿佛饱受折磨的力道,轻轻落在那凸起的暗褐色疤痕上。
然后,开始摩挲。
一遍。一遍。又一遍。
动作很轻,很慢,指腹的皮肤摩擦过粗糙的疤痕表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了指尖那方寸之地。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又像是在重温某种深入骨髓的酷刑。那专注的姿态,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习惯。
苏晚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看着男人近乎自虐般的动作,看着他指尖下那道诡异的疤痕,再联想到他刚才那句没头没尾的哭什么,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瞬间汗毛倒竖的念头猛地撞进脑海!
你……她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你是谁
男人摩挲疤痕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眼,那双沉淀了九世风霜、疲惫到了极致的眸子,终于完完全全、清晰地映出了苏晚此刻惊惶失措的脸。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苏晚手中那张被她揉皱、浸满了泪水的纸巾。白色的纸巾上,晕染开深色的泪痕,边缘还沾着一点她刚才擦拭时不小心蹭到的、淡淡的唇膏印迹,以及……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
那是她指尖被纸巾边缘划破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男人的眼神,在触及那抹微不可查的暗红时,骤然凝固!
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那九世轮回沉淀下来的、如同死水般的疲惫和空洞,瞬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剧烈翻涌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刻骨的痛!是焚心的恨!是纠缠九生九世也无法消解的执念!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了然。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动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苏晚血液几乎冻结的事。
他停止了摩挲无名指疤痕的动作。那只带着诡异疤痕的左手,缓缓抬起,越过小小的咖啡桌,伸到了苏晚的面前。
在苏晚惊恐的注视下,他用那只手的指尖——那摩挲过九世轮回刻痕的指尖——轻轻地、极其轻柔地,点在了她手中那张沾着泪水、唇印和……一丝微不可查血痕的纸巾上。
指尖落下的地方,正好是那抹微小的暗红所在。
他抬起手指。
纸巾上,他指尖点过的地方,赫然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暗褐色的圆点印痕。那颜色,与他无名指上那道疤痕的颜色,一模一样!如同一个微缩的、邪恶的烙印!
看。男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洞穿一切宿命的疲惫和……近乎残忍的平静。他看着苏晚瞬间瞪大的、充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将那个缠绕了九生九世的诅咒,轻轻地、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你每次哭完……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锁住她惨白的脸,锁住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总有人……
他微微停顿,嘴角那抹苦涩的弧度加深,像是在嘲弄命运,又像是在嘲弄自己永世不得解脱的灵魂。最后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带着万钧之力,足以将人的灵魂彻底碾碎:
要轮回的。
苏晚如遭雷击!手中的纸巾飘然滑落,像一片枯叶,无声地坠在冰冷的地板上。纸巾上那个小小的、暗褐色的轮回烙印,正对着她,无声地狞笑。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河依旧奔流。咖啡的香气弥漫。男人收回手,重新用指尖缓缓摩挲起自己无名指上那道狰狞的疤,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专注。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句无关痛痒的寒暄。
只有苏晚僵坐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悲伤瞬间将她淹没。她看着男人无名指上那道盘踞的疤痕,看着他指尖下那无声的摩挲,再低头看看地上纸巾上那个微小的烙印……
你……你到底是谁!她颤抖着,声音破碎不堪。
男人抬起眼,目光再次穿透她,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望向那流转了九世也无法挣脱的宿命长河。他沉默着,只是更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道灼痛的刻痕。仿佛那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是他永世无法摆脱的……爱的刑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