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壮志雄心
六月的烈日像熔化的金液倾泻在校园的柏油路上,蒸腾起扭曲透明的热浪。南和拖着那只父亲用废手捆扎加固过的旧行李箱,箱轮碾过被晒软的沥青,发出粘滞的呻吟。
他停在刻着校训的石碑前,汗珠顺着鬓角滑进白衬衫领口,洇开深色的斑点。图书馆巨大的玻璃幕墙将阳光折射成千万道利剑,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四年前,他就是站在同样的位置,翻开那本厚重的《系统管理原理》,在扉页上用铅笔郑重写下:未来管理者,南和。
风吹起他手中卷成筒状的毕业证书,烫金的优秀毕业生字样在阳光下熠熠(yì)生辉。他想起那个暴雨初歇的清晨,村长踩着泥泞冲进他家低矮的土屋,铜锣敲碎了山村的寂静。
瘫痪的父亲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死死攥着那张录取通知书,青筋在黝黑的手背上暴起,浑浊的眼泪混着雨水淌进干裂的嘴唇:值了!我儿是金凤凰!飞出这穷山沟了!
全村人挤在漏雨的堂屋里,沾着泥土和草屑的毛票、硬币堆满了掉了漆的炕桌的一万块钱,它沉甸甸地压在南和十八岁的肩头,如今已化作助学贷款合同上冰冷的数字:39,000元。毕业就开始计算利息,像隐形的藤蔓,日夜缠绕着他。
回到十平米的鸽子笼,南和将毕业证书端正地摆在那张瘸腿的书桌上。桌面上,褪色的地图被透明胶带反复修补过,旁边贴着用尺子比着画出的五年计划表:7月入职管理岗→月薪8000+→三年还清贷款→接父母进城→给爸治腿...
每一个箭头都像射向未来的利箭,带着破空的锐响。
他掀开那台风扇轰鸣的二手笔记本电脑,求职网站幽蓝的光映亮他因缺乏营养而微微凹陷的脸颊。
鼠标滚轮在系统管理员的职位要求栏反复滚动,五年以上团队管理经验几个黑体字像陡然矗(chù)立的钢铁城墙,将他精心构建的蓝图撞击得粉碎。
他点开一个又一个招聘链接,又在工作经验要求的冰冷条款前颓然关闭。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像无数双嘲弄的眼睛。
手机视频请求的铃声突兀地响起,南和手忙脚乱地把吃了一半的泡面桶推到镜头死角。屏幕亮起,晃动的画面里,是母亲瘦骨嶙峋、佝偻如虾米的背影。
她正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把瘫痪的父亲从炕里侧向外侧挪动一点位置,好避开他身下褥(rù)疮(chuānɡ)最严重的区域。父亲枯瘦的身体像一捆干柴,每一次挪动都让他发出困兽般的闷哼。
和娃子,母亲喘着粗气,汗水把她花白的头发粘在布满皱纹的额角,她侧过脸对着镜头,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工作...咋样了有信儿没
南和喉咙发紧,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他强迫自己咧开嘴,露出一个生涩的笑容:好着呢,妈!好几家...好几家大公司都在谈,抢着要哩!您别操心!
好...好...母亲枯槁(ɡǎo)的脸上挤出一点欣慰,她费力地抬手,似乎想隔着屏幕摸摸儿子的脸,却又无力地垂下,你爸...你爸念叨一天了,说...说当领导的人,在外头要体面...别亏着嘴...
镜头晃动,扫过父亲那张因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他的嘴唇无声地翕(xī)动,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痉挛似的在炕沿上抓挠着,留下几道灰白的指痕。
南和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只手上。四年多前,县城小煤窑塌方,父亲就是用这只手,拼死推开了吓傻的工友,自己却被砸断了脊椎,永远困在了这张土炕上。
离村上大学那天,父亲被乡亲们用门板抬到村口,那只废手,就那么直直地、固执地指向通往山外县城的那条蜿蜒土路,像一座沉默的、指向未来的路标。
全村男女老少站在黄土地里,默默挥手,风卷起黄土,扑打着他们同样布满风霜的脸,像一片在贫瘠中顽强站立的枯树林。
深夜,窗外城市的喧嚣沉淀下去,只有不知疲倦的夏虫在闷热的空气里嘶鸣。南和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他空洞的眼睛。
他点开求职偏好,鼠标在管理岗位的选项上悬停了许久,最终,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取消了那个勾选。
页面刷新,密密麻麻的销售顾问、客户代表、市场推广职位涌了出来。性格开朗外向、具备出色的沟通表达能力、富有亲和力及感染力...
这些字眼像密集的芒刺,扎进他瞳孔深处。高中班主任那声无奈的叹息又在耳边响起:南和这孩子,成绩是顶好的,就是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这以后走上社会可咋办
大学四年,他永远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小组讨论时像个沉默的影子,别人热火朝天地争论,他只能低头拼命记录。
他站起身,走到出租屋角落里那面布满水渍污痕的穿衣镜前,镜子边缘的裂缝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斜贯而过。
他对着镜子,努力牵动嘴角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开朗、有亲和力的笑容。镜中的脸,嘴角僵硬地向上提拉,眼神却像受惊的鹿,充满了茫然和无处可逃的惶恐,那笑容比哭更难看。
他猛地闭上眼睛,镜中那张挣扎的脸却烙印般刻在脑海里,像一个溺水的灵魂在无声呼救。
2、困境
一场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带着刺骨的寒意。梧桐叶在冷风中打着旋,粘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像被踩碎的褐色蝴蝶。
南和坐在人才市场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西装裤腿被雨水溅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腿上,寒气直往里钻。
他掏出塑料袋里最后半个冷硬的馒头,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颗粒刮着嗓子眼。脚上那双从学长那里继承来的旧皮鞋,后跟内侧已经磨出了一个硬币大小的破洞,每一次挪动脚步,湿冷的袜子就摩擦着破口处的皮子,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他身边那个曾经鼓鼓囊囊、承载着无数希望的求职文件袋,如今瘪了下去,只剩下薄薄的三份简历,像三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
地铁站巨大的玻璃幕墙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身上那套不合身的西装,肩线垮塌,袖口磨出了毛茸茸的白边,像枯萎的藤蔓裹着更加单薄的身体;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显得杂乱而憔悴。
为了赶上城西这个据说机会更多的早场招聘会,他凌晨四点就爬起来,在依旧沉睡的城市里穿行,头发被汗水和雨水浸湿,一绺绺(liǔ)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整个人像一株被霜打过、蔫头耷(dā)脑的秧苗。
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打破了地铁站清晨特有的、带着回音的寂静。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南和的心猛地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咽下嘴里干涩的馒头渣,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
喂...喂他捂着嘴,声音沙哑而急促。
您好,请问是南和先生吗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传来,甜得有些过分,像廉价糖果里的人工香精,这里是迅销科技有限公司人事部。我们在招聘网站上看到您的简历,对您的情况很感兴趣。不知道您对销售岗位是否还有意向考虑
考...考虑!我考虑!南和猛地从冰冷的台阶上站起来,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他连忙扶住旁边的广告牌才稳住身体,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销售...销售我完全能胜任!我学习能力强!能吃苦!他语无伦次地保证着。
那太好了,对方的声音依旧甜美,我们提供的是底薪两千加高额提成的模式,前期有完善的入职培训。如果您方便,明天上午十点可以来公司面试吗地址稍后短信发给您。
方便!我一定准时到!谢谢!非常感谢!南和连声道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电话挂断的瞬间,一列地铁恰好呼啸着进站,巨大的轰鸣声和强劲的气流扑面而来,淹没了站台上所有的声音。
在车窗飞速掠过的模糊光影里,南和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眼睛,那里面像被投入了火种,骤然迸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这光芒如此强烈,甚至短暂地照亮了他手机备忘录里那些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面试记录:

7/15
腾达科技(系统管理岗):专业背景尚可,但无任何相关经验,不予考虑。

7/22
创维集团(管培生):沟通表达欠缺逻辑性与感染力,面试表现欠佳。

8/05
海通数据(技术支持):笔试通过,面试官评价:过于内向拘谨,无法胜任需频繁沟通岗位。

最新一条,昨天下午:星锐文化(市场助理)HR口头反馈:专业不对口且沟通能力存在明显短板,建议调整求职方向。
冰冷的评语像一盆盆冷水,兜头浇下,但此刻,这通电话带来的微弱火光,似乎暂时驱散了阴霾。
第二天,南和提前半小时就站在了迅销科技所在的写字楼下。他对着电梯间光亮的金属壁,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那件并不合身的廉价白衬衫的领口,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
面试室不大,冷气开得很足,像冰窖。一张长条桌后坐着三个人,中间那个微胖、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显然是主管。他身后的空调出风口正对着南和的后颈,冷风像细密的针,不断刺入皮肤。
南和是吧管理专业主管头也没抬,翻着简历,镜片反射着白炽灯冰冷的光,说说看,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做好销售你的优势在哪里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优势南和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掌心一片滑腻的冷汗。
我...我学习能力很强,能...能吃苦!真的,什么苦都能吃!我...我做事踏实,有责任心...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在空旷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单薄。
吃苦责任心主管突然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在房间里炸开,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小伙子!销售要的不是吃苦!是狼性!是血性!是要从客户兜里把钱掏出来的狠劲儿!懂不懂他身体前倾,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南和瞬间煞白的脸上,你看看你,说话蚊子哼哼似的,眼神躲躲闪闪,客户看你这样,信任感从哪来钱从哪来
南和浑身剧烈地一颤,椅子腿与光滑的地板摩擦,发出吱嘎——一声刺耳的锐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感觉脸上像被泼了一盆滚烫的开水,火辣辣地烧起来。对面那个年轻的女HR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但那声嗤笑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南和最后的自尊。
管...管理专业主管抽出他的简历,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捻着,啧啧,还是优秀毕业生高材生啊!那声刻意拖长的高材生,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我们这小庙,怕是供不起你这尊佛。做销售屈才了吧!他把简历像丢垃圾一样丢回桌上。
南和几乎是落荒而逃。冲出面试室,冲进电梯。光可鉴人的电梯内壁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耳朵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神慌乱地躲避着镜中自己的影像。电梯下行时轻微的失重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傍晚,雨下得更密更冷了,敲打着出租屋锈迹斑斑的铁皮窗檐。手机屏幕幽暗的光亮起,是一条来自银行的短信:

【XX银行】尊敬的南和客户,您尾号XXXX的助学贷款账户本期应还本息合计:987.39元,最后还款日XX月XX日。逾期将产生罚息并影响征信,请及时还款。详询...
冰冷的数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南和的眼底。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出租屋,跑到最近的一个自助银行隔间。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金属的混合气味。
他颤抖着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破旧的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都倒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那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钞,一堆面值不一的硬币。
他低着头,一枚一枚地数着,金属硬币碰撞在台面上,发出单调、空洞、令人心慌的叮当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一块...两块...五毛...一块...五十二块八毛...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是母亲的电话。他几乎是抖着手接通。
和娃子...母亲嘶哑疲惫的声音传来,背景里夹杂着父亲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你...你爸...他褥疮又烂深了...疼得直抽抽...村里的赤脚医生说...说怕是烂到骨头了...得打那种进口的止痛针,一针...一针要三十块...母亲的声音哽咽了,带着绝望的哭腔,家里...家里实在是一分钱都抠不出来了...你...你那边...
南和猛地抬起头,隔间厚实的玻璃门外,是城市迷离的霓虹灯光,在雨幕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
他看向ATM机屏幕,那幽蓝的光冷冷地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他插卡,输入密码,手指僵硬地选择查询余额。屏幕上跳出的数字像一记重锤:
可用余额:41.18元
下面一行刺目的红字无情地闪烁:
余额不足,无法完成操作。
冰冷的提示音机械地重复着。南和的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液体涌上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血腥味。
窗外的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一道又一道,在霓虹的映照下,像一道道流淌着光怪陆离色彩的、永远无法愈合的透明伤疤。
3、押金
初雪在午夜悄然降临,细碎的雪粒被寒风卷着,扑打在出租屋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
南和蜷缩在单薄的、几乎感觉不到暖意的棉被里,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屋顶一道陈旧的裂缝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像一道狰狞的黑色闪电,劈开了他残存的希望。手机屏幕幽白的光映着他深陷的眼窝,屏幕上停留在一个招聘页面上:

【急招】金诚商贸
电话销售专员

无经验要求!带薪培训!上岗即享高额补贴!

工作轻松,环境优越,收入无上限!
底下那行小字需缴纳工装、工牌及培训资料押金300元,工作满三个月全额退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
三百块!
这个数字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与他卖血换来的三百块,与父亲需要十针止痛针才能换来的三十天安宁,死死纠缠在一起。
他枯瘦的手指悬在联系人金诚王经理的号码上方,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想要按下,都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和自卑感拽回。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刀割般的痛感。
就在他冻得麻木的手指几乎失去知觉时,一个无意识的颤抖,指尖重重地戳在了那个绿色的拨号键上。
嘟...嘟...的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南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想挂断却已经来不及。
谁啊!大半夜的!一个粗嘎暴躁的男声从听筒里炸开,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打扰的不耐烦。
对...对不起!王经理!我是...我是看到招聘信息...想应聘...南和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咯咯作响。
应聘明天早上八点!带身份证!过时不候!对方像放鞭炮一样吼完,啪地挂断了电话。
忙音瞬间变成了冰冷的嘟嘟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南和握着手机,听着那忙音,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似乎也被抽干了,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无边的茫然。
清晨,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顶端。南和站在金诚商贸巨大的霓虹招牌下,那俗艳的红蓝光芒在灰白的晨光里显得有些刺眼。
旋转门像个永不停歇的怪物,不断吞吐着衣着光鲜的男女。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锃亮的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自信的哒哒声。
他们大声谈笑着,呼出的白气在空中迅速消散,像一群刚从温暖的海洋里登陆、无所畏惧的企鹅。
南和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膝盖处微微鼓起、边缘已经起球的旧裤子,又看看脚上那双鞋面被磨出了毛边、边缘沾满融化雪水泥泞的廉价皮鞋。冰冷的雪粒落在鞋面上,融化成一个个深色的、肮脏的圆点,慢慢洇开。
他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裹紧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外套,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暖气混杂着香水、皮革和食物残渣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一阵眩晕。
人事部在一个狭小的隔间里。一个四十多岁、画着浓妆、正嚼着口香糖的大姐眼皮都没抬,从抽屉里甩出一张表格:填表。身份证复印。
南和小心翼翼地填好表格,双手递上身份证复印件。
押金三百,大姐吹出一个粉色的泡泡,啪地一声破了,工牌工装费,还有培训资料费。干满三个月,一分不少退你。她吐掉口香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同时伸出手。
南和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细若蚊呐:王经理...能...能不能等月底...从我工资里扣我...我现在...他感觉脸上又开始火烧火燎。
规矩就是规矩!大姐猛地提高了音量,手指不耐烦地在桌面上敲打着,指甲油是俗艳的亮紫色,没钱没钱你来上什么班当公司是慈善机构啊交不交不交后面还有人等着呢!她斜睨着南和,眼神像刀子。
南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低下头,手伸进最里层衣服的口袋,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旧红布仔仔细细缝成的小口袋。布包被体温捂得温热。
他解开上面缠绕的细绳,手指因为冰冷和内心的巨大挣扎而显得异常笨拙。里面是三张崭新的、连号的一百元人民币。
这是他昨天在城郊那个条件简陋的私人血站,咬着牙,看着自己暗红的血液顺着塑料管流进那个冰冷的离心袋时,换来的全部。他把钱放到桌面上,指尖触到冰冷的桌面,忍不住又缩了一下。
当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收据被随意地丢到他面前时,他下意识地隔着粗糙的衣袖布料,摸了摸自己左臂弯内侧那个还隐隐作痛的针眼。那细微的刺痛感,此刻却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
新人培训室挤满了二三十个和南和一样的新面孔,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劣质香水、汗味、还有廉价发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怪味。
一个穿着紧身黑西装、梳着油亮背头、唾沫横飞的男人站在前面,挥舞着一根教鞭,时不时啪地一声抽打在白板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你们是什么!他声嘶力竭地吼道,脖子上青筋暴起。
下面稀稀拉拉、参差不齐地回应:...是...销售...
没吃饭吗!大点声!你们是什么!教鞭又狠狠抽了一下。
是销售!声音大了一些。
错!大错特错!主管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水杯都跳了起来,你们是狼!是野狼!是饿狼!他双眼通红地扫视全场,客户是什么!客户就是肉!是肥肉!是行走的钱袋子!你们的任务是什么!就是用你们的尖牙利齿!扑上去!死死咬住!把钱从他们口袋里撕出来!懂不懂!
懂...下面传来一片带着怯懦和茫然的回应。
懂不懂!主管几乎是咆哮了。
懂!声音被逼着大了一些,带着一丝扭曲的亢奋。
...
南和缩在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里,主管那充满攻击性的咆哮和教鞭的抽打声像重锤一样敲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让他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肩膀不自觉地耸起,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壁里。
旁边坐着一个打扮入时、画着夸张细长纹眉的女孩,她用手肘不客气地捅了捅南和的胳膊,压低声音问:哎,新来的以前干过销售没
南和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身体一僵,连忙摇头,声音细不可闻:没...没有。
啧,纹眉女孩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从他那不合身的旧西装到脚上沾着泥泞的鞋子,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大学生啊那轻飘飘的尾音上扬,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讥讽,仿佛在说果然是个没用的书呆子废物。
就在这时,主管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正好捕捉到南和那一脸的惶惑和女孩脸上的不屑。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手中的教鞭猛地指向南和:你!最后一排那个戴眼镜的!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南和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瞬间吸引了整个培训室二三十双眼睛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他身上。南...南和。
南和好!主管几步走到他面前,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混合着烟草味扑面而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廉价的塑料壳中性笔,塞到南和手里。来!现场演练!把这支笔!推销给我!现在!立刻!马上!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浓浓的戏谑。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南和身上。培训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呼呼的送风声。南和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发紧,几乎无法呼吸。
他握着那支轻飘飘的塑料笔,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凉的笔杆滑腻腻的。他看着主管那张写满不耐烦和嘲弄的脸,大脑一片空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话:这...这支笔...它...它能写字...很...很流畅...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噗——纹眉女孩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
紧接着,整个培训室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南和淹没。有人拍着桌子,有人笑得前仰后合。
主管脸上的嘲弄变成了赤裸裸的轻蔑,他劈手夺过那支笔,狠狠摔在南和胸口:垃圾!连句像样的人话都不会说!还卖东西浪费老子时间!坐下!那支笔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停在南和磨破的鞋边。
南和僵硬地坐下,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脸颊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巨大的耻辱感像海啸般将他吞噬。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支廉价的笔,主管的咆哮、同事的哄笑,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父亲颤巍巍地、却无比坚定地,为他别上初中校徽的画面。父亲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光:和娃子...好好念书...念书...才能改命...
那画面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
冰冷的工位卡座像一个个密集排列的蜂巢格子。南和被分到一个靠墙、光线昏暗的位置。桌子上放着一副油腻腻的耳麦和一张密密麻麻印满了电话号码的通讯录。
旁边的纹眉女孩已经熟练地戴上耳麦,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开始了她的第一通电话:喂李总吗哎呀打扰您啦~我是金诚的小美呀,您还记得我吗我们昨天在展会上聊过的呀...
南和戴上耳麦,塑料耳罩冰冷地贴着耳朵。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窒息感。通讯录上那些陌生的名字和号码,此刻在屏幕上滚动着,像一张张冷漠嘲讽的脸。
他颤抖着手指,按下了第一个号码。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倒数着未知的宣判。
喂哪位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传来。
南和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像背课文一样,语速快得几乎连不成句:您...您好!王先生吗我是金诚商贸的南和!我们公司现在推出一款非常超值的...的...他卡壳了,大脑一片空白,之前死记硬背的话术忘得一干二净。电话那头沉默了。
推销的男人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不需要!紧接着是啪的一声,忙音像冰锥一样刺进南和的耳膜。
他呆坐着,握着话筒的手心全是冷汗。
第二个电话,刚自报家门就被挂断。
第三个,对方直接破口大骂。
第四个...
第五次被粗暴地挂断后,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南和猛地扯下耳麦,撞开椅子,在周围同事或漠然或嘲弄的目光中,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卫生间。
他扑到洗手池边,对着污迹斑斑的白瓷盆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吐出一些苦涩的胆汁。额头上布满冷汗,几缕湿透的头发粘在苍白的额角,嘴角还沾着一点黄绿色的污渍。
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写满惊恐和绝望的脸,眼窝深陷,眼神涣散,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
他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下。他掬起一捧,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水珠顺着他瘦削的下巴滴落,砸在洗手池的瓷砖上,洇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不断扩散的圆,如同他此刻不断沉沦、看不到边际的人生。
4、
投诉
平安夜的傍晚,城市提前进入了狂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被五彩缤纷的LED灯带缠绕,巨大的圣诞树闪烁着廉价而炫目的光芒,欢快的圣诞颂歌从商场门口的音箱里流淌出来,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然而,金诚商贸公司那间狭小的玻璃会议室里,气氛却降到了冰点,与外界的喧嚣形成刺眼的对比。
秃顶、穿着考究但此刻满脸怒容的王总,那是南和通讯录上标注的重点意向客户,他正用力拍打着会议桌,发出砰砰的闷响,震得桌上的纸杯都跳了起来。
他指着南和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南和脸上:骗子!你们就是一群骗子!当初电话里怎么说的啊‘零风险体验套餐’!‘随时可退’!现在呢白纸黑字变成一年合约!还他妈要收我八千八的服务费!当我王大海是傻子好糊弄是不是!
南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王...王总,您...您听我解释...他试图拿起桌上的合同,手指却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张轻飘飘的纸,可...可能是沟通的时候...有...有点误会...我们销售经理...
误会!王总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一把抄起桌上那份厚厚的合同,狠狠摔在南和的脸上!纸页锋利的边缘瞬间在他颧骨上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沿着他瘦削的脸颊慢慢滑落。
白纸黑字!红章子!你跟我说误会!放你娘的狗屁!把你们老板叫来!叫你们老板来跟我解释这个‘误会’!他咆哮着,脖子上青筋暴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是那个纹眉女孩。她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或担忧,反而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举着手机,摄像头正对着南和脸上那道渗血的伤口和狼狈不堪的样子。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微微上翘的嘴角。
会议室的门被哐当一声大力踹开!主管像一头暴怒的棕熊冲了进来,脸上瞬间完成了从狰狞到谄媚的变脸绝技。
哎哟王总!王总息怒!王总息怒!这大过节的,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他点头哈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王总面前,双手合十连连作揖,那姿态卑微得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紧接着,主管猛地转身,脸上的谄媚瞬间被暴戾取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南和身上。
他一步跨到南和面前,粗糙肥厚的手掌像铁钳一样狠狠掐住南和的后颈,巨大的力量让南和痛呼一声,不由自主地弯下腰,踉跄着向前扑倒!
你他妈个废物!闯了天大的祸!主管咆哮着,唾沫喷了南和一脸,手上用力,几乎要把南和的头按到地上去!给老子舔干净!把王总的合同舔干净!听见没有!他一边吼,一边用穿着尖头皮鞋的脚狠狠踢在南和的小腿上,迫使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散落一地的合同纸上!
南和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被迫匍匐着,脸几乎贴到那些印着油墨的纸张上。油墨混合着地板上的灰尘,蹭脏了他的脸颊和膝盖处的裤子布料。
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只剩下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他看见王总那双擦得锃亮的意大利皮鞋就在眼前,对方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领带,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快意,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废物。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笃笃声由远及近,是纹眉女孩走近了,手机镜头几乎怼到了南和的脸上,捕捉着他最不堪的瞬间。
她兴奋地对手机低声说着什么,背景音里似乎还夹杂着隐约的哄笑声,不知是会议室门口围观的其他同事,还是她直播间里看热闹的观众。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南和的脊椎,刺穿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
就在他视线模糊的边缘,他看到会议室角落放着一只脏兮兮的塑料水桶,里面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几个被泡涨的烟蒂,像极了此刻他彻底沉沦、被随意践踏和抛弃的尊严。
南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拖进人事部的。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麻木地站在那张熟悉的办公桌前。人事大姐正对着小镜子补妆,看都没看他一眼,随手甩过来一张纸。
签了它。她言简意赅,语气冰冷得像块铁。
南和木然地拿起那张纸,是《离职申请单》。最下面一行小字像淬毒的针尖刺入他的眼帘:因员工个人过失给公司造成重大损失,自愿放弃入职时缴纳的押金叁佰元整(¥300.00),作为对公司损失的赔偿。
三百块!
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南和死寂的大脑里炸开!麻木的神经被狠狠刺痛!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人事大姐,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绝望而变得嘶哑扭曲:押...押金!不!不能扣!那三百块...那是我爸的...止痛针钱!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他几乎是扑到桌前,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求我人事大姐终于放下小镜子,斜睨着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厌烦和残忍的冷笑,早干嘛去了公司规矩就是规矩!白纸黑字签的押金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因个人原因造成公司损失,押金不退’!你眼瞎她猛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啪地摔在桌面上,翻开其中一页,手指点着上面,看看!看看!试用期三天,你旷工记录明明白白!昨天下午三点到三点半,人跑哪儿去了嗯要不要我调监控!
南和眼前骤然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昨天下午...那个冰冷的、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私人血站...门口积雪被无数脚印踩踏成的黑泥...护士不耐烦地催促...抽完血后按着针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半小时...棉签下那个还在隐隐作痛的针孔...这些画面像破碎的玻璃片,狠狠扎进他的脑海。
我...我去...他想辩解,声音却哽在喉咙里。
又去卖血了,对吧人事大姐嗤笑一声,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南和苍白的脸和单薄的身体,当我不知道就你这种货色,除了卖血,还能从哪里挣钱她的语气充满了鄙夷,仿佛在说一件肮脏至极的事情。
就在这时,纹眉女孩举着手机,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挤进了人事部。她脸上带着夸张的同情,但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她把手机镜头对准了南和那张惨白绝望、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用甜腻的、刻意拔高的声音对着麦克风说:家人们快看!就是这个大学生!为了三百块押金哭成这样!太可怜了!来!哭大声点!哭出来让家人们看看!家人们心善,给你众筹啊!哭啊!
手机屏幕上,直播间的弹幕像疯狂的潮水般刷过:

哟,真哭了演技不错啊!

大学生干诈骗,活该!还有脸哭

假哭的吧博同情呢!

主播别理他,骗子不值得同情!

哭大声点!给你刷个火箭!
...
冰冷的文字像无数根毒刺,隔着屏幕和纹身女孩的嘴巴狠狠扎进南和千疮百孔的心。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在巨大的屈辱、绝望和铺天盖地的恶意中,彻底崩断了!
啊——!南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挡在面前的纹眉女孩和人事大姐,在她们惊愕的尖叫声和手机摔落在地的碎裂声中,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人事部,冲向那扇标志着安全出口的绿色大门!
身后,是更加响亮的哄笑声、咒骂声和手机直播间里传来的、扭曲变形的喧嚣背景音,像无数根冰冷的锥子,追着他,狠狠刺入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椎。
5、绝望
天台的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剃刀,裹挟着细碎的雪沫,疯狂地抽打在南和的脸上、身上。单薄的旧外套被风鼓起,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他卷走。
他坐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台沿上,双腿悬空在二十八层楼高的虚空之上。脚下,是平安夜的城市,流光溢彩,车水马龙,充满了喧嚣和虚假的温暖。那些闪烁的霓虹,此刻在他眼中,像地狱入口飘忽不定的鬼火。
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屏幕已经布满蛛网状裂痕的旧手机。屏幕的光在寒风中忽明忽灭。
他点开母亲发来的那张照片。照片拍得很模糊,光线昏暗,但父亲后背那个巨大的、深可见骨的褥疮伤口,却像一张无声咆哮的、狰狞的嘴,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一种污秽的暗红色和黄白色,脓液浸透了脏污的纱布,紧紧地粘连在溃烂的皮肉上。
仅仅是看着这张照片,一股浓烈的、仿佛能穿透屏幕的腐臭气息就钻进了南和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几乎在同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一条新的短信挤了进来:

【XX银行】尊敬的南和客户,您尾号XXXX的助学贷款账户已严重逾期!本期应还本息2,187.39元,滞纳金XX元。兹正式通知:我行将于三日后向XX区人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请务必于最后期限前清偿欠款,否则将面临资产冻结、列入失信名单等法律后果!详询...
冰冷的、官方的、不带一丝感情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南和的眼球上。
他抖得像个风中的筛子,手指僵硬地点开通话记录。那寥寥几条记录像一条通往地狱的单行道。他死死盯着昨天下午那条唯一的入账信息:

【XX存款】
收入:300.00元
时间:昨天下午15:47。
就在这条记录的正下方,紧挨着的是一条刺眼的支出记录:

【XX转账】转账:300.00元
时间:昨天上午08:15。
三百块,正好是十针止痛剂,是父亲那溃烂的皮肉能够获得三十天安宁的唯一希望!是他用自己温热的血液换来的、承载着父亲微末生机的三百块!
本来退回押金还能支撑十天的止痛针或者半个月生活费,如今,它变成了金诚商贸账本上微不足道的一笔收入,变成了他坠入深渊前看到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手机突然又震动起来!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在屏幕上疯狂跳动。
南和茫然地看着那串数字,像看着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号。几秒钟后,他下意识地划开了接听键。
喂您好!请问是南和先生吗一个年轻、充满活力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带着职业化的热情,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有些失真,我是前程无忧猎头顾问Lily!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蓝科网络技术有限公,就是您之前非常关注、专业高度对口的系统集成解决方案供应商,他们刚刚紧急通知我,对您的简历非常满意!尤其是您在系统管理方面的专业背景和扎实的理论基础!他们邀请您明天上午十点,去他们位于国贸三期A座的总部,参加系统管理工程师岗位的终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南先生!蓝科的平台和待遇...
猎头热情洋溢、语速飞快的声音,像一串串五彩缤纷的肥皂泡泡,在南和耳边飘荡。他怔怔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漫天飞舞的雪沫,投向城市的远方。
在迷蒙的风雪尽头,在无数林立的高楼之中,国贸三期那独特的、高耸入云的尖顶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通体闪烁着象征着成功与地位的璀璨光芒。
他曾无数次在求职网站的图片上、在同学艳羡的描述中、在自己深夜孤独的幻想里,描绘过在那样的地方工作的场景:穿着整洁的衬衫,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面对复杂的系统架构图,做着专业对口、受人尊重的工作...那曾是他拼尽全力、用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夜构筑的梦想之地。
南先生南先生您在听吗喂信号不好吗南先生猎头疑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南和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空洞至极的弧度。他松开了手。
那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黑色蝴蝶,从他冻得青紫的指尖滑落,翻滚着,无声无息地坠向二十八层楼下那片被霓虹和雪光照亮的、深不见底的虚空。
没有听到任何落地的声响。
风,似乎更猛烈了。雪,也下得更大了。细密的雪花温柔地、无声地覆盖下来,将这座巨大的城市一点点包裹,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张巨大无朋、冰冷洁白的裹尸布,缓缓地、庄严地铺展开来。
南和僵硬地、几乎是一寸寸地,把手伸进裤子最深处那个隐蔽的口袋里。摸索了很久,指尖才触碰到几枚冰冷的、小小的圆形金属。
他掏了出来,摊开在掌心。是三枚一元钱的钢镚。硬币在楼顶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黯淡的、毫无生气的光。
回村的客车票,需要三十五块。这三块钱,连一张票的零头都不够。它们静静地躺在他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心里,像三颗冰冷的心脏。
他缓缓地摊开手掌,掌心向上,对着脚下那片无边的虚空。然后,轻轻一翻。
三枚硬币,挣脱了束缚,旋转着,闪烁着微弱的光,向下坠落。
就在硬币脱手的瞬间,南和的脑海里,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浮现出十二岁那年夏天,村长在他离家去县城读初中前,偷偷塞进他破旧书包口袋里的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鸡蛋用旧报纸仔细地包着,隔着布料还能感受到那份烫手的温暖。村长布满老茧的大手按在他的头顶,声音粗嘎却带着暖意:和娃子,好好念!给咱村争气!饿了就吃!别省着!
那鸡蛋的温热,仿佛穿透了十二年的时光,此刻竟在他冰凉的掌心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扑通。
这一次,在呼啸的风声中,他清晰地听到了那三枚硬币落地的声音。很轻,很闷,像什么东西被彻底摔碎在了泥泞里。
风声,似乎渐渐停歇了。雪花温柔地、密密地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覆盖了他的眼帘,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而宁静的洁白。
彻骨的寒冷奇迹般地消失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轻盈感。
他微微向前倾身,身体像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又像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和小伙伴们在盛夏骄阳下,纵身跃入村口那座碧绿清凉的水库时的感觉,自由,畅快,无所畏惧。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一双布满老茧、伤痕累累却异常有力的手,从浑浊的水里伸出来,把他湿漉漉地捞起,拍着他的后背笑骂:臭小子!吓死你爹了!
6、除了父母,各有所得
跨年的钟声在城市上空回荡,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漫天炸开的、绚烂到极致的烟花。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闪烁着新年快乐的流光溢彩。
然而,在虚拟世界的浪潮之巅,三百块一条命、职场吃人的押金、寒门学子的绝路等话题像滚烫的岩浆,在各大社交平台的热搜榜上疯狂燃烧、喷涌,将节日的气氛灼烧得面目全非。
纹眉女孩现在的直播间ID已经改成了小美看职场·血泪真相。直播间里,此刻人声鼎沸,礼物特效像失控的火山般疯狂喷发!火箭、跑车、嘉年华...各种虚拟礼物的炫光几乎淹没了整个屏幕。
她坐在精心布置的背景板前,背景赫然是一张经过模糊打码处理、但依然能看出是某处高楼天台边缘的新闻照片!
她眼药水的效果尚未完全褪去的眼眶微红,用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清晰、富有煽动力的声音对着麦克风喊道:
谢谢‘正义大哥’的十发火箭!大哥威武!谢谢‘心疼小美’的保时捷车队!家人们太给力了!小美今天顶着巨大的压力开播,就是要给家人们复盘这个血泪教训!揭露那些黑心企业的真面目!你们看看!一个活生生的大学生啊!就为了三百块钱!被逼得跳了楼!这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关注小美!点亮灯牌!小美带你们一层层扒开这吃人的职场黑幕!
她背后的大屏幕上,打赏金额的计数器像疯了一样疯狂跳动,数字不断飙升,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173,241元。弹幕如同沸腾的开水:

支持小美正义发声!

打赏了!不能让好人寒心!

那个大学生自己也有问题吧心理太脆弱!

楼上闭嘴!吃人血馒头!

主播保护好自己!黑心企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哭了,太惨了,已打赏!
...
与此同时,一个拥有数百万粉丝、认证为知名财经评论员、职场心理专家的大V,发布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文:《从三百块一条命悲剧,深度剖析职场巨婴的心理困境与社会责任缺失》。
文章旁征博引,从原生家庭创伤、抗压能力缺失,讲到社会支持系统薄弱、企业人文关怀不足,逻辑看似缜密,用词专业冷峻,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冷漠和猎奇般的分析快感。
文章发布仅十分钟,阅读量便突破百万,转发评论无数。评论区迅速垒起高楼,愤怒的声讨、理性的分析、无脑的站队、恶意的揣测混杂在一起。
而在这片喧嚣的废墟上,各种心理咨询机构的广告如同闻到腐肉气味的鬣狗,迅速攀附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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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诚商贸公司的官方账号也适时地发布了一条精心剪辑的声明视频。视频里,那个曾经在会议室里掐着南和脖子咆哮的主管,此刻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对着镜头,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几度悲痛得说不出话来:
...发生这样的悲剧,我们全体员工都感到无比的震惊和痛心...南和同志...他是一个...一个很努力的年轻人...我们公司...一直秉持着以人为本的理念...
他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冤枉的激愤,关于押金问题,我必须澄清!公司有明确规定,离职时押金是必须退还的!我们...我们甚至主动联系过他多次要退还押金!是他...是他自己拒绝领取啊!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视频背景里,一面崭新的、镶着金边的爱心企业锦旗被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鲜艳的红底金字在打光下泛着刺目的、油腻的红光。
这股流量的飓风,毫不留情地席卷了那个藏在深山皱褶里、连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小村庄。破败的土屋小院,一夜之间被各种长枪短炮、举着自拍杆的网红挤得水泄不通。
瘫痪在土炕上、后背溃烂流脓的父亲被闪光灯晃得睁不开眼,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
佝偻的母亲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张开枯瘦的双臂,徒劳地想要遮挡住丈夫溃烂的后背,挡住那些贪婪的、窥探的镜头。
她浑浊的眼珠惊恐地转动着,看着这些衣着光鲜、举止怪异的陌生人,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如同念咒般的问题:
大娘!说两句吧!对儿子的事您有什么想说的
大爷这伤多久了没钱治吗
网友都很关心你们!对着镜头给大家讲讲情况吧!
...
一只只包裹着绒毛的麦克风,毫不客气地捅到了母亲干裂起皮的嘴边。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浑浊的目光越过那些黑黢黢的镜头,茫然地投向院角那口覆盖着厚厚积雪和枯藤的老井。
突然,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呜咽,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像离弦的箭一样,踉踉跄跄地扑向那口枯井!
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骚动,纷纷向后退去,以为老人不堪刺激要寻短见!镜头更加疯狂地对准了她!
然而,母亲枯瘦如柴、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并没有伸向井口。她只是扑倒在井边冰冷的、脏污的雪地里,双手急切地在积雪和枯枝败叶中摸索着。
几秒钟后,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粗糙的、边缘缺了个大口子的旧陶碗。碗壁上沾满了泥土,里面还残留着几颗冻硬的雪粒。
她用皲裂的手指,无比珍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个破碗,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碗底积着的那层薄薄的、洁白的雪粒上。那雪粒,像永远也盛不满的、绝望的白米。
那是南和小学五年级时,在乡里手工艺比赛上,用河边的黄泥亲手捏制、烧成的唯一获奖作品。碗底,还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和字。
阴冷的殡仪馆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拉开沉重的、冒着白色寒气的铁抽屉。冰冷的霜气瞬间弥漫开来,像白色的幽灵,拂过母亲花白如枯草的头顶。
铁抽屉里,南和安静地躺着,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眉骨上那道被合同纸划开的伤口已经结成了深紫色的痂,凝固着生命最后时刻的风雪。
母亲伸出那双树皮般粗糙、布满冻疮裂口和老茧的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儿子冰冷僵硬的额头、脸颊,最后停留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沉睡的孩子。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哼起一首破碎的、走了调的摇篮曲,那不成调的旋律在死寂的停尸房里幽幽飘荡,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挽歌:
睡吧...睡吧...和娃子...不怕...不怕...妈在呢...
院门口传来一阵更加嘈杂的喧哗和欢呼。一个举着自拍杆、染着黄头发的年轻男网红兴奋地对着镜头手舞足蹈,背景正是南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和低矮的土墙:
老铁们!看见没!这就是那个跳楼大学生的家!破吧穷吧十万赞了!十万赞了!兄弟们给力!火箭刷起来!主播带你们直击悲剧现场!下一个目标,二十万赞!冲啊!
他的声音尖锐而亢奋,穿透土墙,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停尸房内那对破碎的父母心上。
冰冷的数字在南和死后,依旧在虚拟的世界里疯狂地翻涌、膨胀:
小美看职场的直播收益最终定格在17.3万元;
职场心理专家的爆款长文阅读量突破三千万;
金诚商贸的澄清视频播放量超过五亿,评论区吵得天翻地覆;
无数蹭热度的短视频博主赚得盆满钵满;
各类深度报道的媒体赚足了流量和广告费...
而在那个被遗忘的山村黄土坡上,在漏风的、弥漫着瘫痪父亲褥疮感染后浓重腐臭气息的土屋里,南和的母亲正用枯枝般颤抖的手,将最后三枚冰冷的一元硬币轻轻放进那个缺了口的旧陶碗里。碗底,薄薄的雪粒早已化成了冰冷的水渍。
当城市中心广场的巨大荧幕再次亮起新年快乐的璀璨光芒时,当无数人在欢呼和香槟泡沫中拥抱新的一年时,南和父母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那永远也填不满、盛着绝望和融雪的破陶碗。
这场以死亡为祭品的盛宴里,所有的食客都心满意足地分食了沾满人血的馒头,唯有那对佝偻在黄土屋里的老人,捧着那个破碎的陶碗,盛接着一生一世都化不开的、冰冷刺骨的绝望与哀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