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啷当——
拨浪鼓的声音,又破又响,像只聒噪的老麻雀,准时准点地扑棱进小南村的土巷子。
这声音就是货郎周老三的活招牌。
小桃!小桃!周货郎来啦!
隔壁李家丫头的大嗓门比鼓声还提神,巴掌把薄木板门拍得直晃悠。
来啦来啦!
吱呀一声,门拉开条缝,一个扎着两条乌黑油亮麻花辫的姑娘探出脑袋,眼睛亮得像刚洗过的黑葡萄。
她手里攥着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像只灵巧的燕子,嗖地窜出门,朝着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奔去。
树下早就围了一圈人。
中间站着货郎周老三。
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靛蓝粗布褂子,头上缠着条灰扑扑的汗巾,一张被风吹日晒凿出深深沟壑的脸,偏生总挂着笑,那眼角的褶子能夹住蚊子。
他身前挑着副油亮的货担,两头敞开的木箱就是百宝囊:针头线脑、木梳铜镜、草纸洋火占一头;
另一头,嘿,那可是姑娘们的命根子——花花绿绿的胭脂水粉、头油香膏、各色绒花头绳。
让让,让让!周大哥!
小桃像条滑溜的小鱼,三两下挤到最前面,脸蛋因为跑得急,红扑扑的,比箱子里任何一款胭脂都鲜活。
周老三一抬眼,正对上那双亮晶晶、盛着期待的眸子,脸上的笑纹立刻深了几分。
哟,小桃姑娘!今儿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桃踮着脚尖,恨不得把脑袋探进那胭脂箱里。
周大哥,有新的没上回那个桃红的,可好用啦!抹上气色好多了,我娘都说好看!
周老三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左右瞅瞅,跟做贼似的,从怀里——不是从箱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光滑的圆木盒。
就知道你惦记!喏,专门给你留的,‘桃花醉’!你抹上,保管跟三月里刚开的桃花瓣儿似的!
小桃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一股清甜的桃花香先钻出来,里面是粉嫩嫩、细腻得像云朵一样的胭脂膏。
她用指腹沾了一点点,轻轻抹在手背上,那颜色晕开,衬得她的小手都白了几分。
哎呀!真好看!小桃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
这个……贵不贵呀周大哥
她捏紧了手里那几个铜板。
周老三习惯性地挠了挠汗巾裹着的后脑勺,眼神有点飘。
这个啊……咳,卖剩下的,压箱底了,没人识货!便宜!五个铜板就行!
话音刚落,旁边看热闹的王大婶就嚷嚷开了。
哎哟喂!周货郎,你这心偏得都没边儿啦!上个月你卖给我家二丫那个‘石榴红’,色儿还没这个正呢,你收了我十个铜板!咋地,欺负我们二丫长得没小桃俊
人群里顿时哄笑起来。
周老三的脸腾地红了,连脖子根都透着赧色,他梗着脖子强辩,
王大婶,瞧您说的!那‘石榴红’是城里正流行的色儿!这个‘桃花醉’……它、它太粉嫩了,小姑娘才喜欢,卖不动!可不就剩下了嘛!小桃姑娘年纪正好,用着合适!
小桃忍着笑,赶紧数出五个铜板,塞到周老三那布满老茧的大手里。
谢谢周大哥!你最好啦!
她像捧着宝贝似的,把胭脂盒紧紧捂在胸口。
客气啥!周老三松了口气,又弯腰在箱子底下一阵摸索,掏出个小纸包。
喏,捎带着,送你几根头绳,也是……呃……卖剩下的,颜色太素,没人要。
纸包里是几根淡粉色的绒线头绳。
李家丫头挤眉弄眼地凑过来。
周货郎,你这箱子里‘卖剩下’的好东西,咋每次都精准地落到小桃手里啦你这货担子长眼睛了专挑小桃看
哈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周老三臊得不行,假装埋头整理针线。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懂啥!买卖嘛,讲究个缘分……缘分!
小桃的脸也红得像熟透的桃子,捏着头绳,飞快地说了声周大哥我走啦,转身就跑。
周老三抬起头,望着那个轻快跳跃着麻花辫的背影,眼睛里盛满了光。
直到那身影消失,他才重新摇起拨浪鼓,但那叮铃哐啷的声音,似乎比刚才轻快了许多。
周老三为啥对小桃格外不同
这事儿,只有他自己心里门儿清。
三年前,也是春天。
周老三挑着担子路过小南村外的野河沟,正撞见几个半大孩子追着一条脱缰的疯牛跑,那牛红了眼,直冲着一个吓傻了、站在路中间哭的小娃娃顶去!
周围大人都在远处田里,眼看要出事。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旁边草垛里窜出来,不是去拉孩子,而是一把抱住那疯牛的犄角,死命地往旁边拽!
那力气小得可怜,牛头只偏了一点点,但就这一点点,让牛蹄子擦着小娃娃的衣角过去了。
那疯牛一甩头,把抱着犄角的人狠狠甩出去老远,滚了一身泥。
那个瘦小的身影,就是当时才十二三岁的小桃。
她胳膊蹭掉一大块皮,血混着泥,疼得小脸煞白,却还挣扎着爬起来去看那小娃娃有没有事。
周老三扔下担子冲过去时,就看见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没有害怕,只有焦急和庆幸。
后来周老三知道了,小桃爹死得早,娘身体不好,家里穷得叮当响。
可这丫头,心善得像块剔透的水晶。
谁家老人提不动水,她看见了就默默去帮忙;
荒年野狗饿得皮包骨,她宁愿自己少吃半块饼子也要分给它们;
村里孩子王欺负人,她个子最小却敢站出来讲理,哪怕被推个跟头也不退缩。
她像石缝里长出来的小草,瘦弱却坚韧,带着一股子让人心疼又敬佩的劲儿。
周老三走南闯北,见过太多人,这样干净纯粹的心,像山泉水一样,让他忍不住想护着。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一个走街串巷的穷货郎,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能做的,就是每次路过,给她带点卖剩下的、其实是他特意挑的最适合她的便宜胭脂、头绳,让她在清苦的日子里,也能有抹亮色,也能像个普通小姑娘一样爱美。
看着她抹上胭脂时亮晶晶的眼睛,听她说好看,周老三就觉得心里那点念想,也算有了着落。
这份喜欢,像窖藏的老酒,时间越久,味道越醇,却也越知道,只能自己默默品着。
日子像周老三的拨浪鼓,不紧不慢地摇着。
小桃出落得更水灵了,麻花辫依旧,只是眼神里多了些少女的沉静。
这天,周老三刚在老槐树下支开摊子,拨浪鼓还没摇两下,就见小桃急匆匆地跑来,跑得比哪次都快,辫子都跑散了。
她今天没扎辫子,头发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看着竟有几分大姑娘的沉静模样,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周大哥!周大哥!她喘着粗气停在担子前,胸口起伏着。
哟,小桃姑娘,今儿这是被狗撵了
周老三打趣道,习惯性地递过去汗巾,擦擦汗。
小桃没接汗巾,双手紧紧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眼神躲闪着周老三关切的视线,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大哥……你……你这里,有没有……特别一点,好一点的胭脂要……要红一点的。
周老三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心莫名地提了起来。他仔细打量着小桃。
这神态,这打扮,这要胭脂的时机……他走街串巷这么多年,眼力毒得很。
一股不祥的预感猛地攫住了他,但他面上不显,依旧笑呵呵地问。
咋啦要去喝喜酒还是家里有啥喜事要正红色的
小桃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埋进胸口,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旧布鞋尖,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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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是喜事。我……我要定亲了。镇东头……陈记米铺陈老板家的……儿子。下个月……下个月十八就……就过门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
周老三正弯腰去拿胭脂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破锣嗓子似的拨浪鼓声,周围人的说笑声,一下子都隔得很远很远。
他感觉好像有谁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闷棍,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发黑。
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冻僵的泥塑,硬邦邦地挂在脸上。
他用力眨了下眼,想把那瞬间涌上来的酸涩和空茫压下去,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再抬起头时,那笑容像是被强行拉扯开的,弧度更大,声音也比平时高了八度,透着股夸张到不自然的喜庆劲儿。
哎哟!大喜事啊!恭喜恭喜!小桃姑娘!
他转过身,几乎是半个人埋进了货箱里,翻箱倒柜,弄得瓶瓶罐罐叮当乱响,掩饰着手指的颤抖和瞬间模糊的视线。
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巴掌大的、描着金边红花的细白瓷盒,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喏,瞧瞧这个!
周老三打开盒盖,一股馥郁的玫瑰香强势地飘散出来,里面是凝脂般的正红色膏体,红得像血,艳得像霞。
上好的‘玫瑰凝露膏’!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才用这个!抹上它,保管你是咱小南村……不,是十里八乡最俊俏的新娘子!
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在说服别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小桃看着那抹刺眼的、象征着喜庆的红,眼神却有些空洞和茫然。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碰了碰那冰凉光滑的瓷盒,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
这个……这个一定很贵吧周大哥,我……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瘪瘪的口袋,那里只有几个零星的铜板。
不贵不贵!
周老三大手一挥,把那点几乎要压垮他的落寞死死按进心底最深处,语气轻快得近乎浮夸。
这膏子颜色太正了!太红了!一般姑娘压不住!放我这儿小半年了,都没人敢问价!可不就是‘卖剩下’的嘛!缘分!跟你有缘!
他把卖剩下三个字咬得又重又响,像是在强调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小桃猛地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看向周老三。
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周老三不敢深究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周老三心里一慌,像被那目光烫伤,眼神下意识地躲开了,慌乱地低下头,假装去整理旁边散乱的绒花,手指却把几朵花揉得不成样子。
那……那多少钱
小桃的声音带着鼻音,哑哑的。
嗨,‘卖剩下’的玩意儿,值当什么钱十个铜板意思意思得了!
周老三依旧没抬头,声音闷闷地从货箱里传来。
小桃默默地从贴身的小布袋里,数出十个带着体温的铜板,一个个放在周老三粗糙的手心里。那微弱的暖意,却烫得周老三手心一哆嗦。
周大哥……
小桃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也带着诀别的意味。
下个月十八……我……我出门子那天……你能来吗
周老三握着那十个滚烫的铜板,感觉它们重得像十座山。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才缓缓抬起头,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笑容,眼角的褶子里藏着无法掩饰的痛楚。
来!肯定来!小桃姑娘大喜的日子,周大哥能不来我还得给你备份大礼呢!保管是‘卖剩下’的好东西!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卖剩下这三个字。
小桃看着他强撑出来的、破碎的笑容,眼圈瞬间红了,一层水汽迅速弥漫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她飞快地低下头,说了句带着浓浓鼻音的谢谢周大哥,转身就跑开了。
这次跑得又急又慌,背影踉踉跄跄,像是要逃离什么。
周老三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看着那个仓惶无助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拐角。
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轰然倒塌。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十个铜板,慢慢地、紧紧地攥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凸起的骨节像嶙峋的山石。
半晌,他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蹲下身,把那十个铜板,和之前几年小桃给的所有铜板一起,放进货箱最底层一个洗得发白、已经沉甸甸的小布袋里。
他拿起拨浪鼓,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那叮铃啷当的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老槐树下,听起来空洞又寂寥,像一声声无言的叹息。
下个月十八,转眼就到了。
天还没亮透,小南村就被呜哩哇啦的喜乐声吵醒了。
陈记米铺是镇上的富户,娶亲的排场不小。一顶披红挂彩、描金绣凤的大花轿,由四个壮实的轿夫抬着,在吹鼓手卖力的喧闹和孩子们兴奋的追逐声中,停在了小桃家那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门口。
新娘子小桃穿着崭新的大红嫁衣,那料子是上好的软烟罗,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着柔润而刺目的光泽。
头上蒙着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流苏垂下来,随着她被娘和喜娘搀扶的动作轻轻晃动。
盖头下,想必也抹了那玫瑰凝露膏,只是无人得见。
围观的乡亲们挤满了巷子,啧啧称赞。
陈家真舍得下本!
小桃丫头苦尽甘来啊!
这嫁衣,啧啧,真鲜亮!瞧这料子!
花轿抬起,吹鼓手卯足了劲,调门拔得更高。
轿夫们喊着号子,准备起步。
等等!等等——!
一个焦急嘶哑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伴随着拨浪鼓凌乱急促的叮铃哐啷声。
只见周老三背着比平时小了一圈的货箱,拨开密密匝匝的人群,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今天特意换了件半新的深蓝褂子,头发也用水仔细抿过,只是跑得太急,汗巾歪斜,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脸上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慌乱。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周老三跑到花轿前,顾不上擦汗,手忙脚乱地解下背上的小货箱,从里面珍而重之地捧出一个扁平的、裹着喜庆红绸的锦盒。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小……小桃姑娘!
周老三的声音因为喘和极度的紧张,干涩发颤。
他把锦盒从轿帘的缝隙里递了进去,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的是易碎的琉璃心。
轿帘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微微颤抖的手掀开一角,露出了小桃盖头下的小半张脸。
厚厚的脂粉掩盖不住她眼底的红肿和憔悴,唇色嫣红,却失了往日的鲜活。
她看着周老三递来的锦盒,没有立刻接,盖头下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周大哥……
她的声音隔着盖头,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拿着!贺礼!
周老三不由分说地把盒子塞到她手里,脸上努力堆起他惯常的、带着褶子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无比,嘴角都在抽搐。
快打开看看!‘卖剩下’的好东西!
小桃的手指冰凉,紧紧攥着那锦盒,指节发白。她迟疑着,在周老三催促的目光下,轻轻掀开了锦盒的盖子。
里面铺着明黄色的软缎,上面躺着一对鸽子蛋大小、椭圆形状的物件——通体是温润的深青色,表面有着天然的水波状纹理,像最上等的玉石,散发着内敛而温婉的光泽。
螺……螺子黛
小桃倒抽一口冷气,惊呼出声,差点把盒子扔了,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这太贵重了!周大哥,我……我不能要!这……
这东西的价值,远远超出了一个货郎的能力范围,也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界限。
拿着!周老三猛地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有些粗暴。
随即,他似乎意识到失态,又赶紧嘿嘿干笑了两声,搓着手,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小桃震惊而复杂的眼睛,重复着他那套早已千疮百孔的谎言,语气近乎哀求。
这次……这次真是‘卖剩下’的!真的!不信……不信你问我的良心!搁箱底压了好久了,颜色太深,没人会用!正好,正好配你这新娘子!拿着拿着!
他语无伦次,只想让她收下,仿佛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是对自己这份无望感情的一个交代。
轿夫头儿扯着嗓子喊。
吉时到——起轿喽——!
尖锐的唢呐和震天的锣鼓瞬间拔高,像一股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也淹没了周老三那句苍白无力的卖剩下的。
小桃还想说什么,花轿已经被稳稳抬起。
她只能死死攥紧那个装着无价之宝螺子黛的锦盒,盖头下的眼睛望着轿外那个穿着半旧蓝褂子、满脸汗水和仓惶的身影,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瞬间冲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滴落在鲜红刺目的嫁衣上,洇开一小片绝望的深色。
那抹深色,像心口被剜去一块的伤疤。
花轿摇摇晃晃地走远了,那喧天的喜乐声也渐渐模糊,最终只剩下单调的、远去的鼓点。
周老三像根被雷劈焦的木桩子,直挺挺地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顶越来越小的、刺目的红轿子,直到它彻底消失在村口飞扬的、浑浊的尘土里。
他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茫然和死寂,额头的汗混着不知何时滚落的、冰凉的液体,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他也浑然不觉。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他胸腔里那颗空洞跳动的心脏,发出沉重的回响。
嘿!周货郎!醒醒神儿!人都走没影儿啦!
村里的老光棍赵二叔走过来,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带着点过来人的唏嘘。
咋看傻啦再俊也是别人家的媳妇喽!认命吧!
周老三猛地一哆嗦,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却只牵动脸上的肌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苦笑。
啊哦……是啊,走了……走了好……走了……就好……
他语无伦次,失魂落魄地弯腰,去收拾自己放在地上的那个小货箱。
背影佝偻得厉害。
一阵裹着尘土的春风,打着旋儿吹过,呼啦一下,像只顽皮又无情的手,猛地掀开了货箱虚掩的盖子!
哎哟!
赵二叔眼尖,指着箱子里就叫唤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诧和一丝了然。
周货郎!你这箱底藏的啥红彤彤的!这料子……我的老天爷!看着比新娘子身上那件还鲜亮!还厚实!
周老三心里咯噔一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扑向货箱,手忙脚乱地去捂那盖子,动作慌乱得像要掩盖一个天大的罪证!但晚了!
不止赵二叔,旁边几个还没散去的村民,脖子都伸得老长,看得清清楚楚——箱底,整整齐齐叠着一块料子!
那颜色,红得正,红得烈,像燃烧的火焰!在初升的阳光下,那料子泛着水波一样柔润华贵的光泽,更扎眼的是,料子边缘,清晰地露着半截用金线绣的、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缠枝并蒂莲纹样!
这料子,这光泽,这金线绣的纹样……活脱脱就是刚才小桃身上那件大红嫁衣的料子!一模一样!甚至看起来,质地更好!
刚才还残留的些许议论声,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在箱子里的红绸和周老三惨白如纸的脸上来回扫视。
赵二叔张着嘴,看看那华贵的红绸,又看看村口花轿消失的方向,再看看周老三那张绝望灰败的脸,那张老脸上先是震惊,接着是深深的同情,最后化成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唉——!周老三啊周老三……你……你这又是何苦……
其他村民也沉默着,眼神复杂。
有叹息,有怜悯,有不解。
这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嘲笑都更让周老三无地自容。
那块红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将他那点卑微、深沉、绝望又见不得光的心思,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周老三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汗珠大颗大颗地从他额角滚落,砸在尘土里。
他死死按住箱盖,手背上的青筋狰狞地暴起,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声音干涩嘶哑,破碎得不成句子,却还在徒劳地挣扎。
没……没啥!就……就是块‘卖剩下’的破布头!压……压箱底……当包袱皮……包袱皮用的!风大……风大……
他再也说不下去,猛地合上箱盖,那声音大得吓人。
他几乎是抢着把箱子甩到背上,那宝贝拨浪鼓孤零零地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就往村外冲,脚步虚浮,像喝醉了酒,又像身后有索命的恶鬼在追赶。
那半截刺眼的、象征着他所有妄念和绝望的红绸,连同他那颗破碎的心,被他粗暴地、绝望地,重新塞回了箱底最黑暗、最冰冷的角落。
阳光落在他微微佝偻、仓惶逃窜的蓝布背影上,那件半新的褂子,此刻显得又旧又脏,沾满了尘土和狼狈。
周老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村子的。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
箱子里那块红绸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压弯了他的脊梁。
终于,在一片远离村庄、荒僻无人的野河滩边,他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他当年目睹小桃救下小孩的地方。
河水依旧流淌,青草依旧茂盛,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他卸下货箱,颤抖着手打开。
那块华美的红绸再次暴露在阳光下,红得刺眼,金线闪闪发光,像是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凉的、光滑的料子,触感如同小桃当年被疯牛甩开时沾满泥土的手臂,冰凉而绝望。
为什么喜欢
因为她像石缝里的草,倔强又善良,像山泉水,干净得照亮了他灰扑扑的人生。
可这份喜欢,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深秋的露水,见不得光,也留不住。
他一个穷货郎,拿什么给人家安稳
小桃嫁入陈家,她娘能治病,她能过上好日子,这才是正道。
他那些卖剩下的胭脂和这块可笑的嫁衣料子,算什么呢
是贪念,是妄念,是对人家清清白白名声的玷污!
他不能让小桃背上任何污名,也不能让自己这份见不得光的心思,成为她新生活的阴影。
彻底断掉,对谁都好。
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鲜红的绸缎上,洇开深色的、丑陋的印记。
他猛地将红绸扯出来,紧紧地、死死地攥在手里,仿佛要把它揉碎,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也揉碎这荒唐的念想。
然后,他踉跄着走到河边一处背风的凹地。从怀里掏出火折子,那是他走夜路用的。
他的手抖得厉害,划了好几次才点燃。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看着那跳跃的火苗,眼神空洞,又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他慢慢地将那块凝聚了他所有积蓄、所有幻想、所有绝望深情的红绸,一点一点,送入火中。
嗤——!
昂贵的丝绸遇火即燃,发出轻微的声音。
鲜艳的红色迅速被跳跃的火焰吞噬,金色的并蒂莲纹在火舌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火光映照着周老三的脸,那上面有泪痕,有灰烬,还有一种彻底死寂的平静。
他没有再看那燃烧的火焰,也没有看那腾起的黑烟。
他默默地背起空了大半的货箱,拨浪鼓已经丢了,只剩下那副担子。
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小南村的方向,也没有选择任何可能通往镇上的道路。
他选了一条完全陌生的、通往更远更偏僻山野的小路。
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寂,也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那佝偻的身影,一步一步,坚定地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小桃坐在陈家的新房里,大红的喜烛噼啪作响。喧嚣散去,只剩下无边的寂静。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螺子黛的锦盒,指尖冰凉。
她打开盒子,那对温润的青色螺黛静静地躺在明黄软缎上,价值连城,也重若千钧。
她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卖剩下的。这需要周老三省吃俭用多少年需要他跑多少趟府城,求多少人她仿佛能看到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那些高大店铺外的样子。
盖头下汹涌的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这份情意,太深太重,她承受不起,也无法回应。
她嫁入陈家,是母亲的病需要钱治,是家里的债需要还,是现实压垮了所有可能。
她不能负了陈家,也不能负了周大哥这份纯粹的守护。
她将锦盒盖上,手指眷恋地摩挲着光滑的表面。
然后,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最底层一个带锁的小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几个小木盒、小瓷罐——桃花醉,玫瑰凝露膏,还有那些卖剩下的头绳。
她将装着螺子黛的锦盒,轻轻地、珍重地放了进去,锁好。
这些,是她灰暗青春里,最明亮温暖的色彩,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全部笨拙的温柔,为她涂抹上的胭脂。
它们将永远被珍藏,被锁在记忆最深处,成为心底最柔软也最苦涩的秘密。
但生活还要继续,在陈家的日子,她会是陈家的媳妇,尽职尽责。
从此,山高水长,各安天涯。
那走街串巷的拨浪鼓声,再也不会在小南村响起了。
那个总带着卖剩下的胭脂的货郎,像一阵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只有抽屉深处那抹无声的青色,和心底某个角落隐隐的钝痛,证明着那份克制的、成全的深情,曾经如此真实地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