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震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光秃秃的墙,眼神空洞地扫过这间陌生的屋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消毒水和陈旧灰尘混合的、属于新家的气味。几小时前,这里还堆满了他从云顶苑搬来的、象征成功人生的碎片:意大利真皮沙发、限量版球鞋、整套的威士忌酒具……现在,它们连同那份虚假的繁荣,被几个沉默寡言的搬家工人粗暴地塞进纸箱,贴上待售的标签。银行催缴贷款的最后通牒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不得不放手。高档公寓的门禁卡被收回的瞬间,他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清脆得刺耳。
碧云阁302室。这名字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伪诗意,像一件洗得发白的廉价丝绸睡衣。公寓楼藏在城市喧嚣的尾巴尖上,毗邻着一条永远灰扑扑的省道。好处是便宜,便宜到让他这个刚被金融市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的人,还能勉强喘口气。房间出乎意料地整洁,墙壁是新刷的米白,小阳台对着楼下一排还算精神的樟树。物业管理处的大妈语气平淡但高效,递给他钥匙时只说了句:垃圾按时放门口,晚上十一点后别太吵。
这勉强算是个避风港,一个带着消毒水味的、暂时的壳。张震抹了把脸,试图把挫败感压下去。他需要一份工作,立刻,马上。手指在笔记本电脑冰冷的键盘上悬停片刻,最终敲下了自由撰稿人的求职信息。屏幕的光映着他眼底残留的血丝和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
疲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胡乱铺开那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简易行军床,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沉入了黑暗。梦里,K线图化作狰狞的巨蟒,死死缠住他的咽喉。
哒…哒…哒…哒…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极强的韵律,极其规律地敲打着他的耳膜和神经。不是雨点,更像是……高跟鞋的鞋跟,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走廊坚硬的水泥地上。
张震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电子钟幽幽的荧光显示着:03:07。
哒…哒…哒…哒…
那声音清晰地停在了门外。紧接着是钥匙串哗啦作响、摸索锁孔、门被拉开又用力关上的闷响——砰!
世界重归寂静。但那死寂中,残留的噪音像一群细小的毒虫,钻进他的太阳穴里疯狂噬咬。张震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一股无名火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瞪着那堵薄薄的、仿佛能透出人影的墙壁,目光几乎要把它烧穿。
隔壁。302。那个传说中的邻居。
第二天中午,张震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带着宿醉般的头痛,坐在电脑前构思他的悬疑小说。情节正卡在一个关键谋杀场景的营造上,灵感像干涸的河床。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急需一点刺激来打通思路。手指在音乐播放器上滑动,最终点开了一首重金属摇滚。狂暴的鼓点、嘶吼的电吉他、咆哮的人声瞬间炸开,填满了小小的房间,也暂时驱散了脑中的混沌。他闭上眼,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几个词。
哐!哐!哐!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张震一惊,手一抖,刚敲下的句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阴沉着脸,猛地拉开房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她显然刚从睡梦中被强行拽起,一头栗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衬得那张素白的脸愈发小巧。眼睛很大,此刻却因怒气和睡眠不足而微微发红,瞪着他。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男式T恤,下摆堪堪遮住大腿根,露出两条笔直纤细的长腿,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有病啊你!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尖锐,像碎玻璃刮过,大中午的放什么鬼哭狼嚎!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的气势汹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野性。张震的目光扫过她光裸的腿,眉头拧得更紧,一股被冒犯的不悦涌上来。
小姐,现在是大白天,十二点整。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而且,如果我没记错,凌晨三点穿着高跟鞋在走廊里开个人演唱会,扰人清梦的,好像不是我吧
爱雅——他后来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明显噎了一下,脸颊瞬间涨红,但那怒意丝毫未减。那是我的事!我下班晚!现在是我睡觉的时间!懂不懂你这破音乐吵死人了!关掉!她蛮横地命令,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
该注意公共环境的是你。张震毫不退让,声音冷硬,音乐我会调小。但请你记住,公寓不是你的私人领地,凌晨三点制造噪音,是缺德。他着重强调了缺德两个字。
你才缺德!你全家都缺德!爱雅气得跳脚,T恤领口随着动作滑下一点,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她猛地一跺脚,砰地一声甩上了自己的门,力道之大,震得张震这边的墙壁都簌簌落灰。
一场短兵相接,硝烟弥漫。张震沉着脸关上门,调低了音量,但胸腔里那股被挑衅的闷气却久久不散。他重新坐回电脑前,屏幕上的空白文档无声地嘲笑着他。走廊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浓烈又廉价的香水味,混合着昨夜残留的酒气,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
敌意,如同门口那层永远扫不干净的灰尘,在302和303之间悄然落下。爱雅成了张震笔下那个最惹人厌的配角——一个粗鲁、自私、日夜颠倒、品味糟糕的夜店女郎。她晚归时钥匙的哗啦声、开门关门的巨响,成了他小说里反派登场前的阴森配乐;她白天偶尔在公共阳台晾晒那些色彩艳丽、质地廉价、款式暴露的吊带裙和小短裤,被他解读为低俗的炫耀;她那辆停在楼下、擦得锃亮却难掩风尘的小电驴,更是他内心鄙夷的具象化。
张震则成了爱雅口中那个假正经的穷酸刻薄男。他出门时,即使只是去楼下便利店买泡面,也总是一丝不苟地穿着熨烫过的衬衫和西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这在她看来简直装腔作势到了极点。他房间里时不时飘出的咖啡香,也被她嗤笑为穷讲究。更让她恨得牙痒的是他放的那些音乐,从古典到摇滚,在她耳中都成了故意显摆的噪音武器。有一次,她隔着门听见他似乎在电话里和人讨论什么期权、对冲,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她莫名烦躁的优越感。
冲突在外卖事件中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那是个闷热的下午,张震正被一个小说情节卡得抓狂,饿得前胸贴后背。手机提示外卖送达。他开门,门口却空空如也。正疑惑,隔壁302的门开了。爱雅探出头,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川香阁Logo的袋子,另一只手正麻利地拆开包装,里面红彤彤的毛血旺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喂!张震皱眉叫住她,你拿的好像是我的外卖。
爱雅动作一顿,低头看看袋子上的标签,又抬头看看张震,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尴尬,但瞬间被蛮横取代。你的上面写你名字了‘张先生’这栋楼姓张的多了去了!谁知道是不是送错了!她振振有词,仿佛占了天大的理,拎着袋子就要缩回去。
地址是303!电话尾号9217!张震的声音带了火气,上前一步挡住她的门,你讲不讲理
谁不讲理一个破外卖值几个钱斤斤计较!爱雅柳眉倒竖,毫不示弱地回瞪他,像一只护食的小兽,大不了赔你钱!穷酸样!她说着,真的从门后玄关的零钱罐里抓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用力摔在张震脚边。
红色的纸币飘落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刺眼又带着侮辱。张震的脸瞬间沉得能滴出水。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清凉吊带睡裙、头发蓬乱、眼神却凶悍得像要咬人的女人,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捡起来。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凭什么爱雅梗着脖子。
两人在狭窄的走廊里对峙着,空气凝固,剑拔弩张。爱雅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水味和毛血旺的辛辣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她捏着外卖袋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胸口微微起伏,睡裙细细的肩带滑落了一边,露出小半个圆润的肩头,那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晃眼。
张震的目光在那片刺目的白皙上停留了半秒,随即厌恶地移开,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他弯腰,动作僵硬地捡起地上的钱,塞回她手里。
你的钱,留着买点像样的衣服。他语带双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还有,少吃点辣椒,对嗓子不好,省得半夜回来吵人。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用力关上了自己的门。
砰!又是一声巨响,震得墙壁发抖。
门内,爱雅捏着那几张被塞回来的钞票,气得浑身发抖,对着紧闭的303门板狠狠啐了一口:呸!假清高!活该你穷一辈子!她把那袋毛血旺重重摔在桌上,红油溅了出来,像一摊刺目的血。
日子在摩擦与冷眼中缓慢爬行。张震的小说投稿如同石沉大海,编辑回复的模板邮件冰冷地躺在他的邮箱里。新接的几单文案工作,酬劳微薄得可怜,仅够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焦虑像藤蔓,日夜缠绕着他。
一个深秋的午夜,窗外风声呜咽。张震被一阵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惊醒。那声音来自隔壁,起初很微弱,像是极力忍耐着,渐渐地,变成一种痛苦的、无法自控的呜咽和干呕,中间夹杂着身体撞击硬物的闷响,在死寂的深夜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张震烦躁地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恼人的噪音。但声音无孔不入,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绝望。他猛地坐起身,低骂了一句。这女人,又喝多了真麻烦!
他翻了个身,想继续睡。但那声音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那不只是醉酒呕吐的声音……那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痛苦,带着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慌。白天她摔门时的蛮横和此刻这脆弱无助的呜咽,在他脑海里交错闪现。
犹豫只在瞬间。他掀开被子跳下床,冲到302门前,用力拍打:喂!开门!你怎么了里面只有更剧烈的呕吐声和痛苦的呻吟回应他。
开门!他加重了力道,门板砰砰作响。
没有回应。那呻吟声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凄惨,随即又戛然而止,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张震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后退两步,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向门锁附近!
哐当!一声巨响。廉价的防盗门锁应声崩开,门板猛地向后撞在墙上。
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浓烈的酒气、胃酸的酸腐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疾病特有的腥气。小小的客厅一片狼藉,呕吐物溅得到处都是。爱雅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就在离门不远的地方,身体痛苦地佝偻成一只虾米,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却是诡异的青紫色,额头上全是冷汗,将几绺粘腻的头发糊在脸上。她一只手死死地按着上腹部,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另一只手无力地垂着,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痉挛。她似乎想抬头看他,但连这点力气都没有,眼神涣散,瞳孔都有些放大,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张震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瞬间睡意全无。这绝不是简单的醉酒!
喂!能听到吗他冲过去蹲下,不敢贸然碰她,哪里疼上腹部
爱雅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呻吟,算是回应,身体抽搐得更厉害了。
撑着点!张震不再犹豫,迅速掏出手机拨打了120。报地址时,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挂了电话,他环顾四周,想找点能帮她的东西。视线扫过她布满冷汗的惨白脸颊和因痛苦而扭曲的唇线,他冲进自己屋里,从冰箱里抓出一瓶冰镇的百岁山矿泉水,又胡乱扯了条干净的毛巾。
回到她身边,他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掉她嘴边和下巴的污渍,动作笨拙却尽量放轻。然后拧开瓶盖,犹豫了一下,才递到她干裂的唇边,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喝点水冰的,可能…能舒服点
爱雅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了一瞬,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头,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疼痛让她无法做任何吞咽动作,但冰凉的瓶身似乎给了她一丝微弱的慰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在水泥地上刮出细微的声响。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城郊寂静的夜。医护人员动作迅速地将蜷缩如虾米的爱雅抬上担架。张震穿着单薄的睡衣,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车门关闭前,他瞥见她散乱头发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薄瓷。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时间在抢救中的红灯下变得粘稠而漫长。张震靠在冰凉的塑料椅上,睡衣口袋里还揣着那瓶没送出去的百岁山,瓶壁凝结的水珠濡湿了他的大腿。他第一次认真环顾这女人的居所——从急诊室这个冰冷的中转站望去,她那个堆满廉价衣物、弥漫着浓烈香水味的小屋,竟也模糊地带上了一丝孤绝的气息。手机屏幕亮起,是催稿编辑冰冷的消息,他烦躁地按灭。隔壁病房传来小孩尖锐的哭声,更添烦乱。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戴着口罩的医生走出来,眼神疲惫:谁是安舒雅家属
张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爱雅的本名,连忙起身:我是她…邻居。医生,她怎么样
急性胃穿孔,伴有出血。医生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却字字千钧,送得还算及时,再晚个半小时,腹腔严重感染,休克,人就难说了。现在需要立刻手术。
胃穿孔张震愕然。那得是多大的疼痛他想起她蜷缩在地板上无声抽搐的样子,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长期饮食极度不规律,过度饮酒,精神压力巨大,都是诱因。医生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洞悉了什么,你是邻居帮忙联系一下她家里人吧,手术需要签字。
家里人张震语塞。他连她姓甚名谁都是刚刚知道。我…我不知道她家里人的联系方式。
医生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皱了皱眉:那先手术吧,救命要紧。费用方面…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张震沉默地点点头。看着护士递过来的厚厚一叠缴费单,上面的数字让他本就干瘪的钱包感到了窒息般的压力。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缴费窗口,拿出手机,几乎清空了所有支付账户里那点可怜的余额。
手术室的灯又亮了很久。张震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疲惫地揉着眉心。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最低还款额提醒,像一道冰冷的催命符。他闭上眼,隔壁女人那张惨白的脸和催款短信的数字在黑暗中重叠、撕扯。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算什么事萍水相逢,一墙之隔的冤家,现在却搭上了他仅存的家底。
后半夜,爱雅被推回了病房。麻药劲还没完全过去,她昏睡着,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细小的输液管连接着她青筋微显的手背。张震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落下,像某种生命的计时器。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一种沉郁的深蓝。爱雅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眼神迷茫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到坐在阴影里的张震身上。疼痛让她秀气的眉毛紧紧蹙着,嘴唇干裂起皮。
张震拿起床头柜上那瓶一直没打开的百岁山,拧开,递到她唇边。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谢谢…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眼神复杂地落在张震身上,有劫后余生的恍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还有…钱…我会还你。目光扫过他明显没换过的、皱巴巴的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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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张震把水瓶放回床头柜,声音有些干涩,医生说是胃穿孔。你…平时都这么折腾自己的胃
爱雅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痛得吸了口冷气。她偏过头,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那灰白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侧脸。
折腾她喃喃地重复,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透支后的空洞,有时候…忙起来,或者…心里烦,就忘了。她停顿了很久,久到张震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你知道吗她忽然转回头,目光落在床头那瓶还剩一大半的百岁山上,透明的瓶身在晨光中折射出一点微光,她的嘴角弯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刚才护士说,这一瓶水…够我老家插半亩秧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张震的心脏。他猛地抬头看向她。她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苍凉。那瓶晶莹的水,在她眼中,似乎变成了老家贫瘠土地上翻滚的泥浪、母亲佝偻的背影、父亲浑浊的眼睛、妹妹渴望的书包…还有她自己,在城市的霓虹和酒精的迷幻中,一次次透支健康换来的、维系这一切的微薄纸币。
张震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第一次在这个总是张牙舞爪、浑身是刺的女人身上,清晰地看到了沉重如山的、名为生活的枷锁。那枷锁如此真实,压得他胸口发闷。之前所有的鄙夷、误解和冲突,在这一刻,在病床前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她那句轻飘飘的话里,被撞得粉碎,只留下一种尖锐的、带着咸涩的茫然。他默默地拿起一个苹果,笨拙地开始削皮,长长的果皮断了好几次。
爱雅在医院住了五天。张震白天忙着接单写稿,晚上会顺路带点清粥小菜去医院。两人之间的空气依旧有些微妙的凝滞,但那股剑拔弩张的敌意,如同初春河面的薄冰,悄然裂开了缝隙。
出院那天,张震去接她。她穿着简单的T恤和长裤,素面朝天,大病初愈的脸上带着一种脆弱的安静。回到碧云阁,站在302门口,她掏出钥匙,动作有些迟缓。
那个…张震在她身后开口,声音有些犹豫,医生说,要绝对静养,饮食要规律清淡,至少一个月不能碰酒…他像个蹩脚的复读机,重复着医嘱。
爱雅开门的动作顿住,背对着他,肩膀似乎微微绷紧。过了几秒,她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还有…张震看着那扇熟悉的、曾被他踹开过的门板,补充道,晚上…尽量早点回来,动静…小点。这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爱雅握着钥匙的手紧了紧,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飞快地打开门闪了进去,轻轻关上了门。
砰。很轻的一声。不再是摔,更像是合拢。
门内门外,一片寂静。张震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好像说了该说的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清楚。
日子似乎进入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平静期。爱雅真的很少再晚归,即使回来,高跟鞋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很轻。白天,她屋里的死亡金属也销声匿迹。偶尔在狭窄的楼道里碰见,两人也只是飞快地瞥一眼对方,点点头,便各自侧身而过。那沉默里,不再有火星,却沉淀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一个周末的午后,张震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片空白的文档发呆,为生计和毫无起色的写作前景焦头烂额。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是爱雅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她似乎没回自己屋,脚步声停在了他门外。
笃笃笃。敲门声很轻,带着点犹豫。
张震有些意外,起身开门。
爱雅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本厚厚的、封面设计粗糙的杂志。她没化妆,脸色还有些病后的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孩子般的急切和忐忑。
这个…她把杂志往张震面前一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你看看这个!《云州奇谭》!专门收悬疑惊悚故事的!我…我买粥的时候在报亭看到的!她的语速很快,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喘息。
张震愣住了,低头看着那本杂志。封面上印着狰狞的鬼影和血红的标题,典型的猎奇风格,是他平时不屑一顾的地摊文学级别。
这…他下意识地想拒绝,觉得自己的东西放在这种刊物上简直是侮辱。
你先看看嘛!爱雅似乎看出了他的嫌弃,急切地打断他,把杂志又往前塞了塞,差点怼到他胸口,我看过了!里面有个故事,叫什么《午夜高跟鞋》的,写得还没你电脑里那个…那个什么‘阁楼上的眼睛’一半吓人呢!真的!那个作者肯定没你有想象力!你这故事,肯定能行!
她仰着脸看着他,眼神纯粹而热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张震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拒绝的话突然堵在了喉咙里。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本散发着油墨味的廉价杂志。
我…翻翻看。他干巴巴地说。
嗯嗯!爱雅用力点头,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脸上绽开一个纯粹的笑容,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脆弱和一种奇异的感染力,加油啊!大作家!她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屋。
门关上了。张震拿着那本粗制滥造的杂志,站在门口,只觉得被她塞过来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微热的温度。他低头看着封面上的鬼影,又想起她刚才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句肯定能行,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酸涩和暖意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他捏紧了杂志粗糙的封面。
几天后,张震把自己反复修改的一篇短篇悬疑稿,连同打印好的稿件,塞进了《云州奇谭》编辑部那个褪色的投稿邮箱。邮箱铁皮冰凉,他的心却像被爱雅那天的眼神点燃,带着孤注一掷的微光。
日子在等待中流逝,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直到一个阴沉的傍晚,乌云压得很低。
张震刚泡好一碗泡面,就听见隔壁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个男人粗嘎的嗓门异常刺耳。
…安舒雅!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欠老子的钱什么时候还想赖账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戾气。
王强!钱我早还清了!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你少在这胡搅蛮缠!爱雅的声音尖锐而愤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清那点利息都不够!老子当初看你可怜,好心好意借钱给你,现在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还是又把钱寄给你妈了男人骂骂咧咧,声音越来越大,开门!给老子开门!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老子让你肉偿!
紧接着是更用力的砸门声,伴随着不堪入耳的辱骂和威胁。
张震的心猛地一沉。他放下泡面,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一个身材壮硕、穿着花哨紧身T恤、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正凶神恶煞地捶打着302的门,唾沫横飞。爱雅显然没有开门,男人愈发暴躁,开始用脚踹门,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
安舒雅!你以为躲里面就没事了老子知道你在哪上班!信不信我明天就去‘夜莺’堵你,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男人恶狠狠地威胁着,声音带着下流的恶意。
猫眼里,张震看到爱雅的门猛地被拉开了一条缝。她的脸出现在门缝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着,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门外的男人,充满了愤怒和一种深切的屈辱。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滚!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带着拼尽全力的决绝。
妈的!给脸不要脸!那叫王强的男人彻底被激怒,猛地伸手,似乎想强行把门拉开或者去抓她。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
303的门被张震猛地拉开!他像一堵墙一样出现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手里紧紧攥着他那个沉甸甸的、金属外壳的笔记本电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眸子,死死地盯住王强,一步步从自己门口走了出来。
他个子很高,长期伏案写作的瘦削身形在此刻绷紧,竟也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走廊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冷硬的阴影。
王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嚣张的气焰瞬间凝滞了一下。他打量着张震,眼神惊疑不定,带着混混特有的掂量: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
张震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继续向前逼近一步,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仿佛随时会变成一件凶器。他的沉默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威慑力,冰冷的眼神像刀子刮在王强脸上。
王强被他盯得心里有些发毛,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看什么看想动手老子…
滚。张震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摩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别让我说第二遍。
他的目光扫过王强脖子上的金链子,又落回他脸上,那眼神里的东西——不是恐惧,而是彻底的蔑视和一种你敢再动一下试试的森然警告。
空气凝固了。王强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他看了看张震手里那沉甸甸的武器,又看了看对方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惧色的眼睛,再瞥了一眼302门缝里爱雅那张充满恨意和一丝…期待的脸。几秒钟的权衡,欺软怕硬的本性占了上风。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痰在脏兮兮的地面上。
行!安舒雅!你有种!不还钱没完,你以为找了个撑腰的就万事大吉了他恶狠狠地指了指爱雅,又指着张震,小子,我记住你了!咱们走着瞧!撂下狠话,他转身骂骂咧咧地快步走向楼梯口,脚步声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走廊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张震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手心里的汗浸湿了笔记本冰冷的金属壳。他转过身。
爱雅还僵在门缝里,脸色依旧惨白,但刚才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恐惧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复杂。她看着张震,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感激道歉解释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有那双大眼睛里,翻涌着剧烈的情感,像暴风雨后的海面,波涛汹涌,最终化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湿意,迅速弥漫开来。她猛地低下头,飞快地关上了门。
砰。又是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
张震站在空荡的走廊里,鼻尖似乎还残留着王强身上劣质烟草和爱雅那廉价香水混合的怪异气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和手里那台充当了武器的笔记本,一种荒谬又沉重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几天后,张震几乎忘了那个叫王强的混混。生活的重锤总是接踵而至。他邮箱里躺着一封新的退稿信,来自一家他寄予厚望的文学期刊。措辞客气而冰冷,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他烦躁地合上电脑,走到狭小的阳台,想透口气。
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他低头看去,只见爱雅正被几个穿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围着,她们手里提着几个印着奢侈品牌Logo的大纸袋,叽叽喳喳地说笑着,簇拥着爱雅走向她那辆擦得锃亮的小电驴。爱雅今天打扮得格外耀眼,一身剪裁得体的亮片短裙,长筒靴,妆容精致妩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脸上挂着张扬的笑容,和朋友们高声谈笑,声音清脆,与那晚蜷缩在地板上的脆弱判若两人。她似乎不经意地抬头,目光扫过张震所在的阳台。
张震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她的视线。他看着她被朋友们簇拥着离开,那光鲜亮丽的背影融入街道的车水马龙,心里却莫名地沉了一下,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疏离。她似乎正快速滑回她原本的世界,一个与他隔着深渊的世界。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不是电话,而是连续不断的、密集的新闻APP推送提示音!他皱着眉点开——
屏幕被一条加粗的红色标题瞬间霸占:【比特币单日暴涨400%!突破历史新高!】紧接着是无数条相关的推送,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来!
张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手指颤抖地点开自己的加密货币交易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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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界面跳转!
账户总资产那一栏,一串长长的、几乎数不清位数的冰冷数字,带着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的光芒,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数字,是他几个月前跌入谷底时,抱着破釜沉舟、甚至自暴自弃的心态,用仅存的最后一点资金——原本打算支付下季度房租的钱——买入的比特币份额!当时它正跌得惨不忍睹,像一块无人问津的垃圾。他买入后,甚至不敢再看一眼账户。
而现在,这块垃圾变成了足以照亮他整个灰暗世界的、令人眩晕的金山!
巨大的冲击让张震头晕目眩,他猛地扶住阳台栏杆才站稳。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失控地擂动!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串天文数字,一遍,又一遍,直到眼睛发酸。狂喜像海啸般席卷了他每一个细胞,冲垮了连日来的焦虑、挫败和阴郁。他忍不住扬起头,对着城市浑浊的天空,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近乎嘶吼的狂啸!
啊——!!!
声音在狭窄的楼宇间回荡,惊飞了几只停在电线上的麻雀。
他要庆祝!必须庆祝!他要离开这个该死的、散发着霉味的廉价公寓,立刻!马上!他要回到云顶苑,回到那个象征成功和地位的地方!他要买下那套他看了很久却一直不敢奢望的江景公寓!他要…他需要有人分享这巨大的狂喜!这绝处逢生的巨大转折!
几乎是本能的,他转身冲回屋里,抓起钥匙,几步跨到302门前,用力地、毫无顾忌地拍打着门板!
爱雅!爱雅!开门!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高亢得变了调。
门内一片寂静。
爱雅!他又用力拍了几下,兴奋让他失去了平日的分寸,快开门!天大的好消息!我请你吃饭!吃最好的!
依旧没有回应。
高涨的情绪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一丝疑惑浮上心头。他想起刚才楼下看到的那一幕,她明明回来了…难道又出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找到那个从未拨打过、却不知何时存下的号码(大概是医院缴费时留下的),拨了过去。
电话通了,但响了好久,才被接起。
喂爱雅的声音传来,背景音很嘈杂,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模糊的人声,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带着刻意的疏离,有事
你在哪张震急切地问,快回来!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我…我赚了!赚了大钱!我请你…
我在上班。爱雅打断了他,声音冷冷的,像隔着一层冰,没空。恭喜你。最后三个字说得极其平淡,没有任何起伏,随即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嘟…嘟…嘟…
忙音像冰冷的针,扎在张震滚烫的耳膜上。他举着手机,站在302紧闭的门前,刚才还充盈全身的狂喜和热切,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片茫然和冰冷的失落。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隔壁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冷酷的喧嚣,无情地嘲笑着他此刻的处境。
巨大的财富从天而降,砸得张震晕头转向。他几乎没有片刻停留,以最快的速度搬离了碧云阁。新家在市中心顶级公寓的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云州江景,脚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意大利定制的沙发取代了行军床,恒温酒柜里摆满了以前只能远观的年份威士忌。金钱像魔法,瞬间抹去了廉价、拮据这些词在他生活中的痕迹。
他沉浸在一种近乎虚幻的亢奋中。新电脑、新手机、新行头…他报复性地消费,试图填满内心某个突然空掉的部分。他甚至鬼使神差地给《云州奇谭》编辑部打了个电话,得知他那篇稿子竟然被录用了,稿费低得可怜,他却爽快地让他们直接捐给希望工程——这点钱,如今对他而言,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生活似乎完美地回到了正轨,甚至攀上了更高的山峰。只是,夜深人静时,当他独自站在空旷的、能俯瞰半个城市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昂贵的酒杯,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映入他眼底,却映不出丝毫暖意。一种莫名的空洞感悄然滋生。这巨大的、冰冷的奢华空间里,缺少了某种曾经让他厌烦、却又无比鲜活的噪音——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哒哒声、隔壁放得震天响的死亡摇滚、还有那些隔着薄墙传来的、带着火药味的争吵。
他甩甩头,将这归结为暴富后的不适应。他约了以前金融圈的朋友,在云州最负盛名的云端餐厅设宴庆祝。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的光,银质餐具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珍馐美味流水般端上。朋友们举杯恭维,说着咸鱼翻身、眼光独到的漂亮话,空气中弥漫着金钱和奉承混合的甜腻气息。
张总这次真是精准抄底啊!佩服佩服!
以后可得多带带兄弟们发财!
张震,你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来,再干一杯!
张震笑着应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昂贵的红酒滑入喉咙,却尝不出多少滋味。他努力融入这觥筹交错的热闹,试图用喧嚣驱散心底那丝不合时宜的寂寥。直到一个朋友端着酒杯,带着点暧昧的笑容凑近。
哎,张震,听说你之前在城郊‘碧云阁’住过一阵那地方…啧啧,朋友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艳遇’我可是听说那边住了不少…嗯…‘夜莺’的小蝴蝶哦价格实惠,活儿还好…
噗——咳咳咳!张震正喝下一口酒,闻言猛地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涨得通红。辛辣的酒液冲进鼻腔,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周围的朋友都看了过来。
怎么了张总慢点喝!有人拍着他的背。
张震摆摆手,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抬起头,看向那个说话的朋友,眼神在迷离的灯光下变得异常锐利,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冰冷。你他妈…胡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酒意,却异常清晰。
那朋友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讪讪地笑了笑:开个玩笑嘛…怎么还急眼了那种地方的女人,玩玩就算了,还能当真
闭嘴!张震猛地放下酒杯,杯底撞击桌面发出刺耳的响声。他站起身,动作有些摇晃,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那个朋友的脸,又扫视了一圈瞬间安静下来的众人。那些精心打扮的面孔在灯光下显得模糊而虚伪。他只觉得一股邪火夹杂着说不清的恶心感直冲头顶。
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声音冷硬,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这金碧辉煌、却让他窒息的餐厅。身后留下一片尴尬的死寂和面面相觑的众人。
城市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滚烫的脸上,稍稍驱散了酒意。张震没有叫车,漫无目的地走在灯火璀璨的街头。刚才那朋友的话像毒蛇的信子,反复噬咬着他的神经。夜莺…小蝴蝶…价格实惠…他想起爱雅偶尔晚归时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想起她那些暴露的衣裙,想起王强那句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的恶毒威胁…还有,她病床上那句这瓶水够我老家插半亩秧时眼底的苍凉…
一个清晰的、他一直刻意回避的答案,带着冰冷的现实感,狠狠砸在眼前。
原来如此。
他猛地停下脚步,靠在一家灯火通明的奢侈品店冰冷的玻璃橱窗上。巨大的品牌Logo反射着冷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弯下腰,对着路边华丽的装饰花坛,剧烈地呕吐起来。昂贵的红酒混合着未消化的珍馐,吐得一塌糊涂。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不是为了呕吐,而是为了那个答案,为了那个蜷缩在地板上痛苦抽搐的身影,为了那双在病床上看着矿泉水瓶时疲惫又苍凉的眼睛…也为了他自己心中瞬间升腾起的、连他自己都鄙夷的迟疑和退缩。
他吐了很久,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苦涩的胆汁。他直起身,用昂贵的西装袖子胡乱擦了擦嘴,看着橱窗里自己狼狈的倒影,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震惊、厌恶、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钝痛。
他逃也似的回到了顶层公寓。巨大的空间空旷得令人心慌。他冲进浴室,打开花洒,让冰冷的水流从头浇下,试图冲刷掉身上的酒气、呕吐物的酸腐味,还有那种如影随形的、肮脏的联想。他把自己摔进那张价值不菲的沙发里,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灯饰发呆。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显示着时间。凌晨两点。
一个念头,如同鬼魅般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她…现在在做什么在夜莺的某个包间里,穿着暴露的裙子,对着陌生的男人强颜欢笑在忍受着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和触碰那个王强…会不会再去骚扰她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尖锐的刺痛伴随着一种强烈的窒息感。他猛地抓起手机,手指悬停在那个从未拨打过的号码上,指尖微微颤抖。拨过去说什么质问关心还是…以什么身份邻居债主还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救世主
最终,手指无力地垂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房间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他蜷缩在沙发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巨大的财富带来的安全感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疲惫。隔壁早已没有了那扰人清梦的高跟鞋声,他却觉得这死寂比任何噪音都更让人难以忍受。
几天后,张震开着崭新的SUV,鬼使神差地驶向城郊的碧云阁。他需要取回几份遗落在旧屋抽屉里的、无关紧要的文件,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跑车低沉的引擎声在破败的街巷里显得格格不入。
停好车,他走向熟悉的单元门。刚走到楼下,就看见几个穿着物业制服的人正围在302门口,似乎在检查什么。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经理模样的男人正对一个清洁工阿姨抱怨着。
…这个安小姐,走得太突然了!押金也不要了,就发了个短信说退租!你看这屋里,倒是收拾得挺干净…就是这锁,得换,上次被人踹坏过,一直没彻底修好…物业经理指着门锁的位置。
张震的脚步钉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走了突然退租押金都不要了
他猛地冲过去,几乎撞开挡路的物业人员,一把抓住那个经理的胳膊,声音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嘶哑和急迫:你说什么302的爱雅…安舒雅搬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物业经理被他吓了一跳,看清张震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才缓过神:啊…就昨天半夜!发了个短信通知我们,说紧急退租,钥匙留在屋里了,押金也不要了,让我们看着处理…这不,我们正检查呢。
她…她没说去哪张震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没有啊!经理摇头,就说回老家了,好像很急的样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部老旧的智能手机,划拉了几下屏幕,哦对了!她短信里还特意提了一句,说…说帮303的张先生把拖欠的那三个月房租结清了!让我们别再去烦你。嘿,这姑娘,自己走得急,倒还记得帮你把账清了…
后面的话,张震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帮303的张先生把拖欠的那三个月房租结清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震得他头晕目眩,耳中嗡嗡作响。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物业经理和清洁工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浑然不觉。
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般的画面:
——病床上她虚弱地喝着百岁山,苦笑着说这瓶水够我老家插半亩秧。
——她捏着那本廉价杂志,眼睛亮晶晶地对他说加油啊!大作家!。
——她蜷缩在地板上,疼得浑身抽搐,脸色惨白如纸。
——王强在门外恶毒的咒骂和她门缝后那双充满屈辱和恐惧的眼睛。
——她打扮得光鲜亮丽被朋友簇拥着离开,那个疏离冰冷的电话…
——还有最后,他得知她职业后,心底那瞬间的迟疑和退缩,以及随之而来的、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疏远…
原来她都感觉到了。像她这样在夹缝里讨生活的人,对旁人的态度变化,最是敏感。
所以,她走了。走得如此决绝,连夜逃离,连押金和帮他付清的三个月房租,都像是一种无声的、带着尊严的诀别。她用这种方式,斩断了和他之间最后一点联系,也斩断了自己在这座城市最后的、卑微的念想。
巨大的懊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像个傻子一样站在302紧闭的门口,看着物业人员进进出出,看着那扇熟悉的、曾经被他踹开过的门板。那扇门背后,曾有过一个鲜活、脆弱、带着一身刺却也藏着无尽重负的生命。而他,在她最需要一点点温度的时候,在她可能对他抱有某种微弱期待的时候,退缩了。他沉浸在自己的财富和优越感里,用沉默的疏远,在她本就沉重的枷锁上,又添了最后一根稻草。
物业经理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张震猛地转身,踉跄着冲下楼。他发动跑车,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却不知道该驶向何方。城市巨大的霓虹招牌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光怪陆离,却再也照不进他此刻冰冷漆黑的心底。他死死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疼痛,细细密密地从心脏蔓延开来,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爱雅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张震试图联系她,那个号码变成了空号。他去了夜莺,那个隐藏在霓虹灯牌下的夜场,震耳欲聋的音乐和迷离的灯光让他头晕目眩。领班是个涂着厚重脂粉的中年女人,叼着烟,眼神精明地上下打量着他一身昂贵的行头。
安舒雅女人吐了个烟圈,漫不经心地翻着排班表,哦,那个挺有脾气的舒雅啊早不干了!走得很急,连最后半个月工资都没结清呢。啧,听说是回老家了具体哪儿的…不清楚,好像是南边哪个山沟沟里的吧做这行的,谁打听那么细啊。她耸耸肩,语气里带着一丝漠然。
线索彻底断了。张震站在夜莺门口污浊的空气中,看着那些浓妆艳抹、穿着暴露进出的年轻女孩,她们脸上带着或麻木或谄媚的笑容。他无法想象爱雅曾在这里强颜欢笑的样子,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回到冰冷的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此刻却只让他感到彻骨的孤独。他开始疯狂地回想与她有关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那些被忽略的碎片中,拼凑出关于她家乡的蛛丝马迹。
深夜,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张白纸,像在进行一场艰难的刑侦推理。
河东省…他写下这三个字,笔尖用力。这是她住院登记时,身份证地址的省份。范围太大。
袁州市…他记得有一次,她收到一个快递包裹,寄件地址模糊地写着袁州市XX路,当时他还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老家寄来的特产,她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神有些躲闪。
同来县…这个印象非常模糊。是某次她醉酒晚归,在走廊里扶着墙干呕,他嫌恶地开门想让她安静点,却听到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同来…小笼包…好吃…比市里的强…,当时他只当是醉话。
十八里乡…这个地名,则来自一次意外的闲聊。她病好不久,他难得一次白天在公寓,听见她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丝哀求:…妈,钱我过两天就寄…你别急…十八里乡的诊所…能看好爸的眼睛吗要不去县里…后面的话压得更低了。
张震的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将这些零碎的信息串联起来:河东省
-
袁州市
-
同来县
-
十八里乡。一个模糊的地理坐标逐渐成形。他打开电脑地图软件,输入这些地名。袁州市位于河东省南部,同来县是下辖的一个偏远县,十八里乡更是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放大后能看到曲折的山路和成片的绿色——农田。
就是这里!一股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她一定在那里!回到那个需要她、却也埋葬了她青春和尊严的地方。
没有片刻犹豫。他订了最快飞往河东省省会的机票,又租了一辆性能尚可的越野车。巨大的行李箱里只塞了几件简单的衣物,剩下的空间,被他塞满了各种东西:成箱的牛奶、包装精美的营养品、几瓶昂贵的进口眼药水(他查了白内障的资料)、崭新的文具和书包(想起她说有个妹妹)、甚至还有几瓶百岁山矿泉水——他特意买的。
车子驶离繁华的省会,高楼大厦迅速被起伏的丘陵取代。进入袁州市地界,道路开始变得崎岖颠簸。同来县更像是一个放大的乡镇,尘土飞扬。通往十八里乡的路,则彻底变成了坑坑洼洼的盘山土路。越野车像一叶颠簸的小舟,艰难地在绿色的山海中穿行。路两旁是连绵的梯田,正值初夏,秧苗新绿,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偶尔能看到戴着草帽的农人弯腰在田里劳作,像一个个渺小的剪影。
张震的心,随着车轮每一次颠簸,也沉沉浮浮。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是她的怨恨是冷漠的拒绝还是…根本找错了地方
导航在进入十八里乡地界后就彻底失去了信号。他只能凭感觉沿着最宽的土路往里开,一路打听。乡里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低矮的砖房,斑驳的墙壁,坑洼的土路两旁堆着柴禾和垃圾。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粪便和焚烧秸秆的味道。几个光着脚丫、皮肤黝黑的小孩好奇地追着他的车跑。
安舒雅一个蹲在门口抽旱烟的老汉眯着眼,摇摇头,不晓得,没听过。安家的老安家倒是在村东头…他闺女好像是在外面打工吧叫啥来着…安…安啥子…
张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是安舒雅
哦!好像是!你这么一说,是叫舒雅!老安家的妮子!老汉用烟杆指了指村子东边的方向,喏,往那边走,最破的那家,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的,就是!
顺着老汉指的方向,张震把车停在村口狭窄的土路边。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泥土、青草和农家肥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他拎起那瓶准备好的百岁山,走向那棵歪脖子老枣树。
低矮的土坯院墙塌了一半,露出里面的小院。院子一角堆着农具和柴禾。院门敞开着。
他的目光穿过敞开的院门,定格在远处那片波光粼粼的水田上。
正是午后,烈日当空,没有一丝风。水田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弯腰在水田里劳作。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裤,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泥浆的小腿。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她正熟练地将一把把青翠的秧苗插入泥水中,动作麻利却透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深色的汗渍在浅色的旧衣服上洇开一大片。偶尔她直起身,用沾满泥巴的手背抹一下额头的汗,仰头望一眼天上毒辣的太阳,草帽下露出的半张脸,憔悴而黝黑,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大眼睛,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的神采,此刻却盛满了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正是爱雅。或者说,是安舒雅。
张震站在田埂上,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烈日灼烤着他的后背,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他看着田里那个与记忆中那个光鲜亮丽、张牙舞爪的女人判若两人的身影,看着她被沉重的生活压弯的腰背,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发热。
他握紧了手中那瓶冰凉透明的百岁山矿泉水,瓶身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光。他想起医院里她看着同样的瓶子时苦涩的笑容,想起自己曾经的迟疑和退缩,想起她决绝离开的背影和那付清的三个月房租…
所有的犹豫和忐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迈开脚步,踩上窄窄的、湿滑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她。
水田里的安舒雅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再次直起身,用手背抹去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水,茫然地望过来。刺目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
张震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灼人的阳光,在她身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将手中那瓶晶莹剔透的百岁山矿泉水,递到她沾满泥浆和汗水的面前。
汗水顺着安舒雅沾满泥点的脸颊蜿蜒而下,在下巴尖汇聚,滴落在浑浊的泥水里,晕开一个小小的涟漪。她看着突然出现在田埂上的男人,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像个突然看见大灰狼的小白兔。那个曾穿着笔挺西装、在冰冷公寓里与她针锋相对、又在病床前递给她一瓶水的男人。他风尘仆仆,昂贵的休闲裤脚沾满了泥点,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穿越了千山万水的坚定。
那瓶透明的百岁山,在灼热的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像一颗凝固的水晶。
安舒雅没有动,先是笑了,然后又哭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烈日炙烤着大地,水田蒸腾起氤氲的热气。她的目光从那瓶水,缓缓移到张震的脸上。那双曾经在夜场灯光下妩媚流转、在病床上脆弱茫然、此刻却只剩下疲惫和深深戒备的大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碎裂、又试图重新凝结。
震惊难以置信还是…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可以燎原的爱情星火
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极其沙哑的气音,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这个人,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见。最终,她用袖口抹了一下眼角,再猛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重新弯下腰,沾满泥浆的手近乎粗暴地抓起一把秧苗,狠狠地插进脚下的泥水里。泥点溅起,落在她裸露的小腿上,也溅到了张震干净的裤脚。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两人之间,比这午后的酷暑更令人窒息。只有水田里细微的咕嘟声,和远处模糊的蝉鸣。
张震举着水瓶的手,在半空中停顿着。预想中的场景——她的怒骂、哭泣,或者冷漠的转身——都没有出现。只有这片令人心慌的沉默,和她近乎自虐般用力插秧的动作。那动作里,带着一种绝望的倔强,一种用尽全力要将自己重新埋进泥土里的决绝。
他看着她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瘦削肩膀,看着她草帽边缘被汗水浸透又晒出盐渍的痕迹,一股尖锐的疼痛细细密密地攫住了心脏。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田间的寂静:
这活,我也会干。
他不再等待她的回应,利落地卷起自己同样价值不菲的衬衫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然后,他看也没看脚下浑浊的泥水,毫不犹豫地一步跨进了水田!
冰凉的泥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灌进他昂贵的休闲鞋里,带来一种粘稠而陌生的触感。他微微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弯腰,从田埂上放着的秧苗把里,也抓起了一把。
动作笨拙而生疏。他学着旁边一个老农的样子,将几根秧苗拢在一起,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根部,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寻找着合适的位置,然后用力将秧苗插入松软的泥中。泥水溅到了他的脸上、衬衫上,他浑然不觉。
一下,又一下。
他的动作远不如安舒雅熟练流畅,甚至显得有些滑稽。插下去的秧苗也歪歪扭扭,深浅不一。但他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工作。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安舒雅插秧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依旧弯着腰,低着头,草帽的宽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她紧紧攥着秧苗的、沾满污泥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着。一滴浑浊的泥水,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水田里,无声无息。
烈日依旧灼人,水田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一片无言的死寂中,只剩下秧苗被插入泥水的轻微噗嗤声,和男人逐渐变得粗重的喘息。
再然后,瘦弱的身影猛地扑进了高大身影的怀里,惊飞了水田附近一只闲适的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