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周家团圆饭,十人台的圆桌拼到极限,碗碟叠成了小山。周正坐在下首那片兵家必争的角落里,感受着空调冷气吹不散的火药味,耳边嗡嗡炸响。话题如同回旋镖,在房子、票子、位子之间飞舞一阵,总归要扎回到同一个地方——他,周正,三十二岁,一个屹立不倒、妨碍大家交卷的钉子户。
小正啊,听三婶一句,三婶的嗓门拔尖,几乎能刺破头顶那块装饰性的彩绘玻璃,老张家那儿子,国庆就办酒了!人家比你还小两岁呢!看看人家爹妈那脸上带的光……唾沫星子隔着两盘油汪汪的红烧肉,精准地溅落在周正面前的凉拌海蜇上。
周正垂眼看着那几滴飞沫,筷子尖戳着海蜇丝,没动。余光里,二姨夫在闷头灌酒,他身边坐着的二姨,正在桌子底下精准地狠踹他的小腿,脸上却对着周正摆出一份忧虑的样板戏表情:是啊正正,人这一辈子,图啥不就图个家啊!你老一个人漂着,我们看着都心疼。这心疼的表情,过于刻意,像刻在塑料模特脸上的标准微笑。
热浪和人声裹挟着油腻的饭菜气息,窒息感顺着喉管爬升。周正喉结滚动一下,放下筷子,很轻,但在某个短暂的间隙,这声响竟格外清晰。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短暂地切断了几道紧盯着他的视线。
他在相册里略微划动几下,点开一张图片,平静地举到桌面上方,旋转了一个角度,保证声音源头三婶和二姨都能看清:张锐哦,您说他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穿透力,压下了满桌的嘈杂,上周三上午十点,刚在民政局,换的本。
屏幕上,一张民政局门脸的照片,下面一行小字:【锐哥再出发】恢复单身,自由万岁!配图是一个竖着中指的卡通兔子。群里那帮损友起哄的消息一条条跳上去,盖住了张锐头像下面那句灰了的已婚。
时间凝固了。前一秒还高唱完婚即圆满赞歌的三婶,脸像被瞬间冻住了,尴尬的裂纹从嘴角开始往上蔓延,精心准备的说词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冰雹打得七零八落。空气凝滞得可怕。
放屁!角落里猛地爆发一声尖利的女高音,是二姨。她身体前倾,似乎想绕过几个盘子抢夺手机,眼睛瞪得像被强光刺到,王姐的儿子小孙!人家天天晒恩爱!就前天!你们看看,‘老婆最好!’多恩爱!好男人啊!你瞎咧咧什么呢她声音高亢,带着一种被戳破什么后的恼羞成怒,手激动地挥舞着,仿佛这样就能把事实打散。
周正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往上滑动,停住,屏幕重新举起:‘老婆最好’这句
这一次,他甚至不需要解释。那所谓的深情告白下方,一条显眼的、但被晒图者刻意忽略(或指望别人也忽略)的灰色小字转发——后面清清楚楚地跟着一个俗气的营销号名称:情感夜话,暖人心扉。那张配图,更是带着一股明显的网络素材感。一桌人的目光,尤其是家里几个小辈,立刻了然于心,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压抑的、心照不宣的沉默尴尬。
呵……一声压抑了许久的轻嘲从周正喉咙里滚出,带着一丝冰寒的铁腥味,最好嗯,也许吧。只不过这‘最好’,是对着几千个点赞的陌生人喊的。他放下手机,那脆弱的恩爱证据无声坠落在桌布上,像个粉身碎骨的假古董花瓶。
寂静变成滚烫的烙铁。
突然,哇的一声大哭撕破了这片死寂。一直沉默隐形的母亲,毫无征兆地爆发了,眼泪像开了闸的水龙头汹涌而出,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全靠旁边的父亲猛地撑住。她涕泪横流地指向周正,指尖哆嗦得如同风中的残枝:正正啊…我的儿啊…你要是不结婚…不让我看着你成家……妈死了也闭不上眼啊!我这心里堵得喘不过气啊……
坐在周正旁边的父亲,眉头拧成一个深重的疙瘩,他重重地把手里那半杯白酒撴在桌面上,杯底与玻璃转盘相碰,发出咚一声令人心悸的重响,汤汁飞溅。
听着!周正!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旧式家长的绝对权威,眼角的深纹如同刀刻的疤痕,老子养你这么大,辛辛苦苦!为的是啥他的手指直戳向周正鼻尖,因酒精和多年操劳而粗大的骨节显得嶙峋而凶狠,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朽木,就是要看到你把这任务完成了!给我一个交代!给老周家一个交代!把你这根香火给我续下去!听懂没有!这是你生下来就该做的事!
空气彻底被点燃,带着浓烈的酒精味和不曾熄灭却积满尘灰的委屈怨愤。周正的视线从泣不成声的母亲脸上,移到父亲那张因激动和常年不得志而涨成猪肝色的脸,再缓缓扫过满桌的至亲。他们脸上的尴尬、怜悯、震惊,甚至是一闪而过的麻木,在精心点缀的灯光下,像一幅幅虚假的面具。他忽然非常、非常想笑。一股冷透骨髓的荒谬感顶到了喉咙口,冲破了那个本应痛彻心扉的哭音阀门。
那笑声突兀地在压抑窒息的圆桌上空迸发出来,起初是压抑的、断续的呵…呵…,像漏气的风箱,挣扎着挤出点呜咽般的声音,紧接着,便再也收束不住,演变成一阵带着怪异、失真的畅快大笑,连带着整个胸腔都在震颤,像是被这滔天的荒谬浸透了骨髓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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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交代……他重复着这两个沉重的字眼,边笑边喘,似乎被这千斤重的词压得无法顺畅呼吸,眼泪却丝毫不见踪影,只有眼底一片近乎残酷的清明,好啊……真好……他猛地收住笑,那骤然平息的尾音像被利刃斩断,只剩下冰冷的余韵在桌上嗡鸣,目光如刀,逐一扫过桌边那些血脉相连的人脸。
你们……笑声的余震还在他唇边细微抽搐,眼神却冷得像结冰的湖面,将这一桌子人笼罩在无形的寒流之中,你们把结婚、生孩子,当成了你们人生里必须完成的打卡任务
他的声音极其平静,却比父亲的咆哮更锐利,直刺在场每一个亲人的心脏,那告诉我,他语速放得很慢,一字一顿,像铁锤敲打着冰冷的地面,任务完成了,那我的任务呢他顿了一下,目光沉入深渊,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探询,这任务,完成了之后,是上交一份报告然后呢然后就能归档封存了他的视线最后落在母亲脸上,那双不久前还泪如泉涌的眼睛此刻是空洞的茫然,任务结束之后,里面的人生呢还是说……冰冷的讽刺如同淬毒的匕首,轻轻拨弄着那层温情脉脉的遮羞布,那里面的人生,对你们来说,压根……就不属于‘任务’的考虑范围
空气僵死。父亲的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脸色由猪肝红褪成死气的灰白,捏着杯子的指关节咯咯作响。母亲的大哭被这致命一问硬生生噎回喉咙里,变成了断续的、倒不上气的抽噎。其余亲戚纷纷低头,避开他如同实质的探问视线,目光在油光可鉴的菜碟边缘游移,恨不得盯出一朵花来。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无声而执拗地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那些精美的、堆叠着佳肴的盘碟上,光鲜之下是死寂。团圆饭彻底散了席。
两周后,空气里浮动的不是饭菜香,而是某种沉甸甸的粘稠气味——消毒水混杂着温热的、不太新鲜的甜腻汤水味道,那是表妹夫家的私立医院VIP月子中心。光洁得能当镜子照的墙壁泛着冷冷的、无机质的蓝色荧光。护士推着放满瓶瓶罐罐的治疗车从走廊那头滑过,轮子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摩擦声,是这豪华静谧里的唯一声响。周正把一捧俗艳得扎眼的康乃馨放在单间沙发旁的茶几上,那鲜艳的粉色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沙发上的表妹李薇正机械地一小勺一小勺吃着面前的燕窝羹。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颊短短几日凹陷下去,嘴角似乎垮出一个难以抹去的悲伤弧度。几天前的爆炸性消息早已在这个小圈子里传了个遍——她那个一直以模范丈夫面目示人的老公秦朗,被实锤出轨了他带的研究生,铁证如山。此刻,秦朗本人不见踪影。
小薇…周正开口,干涩得不行。
李薇没抬头,勺子搅着碗里几乎凉透的燕窝,长长的睫毛在过分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两小片浓重的阴影,声音闷闷地传来:正哥……我是不是特傻以前总跟你抱怨他应酬多,还觉得他忙事业不容易……我真瞎。她突然抬起头,眼白里布满刺目的血丝,像蛛网死死勒住了那点残存的精气神,现在想想,人家姑娘大学还没毕业,大概比我……年轻听话多了吧什么狗屁爱情,都是……按需分配吧。
话语戛然而止,空洞地望着墙上那副虚假温馨的婴儿抚触宣传画。那一刻,巨大的空虚感弥漫开了。周正站在这里,像一个闯入者,撞破了别人精心维护却早已千疮百孔的幻梦。他看着表妹疲惫地靠回沙发,眼睑下的淤青在冷光下更显刺目,那是一个骤然被抽干所有幻想的身体姿态。这里没有答案,只有无望的虚疲。
又一周后。周正刚加完一个漫长的班,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打印机油墨的气味推开家门。客厅里的电视放着没人在看的肥皂剧,光怪陆离的画面变幻映在沙发角落里母亲孤坐的身影上。几天前李薇那场闹剧余波尚未平息,他没想到迎上门的会是这个眼神。那份沉重、执拗,甚至掺杂了某种奇异的……兴奋。
客厅灯没开全,母亲的脸一半沉浸在电视屏幕跳跃的蓝光里,一半隐在黑暗中,眼睛却异常明亮,像黑暗中找到猎物路径的兽。她没等他换鞋开口,便蹭地站起来,几乎是扑到玄关处,手里紧紧抱着那个异常眼熟的不锈钢大保温桶——那是她几十年来熬汤的不变法器,筒身被时光和油烟熏磨得黯淡了光泽,边缘也磕出了细小的瘪痕,此刻却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种冰冷而刺目的光。
正正!母亲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甚至显得有些刻意的雀跃和急切,仿佛握着解药。她不由分说,径直把那个沉重的保温桶塞进周正刚脱掉外套、还没来得及放松的臂弯里。桶壁温热的触感透过毛衣传来,有些烫人。周正猝不及防,被那分量和热度压得沉了一下手腕,下意识地皱眉。
快!妈给你熬的,专门问了老中医要的方子!里面加了当归、黄芪、党参……都是固本培元的好东西!你趁热喝,天天喝!母亲语速飞快,眼神灼灼地盯着他,像是要用这滚烫的液体把他钉在原地。
母亲的手指似乎被保温桶的热气蒸得微微发红,但她的声音里只有纯粹的、目的明确的亢奋:你工作辛苦得要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妈算看明白了,啥都是虚的,啥都没身体重要!看看……看看你小薇妹妹,吃亏不就吃在不早点要孩子拴住人现在好了,自己月子中心躺着,男人跑了,有她苦吃!
她声音愈发响亮,仿佛要盖过那些不愉快的现实:男人啊,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心会定,家才有根!你就别耗着了,赶紧的,先把个人问题解决了!找个好姑娘结婚!结婚要抓紧!早点要孩子!一定得生!生了孩子,你心就定了,家也稳了!
咚!一声沉闷的钝响敲碎了母亲慷慨激昂的单方面输出。那个不锈钢的好东西之源沉重地砸在了玄关冰凉的地砖上,汤桶没开,温热粘稠的汤汁溢了出来,在光滑的瓷砖表面蜿蜒流淌,散发出一股带着药味的温热油脂气,迅速晕开一小片暗色油腻的污渍。
周正像是被自己这个突然的动作惊住了,手臂僵在半空,又缓缓垂落,只感觉指尖一片冰凉。他看着那滩不断扩散的液体,看着热气慢慢消弭在冷空气里。那股油腻、药味、营养过剩混合的温热气息,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强加的重量感扑面而来。而身旁,是母亲那张被这变故惊得僵住的、充满错愕和不解的脸。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刚才保温桶传递来的滚烫的触感,仿佛被手掌皮肤极快地吸收了所有热度,只剩下一种无法驱散的、冰冷的、金属般的空洞感。药膳汤那点所谓固本培元的热乎气,早已被这深不见底的荒谬彻底冻结、覆盖。结婚生子拴住这个从童年起就笼罩他的期望,兜兜转转三十年,原来尽头不过是要他生一个孩子作为工具,去捆住另一颗可能随时漂泊的心人生在上一辈的规划蓝图里,竟是如此直白地画成了一条冰冷的工具链。
周末,周家复式公寓。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将外面繁华城景框成流动的霓虹壁纸。宽大的沙发上,父亲占据了单人沙发,腰背挺直,目光锐利如探照灯;母亲紧挨着坐在长沙发靠父亲那头,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张纸巾。气压低得让人胸闷。这顿饭,周正是被两个必须回来一趟的未接来电催回来的。进门时,餐桌上已经摆满饭菜,像一副精心布置的、缺乏食欲的舞台布景。他径直走向厨房。
厨房岛台上,堆着几份刚送来的外卖——他打包回来的私房菜套餐。周正正将那些色泽亮丽、热气尚未散尽的菜——清炒莴笋丝、白灼菜心、油焖大虾——一个个倒进自家的盘子里。他的动作专注,甚至带着点一丝不苟,仿佛这个动作本身能隔绝掉客厅里那两道焦灼的视线。
周正,父亲的声音在客厅那头响起,低沉但力量十足,强行切开了这片虚伪的平静,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个话。这事不能再拖了!
母亲紧跟着,声音里带上被压抑的哭腔,纸巾在掌心被揉成了一团碎屑:妈这些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啊!正正,你看看那些跟你在一个院长大的,成双入对的多好啊!你这要拖到什么时候才……
周正拿起最后一盒,是他们家楼下那家从不注重卖相却开了几十年的熟食店的招牌酱牛肉,深褐色、切得厚实,油润润的。他打开盖子,没倒盘,直接把白色塑料盒放在了那个堆叠着油焖大虾的精美骨瓷盘旁边。塑料盒的廉价感在昂贵的餐具衬托下显得如此刺目突兀。
他转过身,面对着客厅的方向,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穿透了餐厅里那点微薄的隔断感:我的婚事,还是生孩子的问题
这直接的、没有缓冲的切割,让对面的夫妻俩明显噎了一下。父亲眉头拧得更紧,下巴微微扬起:我们做父母的,为你操心这两件大事有错吗这是一体的!没有婚姻哪来的家没有孩子哪像个家这是责任!
责任……周正轻轻重复,舌尖尝到一点微不可查的苦涩。客厅那头,他的父母被客厅偏暗的灯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像两座固执而疲惫的山丘,守在他们自己认定的唯一正路上。而眼前,却是实实在在摆在光亮里的精致菜肴和那盒格格不入的酱牛肉。光洁的餐具反射着水晶吊灯细碎的冷光,塑料餐盒粗陋的边角则清晰显露出来。
周正的视线掠过餐桌上丰盛却冰冷的大餐,扫过客厅沙发上两座愁云笼罩的山,再收回到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那手心里,刚才倒菜时残留的油腻触感似乎还在,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荒谬不,他已经疲惫到对这种荒谬本身也感到疲惫了。
任务责任交代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石子落入死寂的深潭,那么请问,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投向客厅里阴影下的两个人,像纯粹地提出一个等待被释疑的困惑,这人生里,除了这非做不可的、你们指定好的功课,其他的内容呢
他的声音没有控诉,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近乎残忍的平静,穿透了奢华的餐具堆叠、精致的餐桌和客厅里的山丘轮廓,直抵空气核心:
你们当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描述那个模糊的时代投影,赶集一样,到了日子就凑成一家,只为了尽快完成任务清单上那一项——是不是因为这样,你们就觉得……他的视线缓慢扫过他们僵硬在沙发上的身影,扫过这间无处不显示着完成任务后物质丰裕的巨大玻璃笼子,眼底是铺天盖地的、无法穿透的疲惫,如今再回过头看,这场必须得完成的作业,值得吗非要……补这堂课吗
没有任何尖锐的回击。长久的沉默,唯有楼上那座昂贵笨重的大钟,秒针机械地走动,滴答、滴答,每一声都敲击在空荡而压抑的空气里。周正转过身,没再看身后的父母一眼。他走到那桌豪华与廉价拼盘、温腻共存的饭菜前,拿起一个干净的骨瓷碟子,径直绕过那些油焖大虾、清炒莴笋、精致点心,只伸向那个最边缘的、格格不入的白色塑料餐盒。
他夹起两片厚实油亮的酱牛肉,放进碟子。又盛了点白米饭盖在牛肉上。然后,端着这最简单不过的碟子,拉开餐桌主位那把沉重的椅子,坐了下来。他低头看着米粒浸染酱汁后透出的褐色亮光,安静地拿起了筷子。那温热的食物香气慢慢升腾起来,像一层薄雾暂时隔绝了整栋房子里弥漫了一辈子的、凝固不散的巨大KPI考核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