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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光鉴:破碗藏真龙
**第一章
尘光微处**
空气里沉淀着旧纸墨与木头腐朽的绵长气息,沉甸甸地坠着。阳光从尘光斋窄小门脸上方那扇积灰的老玻璃窗费力挤入,只吝啬地投下门口一小片昏黄光斑。再往里,光线便被层层叠叠的书山卷海与蒙尘旧物无声吞噬,只余下幽深与静谧。
沈砚坐在柜台后唯一亮堂的角落。一盏老式绿罩台灯拧亮了,灯泡嘶嘶低鸣,暖黄的光圈笼着他膝上一册残破不堪的线装书。书页泛黄发脆,边角卷曲破烂,仿佛被无数双手翻阅又勉强拼凑。他戴着薄薄的棉纱手套,动作极轻极稳,小心地将一小条薄如蝉翼的米白皮纸覆在书脊断裂处,指尖拈着细小的毛笔,蘸了特制浆糊,沿着缝隙边缘一点点粘合。胶水的气味很淡,混在旧纸堆特有的、干燥的尘土味里,几不可闻。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间有种近乎刻板的专注与耐心,仿佛手下托着的并非破烂旧书,而是易碎的稀世珍宝。
店堂深处,阴影浓重。目光所及,尽是摇摇欲坠的木架上胡乱堆放的旧书,有些干脆垒成了危如累卵的小山。书堆间隙,塞挤着蒙尘的老物件:缺了盖的民窑青花罐,釉色暗淡;几尊漆面剥落的木雕小佛,眉眼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几件铜器带着斑驳绿锈,沉默蹲踞角落。空气凝滞,唯有沈砚手腕细微的动作,和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
叮铃——
店门上的铜铃猝然干涩响起,刺破凝滞的寂静。
一个佝偻的身影几乎是被推搡着踉跄进来,后面跟着个穿崭新唐装、脑门锃亮的胖子,脸上堆满不耐。
走走走!都说了八百遍,假的!破烂玩意儿,别在这儿耽误老子工夫!胖子嗓门洪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人脸上。他是斜对面聚宝阁新来的掌柜,姓钱,嗓门和肚子一样气派。
老人——李伯,枯瘦的手死死抱着一个褪色蓝布包裹的长条物件,像抱着命根子。他身形佝偻,洗得发白、肘部磨透的旧中山装裹着嶙峋骨架,一张脸沟壑纵横,刻满了愁苦与窘迫。钱掌柜的呵斥让他枯瘦的手指攥得更紧,指关节白得吓人。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最终只发出几声浑浊的气音。
钱掌柜,一个平和的声音从柜台后响起,不高,却清晰稳定地荡开了那份燥热,大清早的,火气别这么大。
钱胖子闻声扭头,看见沈砚已放下书和工具,平静望来。胖子脸上横肉抖了抖,挤出假笑:哟,沈老板!吵着您了没法子啊,这老爷子,非拿个一眼假的破画来糊弄人,撵都撵不走!他鄙夷地扫了一眼李伯怀里的布包,三家店都瞧不上!还硬往我聚宝阁凑当我们收破烂的
李伯的头埋得更低,肩膀微颤。
沈砚绕出柜台,靛蓝棉布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自然地隔开咄咄逼人的钱掌柜,走到李伯跟前。李伯,声音更缓,什么物件能让我看看么
李伯浑浊的眼中瞬间涌上卑微的光,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他手忙脚乱去解蓝布包袱的结,因紧张激动,半天解不开。
钱胖子抱着胳膊,鼻腔重重一哼,脸上写满看你玩什么花样。
蓝布终于解开,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硬纸筒。李伯抖抖索嗦抽出一幅卷轴。轴头是普通发黑的木头。他小心翼翼地在旁边一张积满灰尘、堆着旧书的方桌上,一点点展开画卷。
一幅山水。
纸色灰黄,边缘虫蛀水渍。画面布局板滞,山石树木笔法粗疏随意,墨色浑浊暗淡。落款处名字模糊,钤印潦草。整幅画透着一股落魄、仓促的气息。
钱胖子嗤笑出声:瞧瞧!沈老板,您掌掌眼这能值几个铜板挂灶房熏腊肉都嫌晦气!
李伯身体晃了晃。
沈砚无视聒噪,俯身凑近画卷,目光沉静如潭水。指尖隔着手套,极轻拂过画面,最终停在右下角模糊钤印边缘,摩挲片刻,又捻动印泥残留的暗红颗粒——那红,带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扫过几处墨色微妙变化,目光盯在一处水口杂树根部——几点针尖大小、几乎无法察觉的靛蓝颗粒隐在墨深处。
李伯,沈砚直起身,声音清晰,这画,我收了。
五万。您看行吗
五…五万李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卡住,化作破碎呜咽。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抖,浑浊老泪蜿蜒而下,砸在蒙尘地面。五万!老伴儿的救命钱!他哆嗦着,语无伦次:行…行!太行了!沈老板…您…活菩萨啊!
钱胖子表情精彩,震惊转鄙夷,最后化作看蠢货的复杂神情,嗤笑摇头:行!沈老板阔气!五万块买个擦屁股都嫌硬的玩意儿!您慢慢玩!他重重哼声,甩门而去,铜铃乱响。
沈砚仿若未闻。他回柜台拉开旧木抽屉,拿出厚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李伯颤抖的手上。点点。
李伯哪顾得上点,攥紧信封如攥失而复得的命,对着沈砚深鞠躬,千恩万谢离去,佝偻背影似乎注入一丝生气。
店门关上。尘埃在光柱里无声舞蹈。沈砚坐回灯下,拿起未补完的书,戴上手套,拾起小毛笔。仿佛一切未发生。只是目光偶尔掠过桌角一小块边缘带冲口的旧瓷片。
日子在尘光斋里不紧不慢流淌。福伯,博古轩那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掌柜,有时踱来串门。他坐旧藤椅上,捧杯沈砚泡的粗茶,慢悠悠嘬着,眼神瞟向柜台后书堆顶上随意卷着的硬纸筒。
那幅画,福伯啜口茶,老李家那幅
嗯。沈砚应声,头未抬,用小锉刀打磨木雕佛像底座断茬,木屑簌簌落下。
啧,福伯咂嘴摇头,那东西,我远远瞧过。纸墨差,笔糙,款印糊得亲娘不认。钱胖子话糙理不糙。五万块…不是小数。咱们这行,眼力要毒,心肠也不能太软。李家可怜,可…
沈砚停锉,抬眼看了看福伯,眼神平静无波:福伯,喝茶。快凉了。
福伯一噎,叹气灌口茶,无奈摇头:你这孩子,主意太正。转而絮叨街面事:哪家进了高仿官窑;哪个棒槌被做局;还有海外回来的科技新贵周扬,迷上瓷器收藏,出手阔绰,成拍卖行座上宾。
沈砚安静听着,砂纸轻磨接口,沙沙回应。
几周后,福伯脚步急促进来,脸上惊奇困惑交织。他没坐,掏出本精美艺术期刊拍柜台上:小沈!快看!
沈砚放下刚修补好的缺嘴紫砂壶,拿起期刊。重磅论文标题醒目:《湮没的遗珠:论晚明孤松野逸画派之技法特征与钤印考辨》。配图清晰:山石局部放大,锐利下钩蟹爪皴;模糊钤印精密复原——与李伯画上如出一辙!文中特别提到,该派晚期传人因时局动荡,作品罕见,风格奇崛内敛,钤印因陋就简,常用含微量金砂冷调印泥,印迹边缘有颗粒感。
福伯激动点着复原钤印图:这个!这蟹爪皴!是不是跟你收的那幅…他猛住口,眼瞪溜圆,像第一次认识沈砚。
沈砚目光在复原图上停留片刻,指尖无意识划过期刊铜版纸。他合上期刊,推还福伯,脸色古井无波:哦,凑巧吧。李伯运气好。
凑巧福伯声拔高八度,胡子翘起,京大张泰斗发的!他老人家闭门多少年了那画…在哪儿
卖了。沈砚弯腰从柜台下拿出搪瓷盆,里面几个沾泥破碗烂碟。他拿起豁口粗瓷碗,扯过垫旧货的油墨模糊旧报纸,慢条斯理擦拭碗身泥垢,专注如对稀世珍宝。
福伯被噎住,拿着期刊走留不是。他看着沈砚侧影,昏黄灯光勾勒沉静轮廓。张张嘴,最终化作长叹,小心卷起期刊夹腋下,摇头嘟囔着踱出:看不透…真看不透…水底下卧着真龙啊…铜铃轻响。
沈砚擦净粗碗放柜台角落,碗身细长冲口在灯下如微弱白线。他拿起布满窑粘的黑釉盏,继续用旧报擦拭。指尖拂过盏沿细微磕碰缺口。
嗡——
低沉引擎咆哮由远及近,在尘光斋门口戛然而止,金属冷硬质感格格不入。车门开合闷响。
铜铃被推开,响声急促。
沈砚未抬头,目光落在黑釉盏上,指尖感受粗糙窑粘与冰凉釉面。脚步声沉稳有力,踏在蒙尘老地板上。
人影停在柜台前,挡住门口昏光。
沈砚缓缓抬眼。
来人三十上下,深色休闲西装剪裁精良,身形挺拔,眉宇间科技新贵的锐气自信。目光在昏暗店中扫视,掠过蒙尘旧书黯淡器物,最后钉在沈砚身上,锐利审视,灼热不容置疑。他手持平板,屏幕亮着。
沈老板声音清朗,带着掌控感。正是福伯口中的周扬。
沈砚微颔首。视线平静掠过周扬脸,落在他手中平板屏幕。屏幕光在昏暗中刺眼。高清照片:青花缠枝莲纹梅瓶,器型端庄,釉色莹润,青花浓艳深沉,瓶底大清乾隆年制六字楷书款清晰规整。光影完美,官窑重器堂皇贵气扑面。
周扬嘴角微扬,将平板前推,梅瓶更清晰:刚入手的乾隆官窑,海外回流。都说沈老板眼光独到,特来请您掌眼,看看…成色如何目光紧锁沈砚,期待自信。
沈砚目光在华丽梅瓶上停留一瞬。那浓艳青花,规整如印刷的款识,流淌冰冷光。视线移回手中其貌不扬的黑釉旧盏。指尖沿盏沿细微磕碰缺口,缓慢划过。
缺口边缘,一道极细微、几乎被窑粘覆盖的裂痕,如皮肤下陈旧伤疤,在指尖下传递微弱起伏。
**第二章
暗流涌动**
周先生,沈砚开口,声音平稳如古井水,图片拍得精细,器型是乾隆官窑经典制式。他顿了顿,手指依旧摩挲黑釉盏缺口,不过,看瓷器,隔着屏幕,终隔一层。釉水厚薄润泽,胎骨坚实火气,青花钴料‘吃胎’劲儿,器物透出的‘气’…图片再好,也传不过来。
他抬眼,目光迎向周扬灼热审视:好比这盏,他将黑釉盏前递,昏黄灯光下粗糙黯淡,与屏幕华美梅瓶判若云泥,拍出来,不过破碗。上手掂量,指腹贴窑粘,指肚划旧伤,才咂摸出它几百年前出窑土腥火燥,颠沛沉淀。是死物,还是活物,差的就是这口气。
周扬脸上自信笑容微凝。沈砚的话如细针,刺破他展示战利品的无形优越气泡。他皱眉,目光扫过丑陋黑釉盏,又落回完美梅瓶。一丝不适升腾。他收起平板,笑容重挂,少几分笃定:沈老板高见。是我唐突。真正好东西,确实得上手。改日,改日一定请您看实物。微微颔首,转身离开,皮鞋踏旧地板声带仓促。铜铃摇晃,留一丝浮躁空气。
沈砚垂眼,继续擦拭黑釉盏。指尖划过旧裂痕,如抚警示。他起身推窗。吱呀声中,对街博古轩门口,福伯盘着油亮核桃,目光若有所思追随周扬豪车汇入车流消失。福伯转头,对上沈砚目光,隔着窄街微微摇头,口型无声:水浑。
周扬成了尘光斋偶尔访客。不再炫耀,带过晚清民窑青花小碟、带沁旧玉挂件请教。态度谦逊,流露传统文化浓厚兴趣,聊创业艰辛未来规划,有理想主义色彩。沈砚话少,点评器物言简意赅,切中要害。周扬眼中灼热沉淀,多几分真诚钦佩。
沈老板,一次闲聊后周扬感慨,跟您聊天,比看大部头鉴定书管用。您这双眼,真是…他摇头,找不到词。
见得多了,手摸得勤了,眼自然毒一点。沈砚淡淡回应,小刷清理刚收锈迹斑斑古钱币。
我最近倒收了几件大东西,周扬状似无意提起,语气压抑兴奋,朋友介绍,海外回流,传承有序,难得精品。就是…价格肉疼。他苦笑,创业不易,资金链绷得紧,不是真心喜欢,真不敢砸钱。
沈砚清理动作未停,抬眼看他:喜欢就好。收藏,量力而行,图心头好,强过追名逐利。
周扬连连点头:是是是,沈老板说得对。犹豫下,低声道:介绍我那朋友,陈一鸣,圈里名气不小,眼光毒辣,经手都是硬货。有他掌眼,我踏实不少。
陈一鸣沈砚重复,语气平淡无波。
您认识周扬惊讶。
听说过。沈砚放下古钱,拿绒布擦拭,名声挺亮。
周扬未听出话里意味,当是肯定,脸上露轻松笑意,离开脚步轻快。
沈砚看他背影消失,目光转向窗外。福伯不知何时站店门口,与熟客低语,眼神瞟向周扬离开方向。沈砚收回目光,继续擦拭古钱。铜锈斑驳,掩盖原本轮廓。
时间悄然滑过。几周后,福伯再踱进尘光斋,脸上皱纹更深,盘核桃手指带焦躁。
那周扬,福伯一屁股坐老藤椅,未等倒茶压低声,怕是陷进去了!
沈砚递茶杯手停半空。
前阵子风言风语,福伯接杯顾不上喝,说他挪公司巨资,收几件了不得‘官窑重器’,还拿东西抵押,贷更大款子投高科技项目!他凑近沈砚,声更低:这项目,听说黄了!资金链断了!银行债主,闻着味儿上门!
福伯灌大口粗茶,咂嘴恨铁不成钢:年轻人,步子太大!陈一鸣什么人圈里老油子躲着走!经他手东西,看着光鲜,故事编天花乱坠,硬证据几分他那张嘴,死人说活!周扬这半路出家‘棒槌’,攥大把钞票,砧板肥肉!他重叹,这下好,东西要真有问题,抵押成空,债还不上,公司破产不说,人搞不好进去!
沈砚静静听着,脸色沉静,握茶杯手指节微微泛白。他想起周扬提精品时眼中真诚热爱,也想起他流露对资金压力的焦虑。
他收的什么沈砚问,声无情绪。
还能什么福伯撇嘴,一套乾隆御窑洋彩万寿无疆碗碟,一只雍正官窑霁蓝釉梅瓶!重器中的重器!听着吓人!陈一鸣路子‘野’!这东西也敢倒腾!他摇头,现在圈里看笑话,等周扬拿烫手山芋上拍找下家接盘!这时节,谁敢碰想捡漏,价格也得往脚脖子砍!窟窿堵不上!
福伯絮叨传言风评,句句如石压凝滞空气。沈砚未再言,看杯中沉浮粗茶叶梗,目光深敛。
几天后傍晚,古玩街华灯初上,喧嚣渐歇。尘光斋早早关门板,只留柜台上孤灯,在满室旧物阴影投小圈昏黄光晕。沈砚坐灯下,放大镜细检旧碑帖拓片,指尖沿拓痕深浅摩挲。
咚!咚!咚!
急促沉重绝望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尘光斋紧闭门外。拳头用力捶打门板声,沉闷绝望,刺破寂静夜。
沈老板!沈老板!开开门!求您开开门!门外周扬嘶哑带浓重鼻音喊声,失往日清朗自信,只剩溺水者惶急崩溃。
沈砚放下放大镜,起身。昏黄灯光将他影子长长投身后堆积如山旧书蒙尘器物上,沉默巨大。他未立刻开门,静静站着,听门外绝望捶打呜咽哀求。空气中旧纸墨尘埃味更浓重,沉甸甸压下。
几秒后,他迈步走向紧闭微颤木门。脚步声在寂静店中异常清晰。他伸手,握住冰冷门闩。
**第三章
慧眼雷霆**
滞涩摩擦声。门板刚开缝隙,身影带浓烈混杂酒精汗绝望气息,重重跌撞扑倒沈砚身上。
周扬。与月余前意气风发判若两人。头发凌乱油腻,眼窝深陷布满骇人红血丝,脸颊干瘪,嘴唇干裂微颤。昂贵西装皱巴裹身,领带歪斜沾污渍。浓烈酒气盖不住骨子里透出疲惫恐惧。
沈…沈老板…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他猛抓住沈砚手臂,手指冰冷力道惊人,指甲几乎嵌肉,身体无法控制剧抖,救我…求求你…救我!我完了…全完了!话语破碎不成句,巨大恐惧濒临崩溃压力让他语无伦次,他们…他们要来了…银行…债主…还有…陈一鸣那王八蛋!他…他骗了我!那些东西…全是假的!全是假的啊!!
他嘶吼出来,声音在狭小店里撞出回声,凄厉心悸。他猛松开沈砚,踉跄后退,双手痛苦插进头发,身体顺堆满旧书破书架滑坐蜷缩,发出压抑不住野兽受伤呜咽。
假的…全是假的…喃喃着,泪混鼻涕狼狈淌下,滴落蒙尘地板,我抵押公司…挪研发资金…全砸进去了…项目黄了…窟窿堵不上…他们…会把我送进去!沈老板…我…死路一条了…他猛抬头,布满血丝眼死死盯沈砚,眼神空洞可怕,又燃烧最后一丝疯狂溺水者希冀,你…你能看出李伯那画…你一定…能看出瓷器对不对求求你…告诉我…它们是真的!哪怕…一件也行!求求你!他挣扎想爬起,又无力瘫软,只剩肩膀无助耸动。
沈砚沉默看脚下彻底崩溃的年轻人。空气弥漫绝望酒精尘埃窒息气味。昏黄灯光将周扬蜷缩身影投射身后堆积如山旧书阴影,扭曲渺小。沈砚未立刻回应歇斯底里哀求,转身走向角落蒙厚灰旧红泥小火炉。炉膛昨夜冷灰。他拿旁边布满岁月痕迹铜壶,到店后狭小冷水槽边接半壶水。蹲身,火钳拨冷灰,塞几块松木劈柴,划亮火柴。
橘红火苗舔舐干燥柴薪,噼啪轻响,燃起簇温暖跳跃光。铜壶架炉火上,冰冷壶底滋滋声,水汽氤氲。沈砚搬过旧竹凳坐火炉旁,背对瘫坐沉浸痛苦周扬。火光跳跃沉静侧脸,明暗不定。
时间在火焰噼啪周扬压抑呜咽流淌。铜壶水细密私语般声响,水汽弥漫,松木微焦香一丝丝驱散绝望酒气。
起来。沈砚声音在火光水声中响起,不高,清晰,不容置疑穿透力。
周扬呜咽顿住,茫然抬头,红肿眼望背对他沉静身影。
坐。沈砚未回头,火钳轻拨炉膛燃烧柴火,火星溅起湮灭。
周扬如被无形线牵引,挣扎手脚并用爬起,踉跄走到火炉旁,僵硬坐另一矮小木墩。跳跃火光照亮脸上狼藉泪痕深重恐惧。
铜壶水声低沉嗡鸣。沈砚拿粗布裹滚烫提梁,提冒热气铜壶,从粗陶罐抓小撮粗糙宽叶陈年茶梗,丢进掉瓷搪瓷缸。滚水冲入,茶叶梗浑浊水中翻滚,散发生涩微苦底层劳作粗粝茶香。
他推搪瓷缸到周扬面前矮凳。浑浊茶水冒热气,粗砺茶梗沉浮。
喝了。沈砚说,声无波澜。
周扬看浑浊粗砺茶水,看沈砚沉静如深潭侧脸。眼神无怜悯嘲讽,只近乎冷酷平静。他颤抖伸手捧滚烫搪瓷缸,灼热刺痛掌心,奇异地带来一丝活着实感。闭眼不顾烫嘴,咕咚灌大口。滚烫粗糙浓苦液体滑喉咙,呛剧烈咳嗽,泪涕再涌。生猛苦涩如重锤,砸散脑中混沌恐惧酒精眩晕。
剧烈咳嗽后,周扬喘粗气,捧搪瓷缸,身体微抖,眼神疯狂绝望被粗茶压下一丝,多茫然等待审判麻木。
沈砚转回目光,看炉膛跳跃火苗,声平稳响起:东西在哪儿
周扬激灵,如针刺醒:在…公司保险库…家里…最重要几件…
图片,资料,所有相关,陈一鸣给你所有文件、证书、交易记录。沈砚语速不快,字清晰无比,明早带来。一件不许漏。
可是…周扬下意识想问带来有什么用,对上沈砚火光映照深不见底眼,疑问堵回,只剩本能服从。用力点头,幅度大差点泼茶:好…好!我…这就回去整理!明天!明早送来!
还有,沈砚目光落回火苗,稳住陈一鸣。
稳住他周扬愣,脸露恐惧憎恨交织表情,他…巴不得我死!他知我资金链断!说不定…债主他引来!
告诉他,你找到新投资人,积极筹款。沈砚声无起伏,告诉他,你对东西价值深信不疑,绝不贱卖,联系更大买家,或送国外顶级拍卖行。拖住他,让他以为你还有筹码,还有时间。
周扬怔怔看沈砚,脑子艰难转动理解指令意图。稳住陈一鸣拖延时间有什么用东西假的啊!铁证如山!但他看沈砚沉静如石脸,眼神深处蛰伏无法理解力量。混乱思绪,沈砚平静买下李伯废纸引发轩然大波,像微弱固执光刺破无边黑暗。
好…周扬声嘶哑,多孤注一掷决绝,我…试试!
不是试试。沈砚打断,目光第一次锐利盯周扬脸,眼神如冰冷刀锋,必须做到。让他信。否则,神仙难救。
神仙难救四字如冰锥刺心,让周扬瞬间清醒,感彻骨寒意。他猛挺直佝偻背脊,捧搪瓷缸手指关节用力发白:我明白!一定拖住他!
回去吧。沈砚不再看他,拿火钳轻拨炉火,火星溅起湮灭黑暗,把门带上。
周扬如赦免囚徒又似推上悬崖士兵,放下半缸滚烫粗茶,踉跄起身,深深复杂看沈砚背影一眼,转身脚步虚浮带强行注入意志走向门口。拉开门,冰冷夜风灌入,吹炉火摇曳。铜铃轻响,门小心带上。店重陷寂静,剩火焰燃烧噼啪铜壶残余热水冷却嘶鸣。
沈砚坐矮凳,背脊挺直,目光沉静注视炉膛跳跃火焰。火光深不见底眼瞳明明灭灭,映不出波澜。他伸手,指尖悬停炉火上方几寸,感受灼人热力。那热,像即将席卷风暴核心毁灭性能量。
夜,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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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薄雾深秋寒意弥漫青石板。尘光斋门板刚卸一块,身影如幽灵挤入,带清冷潮湿空气。
周扬。一夜未眠,眼下乌青更重,脸色苍白如纸,眼神被逼绝境后近乎亢奋清醒紧张。手紧抓厚鼓囊牛皮纸文件袋,腋下夹硕大平板保护套。
沈老板!声带一夜嘶吼沙哑,急切放文件袋平板柜台上,都在!图片、高清扫描、陈一鸣所有鉴定书复印件、交易流水、合同…还有…我偷拍细节照片!语速飞快,手指激动紧张微抖。
沈砚未多言,拿沉甸文件袋解细绳。厚沓资料滑出。最上几张放大高清照片,周扬炫耀乾隆官窑青花缠枝莲纹梅瓶,描金彩绘洋彩万寿无疆碗碟,釉色深沉雍正霁蓝釉梅瓶。照片精美,器型规整,釉光莹润,纹饰繁复华丽,冰冷完美。
沈砚目光掠华丽表象,手指精准翻动,找到周扬偷拍细节照片。手机光线不足仓促拍摄,模糊角度刁钻,聚焦器物细微角落:梅瓶圈足胎釉结合处、碗碟内壁描金纹饰边缘、霁蓝釉梅瓶口沿内侧釉面…
沈砚拿高倍便携放大镜——店里少数现代物件。俯身凑近细节照片,目光沉凝如精密扫描仪。
时间寂静流淌,沈砚偶尔翻纸轻微沙沙周扬压抑窒息沉重呼吸。柜台上蒙尘旧物沉默注视。
沈砚目光先锁青花梅瓶圈足胎釉结合处特写。高清扫描完成。偷拍照放大镜下,胎土均匀细腻,缺老瓷胎手工淘洗颗粒感糯性。胎釉结合线附近,散布针尖大小反光强烈白点。沈砚指尖无意识划放大镜边缘——现代高岭土提纯残留氧化铝颗粒非古景德镇瓷土。
霁蓝釉梅瓶口沿内侧照片。高清扫描深海纯净蓝。偷拍图放大镜下,釉面深处口沿转折阴影区,微弱流动感。沈砚眼神锐利——施釉过厚,高温烧制釉层轻微流淌堆积冷却釉泪痕迹雍正朝严苛审美,绝不允许致命瑕疵!唯现代气窑控温不慎可生。
洋彩万寿无疆碗碟内壁描金纹饰边缘。高倍放大,华丽描金线条边缘非老金彩氧化自然柔和晕散,锐利清晰边界,细微如印刷网点颗粒感。沈砚眉几不可察蹙——现代移印喷绘工艺无法掩盖机械复制特征!古法描金,金粉胶水手工描绘,边缘必有手的柔和不确定。
沈砚放放大镜,直身。脸无喜怒,眼神深处沉凝如化不开寒冰。破绽细微,非顶级眼力苛刻了解古官窑工艺,绝难图片发现。陈一鸣造假者手段近化境,瞒大多专家仪器。非普通赝品,针对周扬高端棒槌量身定制致命陷阱。
沈…沈老板周扬声带哭腔,紧张痉挛,怎么样有…没有可能…
沈砚未答。拿周扬平板开机。屏幕亮,洋彩万寿无疆小碗华丽内壁纹饰。手指快速滑动放大,停复杂缠枝莲纹中心极细密金彩龙纹。龙爪缝隙间,背景釉色深处,嵌几个肉眼几无法察觉针尖大小靛蓝斑点。
沈砚目光死死盯蓝斑点。操作放大极限。像素模糊,蓝点形态分布专业平板勉强辨识。
他放平板,转身走向店堂深处旧书淹没角落。落灰旧期刊学术资料翻找,动作迅速精准。抽厚重封面褪色国外顶级瓷器研究机构出版内部年鉴。快速翻动泛黄书页,停密密麻麻数据表格局部显微照片页。
不同历史时期产地青花钴料微量矿物成分对比分析报告。一组数据旁高倍显微照片,清晰展示特定钴料釉下高温烧制后析出独特针状靛蓝结晶体!形态大小分布特征,与周扬照片隐蔽蓝点惊人吻合!
报告明确指出,此钴料**二十世纪中期**偶然合成短暂用于实验性陶瓷釉彩现代化工产物!绝无可能真清代官窑瓷器!
铁证!
沈砚合上年鉴,厚尘光柱扬起。转身,目光如出鞘古剑,冰冷锐利刺向瘫软柜台旁周扬。
东西是假的。五字清晰冰冷如宣判,彻底击碎周扬眼中最后侥幸微光,打入无底深渊。
周扬身体晃,脸色瞬间惨白如死人,喉咙短促濒死抽气,人如抽骨软坐地,眼神彻底空,剩死绝望。
沈砚未看他。走向窗边堆杂物旧方桌,拿老旧按键磨损严重黑色座机电话。拨冗长复杂号码,动作沉稳无犹豫。听筒漫长单调等待音。
十几秒后,接通。那头无人声,只深沉近乎真空寂静。
沈砚对话筒,声低沉平稳,用标准无方言普通话,字如精确丈量:
库房,我是‘青圭’。
调取档案:编号
ZF-1758

ZF-1761
所有关联数据,重点:胎土微量元素谱系,雍正霁蓝釉高温流动性模型,清中期官窑金彩工艺显微结构库。
目标:交叉比对,锁定源头。
时限:24小时。
接收方式:老路径,‘云水笺’。
说完,不等回应,干脆挂断。听筒放回机座,轻微咔哒。转身,目光落面如死灰瘫坐地周扬。
把你能拿到所有陈一鸣资料,沈砚声在寂静店响起,不容置疑力度,公开活动,合作对象,尤其近半年资金流向——捕风捉影传言,也整理。明天这时,带来。
**第四章
风起云栖**
接下来日子,尘光斋成风暴眼唯一诡异平静点。周扬如惊弓之鸟,又似注入强心针困兽。强忍恐惧崩溃压力,按沈砚指令,一面用尽解数稳住渐起疑心陈一鸣——电话努力声带希望底气,编织新投资人看好、海外大拍卖行接洽谎言,不惜借最后高利贷付陈一鸣顾问费续约金争取时间;另一面如精密间谍,调动公司仅存忠诚少数资源,疯狂搜集陈一鸣一切。公开演讲视频、活动照片、公司注册、隐秘银行账户关联、身边掮客专家背景…所有蛛丝马迹,整理成册,每天准时送尘光斋堆杂物旧方桌。
沈砚如隐幕后棋手。极少言语,只每天默默接收资料,快速翻阅,偶尔磨损严重铅笔关键信息旁做己懂标记。他依旧擦拭蒙尘旧物,修补破损书页,生活节奏无变。只坐旧方桌前时间增多,桌上除旧物,多厚封面无标识硬皮笔记本。翻阅资料写极简短密码般词组数字。更多时沉默坐,目光穿透窗棂望古玩街川流人群,眼神深邃,似计算风暴路径时间点。
一天傍晚,周扬送资料脸色更灰败,声抑不住颤:沈老板…他们…动手了!公司门口不三不四人转悠…银行下最后通牒…陈一鸣…今天电话语气怪,问‘新投资人’靠谱不…我感觉…他快没耐心了!是不是…要跑
沈砚放刚清理锈蚀古钱,抬眼看他恐惧压力扭曲脸。未答陈一鸣问题,只走旧方桌拿空白硬皮笔记本,撕下一页递周扬。纸只一行打印清晰地址精确分钟时间点——三天后,下午两点十五分。
带上所有瓷器原始资料,原件、高清扫描、偷拍照,所有。沈砚声平静无波,去这里。找穿深灰色夹克、戴棕色鸭舌帽男人。把东西给他。然后,离开。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
周扬接薄纸,如接神谕。看地址时间,心脏狂跳。本市最高端私人艺术会所之一。穿深灰夹克戴棕鸭舌帽男人他不敢质疑,用力攥紧纸,指甲嵌掌心:好…好!
沈砚看他:记住,稳住陈一鸣。直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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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下午两点十分。
云栖雅筑顶层私密VIP休息室,气氛凝重如暴风雨前低气压。海外回流宫廷艺术珍品内部品鉴会最后准备。受邀顶级藏家、权威专家重量级媒体人低语,空气弥漫名贵雪茄香水混合气。陈一鸣场中焦点。深色西装完美,头发一丝不苟,脸挂得体自信微笑,正与满头银发气质儒雅老者低语。老者,国内瓷器鉴定界泰山北斗——张明远老先生。
张老,您拨冗前来,蓬荜生辉。陈一鸣语气谦恭,眼闪难抑得意,这套‘洋彩万寿无疆’那‘霁蓝釉’,晚辈费尽心血从欧洲老勋爵遗产争取,传承绝对清晰可靠。尤其霁蓝釉‘宝石蓝’发色,雍正御窑巅峰,举世罕见!请您老多多指教。
张明远老先生微颔首,目光温和带学者审慎:一鸣有心。东西,待会儿上手细看。目光扫过休息室中央防弹玻璃罩严密保护几件瓷器,华丽釉彩精心布置射灯下流淌冰冷炫目光。
休息室厚重雕花木门轻开。穿毫不起眼深灰夹克、戴压很低棕鸭舌帽男人悄无声息走入。出现与衣香鬓影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瞬间吸引所有目光,包括陈一鸣张明远。
男人无视惊诧审视目光。目标明确,径直走向被簇拥张明远老先生。众目睽睽下,从普通黑色公文包拿出厚牛皮纸文件袋,双手平稳递张明远面前,未说一字。
张明远微愣,未动怒,用阅尽沧桑平和眼看突兀男人。身边助理下意识上前阻拦,被老先生细微手势制止。
张明远伸手接过文件袋。入手沉甸。未立刻打开,看戴鸭舌帽男人。男人微抬帽檐,露平静无波锐利如鹰眼,对张明远极轻微点头,转身如悄无声息迅速消失门外。过程十几秒,快如不真实插曲。
休息室寂静,落针可闻。所有目光聚焦张明远手中突兀文件袋。陈一鸣脸上笑容彻底僵,一丝难察慌乱掠眼底。强自镇定干笑:张老,这…这是…
张明远未理会。布满皱纹却清澈手沉稳解文件袋细绳。厚沓资料抽出。最上几张放大高清瓷器图片——正是陈一鸣展示重器。张明远目光未停华丽整体,手指精准翻动,目光如炬,瞬间锁定夹杂周扬偷拍聚焦器物细微角落特写照片。
老人从西装内袋掏精致折叠放大镜展开。俯身凑近照片,动作专注凝重。时间凝固。休息室鸦雀无声,只老人偶尔翻纸轻响。陈一鸣脸上血色褪尽,额角渗细密冷汗,手下意识想拿水杯,手指抖厉害。
张明远目光死死钉霁蓝釉梅瓶口沿内侧特写——隐蔽釉泪堆积痕迹;洋彩碗碟内壁描金边缘锐利清晰带网点感机械复制特征;最后目光死死锁定放大极限龙纹缝隙间针尖大小靛蓝斑点照片!
老人猛直身,脸色从未严峻。放放大镜,拿资料中夹杂打印报告——沈砚家族数据库提供现代化工钴料析出针状靛蓝结晶体显微照片成分分析!与照片斑点完美吻合!
啪!
沉闷巨响打破死寂。张明远老先生手掌重拍丝绒桌布茶几!须发皆张,胸膛剧起伏,眼燃学者被愚弄真理被亵渎滔天怒!
荒唐!无耻之尤!老人声如沉雷,奢华休息室炸开,雷霆万钧怒,胎土如粉!釉泪堆叠!金彩如印!钴料现形!这…这哪里雍正霁蓝,乾隆洋彩!这是用现代工业垃圾堆砌彻头彻尾毒瘤!欺世盗名!对历史亵渎!对收藏犯罪!
他凌厉如刀目光猛射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稳陈一鸣,声如冰锥,字字掷地有声:陈一鸣!你还有何话说!
平地惊雷!整个休息室瞬间炸锅!受邀藏家媒体人哗然,震惊愤怒难以置信目光如利箭齐射呆若木鸡陈一鸣!闪光灯疯狂闪烁!风暴席卷!
**终章
尘光归寂**
秋雨绵绵,细密如织,敲打古玩街老旧屋瓦,汇成檐下断续水帘。尘光斋内,昏黄灯光是唯一光源,切割开厚重阴影与蒙尘旧物的轮廓,空气里沉淀的旧纸墨与木头腐朽气息,被雨水的清冷浸润,更添几分沉静。
沈砚坐在柜台后唯一的光圈里。绿罩台灯嘶嘶低鸣,光晕落在他手中一本封面残破、书名模糊的旧书上。他戴着薄棉手套,指尖拈着细小的毛笔,蘸了特制浆糊,专注地粘合书页一道纵向撕裂的伤口。动作稳定而轻柔,仿佛门外那场席卷收藏界、让陈一鸣身败名裂、牵连保护伞落网的风暴,不过是遥远巷口传来的一声模糊车鸣。
铜铃声细碎响起,门被轻轻推开,带入一股潮湿的凉意。
周扬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深色休闲装,不再是昂贵的品牌,脸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虽然眼下的乌青还未完全褪尽,透着一股透支后的疲惫,但眼神里那种濒死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灼热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以及沉淀下来的、带着深刻敬畏的平静。像一块被惊涛骇浪狠狠拍打过、终于搁浅在平静沙滩的礁石。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称呼沈老板。只是走到柜台前,将一个用普通黄麻纸包裹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物件,轻轻放在积着薄尘的柜台上,推到了沈砚面前。
沈砚停下了手中的毛笔,抬眼看了看那朴素的包裹,又看了看周扬。
周迎上他的目光,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卸下千钧重负后的沙哑:沈先生。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这个称呼的分量,大恩不言谢。没有您…我现在,应该在某个看守所的号子里,或者更糟。他深吸一口气,秋雨的凉意似乎让他更清醒了些,公司…暂时保住了,虽然元气大伤,剥掉了几层皮,但骨架还在,还有机会从头再来。陈一鸣和他背后的整个链条,都被控制了,听说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很深,连带着几个地方上的保护伞也倒了。那批东西…被权威机构联合认定是精心伪造的高端赝品,之前的抵押合同,因为对方涉嫌欺诈,基本算是废了。
他露出一丝苦涩却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被现实淬炼过的坚韧。代价很大,非常非常大。几乎是一无所有地重新开始。但…值得。他的目光落在沈砚正在修补的那本残破旧书上,封皮上的字迹模糊难辨,至少,看清了很多事,很多人。也看清了自己当初的…狂妄和轻信。
他的目光又转回那个黄麻纸包:这是一点心意,他指了指包裹,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尊重,如同信徒奉上微不足道的贡品,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老家山里自己采、自己炒的一点野茶。味道冲,性子野,跟您店里的粗茶差不多。您…别嫌弃。
沈砚的目光在那朴素的黄麻纸包上停留了片刻。包裹很实在,透着山野的粗粝质感。他没有推辞,也没有客套,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放那儿吧。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情绪。
周扬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又无比艰难的事情。他看着沈砚沉静如水的侧脸,那在昏黄灯影下专注于残破书页的身影,仿佛蕴含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定力。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深深的一躬,腰弯得很低。他没有再打扰这份沉静,转身,脚步轻缓地退出了尘光斋。铜铃轻响,门扉合拢,将雨声和湿气阻隔在外,店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火焰般灯芯燃烧的细微嘶嘶声。
沈砚拿起那个黄麻纸包,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山野茶叶特有的、未经驯服的重量感。他随手将它放在柜台角落,和那只布满窑粘的黑釉旧盏、几枚锈迹斑斑的古钱、还有那块边缘带冲口的旧瓷片放在一起,仿佛它本就属于这堆蒙尘的旧物。然后,他重新拿起毛笔,蘸了点浆糊,继续专注地粘合那本旧书的裂口。昏黄的灯光下,他的指尖稳定而轻柔,如同拂过沉睡的岁月。
窗外,雨丝连绵。斜对面,博古轩的福伯撑着一把老旧的油纸伞,慢悠悠地踱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他在尘光斋窗外停下脚步,隔着朦胧的雨雾和蒙尘的玻璃,看着店内那个在昏黄灯影下安静修补旧书的身影。福伯布满皱纹的脸上,沟壑在雨天的光线下显得更深,他嘴角缓缓向上牵动,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笑意,像是看透了世事的感慨,又像是洞悉了某种深藏不露的赞叹。他微微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自言自语。紧了紧身上半旧的棉袄,他转过身,撑着那把油纸伞,慢慢踱进了迷蒙的雨幕深处,背影渐次模糊,最终与灰蒙蒙的街景融为一体。
沈砚没有抬头。他仔细粘好最后一处裂口,指腹轻轻抚平书页,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指尖拂过书页边缘一道细微的磨损痕迹,如同抚过一道无声流淌的年轮。他放下书,拿起柜台角落那只布满窑粘的黑釉旧盏,走到小火炉旁。炉上铜壶里的水刚好滚沸,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他提起铜壶,滚烫的白水注入黑釉盏中,激荡起细小的水花,旋即被深沉的黑釉吞噬。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他沉静的眉眼。
尘光微处,自有真鉴。陋巷深处,风雨过后,终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