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凌晨五点的厨房吗
我把离婚协议推到沈知远面前时,他手机屏幕还亮着。
苏曼的消息跳出来:知远,我又梦到在叙利亚的爆炸了。
三年前他说我养你,我放下省博修复师的学徒资格。
三年里我替他粘好碎成12片的母亲遗物玉镯,把他的衬衫烫得没有一道褶子,他说家务不就该你做。
直到我在他手机里翻到每月两万的抚慰金转账,直到银行闺蜜发来他悄悄转移存款的流水。
今天是他生日,我把炖了三小时的汤倒进下水道,笑着说:沈老师,我不是你雇的保姆,更不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项。
原来离开他的日子,阳光这么好。
我曾经很爱你,但现在,我更爱我自己。
1
他修代码我修心,玉镯碎了还能粘,人凉了呢
清晨六点,天光熹微,林晚照已经蹲在厨房里,小火慢熬着一锅小米粥。
粥在锅里咕嘟着,冒出柔和的香气。
她的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浸泡冷水,微微泛着红,像熟透了的樱桃。
她把刚煎好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案板上,用小刀将粗糙的边缘修成一瓣一瓣的花朵形状。
这是她从前学艺的师傅教的:器物有灵,人心更要讲究。做好一件事,就要做到极致。
她曾以为,婚姻也是如此。
客厅里传来拖鞋摩擦地板的沙沙声,沈知远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径直走向书房。
路过厨房门口时,他头也不抬地扔下一句:今天要给学生在线讲多线程并发,别进来打扰我。说完,顺手把昨夜喝空了的啤酒瓶当地一声放在了光洁的餐桌上。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扎在林晚照的心上。
她没作声,只是沉默地走过去,用抹布将他放瓶子时留下的一圈水渍擦干净,再把空酒瓶收走。
做完这一切,她拉开餐边柜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丝绒盒子。
盒子里躺着一只玉镯,通体碧绿,却布满了蛛网般的细纹。
那是沈知远母亲的遗物,当初意外摔碎了,他随手就要扔掉。
是她,像个傻子一样,把碎片一片片捡回来,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用最好的胶水一点点拼接粘合,最后再细细打磨。
如今这镯子,不凑近了看,几乎瞧不出任何裂缝。
林晚照用软布轻轻擦拭着镯子冰凉的表面,那一刻她忽然想,爱是不是也像这只玉镯
看起来还算完整,其实内里早就被日复一日的冷漠与疏忽,磨出了一道道无法愈合的细纹。
晚上十一点,沈知远已经睡熟了,呼吸均匀。
床头柜上他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没震两下就滑落到了地板上。
屏幕应声亮起,刺眼的光照亮了黑暗。
林晚照本想替他捡起来放好,免得半夜再有电话吵醒他。
可就在她弯腰的瞬间,目光扫过屏幕,整个人都僵住了。
微信的通知栏里清晰地显示着一条消息,发信人是苏曼。
知远,我一个人在机场哭了好久……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你才能懂我到底经历过什么。
林晚照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捏紧了手指,本能地想移开视线,可紧接着那条消息的上方,对话框里还残留着上一句的预览。
上次的转账收到了吗相机坏了,急用钱。
她没有点开看详情,甚至没有去解锁屏幕。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行字,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变冷了。
她慢慢地捡起手机,轻轻地将屏幕合上,面朝下放回了床头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她约了闺蜜周敏喝咖啡。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桌上,咖啡的香气温暖而醇厚,可林晚照却觉得手脚冰凉。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拿铁,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敏敏,你说,如果一个人背着伴侣,偷偷给外人转账,这事儿能查到流水吗
周敏正兴高采烈地讲着新买的包,闻言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你是说沈知远
就是这句反问,像一道惊雷在林晚照的脑海里炸开。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太敏感,想得太多,是自己不够体谅他作为大学教授的辛苦。
可周敏的反应告诉她,原来在旁人眼里,沈知远做出这种事,是那么地不可思议,那么地违背常理。
那一刻她终于彻底清醒了。
原来,不是自己太敏感,而是他早就不在意了。
不在意到,连最基本的伪装都懒得去做。
从咖啡馆出来,林晚照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手机日历弹窗提醒她日程。
她点开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一行小字:下周三,沈知远生日。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嘴角忽然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她想起来了,沈知远最爱吃的,是她做的那碗葱油拌面。
2
生日快乐,我的前半生
今天是沈知远的生日。
林晚照算着时间,为他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拌面,葱香四溢,是他最爱的人间烟火气。
她小心翼翼地在白瓷碗边,摆上了一朵早已干枯的木槿花。
那是三年前,沈知远在夏末的午后向她告白时,顺手从树上摘下,连同满腔青涩爱意一起塞进她课本里的。
被她用书压了三年,花瓣的脉络依然清晰,只是颜色褪成了旧时光的浅褐。
沈知远回来时,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看到面时眼睛亮了亮:还是你懂我。
他埋头吃得正香,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
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他整个人的气场就变了,平日里对着她的那份沉稳瞬间瓦解,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柔软:曼曼你怎么了,别哭,慢慢说……好,你别怕,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甚至不敢看林晚照的眼睛,匆忙起身:晚照,苏曼那边有点急事,我……
去吧,林晚照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那你早点回。
沈知远如蒙大赦,转身去玄关换鞋。
就是这个空当,林晚照从书房里拿出早已打印好的文件,快步走到他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外套旁,拉开公文包的夹层,将那份薄薄的纸塞了进去。
文件首页上,是她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一行字: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也不是她的替补。
夜深了,窗外的城市早已沉寂。
沈知远回来时,带着一身酒气和挥之不去的香水味。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灯下安静的身影,脸上神色复杂,糅杂着愧疚与烦躁。
苏曼她一个人在国外太苦了,刚回来不适应,我就是陪她说说话,喝了点酒。他试图解释。
林晚照正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补他衬衫袖口被磨损的地方。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针脚细密得如同初识那般,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我知道。她没有抬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继续说:但你上周用手机转给她八千块,备注是‘应急’。那笔钱,是我前几天取出来,让你去给你妈选块好点墓地的。
沈知远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时,林晚照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缓缓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上竟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比哭更让人心慌。
你看,就像上次摔碎的那个玉镯,我花了很多心思,总能修好它。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那双手曾为他烹煮羹汤,也曾为他整理行囊,可人心要是凉透了,就不必再费力去勉强焐热回来了。
沈知远心头猛地一颤,他冲过去想抓住她的手,想说点什么来挽回。
可他的视线,却被茶几上那份被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的离婚协议死死钉住。
协议的末尾,还附着几张银行流水的复印件,每一笔他打给苏曼的款项,都被她用红笔清晰地圈了出来。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沈知远。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她。
可他并不知道,他所以为的可能,早已是既定的结局。
真正的失去,才刚刚开始。
林晚照没有再看他一眼,她站起身,将缝补好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
做完这一切,她走进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黑暗中,她从首饰盒的底层,取出了那只断成两截的翡翠玉镯。
断口处,已经被她用最古老的锔钉技艺细细地修复着,金色的钉扣在裂痕上,宛如一道精致的伤疤。
这双手,还能将破碎的物件拼凑完整。
那么,破碎的人生,也该由这双手,重新拼出一个全新的开端。
3
我不是废料,我是釉里红
林晚照走进省博文物修复室的时候,手里只托着一个素面锦盒。
陈馆长正对着一盏灯看瓷片,闻声抬头,推了推老花镜:有事
她将锦盒放在桌上,轻轻推过去。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只修复好的羊脂玉镯,断裂处温润如初,在灯光下连一丝接缝都看不出,只有玉石本身的纹理在静静流淌。
陈馆长咦了一声,拿起放大镜凑过去,看了足足三分钟。
好手艺。他放下玉镯,这才正眼看她,这镯子我见过,摔得不轻。
林晚照没多解释,只将一份薄薄的简历递了过去:陈馆长,我想来这里工作。
陈馆长接过简历,只扫了一眼姓名,就猛地抬头,眼神里全是惊讶:你是……你是陆老的徒弟他去年刚办了退休,我们正愁找不到人接替。
陆老师傅是我师父。林晚照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很稳,这几年结婚生子,没怎么接活,但手艺没丢。
这话说得谦虚,但那只玉镯就是最好的证明。
陈馆长沉默片刻,转身从一个装满泡沫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托盘。
托盘上,是七块碎瓷片。
宋代湖田窑的影青瓷盏,你看,就碎成了这样。他指着碎片,语气里满是惋惜,釉色薄如纸,胎体脆如冰,最难的是上面的冰裂纹,修复时要对上纹路走向,差一丝一毫,神韵就全没了。
他看向林晚照:试试
这既是考验,也是机会。
林晚照没有犹豫,点头,戴上白手套,坐到了修复台前。
她没用修复室里的工具,而是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布包,摊开,里面是十几把大小形制不一的竹刀,刀口都被磨得圆润光滑。
她先用最小的一把竹刀,一点点剔除断面残留的旧胶。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生怕伤到脆弱的瓷胎。
清胶就花了一整天。
第二天,她开始调制黏合剂。
她没用化学胶,而是用最古老的法子,用鱼鳔熬制成胶,再根据影青瓷的特性,混入少量瓷粉。
然后在高倍显微镜下,她屏住呼吸,将第一块和第二块碎片对准,轻轻合上。
那是一个极其漫长又枯燥的过程,考验的不止是技术,更是心性。
三天后,当陈馆长再次走进修复室时,一只完整的影青瓷盏正静静立在修复台上。
釉色清透,器型典雅,最绝的是,那些细如发丝的冰裂纹,从盏口蔓延至底足,每一条都自然衔接,天衣无缝,仿佛它生来就是如此,从未破碎过。
陈馆长激动得手都有些抖,他当场拍板:小林,下周就来上班!薪资咱们不按月算,按项目走,我绝不亏待你这手艺!
好友周敏得知她找到了工作,比她还高兴,风风火火地帮她在老城区租下了一间带天井的小院。
这里清净,离省博也近,最适合你搞创作。周敏说。
阳光透过天井洒下来,正好落在工作台的案上,温暖而明亮。
林晚照整理旧物时,翻出了一本沈知远那个IT培训班的宣传册。
册子上,那个他引以为傲的程字logo,用的是最普通的电脑字体,呆板又生硬。
她随手拿起一支毛笔,蘸了点墨,在废宣纸上画了一个古篆体的程字,笔锋流转,古朴又灵动。
想了想,又在字旁用青绿两色,添了几笔写意的山水纹样。
传统与现代,代码与山水,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她画完就扔到了一边,没再管。
几天后,周敏却拿着手机冲了过来,满脸不可思议:晚照!快看!你那个设计被人传到网上了,现在整个本地的IT圈都炸了,说这是最有‘程序员禅意’的logo,都在问是哪个大神设计的!
沈知远自然也看到了。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林晚照的笔触。
那个他以为只会围着厨房和孩子打转的女人,那个他以为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女人,随手一个涂鸦,就成了他那个圈子里人人追捧的爆款。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悔意攫住了他。
他攥着连夜写好的道歉信,第一次冲到了他从未踏足过的老城区,在她工作室楼下,从黄昏等到天黑。
林晚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巷口。
他几步冲上前,拦住她,将信递过去,声音沙哑:晚照,我们谈谈。
林晚照的目光从他手里的信上滑过,没有接,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她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平淡:沈知远,我现在每天醒来,看到的,是我自己想要的人生。
那一刻,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眼里的光。
那不再是过去围着灶台转时,温顺又依赖的光,而是一种沉静、笃定,属于匠人的,熠熠生辉的光。
这光芒,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也无比刺眼。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他知道,一封信,一句道歉,已经毫无用处。
想要重新站在那束光面前,他需要做的,远不止这些。
4
他等在风里,我修在光里
天光大亮,晨间的凉意已经散去,沈知远手里保温桶的温度,也跟着一点点凉了。
他靠在车门上,第三次点开林晚照的朋友圈,除了三天前那条告知分手的动态,再无更新。
他发出的那条等一个不可能回头的人,底下零星几个共同好友点了赞,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得他脸颊发烫。
他以为林晚照至少会打个电话来骂他,或者让周敏传话让他滚。
可什么都没有。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把他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省博物馆的修复室内,气氛却截然相反,热烈得近乎沸腾。
林晚照正对着那半件元代釉里红梅瓶,进行最后的补色微调。
她屏住呼吸,手腕悬空,特制的狼毫笔尖轻点在裂纹的衔接处。
那抹她亲手调配的红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质感,既有新烧的亮泽,又透着历经数百年的沉郁。
就是这个光!你们看,跟原件的‘霞红’一模一样!陈馆长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他几乎是趴在玻璃隔板上,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旁边的几位老修复师,之前还断言此乃天方夜谭,此刻脸上只剩下混杂着惊异与敬佩的复杂神情。
他们穷尽半生经验,也无法攻克的釉色难题,竟被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解决了。
林晚照放下笔,长舒一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没有理会周围的赞叹,而是摘下手套,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那道曾狰狞如伤疤的裂口,如今几乎消失无踪,只有凑近了,才能看到一丝极细的、宛如新生胎记的痕迹。
这便是修复的最高境界——修旧如旧,既要补全残缺,又要保留岁月赋予的沧桑。
她脑海里闪过那本被沈知远视若敝屣的《窑变录》。
当初她如获至宝地捧着那本泛黄的手抄本给他看,说这是孤本,里面的记载能解开很多陶瓷工艺的谜团。
沈知远当时正忙着一个千万级别的项目,闻言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什么破烂玩意儿,一股子霉味,赶紧扔了,别占着书房的地方。
是她,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把书从杂物间的废纸堆里捡了回来,用防潮纸包好,藏进了自己陪嫁的樟木箱底。
她从没想过,这本被前夫嫌弃的破烂,竟在今天,帮她托举起了一件国宝的尊严。
正想着,周敏的电话打了进来,语气兴奋得像是中了彩票:晚晚!你看新闻了吗你火了!全网都在转你修复梅瓶的新闻,标题是‘续命之手’!太帅了!
林晚照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声音里透着疲惫:看到了。
沈知远那傻子也看到了,周敏的语气瞬间转为不屑,他还在你工作室楼下呢,我刚路过,看见他拿着手机,脸都白了。活该!让他瞧瞧,他丢掉的是什么宝贝!
林晚照沉默了片刻,只是淡淡地说:敏敏,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个曾经以为婚姻就是全世界,每天变着花样煲汤、只为等他一句夸奖的林晚照,已经随着那本被扔进杂物间的《窑变录》,一同死掉了。
现在活着的,是文物修复师林晚照。
修复工作收尾后,陈馆长亲自把她送到博物馆门口,紧紧握着她的手:林老师,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以后省博有任何技术难题,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林晚照客气地笑了笑,婉拒了陈馆长派车送她的好意。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走走。
夜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她裹紧了风衣,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以为又是周敏发来的八卦,随手点开,却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归属地让她有些恍惚——是她读大学的那个城市。
短信内容很简短,却让她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份正式的讲座邀请,邀请她作为杰出校友,回母校为文物与博物馆学系的学弟学妹们做一次专业分享。
落款处,写着本次活动的主持人——已经退休多年的赵老师。
5
你的道歉,买不起我的时间
讲座现场的灯光聚焦在林晚照身上,她背后巨大的高清屏幕上,是那只青釉梅瓶的修复细节图。
每一道冲线,每一块补缺,都在镜头下清晰可见,却又与器物本身的气韵融为一体,毫无突兀之感。
主持人是林晚照的恩师,早已退休的赵立德教授。
他扶了扶老花镜,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骄傲:这只梅瓶,我亲眼见过它破碎的样子,也亲眼见证了它的重生。晚照是我教过的所有学生里,最懂‘器物呼吸’的一个。
台下掌声雷动。
沈知远就混在这片掌声里,他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台上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素青色旗袍,身姿挺拔如竹,温润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
可当她开口时,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颗石子掷入静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文物修复,从来不是为了掩盖破碎,更不是制造一个虚假的完美。它的意义,是尊重历史,让每一道伤痕,都成为可以被阅读的故事,成为时间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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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沈知远忽然感到一阵陌生的恐慌。
他记忆里的林晚照,是那个窝在工作室里,满身尘土地对他笑,说等我卖掉这件作品就有钱了的女孩。
可眼前的她,像那只被她亲手修复的梅瓶,破碎过,却因此更添风骨,光华内敛,令人不敢逼视。
讲座散场,人潮涌动。
沈知远费力地挤上前,终于在走廊尽头追上了她。
他将一叠银行票据递过去,语气急切又带着一丝讨好:晚照,我把之前转给苏曼的钱,一分不少都要回来了,连着利息。你看……我们,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林晚照接过那叠纸,目光扫过上面的数字,神情没有半分波动。
她只是将票据轻轻推回他胸前,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沈知远,三年前,这些钱或许能为我换来一场梦寐以求的个人展览。但现在,它们可能连我一周的工时费都不够付。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他彻底慌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知道我错了!你给我一次机会,我都可以改!我什么都愿意改!
林晚照的脚步终于停下。
她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你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入他最不愿承认的痛处,我恨的,从来不是你把钱转给谁。我恨的是,当初你说‘我养你’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根本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
话音落下,她抽回自己的手,再也没有停留。
两天后,咖啡厅的角落。
苏曼顶着一张妆容都遮不住憔悴的脸,眼神却依旧像淬了毒的刀,死死盯着林晚照。
你别得意,林晚照。你以为你赢了吗沈知远心里爱的人从来只有我!
她甩出一张手机里的照片,屏幕上,是沈知远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头无力地靠在她肩上的画面。
他答应跟你离婚,只是为了让我安心治疗,是权宜之计,你懂吗
林晚照端起面前的白瓷茶杯,轻轻吹开袅袅的热气,甚至没有看那张照片一眼。
她浅啜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是吗那你应该去提醒他,上周他给你转的那笔五千块,是从我朋友周敏帮忙冻结的账户里划出去的。银行的风险提示短信,想必你比我先收到。
苏曼的脸色瞬间煞白。
林晚照放下茶杯,继续不紧不慢地补刀:哦,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你那台所谓的‘摔坏了的相机’,我查过了,是佳能R5,二手市场价撑死八千。你靠着所谓的战地创伤后应激障碍从他那里博来的每一分钱,我都建议你留好凭证。毕竟,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万一哪天有关部门做PTSD鉴定需要提供资产来源证明呢以备不时之需嘛。
你!苏曼猛地站起身,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刚想发作,手臂却被一只苍老而有力的手拦住了。
门口不知何时走进来的赵老师,脸色冷得像冰。
小苏啊,当年你为了追所谓的社会热点,逃了我整整一学期的《器物史》,我就跟你说过,你这辈子缺一门‘人性课’。老人叹了口气,目光里满是失望,现在想补,恐怕是来不及了。
林晚照看都没再看摇摇欲坠的苏曼一眼,只对赵老师露出一个真切的微笑:老师,您来了。下周我去您家取那套敦煌残卷,时间方便吗
阳光穿过玻璃窗,恰好落在她素青色旗袍的袖口上,照亮了上面用植物靛蓝亲手绣出的一枝淡梅。
那种蓝色,沉静而古老,永不褪色。
赵老师点点头,引着她往外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对了,晚照,你那个梅瓶修复得实在太好,好到……最近总有些奇怪的人,四处在打听它的来历。
6
新釉不开旧窑
沈知远走了。
匠·照梅瓶修复专题展的开幕式,比林晚照预想中还要热闹。
工作室里外都是人,闪光灯和祝贺声交织成一片,几乎要将初春的暖阳都比下去。
林晚照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衬衫和长裤,穿梭在人群中,从容地回应着每一份善意。
她不再是那个守在家里,等一个男人回家吃饭的女人,而是站在自己作品前,接受所有人检阅的修复师林晚照。
同事周敏挤过来,递给她一瓶水,压低声音说:刚才你前夫在门口站了很久,我差点以为他要来砸场子。
林晚照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眼神平静无波:他只是来告别。
告别那个为他洗衣做饭、磨掉所有棱角的妻子。
周敏还想说什么,门口的助理抱着一个精致的礼盒走了进来:林老师,有您一份礼物,说是匿名送的。
盒子是原木色的,只用一根素色麻绳系着,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透着一股沉静的质感。
林晚照接过来,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解开绳结,打开了盒子。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茶盏。
天青釉,色泽温润如玉,是雨过天晴后天空的颜色。
器形简单古朴,能看出是手工拉坯烧制,带着独一无二的温度。
林晚照将它轻轻托在掌心,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瞬间沉淀下来。
她翻过茶盏,看到底部刻着四个小字——照见本心。
笔锋瘦劲,却透着一股力量。
周敏凑过来看,眼睛亮了:哇,天青釉!这得是多懂行的人才送得出手的礼物。林姐,是不是哪个仰慕者送的‘照见本心’,这名字也太有心了吧。
林晚照摩挲着那四个字,没有说话。
这世上,能真正照见她本心的人,又有几个
几天后,她才从博物馆一个相熟的策展人口中得知,送这只茶盏的人,是常来博物馆拍展品的独立设计师,李砚舟。
林晚照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几个月前,他为了设计一本古籍的封面,特意找她咨询过关于宋代缠枝莲纹样的细节。
两人前后通过三次邮件,见过一次面,全程都在聊专业,仅此而已。
她记得他很高,说话不疾不徐,身上有种干净的书卷气。
原来是他。
这个念头刚闪过,又一封信被转交到她手上,信封是和礼盒配套的素色纸,字迹与盏底的刻字一模一样。
信里只有一句话:我不急认识你的人生,只想成为它的一部分。
没有热烈的追求,没有急切的表白,只是一句安静的陈述,却像一颗石子,在她刚刚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极轻、却久久不散的涟漪。
林晚照看着那行字,许久,将信纸折好,放进了工作室书桌最里层的抽屉。
没有回复,也没有丢弃。
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也不想轻易为谁停留。
那只天青釉茶盏,就这么被她放在了工作室的案头,正对着她修复瓷器时坐的位置。
7
釉色不欺人,人心才欺己
第7章
釉色不欺人,人心才欺己
李砚舟没有再来,工作室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赵小雨像是脱胎换骨,做事沉稳了许多。
她不再把修复当成一项战战兢兢的任务,而是学着林晚照的样子,在工作台前一坐就是一天,与那些沉默的碎片对话。
有时她会看着案头那只天青釉盏里的玉兰,从含苞到盛放,再到花瓣边缘微微蜷曲,轻声问:老师,你说,李先生还会来吗
林晚照头也不抬,指尖沾着特调的胶,将一块碎瓷稳稳粘合,淡淡道:缘分这种事,比修复一件碎成九块的元青花还难。
话音刚落,林晚照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对面传来一个尖锐又傲慢的声音:是林晚照吧我是周亚辉,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
林晚照手上的动作一顿。
周亚辉,修复界的新贵,以无痕修复闻名,风格与林晚照一派截然相反。
他主张用现代技术将文物恢复如新,抹去一切破碎的痕迹,认为那才是对历史最大的尊重。
有事林晚照的声音冷了三分。
你师父陈老先生,最近在修复一件战国‘卧龙’玉印吧我听说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手也开始抖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别让你师父一辈子的名声,毁在最后一件作品上。要是他不行,可以送到我这里来,我保证修得天衣无缝。
电话那头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林晚照挂了电话,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她抄起外套就往外走,只对赵小雨丢下一句:看好工作室。
赵小雨从未见过林晚照如此失态,那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愤怒和担忧。
林晚照赶到师父家时,老人正坐在工作台前,对着一堆碎裂的玉块发呆。
他的手确实在微微颤抖,面前的修复稿画了又擦,一片狼藉。
师父。林晚照轻声唤道。
陈老先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不甘:晚照,我好像……真的老了。这龙身上的纹路,我看不清,手也对不准了。
这枚玉印是师父的收山之作,是他和自己较了一辈子的劲。
如今,他却要败给时间。
周亚辉给你打电话了陈老先生叹了口气,他想要这枚玉印,想用他的方式,去证明我是错的。
林晚照看着师父花白的头发,心里一阵酸楚。
她握住师父的手:您的修复理念,不是对错,是选择。把东西给我,我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晚照住进了师父家。
她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没日没夜地研究那枚玉印。
战国玉印的雕工复杂,断裂处更是细如发丝,修复难度极大。
更难的是,她要延续师父的风格,在修复的同时,保留玉石本身经历千年岁月后形成的气。
这天深夜,她对着灯光,怎么也拼不对龙尾的一处断裂,烦躁地把工具扔在一边。
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她以为是师母,不耐烦地说了声进。
推门而入的,却是李砚舟。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还有一沓厚厚的资料。
他似乎也没想到林晚照会是这副模样,头发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我……李砚舟一时语塞,我听说了陈老先生的事。我是学历史的,正好研究过战国时期的玉器图腾。这里是一些相关的文献和拓片,或许……能帮上忙。
他把资料放在桌上,又打开食盒,里面是温热的小米粥和几样清淡小菜。
你不用解释,林晚照的声音沙哑,周亚辉想拿这枚玉印造势,整个圈子都传遍了。
我不是来看热闹的。李砚舟把粥往前推了推,我只是觉得,一个只懂得炫技的匠人,没资格评判一位用一生去和器物交心的宗师。
灯光下,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林晚照没有说话,默默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
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连日来的些许寒意。
她看着桌上那些李砚舟手抄整理的文献,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重点。
她忽然明白,那天他为什么要把情书折回去。
因为他懂得,最高级的爱慕,不是占有,而是并肩。
是在她冲锋陷阵时,为她递上最需要的弹药。
谢谢。林晚照轻声说,这句谢谢,比那句三个月后来取要重得多。
李砚舟笑了笑,指着那堆玉片:其实,你修不好它,不是因为技术,是因为你乱了。你太想赢,忘了你师父教你的第一件事。
林晚照一怔。
你曾对赵小雨说,修复不是怕破碎,是敢让破碎变得有意义。李砚舟的声音很沉稳,可你现在,却在害怕这枚玉印不完美。你在怕输给周亚辉,怕辜负你师父。林晚照,你不是在修复它,你是在和它对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林晚照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褪去了初见时的拘谨,像一把温润的古剑,看似无锋,却能直指核心。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工具,眼里的焦躁褪去,只剩下通透的平静。
她看着那处无论如何都对不上的龙尾断裂处,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她不再执着于严丝合缝,而是顺着玉石崩裂的自然走向,用金缮的工艺,将那道裂缝勾勒成一道闪电的形状,恰好劈在龙尾之上。
仿佛是这条沉睡千年的卧龙,在苏醒时引动了天雷。
那道破碎,从此成了它的惊蛰。
一个月后,修复完成的卧龙玉印在博物馆展出,旁边并列着周亚辉完美无瑕的无痕修复作品。
众人围在玉印前,惊叹于那道宛如神来之笔的金色闪电。
陈馆长抚掌赞叹:这哪里是修复,这分明是点睛啊!这道裂痕,让它从一件死物,变成了一个神话。
周亚辉站在一旁,脸色铁青。他赢了技术,却输掉了意境。
林晚照和师父站在人群外,老人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眶湿润。
晚照,谢谢你。
师父,是您教我的。
那天,李砚舟也来了。
他没去和林晚照搭话,只是在展柜前站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去。
林晚照却穿过人群,叫住了他。
李砚舟。
他回头,有些意外。
林晚照走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张便签,上面是她工作室的地址,和一行清秀的字。
她把便签塞进他手里,学着他那天的样子,平静地说:上次的粥很好喝。明天,我想再喝一碗。
李砚舟低头,看着那行字。
上面写着:我的笔记本深处,也藏了一封没送出去的信。
他抬头,望进她含笑的眼睛里。
阳光穿过博物馆的玻璃穹顶,落在她身上,仿佛她自己,就是一件被时光温柔修复过的,独一无二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