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江南市最昂贵的律所楼下,烈日灼烧着我的后背,皮鞋硌得脚底生疼,手里攥着那份已经被汗水打湿起皱的案情材料。这个城市车水马龙、万象繁华,却没有一扇门愿意为我父亲打开。直到那天,他从电梯走出来,一眼看都没看我,却在我哑着嗓子求他哪怕只看一眼时,停住了脚步。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从法律的课本上,迈进了真正的战场。
1
烈日下的等候
知夏,快接电话,是派出所的!
母亲一边炒菜,一边把震动不停的手机递给我。我手上还抓着洗碗的抹布,匆忙擦了擦接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江南市公安局第二分局。
您好,是林志强的家属吗
我喉咙干得发紧,我是,我是他女儿。
他涉及一宗交通事故,目前被带回派出所协助调查,请家属尽快到场。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顾不上洗完的碗盘也顾不上母亲喊我,抓起钥匙就往外冲。
派出所的走廊阴冷压抑,风扇嗡嗡转着,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味和汗味。值班民警态度冷淡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父亲在里面录笔录,不能见,你等等。
我坐在那张破旧的候审椅上,手里捏着身份证,汗水顺着后背流下去。十分钟,半小时,一个小时过去,没人再理我。
直到有个年轻警员从办公室走出来,低声说:你是林志强的女儿你爸卷进了一起交通事故,对方是个骑电动车的老人,撞上后颅内出血,情况不太乐观。
是……是我爸撞的他我声音发哑。
监控显示两人相向而行,你爸有刹车,但不确定是谁责任大。等医院那边确诊,再看怎么定性。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恐惧。它不是惊叫,不是眼泪,而是你坐在那儿,动都不敢动,脑子里只剩一句话:我爸要出事了。
我试图打电话给父亲的朋友、单位的同事,没人敢接,也没人能帮。我又开始打江南市的律师电话,一家又一家,问价、讲案情、说明情况,但凡听到没有预算只是普通家庭,几乎都挂断了。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两个人坐在老旧的小区厨房里,电饭煲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她红着眼说:要不卖房吧。
我摇头,嘴唇都咬破了:卖了房,也请不起律所里那种大律师。妈,我来想办法。
我知道我只能靠自己了。
第二天,我去了江南市最知名的刑辩律所——默衡律师事务所。那是个我在新闻里见过很多次的地方,代表成功、冷静、和我们这种人毫无关系的地方。
我站在写字楼下,穿着已经起褶的白衬衫,抱着资料坐了五个小时。阳光晒得我后背发烫,我喝了一瓶水又一瓶,还是口干舌燥。
傍晚六点,电梯门打开。
他出现了。
一身深灰西装,黑色皮鞋锃亮,走路不快但有种不容侵犯的节奏感。他就是沈默之,江南最有名的刑事律师,外号冷面阎罗。
我几乎是冲上去挡在他面前,沈律师!请您帮我爸!我不求您免费,只求您看看材料,我可以免费给您打工,可以扫地、打杂、写材料、做案卷校对——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停下脚步。
我不接没有价值的案子。
那一眼冷得让我呼吸都卡住了。
就一眼,我把那份皱巴巴的案卷塞进他手里,就一眼,看完之后您不愿接,我立刻走。
他接过文件,没有说话,低头翻了起来。
我站在他面前,一秒一秒地听自己心跳如鼓,像是把整个人的命运都压上了。
三分钟后,他合上文件。
明天来律所实习。他说。
我怔在原地。
你不是想学法律吗来看看真的是什么样。
我点头如捣蒜。
他已经转身走进大楼,只留下我站在楼门口,眼眶泛红,眼泪终于在那一刻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我知道——我父亲,可能真的还有救。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很早,穿着重新熨过的衬衣,把头发扎得整整齐齐,走进那座钢铁和玻璃堆成的大楼。
一进律所大厅,我就像误闯了别人的世界。
助理们脚步飞快,打印机吐出成摞的卷宗,会议室里传来冷静却迅速的讨论声。所有人都看我一眼就移开,没人打招呼,也没人指引我方向。
直到沈默之推开办公室的门,头也不抬:你坐外面那张桌子,案卷在上面,三小时内交一份辩护策略。
好。我咬牙答应。
桌上那本案卷熟悉得让我手抖。
是我爸的。
第一页就写着重伤,情况不明八个字,被红笔划了三道线。
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再写错、再出纰漏,就再也没人愿意为我们家开口了。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深吸一口气,开始在键盘上敲下第一个字。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下父亲,但我知道——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
他养我长大,我替他翻案。
就从这一页开始。
2
最冷的律师
电脑屏幕的光照在我脸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键盘声像战鼓敲打着神经。
三小时。
我写下了近五千字,列出十五条事实要点,推演三种责任划分方案,引用六份相关判例。一字一句全是我从书本和资料中生搬硬套而来,但我知道这些是我手里仅有的武器。
指针跳到上午十一点五十九分,我把报告打印出来,走进那间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的办公室。
沈默之坐在落地窗前,窗帘半拉,光线斜斜地落在他身侧的资料架上。他的眼神落在电脑屏幕上,连头都没抬。
我将报告递到他桌上。
他拿起,扫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撕了。
纸张发出清脆的撕裂声。
我怔住。
你这是在写期末论文吗他声音极轻,却句句冰冷,法庭不是让你陈述想法的地方,它只听证据和逻辑。你以为堆叠术语和判例就能让法官信服
我咬紧下唇:我会改。
他手指轻敲桌面:你想救你爸,不是靠你感动谁,而是靠你能不能一枪击中对方要害。写个能用的。
我拿回撕碎的报告残页,走出办公室。
外头助理们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继续工作,好像早就习惯有人进来被撕、出去再来。
我坐下,手心是冷汗。
心里却很安静。
这才是我想进入的世界吧不是法学院里演习的模拟审判,而是真实的、充满敌意的战场。
我重新打开文档,把原先的套话全删了,从事故当天监控视频开始,逐帧逐帧分析。我写得很慢,但每写一个字,都用事实支撑,每列一条推论,都标注证据来源。
我用了图表,列出事故时间轴,重点标红老人自行变道那一秒。我找出车辆急刹的画面,从城市交通管理系统调取当天路况,还查阅了近五年类似事故的判决数据,筛选出三个最接近的案例。
到下午两点,我再次站到他办公室门口。
他扫了一眼我手上的文件。
还想试一次
我点头。
这次他没有撕,低头认真翻看。
时间仿佛凝固。
他看到第三页,轻轻嗯了一声。
看到第七页,他把眼镜推上去,指尖在某个注释下顿了一秒。
我不敢出声。
最后他合上文件,眼神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望向窗外的江南城景,淡淡道:可以。放进卷宗备份。
那一刻,我整个人像被释放了一样,手心全是汗,嘴唇却压得死紧。
你知道你最开始的问题是什么吗他忽然问。
我直起身:太主观,不够严谨。
不是。他目光淡淡扫过来,你没资格主观,因为你还没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
我没有说话。
他说的是对的。
以后所有关于这起案件的跟进,由你负责初步整理,交我二审。
我点头应下,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
我明白了,我不是被选中,而是被允许自救。
沈默之给的从来不是机会,是试错的刀刃。你能撑住,他就往你这边站。你撑不住,他就换人。
下班时我走出律所,天已经黑了,城市灯火通明,我却没有一丝轻松。
我回到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睛红肿,手里还捧着那本收据本翻来翻去。
妈,我蹲下身,把头靠在她膝头,爸那边暂时稳住了,律所的人会出庭。
她哽咽着点头:知夏,你爸的命,咱家得保住。
我没有说出沈默之那句冷漠的评价。
有些真相,母亲不用知道。
我回到房间,一边热着牛奶,一边打开电脑继续整理资料。
凌晨一点,我收到沈默之发来的第一条微信。
对方家属明天上午找媒体放风,准备控制舆论方向。
我只回复了一个字。
明白。
我没有哭。
哭解决不了事情。
而我知道,我还没赢。
这只是开始。
3
助理实习生
凌晨三点,我还坐在床头,盯着电脑屏幕上那张事故截图。
画面里,父亲开的白色桑塔纳正在减速,而老人骑着电动车,在红绿灯变黄的最后两秒,突然越过停止线,从非机动车道斜切进机动车道中央,紧接着,人和车一起翻倒在地。
这一秒,在新闻标题里被总结成了八个字:老人为躲车摔倒。
而我知道,父亲的车根本没碰他,甚至提前刹了车。
可没有人想听。
我点开微信,把截图和分析文字发给沈默之,他没有回,但我知道他会看。
早上八点,我准时出现在律所。
整个办公室静得只能听见打印机运转声。组内助理小邱冲我点点头,悄声说:昨晚你发的那份材料,沈律师凌晨四点转发到工作群了。
我顿了一下。
他还说了句‘比上次好’。
我的喉咙像被热水灌过,鼻腔微酸,却没说话,只回到工位上继续整理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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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会议室里,沈默之带我们开案前评估会。
白板上写着三个大字:林志强案。
知夏,你讲。他说。
我站起来,心跳剧烈,掌心全是汗。
从监控还原流程看,老人确实存在违规变道行为,且在事发前主观意图强烈,有明显加速动作。我们目前掌握两份同类判例,以及三名附近商铺员工证言……
我正说着,他举手打断。
用词。
我愣住:哪一句
‘主观意图强烈’。你怎么判断
我被堵在原地,呼吸一滞,随后立刻低头翻开资料。
根据视频时长推算,从红灯闪烁到事发,电动车从停车线移动至路心只用了1.3秒,属于加速状态。结合车把控制角度,骑行者非失控,是有判断性越线。
他点头:继续。
我说完后坐下,身后是好几个年资比我长的助理。他们的眼神像一把把无声的刀——有轻蔑,有惊讶,也有不屑。
但我不在乎。
在这个行业里,没有资格说尊重,你只要能证明你有用,就活得下去。
会议结束后,小邱给了我一份新材料。
沈律师让你查这三个地段的监控布点图,他说可能还有更早角度的摄像头。
我拿着资料去江南市交通管理局。
一开始没人搭理我,直到我亮出律所工牌,对方才放我进去查资料。
在一间堆满灰尘纸盒的资料室,我找到那条路的完整布点图,果然,事发路口西侧还有一个斜角监控,是拍摄机动车道整体走向的广角镜头。
这段视频你们上传了吗
那名文员说:没啊,调取的不是这台。
我立刻申请拷贝,拿回律所。
那天晚上,我和沈默之一起看视频。
他没开灯,只点了电脑前的台灯,光线照在他的侧脸上,轮廓冷硬,像石刻。
暂停。他说。
我按下空格键。
画面里,老人驾驶的电动车从巷口窜出,而此时父亲的车距巷口还有十米。
继续。
我们看到电动车忽然偏转角度,从原本的绿道压进了主车道——方向极不自然。
这不是正常避让。
我点点头:像是故意抢道。
或者——他轻声,他想讹人。
我一震。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对这个案件下真正判断。
他没有给我反应时间,只冷声道:写鉴定意见申请书,我们要要求交警复议责任划分。
我立刻动手。
次日上午十点,沈默之亲自前往交警队递交材料。
我站在大厅外看他走进去,西装笔挺,沉稳冷淡,像是刀锋压着一层绒面。
四十分钟后他走出来,将手中的接收证明递给我:下周开庭,结果前不会给意见书,但我们要先发制人。
我点头。
下午回到律所,他在办公室门口忽然停住。
你刚才在会议室,说得不错。
我抬头看他。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停了。
有点像律师了。他说。
我低下头,轻声应了一句:谢谢。
他走进办公室,门关上了。
我站在门外,心跳一阵阵的,眼睛发热。
但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还有更难的战要打,还有更深的水要趟。
我回到工位继续整理资料。
微信响起。
是母亲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是父亲坐在客厅沙发上,穿着拘留所发的衣服,神情空落,一言不发。
母亲附了一句话:你爸晚上没吃饭,他说他害你了。
我盯着那张照片,眼前模糊了一瞬。
我没有回消息。
我只是点开电脑,调出下一批证人名单,重新开始敲打键盘。
我知道我不能倒。
我一倒,我们家就没了。
而现在——
我还站得住。
4
开庭前的夜晚
入夜时分,律所灯光还亮着。
我趴在资料室的长桌上,面前摊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证人证言,背后是整面墙的案卷档案。我已经连续工作十七个小时,脑袋像压了铅块,可每闭上眼,浮现的都是父亲坐在审讯室的画面——他用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望着我,说:知夏,你一定不要怕。
可我确实怕。
怕证人临时反口,怕法庭倾向对方立场,怕一切我们苦苦争取的证据,最终被一句社会影响恶劣轻易压倒。
怕的不只是失去父亲,还有我对这场现实规则的全部信仰。
沈默之没走,他还在办公室,整层楼只剩我们两个。组内的助理早就离开,我却不敢离开一步。
九点四十七分,我端着一杯冷掉的咖啡敲开了他的门。
明天庭审的答辩稿,我写了一版,您要不要过一眼
他没接,只抬眼看我一眼:你怎么称呼你父亲
我一愣:什么
在法庭上。
我低声道:被告人。
错。他扔下一支笔,他是你父亲,也是这场被公共舆论押上审判席的普通人。你要在陈述里让所有人看到他是活人,有血有肉,不是被数字编号的‘罪犯’。
我像被抽了一鞭,陡然清醒。
他低头,翻开我写的答辩稿。
还不够狠。你太想当个平衡者,怕冲撞,怕伤害任何一方,怕失控。但这是法庭,不是交际场。
我站在他面前,忽然觉得这不是对我一个人的指责,而是整个系统对新手的最后容忍。
他说:明天你出庭,站在我后面,听清楚每一个问题、每一个回答。不要记台词,记反应。
我点头。
去休息吧。
我没走。
他也没再赶我,只继续翻阅卷宗。
凌晨十二点整,我回到工位,又打开电脑,删掉那份所谓中立而克制的稿子,从头开始重写。
凌晨两点半,沈默之把自己的庭审提纲打印出来,敲了敲我桌子:你来背。
我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念。
他偶尔打断:这一段节奏太急,要压后半句。
这句话重复了‘重大’两次,换词。
这句要看法官眼神再说,留个停顿。
我背完最后一段时,窗外天已经蒙蒙亮。
我几乎站不住,脚酸胀得发麻。
他忽然问我:第一次上法庭,怕吗
我摇头。
他盯着我几秒,像在判断真假,然后低声说了一句:你爸明天会坐在被告席上,你得坐得比他还稳。
我点点头:我会。
清晨七点,我穿着那套最正式的黑色西装,头发一丝不乱地束在脑后。母亲起得很早,给我热了牛奶,我喝了一口,站在门口穿鞋时,她把手机递给我。
你爸……说能不能借你手机说两句话。
我接过手机,按下免提。
知夏啊,父亲的声音透着疲惫,你别太累了。爸没教过你什么本事,但你要是觉得吃力,就别强撑,行吗
我眼眶发烫。
爸,不累。我轻声说,等你出来,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面。
电话那头顿了顿,他笑了。
好,吃你做的。
上午九点整,江南市中级人民法院。
我跟着沈默之走进五号庭,身后是几家媒体、几个不相干的旁听者,还有对方家属带来的大量支持者。
父亲被法警带上审判席,眼神躲闪,脊背弯曲,手铐在他腕上泛着冷光。
他抬眼望向我,眼神里闪过一瞬的慌乱。
我微微点头,直直看着他。
他说过一辈子要护我周全,可现在,我要替他顶住这个世界。
法官入席,公诉人陈述,控方态度严厉,咬住老人重伤,林志强未及时避让为主责。
轮到辩方,沈默之站起,声音冷静清晰。
依据证据二十七号,事故发生前7.4秒,被害人驾驶电动车违规变道,根据现场刹车痕迹与交通调取录像,林志强车辆在可控范围内已完成全部紧急减速操作。再结合事发道路结构、视野盲区及天气状况,本案不构成主要过失,仅属一般交通意外。
法官点头,示意继续。
沈默之不疾不徐地补了一句:林志强,是一位普通司机。三十年驾龄,从无违规记录。从事出租车行业供养家庭,从未触犯法律。他不是媒体镜头下的冷血肇事者,而是一个用全部积蓄支撑女儿完成学业的父亲。也是个,被这个社会忽略太久的底层劳动者。
法庭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站在他身后,心跳平稳,掌心温热。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战役,终于到了台面上。
结案陈词前,法官宣布择期宣判。
我们没有赢,但也没有输。
我知道,还要再熬几天。
走出法院那一刻,阳光刺眼,人群熙熙攘攘,我和沈默之并肩走着,没有说话。
他忽然低声问我一句:你爸坐得稳不稳
我抬头看着他:他没低头。
很好。
他没再说话,步伐坚定而沉稳,像刚结束了一场小仗,转身就要去准备下一场战斗。
而我站在阳光下,忽然有一种很清晰的预感。
不管这场仗最后赢不赢,我都不会再回到从前那个我了。
5
沉默之下的正义
父亲的庭审结束后,网络像被某种无形的手推了一把。
当天傍晚,江南市某知名媒体的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标题为《谁在为致人重伤的司机开脱》的文章,图文并茂,配图正是我父亲戴着手铐走出法院的瞬间。
配文极具煽动性,用辩护团队试图洗白媒体人闻风退让市民痛斥法院中立等模糊词汇构建起一张足以操控舆论的网。
文章下的评论区瞬间被公愤填满:
——这年头有钱就能摆平一切了。
——老实说,骑电动车的大爷那么大年纪了,就算违规也不该这样被轻轻放过。
——那律师不就是沈默之冷血代言人罢了。
我坐在律所茶水间里,盯着这些评论,握着手机的手一阵阵发麻。
沈默之从走廊另一头经过,停下看我一眼。
看了
我点头,心里满是窒息感。
舆论引导不是坏事。他说,他们怕我们赢了。
可是……我抬头看他,这会不会影响法官判断
他反问:你觉得法官在看评论区吗
我没说话。
我们打的不是民意官司,是证据官司。他将一份文件夹放在我桌上,别分心,这是新的补充鉴定。
我打开看,是那段新增监控所拍摄的高角度视频截图,图中老人骑车时明明从非机动车道偏离,压过黄线进入机动车道,而那时父亲的车已经刹车,但距离太近,避让无效。
这是法庭未采信的延后证据,但我们必须争取再次提交。
申请复议,理由你写,下午三点前给我。他说完便离开。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好,把手机扔到一边。
现在不是看评论区的时候。
中午一点,我将书面申请打印完毕,递交到法务窗口,顺带附上沈默之的个人签署。
两点四十五分,法院办公室打来电话:我们已收到补充鉴定材料,将进入复议流程。
我长舒一口气,但还没松完,电话那头又冷冷一句:不过你们最好提前准备公众解释,最近网络舆论确实压力不小。
我怔住。
从法院出来的路上,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她声音低低的,听起来疲惫极了。
邻居都在议论,说咱家要靠关系把事压下去。我今天去买菜,两个卖菜的还当着我面说‘哪家女儿这么狠心,帮亲爸打官司坑老人’。
我闭着眼听着,指甲都掐进掌心。
妈,你别出门了,我来安排。我说。
挂断电话后,我回到律所,推开沈默之办公室的门。
他在看资料,连眼都没抬:有事说。
我想开一次记者会。
他这才看向我,眉毛几乎不可察觉地挑了一下。
你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吗
我们不能只打法律的仗,还得打舆论的仗。我不想再让我的母亲每天都在家躲着,连个菜市场都不敢去。
他沉默了几秒。
你打算怎么说
我把准备的三份媒体发言稿放在他桌上:以案件客观为核心,不带情绪,但必须指出公众舆论失实。
你代表谁发言
我自己。
他盯了我半分钟,最后开口:发言必须现场脱稿。你是林志强的女儿,你能代表的,只有你自己。
我明白。
那你自己扛。
记者会定在第二天下午,由律所下属公关部协调,地点选在法院对面的一家小型多功能会议厅。
我站在台上,面对台下二十多个记者的镜头与聚光灯。
我是林志强的女儿林知夏。今天,我以个人身份,回应近几日舆论中对我父亲案件的误读与不实描述。
我看着前方某个闪光灯不住闪烁的方向,声音不疾不徐。
首先,我父亲在案件中并非肇事逃逸者,第一时间报了警,留在原地接受调查。事故发生后也积极配合治疗、承担费用,至今未有任何逃避行为。
第二,根据交警部门新调取的视频监控和刹车痕迹分析,我父亲存在紧急避让行为,并非主责方。
第三,我作为一名法律专业毕业生,尊重法律程序,也尊重司法公正。我做的一切,只是希望让父亲得到一个不被情绪审判的结论。
台下有记者举手提问:你是否承认你父亲撞了人
我直视他:我不否认事发地是我父亲所在的车道,但从证据来看,老人是先变道,且我父亲有刹车行为。事故是意外,不是冷血。
又有人问:你们请了江南最贵的律师,是不是背后有人
我冷静回答:我们没有人脉,没有关系,我之所以找到沈律师,是因为我连续守在他律所楼下五个小时,把材料一页页塞给他。他不接案子,是因为案子‘没价值’。而他后来愿意出庭,是因为他看到了,这案子有意义。
当我走下台的那一刻,灯光还刺眼,但我不再晃神。
我知道,镜头不能毁了我们,除非我自己先低头。
沈默之站在走廊尽头,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我。
你很清醒。
谢谢。
他顿了一下:你刚才那句‘没有关系’,差点把我也骗了。
我笑了:我知道你本来也不该出现在这案子里。
但我出现了。
所以我更得赢。我看着他,认真地说。
他盯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母亲发来一条语音,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爸笑了一下,说你跟男人吵架的样子,很像他年轻时在车站和人抢单的样子。
我趴在桌上,哭得肩膀发抖,却咬着牙没出声。
因为我知道,后面还有更硬的仗要打。
6
反击的火焰
媒体风暴过后的第四天,舆论的风向终于松动。
我们成功申请到复议程序,法院同意重新评估新增视频与医疗鉴定意见。同时,有一家独立法学评论平台匿名发布了一篇分析文章,标题是《法律不能屈服于群情激愤》,文章以理性角度分析整个案情,提出如果过错方永远只看‘谁弱谁有理’,那正义将失去准绳的观点。
这篇文章不到十二小时,转发量破万,一部分人开始质疑那篇控诉式报道的真实性。
那天上午,我照例赶去律所,电梯门刚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走廊尽头——沈默之。
他手里拎着一杯咖啡,站在窗边,低头看着手机。
文稿你看了吗我开口问。
他没抬头:我让人投的。
我怔了下。
你不是不管舆论吗
我管的是信息,不是情绪。他说完,把咖啡放到我桌上,加班通宵,别晕法庭上。
我低声说了句谢谢,接过咖啡,滚烫得像能把人从崩溃边缘拉回来。
下午三点,交警部门出具了第二轮鉴定意见。
报告显示,伤者在事故发生前存在交通违法行为,其骑行路径为非机动车道斜切入主道,存在突发阻断嫌疑,林志强驾驶车辆虽未完全停下,但存在明显减速动作,依据《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二十二条第六款,司机行为属一般注意义务已尽。
沈默之将报告放在我桌上,说了一句:翻盘的命脉到了。
我拿着报告复印件,第一时间冲回家中。
母亲开门时正在削苹果,厨房里还飘着蒸饭的香气。
妈,这是交警的新报告。我把复印件递给她,我们有很大胜算了。
她接过去,眼睛一下子湿了:你爸他……他真的不是坏人。
我知道。我抱了抱她。
她颤声道:你知道你爸晚上睡不着觉吗他说他闭上眼睛就想起那天路上那一刹那——车冲过来、电动车倒下,他想喊却喊不出来。
妈,我们就快把一切讲清楚了。
那晚我守着父亲的视频通话。
他坐在拘留所的白色墙壁前,穿着皱巴巴的衣服,脸色消瘦,眼神却比之前坚定了不少。
知夏,律师说我能回家了
很快。我点头,我们还差最后一步,法院要再开一次庭。
他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行。
我差点没忍住眼泪。
第二次庭审安排在周五,江南市中院第五审判厅。
不同于第一次的紧张和不安,这次我穿着那套合身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坐在沈默之身后,眼神坚定。
对方代理人换了,比第一位年长,看起来更沉稳,但发言却更加激进。
他们继续强调伤者为弱势群体,希望法院从道德风险上考量责任划分,援引社会稳定和公众观感为理由,建议从重审慎处理。
这句话在我耳中听起来,像是在说:不是你错,但你不该赢。
沈默之站起,语气一如既往冷静:
法律不是照顾情绪的工具,交通事故不是舆论审判的代偿场。弱势群体固然应当被关注,但前提是在事实清晰、公平判断的基础上。否则我们倡导的法治,就将沦为一纸道德说辞。
他递交了三项新增证据:二次交通鉴定报告、事故发生时前车行车记录仪视频、以及来自骑行者主治医生的陈述记录——明确写着患者摔倒后并无骨折或擦伤,头部为单侧血管破裂,不符合强烈碰撞情形。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连法官都低头翻看资料,表情第一次显露出明显的变化。
当法官宣布择日宣判时,我终于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冷的汗水一滴滴滴在桌面上。
我知道,这是我们离胜利最近的一次。
走出法庭那天,雨刚刚停,江南的天空压着厚厚的云,像随时能再塌一次,但地面干净,像刚刚重洗过的街道。
沈默之把雨伞递给我,我接过时,他问:你怕不怕再上一次台
我摇头。
习惯了。
他轻轻点头,似乎也没再说鼓励的话,只是道了一句:你父亲能出来,是因为你把每一页纸都写明白了。
不是。我轻声说,是因为我不允许这件事被歪成另一种样子。
他停住脚步,看了我好一会儿。
如果以后你还想干这行,我可以考虑留下你。
我没回应。
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文件袋,步子比他快了半拍。
我知道,等父亲出来,我们家不会再是以前那个小心翼翼过日子的家。
而我自己,也再回不到那个怕发言会紧张、怕穿错衣服会被笑的女孩了。
我在这里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怎么赢官司。
而是怎么在不被允许发声的世界里,抢下属于我自己的那句话。
7
回声未止
父亲回来的那天早上,阳光明亮,空气干净,家门口的梧桐树叶在风里轻轻摇着,像在欢迎什么重要的归来。
我早早站在单元楼口,母亲提着保温桶,眼眶泛红,嘴唇抿得死紧。她一晚上没怎么睡,厨房灶台上炖了一夜的鸡汤,汤罐外壳还在冒热气。
小区门卫远远看到我们,朝我竖了个大拇指:你爸这事,真是不冤,姑娘你有出息。
我微笑点头,却没接话。
一辆车缓缓停在路边,父亲穿着一身深灰色夹克下车,眼神还有些迟疑,像不太敢相信眼前的自由。
母亲忍不住先一步跑过去,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你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父亲轻轻抱住她,嘴角绷着,但眼睛在发红。他看了我一眼,轻声道:知夏,辛苦你了。
我摇头。
家人之间,没有辛苦不辛苦。
中午,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吃着熟悉的饭菜。母亲舀汤的时候手还抖着,父亲尝了第一口,就眼眶湿润。
这味道,我在里面做梦都想吃。
以后每天都有。母亲说完,立刻补了一句,你再也不会进去了。
我低头吃饭,却突然意识到,那段时间压在胸口的那块石头,终于真的卸下来了。
父亲案子的最终判决以重大过失但未构成刑责定性,赔偿部分经重新评估后由保险公司承担大部分,舆论也已慢慢平息,甚至有几家曾转发不实消息的自媒体悄悄删了原稿。
我坐在客厅,看着手里的纸本判决书,长叹一口气,整个人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静。
那一晚,我独自来到江南市中心法院的门口,夜风吹得人有些发冷,但我还是坐在那排石椅上坐了很久。
沈默之发来一条消息:明天来律所吗
我回:休一天,我妈让我补个觉。
他没再说话,只发了一个收到。
我收起手机,望着对面那栋法院办公楼。
它的每一扇窗、每一道光,似乎都在记录着一个个被低估的普通人,用尽全部力气保住尊严和清白。
我在心里问自己一句:我会继续做这个吗
答案不需要多想。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律所。
前台小姐姐看到我,笑着调侃:以为你会休个长假呢。
休一天太久。我接过她递来的咖啡,这行,不能松。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发现书桌上多了一本厚厚的材料,封面写着委托申请表(拟)。
沈默之站在落地窗前,没回头,只说:那起职场性骚扰案,嫌疑人换了律师,但女孩说她信你。
我坐下翻开卷宗,开口问他:你信我吗
我只信结果。他把一句话说得平静又直接。
我没再多言,只把文件往前一推:那我们就做个漂亮的结果。
三个月后,那名受害女孩胜诉,判辞中写着本院认为被告行为违反职场伦理与法律边界,判决原告胜诉并予以精神赔偿。她在宣判后抱着我大哭了一场。
离开法庭时,我又收到了一条短信,是父亲发来的。
你妈说,菜市场的阿姨们都说,我闺女在电视上讲话那段,看得人热血沸腾。
我站在人潮涌动的法院门口,读完短信,笑了。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每一步,都不会再是替别人争一口气那么简单。
它是我作为自己,是一个法律人,是一个不甘平庸的女孩,对这个世界最倔强的一次回答。
正义也许会迟到,但只要有人不放弃,它就永远不会走错方向。
我会一直在,直到每一个被误解、被吞没、被淹没的普通人,能把话说完。
回声未止,故事也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