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下葬那晚,我在青铜古镜里看见他朝我比了个噤声手势。
祖母攥着我的手说:阿沅,镜中影若指喉,三日必见血光。
第二天父亲暴毙,喉间插着他最爱的紫檀毛笔。
当铺老板沈晦送我古镜时笑得温润:此镜可照人心,莫怕。
可当镜中映出二叔扭曲的脸,他唇语分明是:下一个是你。
我颤抖着翻开族谱——三十年前被活埋的盗墓贼,竟和二叔眉眼如出一辙。
祖父的棺椁沉入黄土那一刻,一股阴冷的风打着旋儿卷过坟头,吹得纸钱灰烬漫天乱飞,像一群仓皇失措的灰蝶。当晚守灵,我独自留在空寂阴森的祖屋,怀里抱着那只从祖父书房暗格里取出的沉重青铜古镜。镜身布满暗绿的铜锈,夔龙纹样缠绕边框,触手冰凉刺骨,一股陈腐的土腥味直往鼻子里钻。铜镜昏蒙,勉强映出我苍白惊惶的脸。就在我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凉的镜面时,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镜中我模糊的倒影旁边,赫然出现了祖父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穿着下葬时的寿衣,脸色青灰,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却异常清晰地从我肩后探出,食指死死压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一个阴森到极点的噤声手势。
啊!我失手将古镜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刺耳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灵堂里炸开。
阿沅!祖母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枯枝般的手死死攥住我冰凉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地上那面幽幽反光的古镜,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镜中影…若指喉…三日…必见血光!她眼里的恐惧浓得化不开,那不是迷信,是刻在骨子里的、被验证过无数次的绝望。
祖母的预言像毒蛇钻进耳朵。第二天清晨,那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整个林家大宅的死寂。我冲进父亲的书房,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父亲僵直地坐在他那张宽大的黄花梨书案后,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眼睛惊恐地圆睁着,死死瞪着虚空。他的喉咙,被一支蘸饱了浓墨的紫檀狼毫毛笔,从正面狠狠贯穿!墨汁混着暗红的血,顺着他僵硬的脖颈流下,染透了雪白的杭绸中衣前襟,像一幅狰狞绝望的泼墨画。那支笔,是他最心爱之物,昨日还见他执笔挥毫,写意山水。空气凝滞,只有血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嗒…嗒…嗒…敲在每个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官府的人来了又走,带着一脸豪门恩怨,不外如是的厌倦,最终草草以暴病而亡结了案。父亲喉间那支夺命的笔,被他们轻描淡写地归为跌倒时的意外。荒谬得令人发笑,更令人心寒彻骨。我抱着那面冰冷的青铜古镜,像是抱着唯一一块浮木,失魂落魄地穿过城中喧嚣的街巷。天空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小姐留步。一个清润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幽谷里的一缕微风。
我猛地回头。街角,博古轩的匾额下,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长身玉立。他面容清隽,眉眼温润如蕴着江南烟雨,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正是当铺的年轻东家,沈晦。他目光落在我怀中的古镜上,微微颔首:此物,原是小姐购得
我下意识地抱紧铜镜,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才让我找回一丝神智。沈…沈老板这镜子…是祖父遗物。
沈晦缓步走近,步履从容,带着淡淡的沉水香气息。他并未伸手触碰古镜,只是温言道:小姐眉宇间郁结惊惶,可是为此镜所扰他顿了顿,目光清亮,似乎能穿透人心,此镜名‘鉴心’,乃前朝古物,辗转流传,颇有些神异。传言它能映照人心深处之执念,或善或恶,纤毫毕现。他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莫怕。执念现形,未必是祸,亦可为警。
警我喃喃重复,指尖用力抠着镜框上冰冷的夔龙纹,它…它映出祖父…他对我比了噤声…然后…然后我爹就…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后面的话哽在喉间,化作无声的悲恸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沈晦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却无太多惊讶,只轻轻一叹:镜示警兆,心向光明。林小姐节哀,务必珍重自身。他微微拱手,转身步入他那间堆满奇珍异宝、光线幽暗的博古轩,月白的衣角消失在门内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深潭。
沈晦的话非但没能驱散恐惧,反而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更深更冷的涟漪。这面鉴心古镜,成了悬在头顶的催命符。我不敢再看它,用厚厚的锦缎层层包裹,塞进衣柜最深的角落。然而,那冰冷的触感和镜中祖父青灰的脸、噤声的手势,夜夜入梦,挥之不去。祖母三日血光的预言,如同跗骨之蛆。
第三天黄昏,残阳如血,将林府高耸的院墙染上一层不祥的暗红。二叔林承宗风风火火地闯进我的小院。他身材魁梧,常年在外经营药材生意,晒得黝黑的脸上此刻堆满了刻意挤出的悲痛与焦虑。阿沅!他嗓门洪亮,带着商贾惯有的热络,你爹的事,二叔真是…唉!天塌了啊!你放心,以后有二叔在,这个家塌不了!你祖母那边我也安抚好了,老人家受不得刺激,你也要多宽慰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场面话,魁梧的身体有意无意地靠近我放衣柜的角落,目光看似关切地扫过房间各处。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就在他侧身对着衣柜方向,唾沫横飞地拍着胸脯保证会照顾好我们祖孙时,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了衣柜门未关严的缝隙。
那层层包裹的锦缎不知何时滑开了一角。幽暗的衣柜深处,那面青铜古镜静静躺在那里。昏黄的光线艰难地钻入缝隙,落在镜面上。
镜中映出的,不再是房间的倒影,也不是二叔魁梧的侧影。
那是一张极度扭曲、充满了怨毒和贪婪的脸!正是二叔林承宗!但镜中的他,眼神阴鸷得如同淬毒的蛇,嘴角咧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开合,镜面仿佛隔绝了声音,却将那唇形清晰地烙印在我惊恐的瞳孔里——
下…一…个…是…你…
啊——!积蓄的恐惧终于冲破喉咙,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地砖,指甲几乎翻折。
二叔被我突如其来的尖叫惊得猛地后退一步,脸上的悲痛瞬间凝固,随即被一层惊疑和不易察觉的阴鸷取代:阿沅!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别怕别怕,二叔在这儿呢!他快步上前想扶我,那关切的表情此刻在我眼中虚伪得如同恶鬼画皮。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连滚爬爬地缩到墙角,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指,死死指向那个幽暗的衣柜缝隙,指向那面映照着地狱景象的青铜古镜。
二叔顺着我的手指望去,当他看清衣柜里那面古镜时,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惊疑瞬间变成了极度的惊骇,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心虚!他魁梧的身体晃了晃,眼神闪烁,不敢再看那镜子,更不敢看我充满恐惧和指控的眼神,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子里仓皇远去。
二叔那惊骇心虚的逃离,比任何言语都更证实了镜中邪影的恐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要将我撕碎。但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在绝望的深渊里猛然炸开——不能坐以待毙!这面镜子,沈晦说它能照人心执念,它来自祖父的暗格…祖父!他死前那个噤声的手势,是不是在阻止我说出什么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祖父的书房已被官府草草查验过,又被二叔以整理遗物为由翻动过,此刻更显凌乱破败,弥漫着灰尘和陈纸的气息。我像疯了一样扑向那个曾经存放古镜的暗格。暗格里空空如也,只余一层薄灰。我不甘心,双手颤抖着在粗糙的木板内壁一寸寸摸索。指尖划过一块略略松动的木板边缘,心中猛地一跳!用尽力气抠挖,指甲断裂的疼痛传来,一小块薄薄的夹层木板被撬开!
里面藏着的不是金银,只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纸张泛黄发脆,是林氏一脉的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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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颤抖着翻开,直奔记载祖父林正鸿生平的那一页。蝇头小楷记录着他何时出生、何时娶妻、何时得子(我的父亲),以及…他最重要的功绩:清光绪二十八年,督修西郊皇陵陪葬区,肃清盗匪,护国宝无恙,得朝廷嘉奖。
肃清盗匪…我喃喃念着,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旁边略小的附注。那里,用更细的墨笔,极其简略地记了一笔:同年冬,擒获巨匪‘钻山豹’及其党羽三人,匪首顽抗拒捕,当场格毙,余者…尽没于地宫塌陷。
钻山豹…这凶悍的匪号让我脊背发凉。目光落在族谱边缘一幅因年代久远而模糊泛黄的炭笔小像上,那似乎是祖父年轻时请人画的巡山监工像。画像一角,几个被绳索捆绑、跪在地上的模糊人影作为背景。其中一个匪徒侧着脸,画师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眉眼轮廓…
轰隆!
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我死死盯着那模糊的眉眼,再回想二叔林承宗那张黝黑、常年带笑却偶尔流露出刻薄阴鸷的脸…那眉骨的走向,那鼻梁的弧度,那厚嘴唇的形状…像!太像了!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年轻版!
三十年前被祖父肃清、活埋在地宫里的盗墓贼!三十年后突然出现在林家、被祖父好心收留并认作义子的逃荒孤儿林承宗!镜中那怨毒的眼神,那无声的下一个是你的诅咒…一切碎片,被这族谱上模糊的画像和冰冷的记录,串成了一条淬毒的锁链!
二叔…不,那个顶着林承宗名字的盗墓贼余孽!他就是凶手!他为复仇而来!杀我祖父,杀我父亲…现在,轮到我了!镜中的死亡预告,绝非虚妄!
无边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书房门外。门被轻轻推开,月白色的衣角映入眼帘。
沈晦站在门口,脸上依旧是那温润平和的笑意,目光扫过我惨白的脸、颤抖的手,以及摊开在地上的族谱和那幅小像。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看来,林小姐已经‘鉴’出心中所惑了。他的声音依旧清润,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却显得格外幽深。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嘶喊:是他!是林承宗!不…他是钻山豹的儿子!他来复仇!他杀了我祖父,杀了我爹!下一个就是我!沈老板,救我!那镜子…那镜子在示警!我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骤然得知真相的冲击让我濒临崩溃。
沈晦缓步走进书房,弯腰,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去族谱上的灰尘,目光落在那幅小像上,停留片刻,才悠悠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复仇的火焰确实在燃烧。不过林小姐,你可知,为何‘鉴心’古镜,独独对你林氏血脉,映照如此清晰
他抬起头,那双温润的眼眸直视着我,眼底深处,似乎有幽光流转。
因为执念相缠,血脉相连。三十年前地宫下的活埋,三十年后宅院中的血债,怨气早已浸透了这宅院的每一块砖瓦,也缠绕在你们林、钻山两姓的魂魄之上。那镜中的‘二叔’,是钻山豹之子林承宗的杀心,亦是…他顿了顿,嘴角那抹温润的笑弧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你祖父林正鸿,当年未尽之‘业’与…深埋心底的愧,所共同滋养出的…魔障。
我如坠冰窟,茫然不解:我祖父…的愧
沈晦没有直接回答,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走吧,林小姐。该去祠堂了。真相,还有索命的债主,都在那里等着了。这盘棋,也该终局了。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转身朝祠堂方向走去。
林家祠堂,烛火幽暗。高大的先祖牌位在昏黄的光线下投下重重叠叠、张牙舞爪的影子,檀香的气息混着陈年的灰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味道。
二叔——林承宗,或者说,钻山豹的儿子——果然在。他背对着门口,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啜泣。供桌上,祖父和父亲的牌位并排而立,崭新的木头在烛光下泛着刺眼的光。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哪有一丝悲痛只有一片被逼到绝路的狰狞和疯狂!他双眼赤红,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困兽,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磨得锃亮、寒光闪闪的短柄药锄——那是他走南闯北挖药材的家伙什,此刻却成了凶器。
小贱人!还有你!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药锄直直指向我和我身旁的沈晦,是你们!是你们搞的鬼!那面妖镜!还有你!他瞪着沈晦,眼神怨毒如蛇,博古轩的沈老板装神弄鬼!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晦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在这肃杀阴森的祠堂里,显得格格不入的洁净。他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没看到那致命的凶器,只淡淡开口,声音清越,竟压过了林承宗的嘶吼:三十年前,西郊皇陵地宫,钻山豹及其三子,被林正鸿以‘拒捕’之名,引入预设的陷阱,封死出口,活埋于倾塌的墓道之中。惨叫之声,三日不绝。林正鸿以此‘大功’,加官进爵。他每说一句,林承宗脸上的肌肉就剧烈地抽搐一下,眼中恨意滔天。
而你,沈晦的目光转向林承宗,带着一丝冰冷的怜悯,钻山豹的幼子,当年因体弱留在山外接应,侥幸逃过一劫。隐姓埋名,苦熬三十年,终于找到机会,以‘逃荒孤儿’的身份被林正鸿‘好心’收留,认作义子,蛰伏至今。毒杀老父,以笔穿喉弑兄,下一步,便是这林家最后的血脉——林沅,以及…这满堂林氏先祖的牌位,你要一把火烧个干净,以祭你父兄在天之灵。我说得可对
对!全对!林承宗爆发出凄厉的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疯狂,林正鸿那个老匹夫!假仁假义!活埋我父兄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天!我忍辱负重三十年!看着他死!看着他儿子死!看着他林家断子绝孙!哈哈哈!他挥舞着药锄,一步步逼上前,就差你了,小贱人!还有你这个多管闲事的!今晚,一起下去给我爹磕头吧!
他如同疯虎般扑来,药锄带着风声,直劈我的面门!浓烈的杀气和血腥味扑面而来,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静立如渊的沈晦,动了。他并未迎向林承宗,反而身形如鬼魅般向侧面一滑,精准无比地掠至祠堂正中最高的神龛前。神龛上供奉的并非林家先祖牌位,而是一面以玄色绸缎覆盖的圆形之物。
沈晦抬手,猛地扯下了那厚重的绸缎!
绸缎飘落。
露出的,赫然是那面青铜古镜——鉴心!
只是此刻的它,不再被铜锈覆盖。镜身幽光流转,仿佛有水波在青铜深处荡漾,那些繁复的夔龙纹饰如同活了过来,在流动的幽光中扭曲游动。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冰冷、威严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祠堂。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连烛火都停止了跳动,定格在幽蓝的状态。
镜面,不再昏蒙。它变得无比清晰,深邃如同无星无月的夜空。
疯狂扑来的林承宗,他那狰狞扭曲的脸、手中高举的药锄、眼中焚烧的仇恨,无比清晰地倒映在镜中。
然而,就在他的影像映入镜面的刹那——
呃啊——!!!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从林承宗喉咙里迸发出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了他的大脑!他前冲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药锄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十指深深抠进发间,仿佛要将颅骨抓裂!眼球可怕地凸出,布满血丝,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那面幽光流转的古镜,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痛苦。
不…不可能…这是…什么…他嘶哑地哀嚎,身体剧烈地抽搐,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烂泥般瘫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痛苦地翻滚。
祠堂内一片死寂,只有林承宗痛苦的呻吟在回荡。烛火恢复了跳动,光影摇曳,映照着沈晦平静无波的脸。
他缓步走到那面散发着幽冷气息的古镜前,伸出手指,指尖并未触碰镜面,只是隔着寸许距离,轻轻拂过镜框上那些游动的夔龙纹。
此镜名‘鉴心’,沈晦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和地上痛苦抽搐的林承宗耳中,乃上古神物,非金非玉,镇守的是人心之‘正’,诛伐的是血脉之‘孽’。林正鸿当年私藏此镜,欲借其力镇压地宫亡魂怨气,保林家世代平安,却不知…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地上蜷缩的人影,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怨气早已随血脉孽缘,悄然寄生。
他收回手指,负手而立,月白的衣衫在幽暗光线下仿佛不染尘埃。
钻山豹掘人祖坟,死有余辜。林正鸿为求功名,活埋人命,种下血仇孽债,此为因。其子承父业,怀恨归来,毒杀义父,戮及无辜兄长,此为果,亦是新孽。怨怨相报,孽力纠缠。沈晦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深邃,‘鉴心’映照,非为示警索命,而是显化这纠缠两代、深入血脉的业障孽力。林承宗心中杀意沸腾,孽力炽盛如油,故照之即引动镜中神力反噬,如烈火焚魂。
他微微叹息一声:此等孽债,人间律法难断,鬼神亦难解。唯‘鉴心’可诛。
地上的林承宗,抽搐渐渐微弱,凸出的眼球死死瞪着虚空,瞳孔已然涣散。最后一丝气息,带着浓烈的不甘和刻骨的恐惧,彻底断绝。他死了。死状扭曲,仿佛灵魂在离体前已被那镜中的幽光彻底焚烧殆尽。
祠堂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我剧烈的心跳。
沈晦走到供桌前,拿起三支线香,就着烛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清隽的侧脸。他将香插入香炉,对着林正鸿和林沅父亲的牌位,微微躬身一揖,动作从容优雅。
林老先生,当年你私启地宫,私藏‘鉴心’,欲镇怨灵,却引孽力缠身,祸及子孙。此间因果,今日借镜了断。令郎林承宗…或者说,钻山豹之子,其仇其孽,亦由其自身承负。林沅小姐,他转向我,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血脉孽债已清。此镜于林家,使命已毕。
他伸出手,再次探向那面幽光流转、仿佛拥有生命的青铜古镜。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寒镜框的前一刹那,异变陡生!
祠堂紧闭的厚重木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击!
砰!!!
一声巨响,木屑纷飞!刺骨的阴风狂啸着倒灌进来,瞬间吹灭了祠堂内大半的烛火!仅存的几支蜡烛火苗疯狂摇曳,投下的光影在墙壁和牌位上剧烈晃动,如同群魔乱舞!
一个高大、僵硬的身影,裹挟着门外深沉的夜色和浓烈的土腥气,一步、一步,沉重地踏了进来。他身上的寿衣沾满了潮湿的泥土,在昏暗中显得更加晦暗,正是下葬时祖父穿的那一身!他的脸…僵硬、青灰,毫无生气,正是几日前躺在棺椁中的祖父林正鸿!
呃…一声仿佛从腐朽的肺叶里挤出的、带着泥水气泡声的叹息,在死寂的祠堂里响起。
沈晦伸向古镜的手,第一次,停滞在了半空。他温润平和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目光锐利如电,射向门口那具本应深埋地底的尸体。
那祖父僵硬地转动着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浑浊无光的眼珠,缓缓地、缓缓地,移向了供桌旁,面无人色、几乎要窒息的我。
就在这令人魂飞魄散的瞬间!
一直静静躺在供桌上、流转着幽光的鉴心古镜,镜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波动起来!深邃的镜光猛地暴涨,将整个祠堂映照得一片幽蓝!
镜中,清晰地映出了门口那具祖父的倒影。
然而,镜中的景象,却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镜子里映出的,根本不是什么祖父林正鸿的尸体!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一张属于中年男人的脸!粗犷、凶悍,饱经风霜,眉骨上一道狰狞的旧疤斜斜划过,眼神里充满了怨毒、贪婪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得逞般的狞笑!这张脸…竟与族谱小像上那个被祖父肃清的匪首钻山豹,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道疤和眼中的凶光!
更恐怖的是,镜中这个顶着钻山豹脸孔的祖父,他的动作与门口的尸体完全同步!他也正僵硬地转过头,用那双怨毒的眼睛,看向镜外的我!他的嘴唇,对着镜子,极其缓慢地,咧开了一个无声的、极其恶毒的笑容。
沈晦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直从容温雅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冰冷的厉色:孽障!竟敢窃尸还魂,强占血脉!三十年前地宫未能炼化你的怨毒,今日‘鉴心’之前,岂容你放肆!
话音未落,沈晦并指如剑,指尖竟泛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温润却蕴含着磅礴力量的白芒!他不再去取镜,而是快如闪电般,一指向那供桌上幽光大盛的鉴心古镜点去!指尖白芒如同活物,瞬间注入镜中!
嗡——!
青铜古镜发出一声低沉悠远的震鸣,如同远古神祇的叹息!镜身幽蓝光芒暴涨到极致,仿佛化作一轮冰冷的蓝色小太阳!镜面不再是水面般的波动,而是如同沸腾!无数扭曲的、痛苦哀嚎的鬼影在沸腾的幽光中疯狂闪现、挣扎,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扯回镜面深处!整个祠堂的温度骤降,墙壁、地面甚至牌位表面,都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门口那具顶着祖父躯壳的尸体,在古镜幽光爆发的瞬间,如遭雷击!他发出一声尖锐得不似人声的厉啸!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仿佛有无形的火焰在焚烧他的魂魄!那张强行维持的、属于林正鸿的僵硬青灰的脸,如同劣质的泥塑面具,在幽蓝镜光的照射下,开始片片剥落、龟裂!
透过裂开的缝隙,露出了下面那张属于钻山豹的、充满无尽怨毒和痛苦的真正面孔!那面孔在镜光中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嘶吼。
不——!我的…宝藏…林家的…气运…一个混合着钻山豹和林正鸿声线的、极其怪异扭曲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那具尸体喉咙里挤出,充满了不甘和垂死的疯狂。
沈晦面沉如水,指尖白芒持续注入古镜,额角隐隐有汗珠渗出,显然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清喝一声,声如金玉交击:尘归尘,土归土!窃据之躯,岂容尔久占散!
随着他最后一声散字落下,供桌上的鉴心古镜光芒猛地一敛,随即又骤然爆发出一次更强烈的幽蓝闪光!
嗤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朽木之上!门口那具尸体身上,猛然腾起大股大股浓郁如墨、腥臭扑鼻的黑气!黑气中无数张痛苦哀嚎的鬼脸若隐若现,发出刺耳的尖啸!与此同时,尸体脸上那属于钻山豹的怨毒面孔彻底显现,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的厉嚎,随即整个躯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支撑,哗啦一声彻底垮塌下去!变成了一堆沾满腥臭黑泥、裹着破烂寿衣的朽骨和烂肉!那浓烈的黑气如同有生命般,还想挣扎逃窜,却被古镜残余的幽蓝光芒一卷,如同长鲸吸水般,瞬间被扯回了深邃的镜面之中,消失不见。
镜面幽光彻底平息,恢复了青铜古朴的暗沉。祠堂内刺骨的阴寒和腥臭也迅速消散,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堆触目惊心的污秽。
烛火重新明亮起来,映照着沈晦略显苍白的脸。他缓缓收回了手指,指尖的白芒悄然隐去。
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我瘫软在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后怕的战栗。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堆散发着恶臭的烂泥朽骨,胃里翻江倒海。
沈晦沉默地走到供桌前,拿起那面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的鉴心古镜。镜身温顺地躺在他掌心,那些玄奥的夔龙纹路也黯淡了下去。
怨孽已除,邪秽已清。他低头看着古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平静,钻山豹一缕残魂不灭,借林正鸿下葬时地气翻涌、怨气最盛之机,窃据其尸身,妄图汲取林家后人气运,寻找他当年未能得手的所谓‘地宫秘宝’,更欲借尸还魂,了结仇怨。如今,其魂已被‘鉴心’彻底炼化,归于寂灭。林承宗身死债消。林小姐,他抬眼看我,目光温和而通透,你林家血脉,自此清净了。
清净我看着地上二叔扭曲的尸体和那堆祖父尸身化成的污秽,巨大的荒谬感和虚脱感席卷而来。这血淋淋的清净,代价何其惨烈!
沈晦不再多言,用那块玄色的绸缎仔细地将恢复古朴的青铜古镜重新包裹好。他走到我面前,将包裹好的古镜轻轻放在我身边冰凉的地砖上。
此镜使命已毕,留在林家已无益,反易招惹不洁之物觊觎。他温声道,语气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林小姐保重。逝者已矣,生者当惜。这偌大的宅院…是去是留,你好自为之。说完,他微微颔首,月白色的身影不再停留,转身,步履从容地踏过祠堂的门槛,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祠堂内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两具尸体(一堆烂泥),一盏孤灯,一面冰冷的古镜。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双腿软得如同面条,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我没有去看二叔的尸体,也没有再看地上那堆恶臭的污秽。我的目光,落在了沈晦留下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铜古镜上。
将它紧紧抱在怀里,那冰凉的触感透过绸缎传来,成了此刻唯一能让我感觉到一丝真实的东西。我踉跄着,像个幽魂一样,一步一步,挪出了这座被血与怨浸透、如今只剩下死寂的林家祠堂。
晨光熹微,勉强照亮了回廊。我抱着古镜,失魂落魄地走向自己的闺房。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经过书房敞开的门时,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带着清晨的凉意。
风掀起了书案上散乱的纸张。
其中一页墨迹尤新的宣纸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飘落在我脚边。
纸上,是父亲生前最后的手书,笔力虬劲,抄录的似乎是一则古老的箴言。墨迹已干,在晨光下清晰可见:
鉴古知兴替,
镜明察秋毫。
本心持一念,
莫使惹尘嚣。
我的脚步,钉在了原地。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四行字上,尤其是第三句和第四句的开头。
本心…
莫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一个冰冷彻骨、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思维:
沈晦…沈…晦…
沈…晦

字开头…

字开头…
那首父亲绝笔的藏头诗,那被风偶然吹到我脚下的箴言…那冰冷的、指向真相的四个字…
本…莫…沈…晦…
抱着古镜的手臂骤然收紧,指甲深深陷入包裹的绸缎。我猛地转过身,死死盯向沈晦消失的方向,那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冰冷的青铜紧贴着心口,镜面深处,仿佛有幽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