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了个浑身是血的魔教少主。
他醒后掐着我脖子冷笑:小医仙,你最好别后悔。
我默默掏出他失忆时写下的卖身契。
玄夜,叫主人。
他瞳孔地震,羞愤欲死:这不可能!
后来他屠尽仇敌,却在我墓前一夜白头。
主人...你骗我。
你说过,我听话...你就不死的。
指尖拂过药屉边缘,细碎药香缠绕,我正凝神辨别一株干枯七叶莲的药性。窗外那场酝酿了整日的暴雨,终于在一记撕裂夜幕的惨白电光后,轰然砸落。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青石板上,声势惊人,几乎淹没了世间所有其他声响。然而,就在这滂沱雨幕之中,一声沉闷的撞击,混着某种重物滚落台阶的钝响,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雨帘,砸进了我的耳膜。
心头没来由地一跳,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攥住了。
我搁下药草,起身推开诊室那扇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凉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檐下昏黄的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光影破碎地洒落在台阶下那个几乎被雨水泡透的人影身上。
那是个年轻男子,身形高大,此刻却蜷缩着,如同被抛弃的破布口袋。玄色的衣袍被泥水染得污浊不堪,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也清晰地透出数道狰狞翻卷的伤口。雨水混着暗红的血水,在他身下蜿蜒流淌,又被新的雨水冲淡、晕开,像一幅残酷的泼墨。他脸上覆着半张残破的银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仅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
饶是见惯了伤患,他这副模样,依旧让我心头一凛。这绝非寻常的江湖斗殴。
我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他冰冷的颈侧,想探一探微弱的脉息,他紧闭的眼睫却猛地一颤!那双眼睛倏然睁开!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即使在如此狼狈濒死的境地,依旧亮得惊人,像淬了毒的寒刃,又似深不见底的寒潭,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感官。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和野兽般的警觉,直直刺入我的眼底。仿佛我此刻伸出的不是救人的手,而是索命的钩镰。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涌上来的只有一口暗色的血沫。随即,那凝聚起来的最后一点戾气也迅速消散,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只剩下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
雨声更大了,敲打着屋檐和地面,也敲打着我的心。
救还是不救
师父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和断断续续的告诫,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青崖…远离…是非…尤其是…魔教…玄夜…血债累累…不可沾染…
魔教少主,玄夜。这个名字,本身就意味着无尽的麻烦与滔天的血腥。救了他,恐怕就是引火烧身。
可…放任他死在这冰冷的雨夜里
我低头,看着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冲刷着那张即使昏迷也透出桀骜与戾气的年轻脸庞。最终,医者的本能压过了心底那点不安的警告。
我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汽的空气,俯下身,用尽全力将他沉重的身躯拖了起来。他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冰,伤口还在缓慢地渗着血水,染红了我的素色布衣。我咬紧牙关,一步一顿,将他拖进屋内温暖的灯火里,拖向我那张小小的、此刻看来却无比沉重的诊床。沉重的木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雨,却仿佛关进了一头随时会苏醒噬人的凶兽。
处理他身上的伤口,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那些伤,绝非寻常刀剑所致,创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显然是淬了剧毒。我小心翼翼地剔去腐肉,银针在他几处大穴上反复捻转,逼出毒血。汗水浸透了我的额发,顺着鬓角滑落。他偶尔在剧痛中无意识地痉挛,肌肉紧绷如铁,每一次都让我心惊胆战,生怕那紧闭的眼睛会再次睁开,射出冰冷的光。
直到后半夜,窗外雨声渐歇,他才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呼吸也平稳了些许。我累得几乎虚脱,瘫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目光落在枕边那张冰冷的银色面具上。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轻轻将它拿起。入手冰凉沉重,边缘刻着繁复而诡秘的暗纹。面具下,那张脸虽然失血过多而苍白,却依旧难掩惊人的俊美轮廓,只是眉宇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鸷戾气,即使在沉睡中也清晰可辨。
玄夜…
我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面具上狰狞的纹路。魔教少主…这身份如同千斤巨石压在我心头。师父的警告言犹在耳,而我,却亲手将这祸根拖进了我的避风港。
心头那点不安骤然放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
不行…绝不能这样被动!
一个大胆又近乎荒诞的念头猛地跳了出来。我从药箱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小截色泽如血的香。这是锁魂引,药性极烈霸道,能强行压制人的神智,甚至短暂扭曲记忆,是师父留下的最后一点压箱底的东西,他曾严厉告诫我非生死关头绝不可用。
我盯着玄夜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又想起他醒来时那双冰冷噬人的眼睛。指尖微微颤抖着,将那截血红的香点燃了。一缕极淡、带着奇异甜腻气息的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油灯下盘旋片刻,无声无息地钻入了他的口鼻。
我屏住呼吸,拿出纸笔,蘸饱了墨,坐在床边。看着他被药烟熏得眉头微展,呼吸似乎更加沉静,才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句地在那张早已准备好的素笺上落笔:
立约人玄夜,蒙青崖医仙活命大恩,无以为报,自愿卖身为仆,终生侍奉,言听计从,永不背弃。若有违逆,天地共诛。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放下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拉过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他的手指冰冷而修长,指腹和掌心有着明显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持兵刃留下的痕迹。我颤抖着,将他沾了墨的拇指,用力按在了那张墨迹未干的卖身契上。
一个鲜红刺眼的指印,清晰地烙印在玄夜二字旁边。
做完这一切,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烛火摇曳,将那张轻飘飘的纸契映得如同鬼魅的符咒,也映着我煞白的脸。我在赌,赌他醒来时神智混乱,赌这锁魂引能给我争取到一丝喘息的机会。窗外,雨彻底停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小小的医庐。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守着这张薄纸,守着床上这头重伤的凶兽,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踏在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
日子在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静中滑过。
玄夜醒来的那天,日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冰寒刺骨、充满戾气的眸子,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雾霭,空洞、茫然,带着一种孩子般的无措,在简陋的屋子里游移不定,最终落在我身上。
你…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是谁我…这是哪里
那眼神纯粹得近乎无辜,与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与他昏迷时透出的凶戾气息格格不入。我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碗沿微烫。锁魂引的药力,比我想象的还要霸道。
我是沈青崖,这里是回春庐。
我压下心头的波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你受了重伤,倒在雨里,我救了你。
沈…青崖…
他费力地重复着,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最终徒劳地放弃,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依赖和信任,多谢…沈大夫救命之恩。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那一刻,看着他因疼痛而苍白的脸和那双全然信任的眼睛,一丝尖锐的愧疚猛地刺进我心里。我利用了他的虚弱,篡改了他的意志。这念头像毒蛇,悄然缠绕上我的良知。
别动。
我上前扶住他,将药碗递到他唇边,先喝药。
他顺从地低头,小口吞咽着苦涩的药汁,长长的眼睫低垂着,盖住了那双此刻显得格外温顺的眼睛。那副模样,竟让我心头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无辜受难的普通江湖客。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只维持了不到半月。
那天午后,阳光正好。玄夜身上的外伤已好了大半,正在院中笨拙地帮我翻晒药草。他动作生疏,但神情专注,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竟有几分宁静的柔和。我坐在檐下整理药方,目光偶尔扫过他,心底那点不安被这短暂的安宁稍稍抚平。
突然,一阵急促而粗鲁的拍门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开门!快开门!搜查逆贼!
门外传来粗嘎的吼叫,伴随着刀鞘重重撞击门板的哐哐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玄夜翻晒药草的手猛地僵在半空!那一瞬间,他脸上的宁静柔和如同被狂风卷走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野兽般的警觉和深沉的戾气!那双茫然的眸子骤然锐利如鹰隼,冰冷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猛地射向紧闭的大门!他整个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别动!
我猛地站起身,压低声音喝道,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死死按住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空无一物)的手臂。他的手臂肌肉坚硬如铁,在我掌心下剧烈地跳动着,蕴含着爆炸般的力量。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血管里奔涌的、冰冷的杀意。
藏到后面药库去!快!
我急促地命令,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暴戾,有挣扎,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近乎屈辱的服从。最终,他咬紧牙关,转身如一道无声的阴影,迅速闪进了内堂。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才走过去拉开沉重的门闩。
门刚开一条缝,几个身着玄铁甲胄、腰佩长刀的官差就蛮横地挤了进来,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目光如刀子般在狭小的院子里扫视,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
官爷,这是…
我强作镇定,微微躬身。
奉府衙令,搜查要犯!
那汉子声音洪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魔教余孽玄夜,身负重伤,有线索报称曾在附近出没!可曾见过可疑之人嗯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内每一处角落,最后定格在檐下那堆翻到一半的药草上,以及旁边放着的、玄夜刚才用过的竹耙。
可疑之人
我心脏狂跳,面上却努力挤出一点茫然和惶恐,回官爷,小女子只是个开医庐的,这几日暴雨连绵,除了几个熟识的街坊来抓些风寒药,并未见过什么生面孔,更别提受伤的人了。
那官差鹰隼般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又猛地转向内堂紧闭的门帘,手按在了刀柄上:里面是什么
是存放药材的库房。
我手心全是冷汗,声音却还算平稳,都是些干草枯枝,气味混杂呛人,怕污了官爷的甲胄。
他显然不信,鼻子里冷哼一声,抬脚就要往里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猛地从内堂传了出来!那声音沙哑、痛苦,带着浓重的痰音,听上去简直像一个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老人。
官差迈出的脚步顿住了,眉头嫌恶地皱紧。
我立刻抓住机会,脸上适时地露出无奈和忧虑:唉,是家父…缠绵病榻多年,肺痨重症,药石罔效…这病气极重,官爷千金贵体,还是…
肺痨二字一出口,那官差和他身后的几个手下脸色瞬间变了,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厌恶和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
晦气!
为首的官差啐了一口,狠狠瞪了我一眼,又狐疑地扫了扫那传出可怕咳嗽声的门帘,终究没敢再往里闯,仔细着点!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报官!否则,同罪论处!
他撂下狠话,带着手下匆匆退了出去,仿佛这小小的医庐里有什么瘟疫之源。门被他们粗暴地带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我靠在门板上,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听着官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口,我才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内堂的门帘被掀开。
玄夜走了出来,脸上哪还有半分病容他站得笔直,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我。方才那通惊天动地的咳嗽,此刻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他猛地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扼住了我的咽喉!
力道之大,瞬间剥夺了我呼吸的能力!眼前阵阵发黑!
小医仙…
他俯下身,薄唇几乎贴在我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蚀骨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你、最、好、别、后、悔!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我。他的手指坚硬冰冷,像真正的铁铸,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翻涌着暴戾的猩红,是彻底苏醒的凶兽,要将猎物撕碎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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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剧烈的眩晕中,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后悔把他从雨夜里拖进来后悔没听师父的遗言还是后悔用了那截锁魂引,埋下了此刻索命的祸根
喉咙被扼紧,发不出任何声音,肺里火烧火燎。求生的本能让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指甲徒劳地划过他钢铁般的手臂,只留下几道无用的白痕。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另一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猛地冲破了恐惧——那张纸!那张被我藏在药箱最深处、墨迹和指印都未干的纸!
被扼紧的喉咙无法出声,我猛地抬起颤抖的手,不再徒劳地抓挠他的手臂,而是拼尽全力指向诊室角落那个半旧的紫檀木药箱!指尖因为缺氧而剧烈颤抖着,眼神死死盯住那个方向,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玄夜的动作,因为我这突兀而决绝的指向,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他眼中那汹涌的杀意和暴戾,似乎被这不合时宜的举动搅动了一下,掠过一丝冰冷的疑惑。扼住我咽喉的手指,力道并未放松,但他那如同寒冰封冻的目光,却顺着我颤抖的指尖,缓缓移向了那个不起眼的药箱。
这短暂的迟疑,如同在即将绷断的弓弦上注入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趁着这转瞬即逝的间隙,肺部贪婪地攫取到一丝微薄的空气,巨大的呛咳几乎撕裂我的胸腔。我弓着腰,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玄夜扼住我咽喉的手,下意识地随着我下滑的身体松开了些许力道,似乎怕我直接瘫软在地。
就在这身体下沉的瞬间,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向那个药箱!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箱角上,痛得我倒抽一口冷气,但动作却丝毫不敢停顿。手指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僵硬颤抖,近乎痉挛地摸索着药箱内壁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暗格!
咔哒一声轻响,暗格弹开。
我甚至来不及看清,几乎是凭着感觉,一把将里面那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带着药箱特有木香的素笺狠狠抓了出来!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将它拍在旁边的矮几上!
纸张展开。
上面黑色的墨迹清晰无比:
立约人玄夜,蒙青崖医仙活命大恩,无以为报,自愿卖身为仆,终生侍奉,言听计从,永不背弃。若有违逆,天地共诛。
落款处,玄夜二字力透纸背,旁边是一个鲜红刺目、仿佛还带着体温的指印!
诊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隐没了,屋子里只剩下油灯昏黄跳跃的光晕,将那张轻飘飘的纸契和旁边那个鲜红的指印,映照得如同某种来自幽冥的判词。
玄夜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
他扼在我颈间的手指,不知何时已彻底松开,却仍旧虚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高大的身躯钉在原地,一动不动。方才那滔天的杀意、冰冷的暴戾,如同退潮般从他脸上迅速褪去,只留下一种极致的、近乎空白的呆滞。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纸上,钉在自己的名字上,钉在那个鲜红的指印上。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急剧地收缩、放大,如同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地裂天崩!那张即使面对刀剑加身也未曾变色的俊美脸庞,此刻血色褪尽,惨白如纸。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惊愕、被彻底羞辱后的狂怒,以及更深层的、仿佛灵魂被撕开一道裂口的剧痛,如同火山喷发前的熔岩,在他眼中疯狂地积聚、翻滚!
时间,在这死寂中粘稠地流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那凝固的火山轰然爆发!
这——不——可——能——!
一声嘶哑到变调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狂吼,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嚎,猛地炸响在狭小的诊室里!震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玄夜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逃离那张恐怖的纸,又像是要逃离眼前这个揭示了他耻辱的女人。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杀意,却充满了被彻底践踏尊严后的赤红羞愤,那目光比之前的杀意更刺骨,几乎要将我凌迟!
你!是你!
他指着我的手都在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磨出来,带着血腥味,是你用了邪术!用了毒!对不对!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崩塌的恐惧而尖利。
我捂着依旧火辣辣疼痛的脖颈,靠着冰冷的药箱,急促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一阵阵袭来,但面对他这狂怒的指控,我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催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燃烧着羞愤火焰的眼睛,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玄夜。
这两个字清晰地吐出,如同某种宣判。
在他因这称呼而瞳孔再次猛烈收缩的瞬间,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命令道:
叫、主、人。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了。
叫、主、人。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狠狠扎进玄夜混乱狂暴的意识深处。他脸上的羞愤狂怒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苍白。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的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惨烈的战争。屈辱、暴戾、杀意、还有一丝被那鲜红指印死死钉住的、无法挣脱的荒谬感,在他眼底疯狂交织、撕扯。
我靠着冰冷的药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细微的痛楚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迎视着他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目光。我知道,此刻任何一丝退缩或软弱,都会被他瞬间撕碎。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他紧绷如岩石的下颌线,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仿佛咽下了无数带血的碎片。最终,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张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极其干涩、嘶哑、如同砂砾摩擦般难听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主…人…
声音轻得几乎被油灯燃烧的噼啪声淹没,却像一道惊雷,同时劈中了我与他。
说完这两个字,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无法面对这荒谬绝伦的现实。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挺得笔直,如同一柄被强行折断又重新淬火、却布满了裂痕的剑。他不再看我,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内堂。每一步都踏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也踏在我骤然狂跳的心上。
门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身影。
我再也支撑不住,顺着药箱滑坐到冰冷的地面,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衣衫,与之前被他扼颈时吓出的冷汗混在一起,一片冰凉。成功了暂时…成功了那张薄纸,那荒谬的锁魂引,竟真的暂时困住了这头凶戾的猛兽可这成功,却像饮鸩止渴,那一声屈辱的主人,更像是点燃了引线的炸药桶。
看着内堂门帘的方向,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这脆弱的枷锁,究竟能困住他多久而当这枷锁崩断之时…
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那张轻飘飘的卖身契,竟真的成了悬在玄夜头顶的无形利剑。日子在一种紧绷的平衡中艰难延续。他不再试图杀我,也极少再流露出那种赤裸的暴戾,但沉默却成了他唯一的盔甲。
他像一个真正的影子,沉默地履行着仆人的职责。劈柴,挑水,打扫庭院,动作精准而机械,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那双眼睛,曾经燃烧着怒火与杀意,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不再看我,或者说,刻意避开与我的任何视线接触。偶尔必要的交谈,也只剩下最简短的、毫无温度的应和:是,主人。
知道了,主人。
每一次听到那两个字,我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揪紧。那不再是屈辱的嘶吼,而是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也砸在我心上。医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沉默地存在着,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清晰地昭示着那被强行压下的滔天恨意。
直到那个深夜。
急促而惶恐的拍门声再次撕裂了夜晚的宁静,比上一次官差的搜查更加绝望。
青崖!青崖姑娘!救命啊!求您快开门看看我爹!
门外是隔壁李婶带着哭腔的嘶喊。
我匆忙披衣开门,李婶满脸泪痕,语无伦次:…发热…浑身滚烫…说胡话…眼睛都直了…求您…
别急,我这就拿药箱!
我安抚着,转身快步回屋。
就在我拎起药箱,准备随李婶离开的瞬间,一道冰冷的气息无声无息地迫近。玄夜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通往门口的路。幽暗的光线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像两点寒星,穿透黑暗,锁在我身上。
主人。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板得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夜已深,外面不太平。近日…魔教余孽活动频繁。
他刻意加重了魔教余孽四个字,像冰冷的针,刺得我一个激灵。
他在警告我。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锋利的威胁。他在提醒我,我主人的身份,以及他被迫蛰伏的魔教少主身份。他在告诉我,离开这扇门,离开他的视线,危险的不只是病人,还有我自己。
李婶焦急的催促声还在门外。
我看着玄夜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随时可能将我吞噬。
李婶家就在隔壁,我很快回来。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手心却全是冷汗,看好家。
说完,我不再看他,侧身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快步走向门外焦急等待的李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紧紧钉在我的背上,直到我走出院门,消失在巷子的拐角。
在李家耗费了大半夜,老人是急热惊风,施针用药,总算稳住了病情。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医庐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推开院门,清冷的晨光洒落,院中寂静无声。
玄夜就站在院子中央,背对着我。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透着孤绝的背影。他微微仰着头,像是在看天边那抹微亮,又像只是单纯地站着。脚下,是散落一地的木柴碎屑——昨夜我离开前,那堆待劈的木柴,此刻已全部变成了整齐的柴垛,堆在墙角,斧头斜倚在一旁,刃口在晨光下闪着寒芒。
他听到我进门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薄霜。但那双眼睛…却与昨夜截然不同。昨夜是冰冷的警告,此刻,那深潭般的眼底,却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彻夜未眠的血丝,有深沉的疲惫,有某种东西被压抑到极致后的扭曲,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一闪而逝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那复杂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重新归于那深不见底的沉寂。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通往屋内的路,然后默默地走到柴垛旁,拿起斧头,开始劈那些早已劈好的柴火。
沉闷而单调的劈砍声,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清晨回荡。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沉默而机械的动作,看着他那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寂的背影,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颤音。昨夜那冰冷的警告,此刻竟奇异地淡去了一些。这张强加于他的卖身契,这条强行束缚他的锁链,是否…也并非全然冰冷
这念头刚升起,就被我狠狠压下。他是玄夜,是魔教少主。这片刻的异样,或许只是锁魂引残余的药力,或许只是他漫长蛰伏中一丝无意识的波动。当药力彻底散去,当他重新找回全部的力量和记忆…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晨风,拎着药箱,快步走进了屋子,将那沉闷的劈柴声和那个孤绝的背影,关在了门外。心头的沉重,并未因这短暂的异样而减轻半分。
日子在沉默与暗流中滑向深秋。玄夜身上的伤已痊愈,那截锁魂引的药力,似乎也终于走到了尽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眼底那层茫然的薄雾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幽深、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的冰冷。他依旧沉默地劈柴、挑水、打扫,唤我主人,但每一次对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都清晰地映照出我强装的镇定,以及那层镇定之下,无法掩饰的、日益加深的恐惧。他像一座压抑的火山,表面的平静下,是即将喷发的熔岩。
终于,在那个霜寒露重的清晨,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没有告别,没有只言片语。如同他突兀地闯入我的生命,又突兀地抽身离去。只在诊室的矮几上,留下了一锭冰冷的银子,压着一张空白的素笺。
医庐骤然空寂下来。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消失了,但另一种更深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意,却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我知道,他走了。去清算他的血债,去夺回他失去的一切。而我这个曾用锁魂引和卖身契亵渎了他尊严的主人,恐怕早已被他刻在了必杀的名单之上。
我成了惊弓之鸟。
每一次深夜突如其来的狗吠,每一次门外陌生的脚步声,甚至风吹动门板的吱呀声,都能让我瞬间惊醒,冷汗涔涔。我加固了门窗,在枕下藏了匕首,甚至开始偷偷在药圃里培育几样见血封喉的毒草…像个可笑的困兽,徒劳地准备着迎接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屠刀。
然而,预想中的追杀并未到来。坊间的流言却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开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听说了吗城东柳叶坞的‘夺命刀’柳三爷,全家十七口,一夜之间,全没了!喉咙都被捏碎了,一个活口都没留!那叫一个惨…
还有黑风寨!盘踞了十几年的悍匪窝子,连寨子带山头都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听逃出来的喽啰说…动手的只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戴着半张银面具…像…像索命的阎罗!
何止!前些日子沧浪江上那伙专门劫杀商船的水匪…整船的人都被剁碎了喂了鱼…
……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徒。每一个消息,都伴随着灭门的惨烈和鲜血的浸染。而所有的传言,最终都指向同一个身影——黑衣,银面,手段狠辣如修罗。
是他。玄夜。
他在清算。用最血腥、最彻底的方式,清洗着所有曾经背叛他、围杀他、将他逼入绝境的仇敌。每一条沾满血腥的消息传来,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恐惧如同藤蔓,缠绕得越来越紧。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那个雨夜,那张卖身契,那一声屈辱的主人…这些,在他如今滔天的权势和力量面前,是否足以成为他碾碎我的理由
我蜷缩在医庐里,像等待最后的审判。窗外秋风渐紧,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如同我日渐凋零的希望。
直到那个消息传来——震动整个江湖的消息。
玄夜,这位以雷霆血腥手段重掌魔教、踏着尸山血海登顶的年轻教主,竟然只身一人,单剑赴会,闯入了正道武林为围剿他而设下的诛魔大会!地点就在三百里外,云雾缭绕、易守难攻的困龙崖!
消息像长了翅膀,带来无数细节。说他如何如入无人之境,如何以一人之力独战七大掌门,剑气纵横,血染崖顶,杀得日月无光…说他最后被逼至绝壁边缘,身中数剑,却依旧狂笑不止,睥睨群雄…说他最终力竭坠崖,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了我的心脏。
医庐里死寂一片。
我坐在冰冷的诊床边缘,手里还捏着一把刚分拣好的干草药。指尖冰凉,毫无知觉。那些草药的香气,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股腐朽的铁锈味。
他…死了
那个在雨夜里奄奄一息被我拖进门的男人,那个掐着我脖子威胁我的凶兽,那个沉默劈柴、被我逼迫唤主人的囚徒,那个掀起腥风血雨、让整个武林为之战栗的魔头…就这样…坠崖…尸骨无存了
心头空落落的,像被瞬间挖走了一大块。没有预想中的解脱,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的死寂,以及死寂之下,翻涌上来的、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的刺痛!
为什么为什么会痛
是因为那个霜寒露重的清晨,他沉默劈柴的背影还是因为他消失后,那锭冰冷的、压在空白素笺上的银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曾用锁魂引强行将他绑在身边、又日夜恐惧他报复的我,此刻,竟为了这个魔头的死讯,尝到了泪水的咸涩。
玄夜坠崖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江湖上激荡开一圈圈涟漪后,终究归于沉寂。魔教群龙无首,陷入混乱的内斗,正邪之间的紧绷局面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诡异地缓和下来。困龙崖下深涧湍急,怪石嶙峋,据说连飞鸟都难以落脚,搜寻尸骨成了徒劳的笑话。他,似乎真的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时光是最无情的药,也是最沉重的沙。医庐的日子恢复了往昔的平静,甚至比玄夜出现之前更加寂静。我依旧看诊、采药、炮制药材,日复一日。只是偶尔,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时,或是看到墙角那堆码放得异常整齐的柴垛时,心头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一年后的深秋,寒意料峭。
我背着沉重的药篓,独自进山,去采撷一种只在这个时节、生长在悬崖峭壁阴面的珍稀草药寒星草。山路崎岖,林深叶茂,越往上走,人迹越是罕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叶气息和凛冽的寒意。
就在我攀上一处陡峭的山脊,拨开一片茂密的藤蔓时,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前方不远处,是一小片相对平坦的坡地,背靠着一面巨大的、风化的岩壁。坡地上,赫然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新坟!
坟冢垒砌得异常简陋粗糙,只用附近散落的石块勉强堆起一个轮廓,显然是在仓促和极度不便的情况下完成的。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根削尖了的粗糙木桩插在土里,权作标记。而最刺目的,是木桩前地面上,插着一柄剑!
那剑的样式我再熟悉不过——剑身狭长,线条冷硬流畅,即使在昏暗的天光下,也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剑柄处缠着深色的皮革,已经被磨损得厉害,却依旧能看出其不凡的质地。那是玄夜的佩剑!我曾无数次在医庐的角落里,看着他沉默地擦拭这把剑,动作专注而冰冷。
这里…是困龙崖附近!他坠崖的地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疯狂地擂动着胸膛,几乎要破腔而出!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悸、难以置信和某种窒息预感的洪流,瞬间将我淹没。
我踉跄着扑到那座简陋的坟冢前,目光死死盯住那柄孤寂的剑。剑身靠近剑柄的位置,赫然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青崖。
是我的名字!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他…他怎么会…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刻在他的剑上又为什么…在这困龙崖下,为我立一座坟!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只有他,知道这个名字!只有他,会用这种方式…用这种近乎诅咒的方式!
玄夜——!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走。回应我的,只有呜呜咽咽的风声,穿过嶙峋的石缝,如同鬼哭。
他不在这里。或者,他就在这附近,却不愿现身。
我瘫坐在冰冷的坟冢前,指尖颤抖地抚过那刻着我名字的冰冷剑身,抚过那些粗糙堆砌的、带着湿冷泥土气息的石块。这座坟,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狠狠砸在我的生命里。
为什么
是恨恨我当初的锁魂引和卖身契,用这种方式宣告我的死亡还是…别的什么那刻在剑上的名字,究竟是诅咒,还是…一种绝望的印记
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他活着。而这座坟,像一个不祥的预言,沉沉地压在了我的心头。
自困龙崖下那座孤坟归来,我便病了。并非沉疴难起,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挥之不去的寒冷和虚弱,如同被抽走了某种支撑生命的元气。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诊脉时指尖竟也开始微微发颤。请来的老大夫捻着胡须,摇头叹息:姑娘…此乃心脉枯耗之兆,药石…恐难回天。怕是…忧思惊惧过甚,伤了本源根底…
忧思惊惧
我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庭院里那棵叶子快掉光的老槐树,枯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划出寂寥的痕迹。玄夜坠崖的消息传来时那剜心般的痛楚,困龙崖下那座刻着我名字的孤坟带来的彻骨寒意…一幕幕在眼前闪回。
或许,老大夫说得对。从那个雨夜将他拖进门开始,从点燃锁魂引写下卖身契那一刻起,从被他扼住咽喉命悬一线时…我的心,就已经在恐惧与那丝莫名牵绊的撕扯中,被蛀空了。那座孤坟,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好。
我闭上眼,感受着身体里力气一点点流逝的疲惫。这样结束,或许…也是一种解脱。至少,不用再日夜悬心,恐惧那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屠刀。只是,心头终究萦绕着一丝不甘的迷雾——他为何要在那崖下,为我立那样一座坟那刻在剑上的名字,究竟是何意
深秋的最后几片黄叶打着旋儿飘落时,我的身体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意识昏沉,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只能透过窗棂,看到外面一片萧瑟的灰白。
一个格外寒冷的清晨,我被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惊醒。是照顾我的小丫鬟阿萝,她趴在床边,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
阿萝…
我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阿萝猛地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泪珠:小姐!您醒了您…您感觉怎么样
她慌忙用袖子擦脸,想挤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别哭…
我费力地抬起手,想替她擦擦眼泪,指尖却虚弱得抬不高,人…都有这么一天…帮我…拿纸笔来…
阿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但还是哽咽着点头,飞快地取来了笔墨和一张素笺。
我攒了许久的气力,才勉强握住笔。笔尖颤抖着,在纸上留下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几行字:
玄夜:
若见…此信…
我…不曾后悔…雨夜救你…
亦不曾后悔…逼你唤我…主人…
唯憾…困龙崖下孤坟…
未能…亲口问你…
为何…刻我之名
又为何…为我…筑坟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我残存的生命力。写到最后,视线已模糊不清,手臂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笔从指间滑落,在素笺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阿…萝…
我用尽最后一丝气息,信…收好…若…若他…回来…给他…
阿萝紧紧攥着那张带着我最后体温和疑问的信笺,哭得不能自已,拼命点头:小姐…我记住了…记住了…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不断下坠。周遭的一切都在远去,阿萝的哭声,窗外呼啸的风声,都变得模糊不清。最后的感知里,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那始终萦绕心头的、巨大而冰冷的谜团。
玄夜…那座坟…为什么…
黑暗彻底降临。
又一年隆冬。
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在天地间肆意狂舞,将一切都染上死寂的苍白。小小的回春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像一座沉默的白色孤岛。
紧闭的院门外,一个高大孤绝的身影,已在风雪中伫立了许久。
玄色的大氅落满了雪,几乎与周围的白色融为一体。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雪花落在他肩头、发上,凝结成冰晶,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静静地望着那扇紧闭的、熟悉的院门。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拂去门环上厚厚的积雪,迟疑了一下,终于轻轻叩响。
笃…笃笃…
声音在狂啸的风雪中显得微弱而空洞。
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闩被拉开一条缝隙。一张带着怯懦和警惕的小脸探了出来,是阿萝。当她看清门外风雪中那个高大身影,尤其是那半张在兜帽阴影下若隐若现的银色面具时,小脸瞬间变得煞白,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像是看到了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你…你是谁!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尖利变调,下意识地就要把门关上。
她呢
一个极其嘶哑、仿佛被砂砾磨砺过千百遍的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响起。没有多余的字眼,只有这冰冷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两个字。
阿萝关门的动作猛地僵住!她认出了这个声音!那个曾经在医庐里如同阴影般存在、让小姐夜不能寐的可怕声音!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眼泪瞬间涌出,混合着脸上的雪水。
小…小姐…小姐她…
阿萝泣不成声,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小姐…她…走了…就在…就在去年深秋…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门外高大的身影,骤然僵硬!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比这风雪更刺骨的寒冰瞬间冻结!
走了
那嘶哑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冻裂的冰层下艰难挤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茫然,…去哪里了
去…去世了!
阿萝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出来,小姐…小姐她病了很久…大夫说…是心脉枯耗…救不回来了…呜呜呜…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玄夜脑中炸开!那极致的茫然瞬间被一种更狂暴、更黑暗的东西撕碎!他猛地向前一步,厚重的门板被他身上爆发出的无形气劲狠狠撞开!阿萝惊呼一声,被震得踉跄后退,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
玄夜一步跨进院子。兜帽被狂风吹落,露出了他的全貌。
依旧是那张俊美却冷硬的脸,只是此刻,上面再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戾气。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空寂的院落,盯着那扇紧闭的、他曾无数次沉默进出的房门,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只有那紧抿的薄唇在剧烈地颤抖着,泄露着内心山崩海啸般的剧震。
死了
那个用锁魂引困住他的小医仙那个逼他写下卖身契、唤她主人的女人那个在他重伤濒死时将他拖进门、在他清算血债时日夜恐惧他报复的人…就这么…死了
心脉枯耗…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的叹息。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
小姐…小姐临走前…留了封信…
阿萝从雪地里爬起来,抽泣着,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油纸包,双手颤抖着递过去,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恐惧,她说…若…若您回来…给您…
玄夜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缓慢地、僵硬地移向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油纸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接了过来,动作异常缓慢地拆开。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露了出来。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却已不是当初写下卖身契时那种带着孤注一掷的笔锋,而是虚弱、颤抖、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中断在纸上。
玄夜:
若见此信…
我不曾后悔…雨夜救你…
亦不曾后悔…逼你唤我…主人…
唯憾…困龙崖下孤坟…
未能…亲口问你…
为何…刻我之名
又为何…为我…筑坟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最后那两行虚弱的、断断续续的疑问,更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早已麻木的心头反复拉扯、切割!
为何刻你之名
为何…为你筑坟
他猛地攥紧了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仿佛要将这承载着最后疑问的纸张捏成齑粉!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滔天剧痛、被命运戏弄的狂怒、以及某种迟来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悔恨,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呃啊——!!!
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饱含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穿透漫天狂舞的风雪,直冲云霄,震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院墙上。他猛地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不断飘落大雪的天空,仿佛在质问那无情的苍天!
为什么!为什么他活着爬出那尸山血海的困龙崖,活着荡平了所有仇敌,活着重新站到了这权力的巅峰…却再也寻不回那个曾用最荒谬的方式困住他、也让他恨之入骨又…又刻骨铭心的女人!
那一声主人的屈辱,那被强加的锁链…何时…竟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烙印深到他以为她死在仇敌手中时,不惜拖着残躯在困龙崖下为她垒起孤坟,将刻着她名字的剑插在坟前深到他屠尽仇雠后,第一个念头,竟是回到这小小的、曾被他视为囚笼的医庐
主人…
一个嘶哑破碎的、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的声音,从他颤抖的唇间溢出。不再是冰冷的称谓,不再是屈辱的符号,而是倾注了所有无法挽回的痛楚和绝望的呼唤。
…你骗我。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死死盯着手中那封被攥得不成样子的信,盯着那最后两行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眼底。
你说过…
风雪灌进他的喉咙,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血腥气,如同泣血的哀鸣:
…我听话…你就不死的…
高大的身躯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跪倒在厚厚的积雪中。他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便在刺骨的寒风中冻结成冰,混合着脸上的雪水,一片狼藉。
漫天风雪,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寂静的小院,覆盖着那个跪在雪地里、肩头剧烈耸动的身影。他玄色的身影,在茫茫白色中,渺小得如同一个绝望的墨点。
唯有那一声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哀嚎,在呼啸的风雪中断断续续,久久不息。
主人…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