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斜斜切过图书馆三楼的阅览区,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林溪抱着刚从密集书库里翻出的《西方哲学史》,指尖还残留着旧书页特有的油墨味,转身时却撞上一道带着烟草气息的胸膛。
小心。
男人的声音裹着笑意,像块浸了蜜的冰,凉丝丝地贴上来。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怀里的书哗啦啦散了一地。蹲身去捡时,视线里闯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靛蓝色的油彩
——
是江哲,艺术系那个总出现在校园八卦版的风云人物。他的白衬衫领口松垮地敞着,锁骨处洇着枚新鲜的草莓印,像朵被揉皱的劣质玫瑰。
哲学系的小学妹
江哲捡起最底下那本,指尖在借阅卡上的
林溪
二字上敲了敲,名字挺乖,人也一样。
林溪的耳尖瞬间烧得通红,连声道谢时舌头都打了结。她没注意到,江哲转身时对着楼梯口比了个隐晦的手势,红头发的苏蔓正倚着栏杆嚼口香糖,看见林溪这副受惊的模样,嗤地笑出了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传到林溪耳朵里。
后来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的劣质电影。江哲会在晚自习结束后堵在教学楼下,吉他盒斜挎在肩上,链条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的摩托车轰鸣着穿过大学城的林荫道,林溪死死攥着他的衣角,闻到他袖口混着的女士香水味,却被他一句
画展上蹭到的
轻轻带过。
他带她去的地下室画室,墙上贴满半裸的人体素描,角落里堆着空酒瓶和皱巴巴的安全套包装。江哲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发顶:给我当模特
林溪僵得像块石膏像,却听见他低笑:逗你的,我们溪溪这么纯。
那时她还不知道,纯
在江哲的词典里,不过是
好骗
的同义词。他会在朋友圈发她低头记笔记的侧影,配文
我的小哲学家,转头就对苏蔓说:看这傻样,给块糖就能骗上床。
平安夜那天,林溪用攒了两个月的兼职薪水买了条羊绒围巾。她在画室等了三个小时,脚冻得发麻,却看见江哲搂着苏蔓从外面回来。苏蔓脖子上缠着条一模一样的围巾,正踮脚往他嘴里塞苹果:谢啦,哲哥。
江哲咬着苹果笑,眼神扫过角落里的林溪,像看件落灰的摆设。林溪突然想起,他从没问过她喜欢什么颜色。
期末考前一周,林溪在江哲的出租屋复习。那间位于老城区顶楼的房子,墙皮剥落得像块发霉的面包,却被他用彩灯和画框装点得像个廉价酒吧。她趴在书桌上演算逻辑题,听见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江哲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
是苏蔓发来的消息,带着张不堪入目的照片
——
江哲光着上身躺在床上,被子滑到腰际,苏蔓的手正搭在他腹肌上,配文:某人说今晚只属于我。
林溪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洞,墨水晕开成朵丑陋的花。浴室门
吱呀
开了,江哲裹着浴巾出来,水珠顺着胸肌往下淌,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看见她发白的脸,伸手想摸她的头发:怎么了
没什么。
她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声音发飘,我该回去了。
江哲拽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怕了
他突然笑起来,俯身咬住她耳垂,呼吸里混着沐浴露和酒气,苏蔓就是玩得开,你别多想。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我心里只有你。
林溪看着他眼底晃动的彩灯,像掉进了旋转的眩晕漩涡。她选择相信,就像相信数学公式永远不会出错那样坚定。
直到那天凌晨,她接到江哲室友的电话,说他喝多了在酒吧闹事。林溪揣着刚取的生活费打车过去,推开包厢门的瞬间,血液仿佛全冲到了头顶
——
江哲正把苏蔓按在沙发上亲,旁边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男生吹着口哨起哄,有人举着手机录像。
江哲!
她的声音在震耳的音乐里像根细针,瞬间被吞没。
江哲猛地抬头,眼里的醉意褪了大半。苏蔓却笑着坐起来,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被扯开的领口,露出颈间纵横交错的吻痕:哟,正主来了。
林溪攥着钱包的手在抖,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跟我走。
你谁啊
江哲突然翻脸,指着门,滚出去。
周围爆发出哄笑。林溪看着他眼里的陌生,突然想起他曾说她低头记笔记时,睫毛像小扇子。原来有些温柔,真的可以装得比真的还真。
她转身冲出酒吧,冬夜的风灌进喉咙,像吞了把碎玻璃。打车回宿舍的路上,司机问她去哪儿,她望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突然不知道该回哪个
家。宿舍的床是冰冷的,江哲的出租屋是肮脏的,而她的心,是空的。
寒假前最后一个周末,林溪去给江哲送课堂笔记。他说要赶毕业设计,已经三天没回消息。钥匙插进锁孔时,她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呻吟,像猫爪子挠在生锈的铁皮上,刺耳得让人发麻。
客厅的画架倒在地上,颜料泼了一地,像片凝固的血。卧室门虚掩着,缝隙里漏出苏蔓的浪笑:哲哥,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溪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笔记本
啪
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门
吱呀
开了条缝,她看见江哲赤着上身,苏蔓的红头发散在他胳膊上,像团燃烧的火焰,正舔舐着腐朽的木头。
谁
江哲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的沙哑。
门被猛地拉开。江哲的脸瞬间白了,慌乱地抓过被子挡在身前,动作狼狈得像被戳穿的小偷。苏蔓却慢悠悠地坐起来,胸前的草莓印在暖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林溪这么巧。
林溪的视线像被钉住,落在床头柜上那支钢笔
——
是她省吃俭用买的一百天纪念礼物,笔帽上还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此刻正被苏蔓的脚勾着玩,笔尖在床单上划出凌乱的墨痕。
滚。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像生锈的铁片摩擦。
苏蔓突然笑出声,伸手去解睡裙的带子,露出肩头狰狞的抓痕:怎么想看现场教学
你他妈疯了!
江哲一把按住她,转头对林溪吼,你先出去!
林溪没动,死死盯着他们交缠的身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想起自己每次牵手都会脸红,想起他说
溪溪要留到结婚,原来全是骗人的。那些她小心翼翼守护的纯真,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江哲,
她捡起地上的笔记本,一页页撕得粉碎,你真让我恶心。
碎纸像雪片落在满地颜料里。她转身就走,听见身后传来苏蔓的尖叫
——
江哲大概是打了她。可这些都和她没关系了,她的心已经在刚才那一眼里,碎成了粉末,再也拼不回来了。
回到宿舍,林溪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水凉透了才出来,对着镜子剪掉及腰的长发。剪刀咔嚓咔嚓响,像在剪断过去十八年的乖顺,剪断那些可笑的幻想。镜子里的女孩,短发凌乱,眼神空洞,却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开春后,林溪像换了个人。她把江哲送的所有东西堆在男生宿舍楼下,贴了张纸条:垃圾,自取。
江哲来取时,她正和辩论社的学长讨论辩题,眼神都没给他一个,仿佛他只是一粒碍眼的灰尘。
苏蔓来找过麻烦,在食堂堵她:别以为装清高就有人要。
林溪舀起一勺热汤,慢悠悠地说:总比当公交车强。
周围的窃笑声里,苏蔓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扬手就要打过来,却被林溪一把抓住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呼出声。林溪看着她眼里的惊愕,轻轻笑了
——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兔子了。
林溪开始泡健身房,汗水浸透运动服时,那些恶心的画面就淡了些。她报了法语班,在咖啡馆打工时练口语,老板娘是个和蔼的法国老太太,总夸她:这姑娘眼睛里有光了。
江哲和苏蔓的日子却越来越糟。先是苏蔓偷了江哲准备参展的画去卖,被他堵在女生宿舍楼下打。江哲拽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苏蔓的尖叫声刺破夜空:江哲你个废物!除了打女人还会什么!
后来听说苏蔓搭上了个开公司的老男人,搬进了市中心的大平层,江哲去找她要钱,被老男人的保镖揍得鼻青脸肿,照片传遍了校园群,标题是
艺术系渣男讨债反被打。
林溪看到时,正在准备哲学竞赛的演讲稿。她平静地划掉手机屏幕,像看到一条无关的社会新闻。那些腐烂的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
那年夏天,林溪代表学校去北京参加辩论大赛。决赛那天,她穿着利落的西装,站在聚光灯下,论点掷地有声:真正的独立,是认清爱情的虚妄后,依然有勇气热爱生活。
台下掌声雷动。她鞠躬时,瞥见后排角落里的江哲,他瘦了很多,衬衫皱巴巴的,像被揉过的废纸,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嫉妒。林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即转向别处
——
他已经不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了。
苏蔓的好日子没过上多久。那个老男人的老婆找上门时,她正在奢侈品店刷卡买限量款包包。女人带着几个壮汉,把她从试衣间拖出来,扒掉她新买的裙子,骂声在商场里回荡:狐狸精!看你还怎么勾引男人!
有人把视频发到网上,标题是
小三被当场捉奸,衣不蔽体。视频里苏蔓的哭喊撕心裂肺,却没人同情她。林溪在朋友圈刷到时,正和导师讨论论文。她平静地划了过去,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没过几天,苏蔓被老男人赶了出来,身无分文。她去找江哲,两人在宿舍楼下吵得不可开交。苏蔓抓着他的头发骂:都是你害我!
江哲一脚踹在她肚子上:贱货!要不是你勾引我,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路过的学生拍了视频,传到网上又是一阵腥风血雨。苏蔓成了过街老鼠,走在路上都有人朝她扔垃圾。她退学那天,没人去送,只有林溪在图书馆窗边,看见她拖着行李箱,背影佝偻得像个老太太,曾经张扬的红头发,如今黯淡无光。
江哲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毕业设计没过,延期毕业。他去酒吧驻唱,被以前得罪过的人打断了手,再也画不了画。有次林溪在医院碰到他,他正缠着护士要止痛药,手腕上的疤痕狰狞可怖,看见林溪,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狼狈地转过头。
林溪。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眼里全是血丝,我知道错了,你帮帮我……
林溪抽回手,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被碰过的地方,动作缓慢而坚定:江哲,路是你自己选的。
她转身离开,阳光穿过走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依附别人的菟丝花了,她有自己的根,能朝着阳光,野蛮生长。
研究生毕业后,林溪去了巴黎读博。初到巴黎时,她住在蒙马特高地的一间小公寓里,窗外就是画不完的风景。她在塞纳河畔写生,在卢浮宫里临摹,在先贤祠前读萨特,日子过得充实而平静。
她的画逐渐有了名气,被一家左岸的画廊签约。画廊的策展人苏菲是个优雅的法国女人,对她的画赞不绝口:林溪,你的画里有种东方的韧性,很迷人。
林溪在画廊认识了丹尼尔,他是画廊的法律顾问,也是苏菲的朋友。丹尼尔母亲是华裔,父亲是加拿大人,都是哲学教授,从小在堆满书籍的老房子里长大。他懂她画里的存在主义,也懂她偶尔流露出的脆弱。他们会在周末去卢浮宫临摹,丹尼尔擅长素描,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光影的变化;林溪则偏爱色彩,笔下的人物总是充满生命力。他们在塞纳河上划船讨论萨特,丹尼尔说他最喜欢
存在先于本质,林溪则笑着说她更认同波伏娃的
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
巴黎的秋天总裹着层薄雾,像蒙在油画上的薄纱。林溪站在塞纳河畔的画架前,笔尖蘸着钴蓝,正勾勒远处埃菲尔铁塔的轮廓。铁塔在晨光中泛着冷白的光,顶端的天线刺破云层,像根倔强的针。
身后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画廊策展人苏菲笑着递过一杯热拿铁:你的《重生》系列被卢浮宫附近的收藏家预定了,下周开展要加印画册吗
她的法语带着优雅的卷舌音,像流淌的河水。
林溪接过马克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血管蔓延:谢谢,按原计划就好。
她看着苏菲鬓角的珍珠发卡,想起第一次在画廊见面时,这个法国女人也是这样笑着,说她的画
像雨后的向日葵,带着湿漉漉的生命力。
三年前她刚来巴黎时,法语还带着结巴,在蒙马特高地的露天市集卖画,被叼着烟斗的老头挑剔
东方女孩的画太阴郁。如今她的名字出现在左岸画廊的展签上,画布上的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再没有半分阴霾。那些曾经的伤口,都化作了笔下的养分。
这天傍晚,林溪收工回家,却在公寓楼下看见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前,正对着门禁按钮手足无措
——
是江哲。他比在国内时更瘦了,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像株被遗忘在角落的野草。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刺骨的寒意覆盖,像不小心触到了冰河里的石头。
林溪!
江哲猛地回头,眼里瞬间迸发出贪婪的光,像饿狼见到了猎物,我找了你三个月!
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烟味,混杂着廉价旅馆的霉味,我打听到你在这里,特意过来的。
林溪后退半步,指尖攥紧画筒,画筒边缘硌得手心生疼:你怎么来的
她的声音冷得像塞纳河的水。
借钱买的机票。
江哲搓着手凑近,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知道错了,林溪,你再给我次机会……
我在老家离婚了,那女人天天打我,我才明白只有你是真心对我……
他说着,眼里挤出几滴浑浊的泪,顺着脸颊的沟壑滑落,你看,我都改了。
江哲。
林溪打断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你过得好不好,与我无关。
她不想再看他那张虚伪的脸,转身想刷门禁卡。
江哲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指甲掐进肉里:你不能这么狠心!当年若不是苏蔓勾引我……
放开她。
清冷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僵持的寂静。林溪转头,看见丹尼尔站在路灯下,深色大衣下摆被风吹起,露出里面的浅色羊绒衫。他是苏菲的朋友,上周刚帮她处理完版权纠纷,此刻正用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江哲,眼神里带着礼貌的疏离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江哲被这声喝止惊得松了手,却梗着脖子嚷嚷,唾沫星子喷了出来:我们中国人的事,轮得到你个老外管
他指着丹尼尔,眼睛因为愤怒和嫉妒而变得通红,你不就是有钱吗!林溪,你以前不是最讨厌这种洋鬼子吗
丹尼尔没理他,只是温柔地看向林溪,用流利的中文问:需要报警吗
他的中文带着点生硬的腔调,却像暖风吹散了林溪心头的寒意。
林溪摇摇头,从包里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被攥红的手腕,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不用,让他走吧。
她不想让这种人脏了自己的地方。
江哲还想上前,被丹尼尔不动声色地拦住。丹尼尔比江哲高出半个头,身形挺拔,像棵笔直的白杨树,稳稳地挡在林溪身前。那瞬间的对峙里,林溪看清了江哲眼底的偏执
——
他不是来忏悔,是来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把她重新拖回那个肮脏的泥潭。
当晚,林溪收到陌生号码的短信,是江哲发来的,附着张泛黄的照片:图书馆窗边,他正帮她捡散落的书。照片上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脸红得像番茄,而他笑得漫不经心。配文:你看,我们曾经多好。
林溪盯着照片看了三秒,指尖在删除键上停顿了一下,随即用力按下。有些回忆,就该烂在时间的泥里,见不得光。
画展开展那天,林溪穿着香槟色长裙,裙摆上绣着细小的向日葵图案。她站在《重生》系列的首幅画前,接受着记者的采访。画里是个短发女孩,站在阳光下,身后是模糊的阴影,眼神却明亮得像星星。
林小姐,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哪里
戴眼镜的男记者举着话筒问。
林溪微微一笑,法语流利而清晰:来自于一场漫长的告别,和一次艰难的重生。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角落里的江哲身上。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件不合身的西装,领口歪着,领带打得像条绳子,头发梳得油亮,却遮不住发根的油腻。手里捏着支蔫了的玫瑰,花瓣边缘已经发枯,像个误入盛宴的小丑,格格不入。
苏菲皱着眉,用手肘碰了碰林溪,低声说:需要请保安把他请出去吗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不用。
林溪端起侍者托盘里的香槟,水晶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让他看着。
看着她如今的生活,是他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她转身走向丹尼尔,对方正站在《灰烬》前。那是她唯一保留的灰色调画作,画里的女孩蜷缩在阴影里,身后却有束光正在穿透云层,像黑暗中的希望。
这幅画很特别。
丹尼尔的声音里带着探究,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画框边缘,藏着故事
他的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立体,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林溪望着画布,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都带着释然:曾经的故事,现在的勋章。
她想起刚画这幅画时,半夜总会哭醒,画笔沾满了泪水,而现在再看,只剩下平静。
正说着,江哲突然冲过来,手里的玫瑰被他狠狠扔在地上,用脚碾得稀烂,红色的花瓣和绿色的花茎混在一起,像滩难看的血:林溪!你就这么容不下我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你是不是早就忘了我们以前有多好了
他指着丹尼尔,眼睛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这老外有什么好不就是有钱吗!你以前说过最讨厌这种虚伪的洋鬼子!
他的话像泼出去的脏水,溅得周围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周围的宾客纷纷侧目,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林溪的脸色冷下来,声音却依旧平稳,像结了冰的湖面:江哲,你看清楚,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她抬手示意保安,请这位先生出去。
江哲被保安架着往外拖时,还在哭喊,声音凄厉:林溪!我是真的爱你啊!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的挣扎像条离了水的鱼,徒劳而可笑。
丹尼尔递过一杯温水,杯壁上印着小小的哲学符号:没事吧
他的眼神里满是关切。
林溪接过水杯,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厌恶:抱歉,让你见笑了。
他不配影响你的心情。
丹尼尔看着她,湛蓝的眼睛里像盛着塞纳河的阳光,你的画里有力量,不该被过去的阴影困住。
那晚收工后,林溪发现公寓门锁有被撬动的痕迹,锁芯里还残留着金属碎屑。报警时,警察说监控拍到个亚洲男人在楼下徘徊了整夜,形迹可疑。丹尼尔闻讯赶来,手里拿着工具箱,坚持要陪她换锁:今晚我在客厅沙发将就。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
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银色的光斑。林溪看着蜷缩在沙发上的丹尼尔,他已经睡着了,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她忽然想起大学时那个总在深夜送她回宿舍的身影,江哲的身上永远带着烟味和不安分的气息,而丹尼尔的身上,只有干净的皂角香和让人安心的味道。
林溪轻轻拿过条毯子,盖在丹尼尔身上。毯子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像巴黎的午后,温暖而慵懒。
江哲最终还是被保安拖出了画廊,像拖一袋垃圾。但他并没有离开巴黎,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总能在林溪去写生的路上、去咖啡馆的途中出现。他不再提复合,只是跟在她身后,嘴里念念有词,说些过去的事情,像是在自我催眠。
林溪报了警,警察也只能警告他,无法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丹尼尔提议让她暂时搬到自己的住处,那是套位于市中心的公寓,安保措施很好。
不用。
林溪摇摇头,我不能因为他,打乱自己的生活。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遇到事情只会躲起来的小女孩了。
江哲被警方警告后消停了几天,却在林溪去南部普罗旺斯采风时再次出现。那时薰衣草开得正盛,紫色的花海像片温柔的海洋,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林溪住在当地的一家民宿里,民宿老板是对和蔼的老夫妻,每天早上会给她端来新鲜的羊角面包。
那天下午,林溪刚从花田写生回来,就看到江哲蹲在民宿门口。他穿着件沾满灰尘的
T
恤,头发乱糟糟的,怀里抱着本皱巴巴的相册,见她下车就扑过来,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执念:林溪,你看我们以前的照片……
相册摔在地上,照片散落一地。有她穿着校服的青涩模样,有他在画室里帮她调色的侧影,还有那张在图书馆拍的合照。阳光透过薰衣草的缝隙洒在照片上,却照不亮那些早已腐朽的回忆。
这些都没用了。
林溪弯腰捡照片时,发现背面全是江哲后来写的字,字迹潦草而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2019.3.15
她今天穿了白裙子2020.5.20
她哭了,我真不是人2021.10.1
我想她了。这些迟来的忏悔,像劣质的表演,让人作呕。
林溪把照片塞进他怀里,动作干脆利落:江哲,你再纠缠,我就申请限制令。到时候,你会被遣返回国,永远不能再来法国。
她的法语清晰而坚定,每个词都像小锤子,敲在江哲的心上。
他突然跪下来,死死抱住她的腿,力气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勒断:我真的改了!林溪,你带我回中国好不好我给你洗衣做饭,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也不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了!
他的脸贴在她的牛仔裤上,泪水和鼻涕蹭了一片,我不能没有你啊!
民宿老板闻讯出来,操着生硬的法语呵斥:先生,请你放开这位小姐!
老先生手里拿着根拐杖,怒视着江哲。
丹尼尔也赶来了,他本来是想给林溪一个惊喜,提前结束工作过来的。看到眼前这一幕,他快步上前,试图拉开江哲:先生,请你自重!
江哲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把小刀,抵在自己手腕上,刀片闪着寒光:你不原谅我,我就死在这!
他的眼神疯狂而绝望,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
林溪的瞳孔骤缩。她见过他腕骨上的旧疤,却没见过如此疯癫的模样。那道疤是他以前跟人打架留下的,他还得意地跟她说过,是
男人的勋章,如今却要用新的伤口来威胁她。
丹尼尔眼疾手快,一把夺下刀,反手将江哲按在地上,动作干净利落:你这是在犯罪!
他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你不是爱她,你是在毁她!
警察来的时候,江哲还在哭喊:我爱她啊!我是真的爱她啊!
他的哭喊在薰衣草花田里回荡,却只引来周围游客的侧目和鄙夷。
林溪看着他被戴上手铐带走,手腕上的勒痕清晰可见,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丹尼尔递给她条毯子,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他需要的是心理治疗,不是你的原谅。
林溪望着远处的薰衣草田,夕阳的金辉洒在花海上,像铺了层金子。她突然明白:有些人的烂泥,是扶不上墙的。他们只会把你拖进泥潭,一起腐烂。
江哲最终因持刀威胁和骚扰被遣返回国,据说在机场还试图冲关,被保安按在地上,像条挣扎的虫子。林溪收到苏菲转来的消息时,正在丹尼尔的书房看画册。他的书房里摆满了哲学书籍,从柏拉图到萨特,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散发着油墨和时间的味道。
丹尼尔递过杯热可可,杯子上印着只慵懒的猫:彻底结束了。
他的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像春风拂过湖面。
林溪捧着杯子,指尖划过温热的杯壁,笑了,眼角有细碎的光:嗯,结束了。
像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浑身都轻松了。
他们在普罗旺斯待了三天,等风波平息。白天去雪地里写生,丹尼尔会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大衣口袋,他的口袋像个温暖的小窝;夜晚围坐在壁炉边读诗,他用法语念波德莱尔,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她用中文背李清照,语调婉转。不同的语言在暖光里交织成同一种温柔,像首和谐的二重唱。
离开前那晚,林溪在画室里画下相拥的剪影。背景是旋转的星空,两个影子的边缘渐渐融合,分不清彼此。丹尼尔从身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发顶,呼吸温热:这画该叫什么
共生。
林溪握着他的手,在画布角落签下两人的名字,林溪
&
丹尼尔。
窗外的薰衣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在为他们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