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姑于满仓抡着杀猪刀追着村长满屯子跑,刀刃上的猪血点子噗噗往他后脖颈上飙。
瘪犊子玩意儿!肉都堵不住你那窟窿眼儿!
全村老少端着冒尖的肉碗,蹲墙根儿看得嘎嘎直乐。
这年头,能让于家屯三百多口子吃上满嘴流油的大肥肉的,就我大姑这把刀。
可谁也没想到,半夜全村人捂着肚子在雪地里打滚儿,吐得昏天黑地。
大姑拎着豁了口的杀猪刀,一脚踹开村卫生所的门。
哪个王八羔子下药老娘活劈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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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姑于满仓抡着那把豁了口的杀猪刀追着村长李老蔫满屯子跑的时候,刀刃上甩出来的猪血点子,噗噗的,全飙他后脖颈上了,那棉袄领子红得跟新媳妇儿的盖头似的。
李老蔫!你个瘪犊子玩意儿!肉都堵不住你那窟窿眼儿是吧给老娘站那旮旯!
大姑那嗓门儿,贼亮,震得旁边老榆树上挂的冰溜子都跟着哆嗦。她两条腿倒腾得飞快,花棉裤裹着粗壮的腿,愣是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村长李老蔫呢,抱着个油乎乎的大海碗,碗里几大块颤巍巍、油汪汪的五花肉堆得冒了尖儿,跑一步,那肉就晃悠一下,油点子溅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他一边跑一边嚎:满仓!满仓大妹子!亲妹子哎!饶了哥这回!就…就多捞了半勺!就半勺!
放你娘的罗圈屁!半勺你当我瞎啊那大铁勺都快叫你捞秃噜皮了!
大姑手里的刀往前一递,刀尖儿差点儿就戳李老蔫那撅着的腚上。
屯子里男女老少,全端着自家的大碗小盆,里面是刚出锅、冒着腾腾热气的大块猪肉,炖得那叫一个烂糊,油光锃亮。他们就蹲在自家土墙根儿底下,或倚着柴火垛,一边往嘴里猛塞,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俩大馒头,一边看着这出刀尖追腚的大戏,嘎嘎直乐,笑得前仰后合,鼻涕泡都喷出来了。
哎呦我的妈!瞅瞅咱村长那两步窜的,赶上兔子它祖宗了!
赵老歪呲着大黄牙,乐得直拍大腿,碗里的肉汤差点没洒喽。
三婶子笑得直不起腰,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花子:该!活该!让他手欠!满仓妹子,削他!削他腚!
为啥能这么乐呵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满屯子飘着的、勾死人的肉香,还有家家碗里这冒尖儿的油水,全是我大姑于满仓和她手里这把沾着猪毛的杀猪刀挣巴来的!这年头,八零年代尾巴尖儿上,于家屯这穷山沟沟里,能让三百多口子人敞开肚皮,吃上满嘴流油、打着肉嗝的大肥肉,除了我大姑这把刀,没别人!
我,于铁蛋,就蹲在自家门槛上,捧着个搪瓷大碗,碗里两大块油光光的肋条肉,香得我直迷糊。我一边啃着骨头缝里的筋头巴脑,嗦得滋滋响,一边瞅着大姑追着李老蔫绕着王老倔家那歪脖子柳树转圈跑。
大姑那气势,真不是盖的。她叫于满仓,这名儿就透着股子彪悍劲儿。屯子里爷们儿背地里都叫她于大砍刀,当面嘛,都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喊一声满仓姐或者满仓姑。她个子不算顶高,但骨架大,膀阔腰圆,一身的腱子肉,冬天裹着厚棉袄都遮不住那股子力气。常年杀猪宰羊,那双手又粗又厚,指关节像老树疙瘩似的凸着,沾着洗不掉的油腥和一丝洗不净的血色。脸盘方正,眉毛又黑又浓,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子,看人时带着一股子审视牲口好赖的劲儿,屯子里没几个敢跟她对眼儿瞅的。
说话那更是嘎嘣脆,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唾沫星子能砸出坑来。今儿个这场面,就是李老蔫这老小子,仗着自己是村长,分肉的时候手爪子不老实,想给自己碗里多扒拉几块肥膘。好死不死,正叫大姑那双火眼金睛给逮个正着!这还了得大姑的规矩,比天大!分肉,就得一刀切,公平!谁坏了规矩,那就是跟她于满仓过不去,跟她手里这把吃饭的家伙过不去!
眼瞅着大姑一个箭步,那沾着猪血的刀片子带着风,唰啦一下贴着李老蔫的棉裤裆就划过去了。
哎呀妈呀!
李老蔫吓得魂儿都飞了,一个趔趄,手里那碗油晃晃的五花肉再也抱不住,哐当一声砸地上,油汤四溅,几块颤巍巍的肥肉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土坷垃。
李老蔫看着地上的肉,心疼得脸都抽抽了,跟死了亲爹似的:我的肉哇!
肉肉你姥姥个腿儿!
大姑两步就跨到他跟前,一脚踩住一块滚到脚边的肥肉,鞋底子碾了碾,那肉立刻裹满了黑泥。她手里的杀猪刀往前一递,那冰凉还带着血腥气的刀尖儿,直接就抵在了李老蔫的喉结上。
李老蔫身子瞬间僵了,跟冻硬的死鱼一样,脖子梗着,俩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离自己喉咙不到半寸的刀尖儿,大气儿不敢喘。刚才还嘎嘎乐的屯里人,这会儿也全都哑巴了,端着碗,张着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屯子里只剩下北风卷着雪沫子刮过房檐的呜呜声,还有不知道谁碗里肉汤滴答到地上的轻响。
空气一下子绷紧了,像拉满了的弓弦。
大姑的声音不高,冷得像三九天儿冻透了的铁砧子:李老蔫,规矩,我早上杀猪前,是不是当着全屯老少的面,用这把刀指着天,嚎过三遍
李老蔫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想点头又不敢动,脑门子上的冷汗刷就下来了,顺着冻得发紫的腮帮子往下淌。
嚎没嚎过
大姑手腕子往前轻轻一送。
嚎…嚎过!嚎过!满仓姑!亲姑!刀…刀下留人啊!
李老蔫带着哭腔,声儿都劈了,带着哭腔,尖细得不像个爷们儿,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哇…我…我下回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下回
大姑眉毛一竖,眼里的火苗子噌噌往上蹿,我于满仓的规矩,就他妈没下回!
她手腕一翻,那刀片子啪一声脆响,狠狠拍在李老蔫油腻腻、汗涔涔的左脸上,力道不轻,但没真往下砍,留下道清晰的红印子,还沾了点猪毛和凝固的血渣。
李老蔫嗷一嗓子,半边脸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疼,但他愣是没敢抬手捂,腿肚子直转筋,差点尿裤子。
大姑收回刀,往旁边地上一杵,刀尖插进冻土里半寸深,立得稳稳当当。她环视一圈,目光跟小刀子似的刮过每一个端着碗的人的脸。刚才还乐得看热闹的,这会儿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碗往怀里搂紧了些。
都给我听好了!
大姑的声音在死静的屯子里炸开,肉,是老天爷赏的,是咱全屯子老少勒紧裤腰带一年,凑钱买的小猪羔子,是我于满仓一刀子捅进去放的血,是大家伙儿烧水褪毛拾掇干净的!分肉,就得按户,按人头!我多切一丝,那是手艺不精!谁他妈多拿一块,那就是心肝让狗啃了!黑透了腔子!再让我逮着…
她一把拔出地上的刀,雪亮的刀锋在惨淡的日头下晃出一道刺眼的光,就问问它答不答应!
她手里的杀猪刀猛地往下一劈,带起一股冷风,咔嚓一声脆响,旁边一根小孩胳膊粗的枯树枝应声而断,掉在雪地里。
所有人心里都跟着那声咔嚓猛地一哆嗦。碗里的肉好像也没那么香了。
都滚回去吃!管好自家碗里的肉!
大姑最后吼了一嗓子,弯腰,也不嫌脏,一把抓起地上那块被她踩过的、沾满泥的肥肉,在自个儿棉裤腿上蹭了蹭,塞进旁边早就吓傻了的我手里,铁蛋,拿着!咱家的肉,一口也不能少!脏了怕啥回去拿雪搓搓,照样香!
说完,她扛起那把沾着泥和血的杀猪刀,转身就往自家那三间土坯房走,步子迈得咚咚响,花棉袄的背影在雪地里像个移动的小堡垒,透着一股子谁也别惹的彪悍。
李老蔫瘫坐在地上,捂着脸,看着地上另外几块沾满土的肉,哭都不敢大声哭。屯里人端着碗,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没说话,默默地、飞快地溜回了自家院子,关紧了柴门。
刚才还飘着肉香、充满快活空气的于家屯,一下子被一股莫名的寒气给冻住了。
我捧着那块冰凉的、沾满黑泥的肥肉,又看看大姑那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头不知道咋的,有点不是滋味儿。
大姑那刀拍在李老蔫脸上的脆响,还有那劈断树枝的狠劲儿,老在我脑子里晃悠。这肉…好像真有点噎得慌。
夜里的风跟鬼哭似的,卷着雪粒子,死命地拍打着窗户纸,噗噗响。
我蜷在烧得滚烫的土炕上,肚子胀得像个鼓,全是油水厚实的炖肉顶的,翻个身都费劲。可刚迷糊着没多久,肚子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
那感觉,活像有只手伸进去,把肠子打了个死结,再猛地一拽!
呃…哇!
我根本没忍住,喉咙一紧,一股子酸臭混着晚上还没消化完的肉块,直接喷在了炕沿上。紧接着,肠子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针扎着、拧着,疼得我嗷一嗓子,直接从炕上滚了下来,蜷在地上直抽抽。
铁蛋咋啦铁蛋
睡炕头的大姑猛地坐起来,声音还带着睡意,但立马就变了调。
她掀开被子就要下炕,可脚刚沾地,她自个儿也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一手死死捂住了肚子,额头上青筋都蹦出来了。
还没等她问第二句,外面,雪夜里,猛地炸开了锅!
先是隔壁王老倔家,传来他婆娘撕心裂肺的哭嚎:倔驴!倔驴你咋啦!你醒醒啊!别吐白沫子啊!
紧接着,对门赵老歪家那破锣嗓子也嚎开了:疼死我啦!救命啊!肠子要断啦!
哇…妈呀…呕…
我的孩儿啊!你咋啦!别吓娘啊!
哭喊声,呕吐声,撞门声,还有小孩子尖利的哭声,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冲破了雪夜的寂静,从屯子的四面八方疯狂地涌过来!一声比一声惨,一声比一声急,搅合在一起,像无数把钝刀子,在人的神经上来回拉锯。
大姑的脸,在从破窗户纸透进来的、惨淡的雪光映照下,唰一下变得铁青。那双白天还亮得像刀子似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外面,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还有一股子要择人而噬的凶光。
肉…是肉!
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她猛地一弯腰,从炕沿底下噌地抽出那把豁了口的杀猪刀!刀锋在黑暗里闪过一道冰冷的光。她甚至顾不上穿棉鞋,光着脚,穿着单薄的里衣,砰地一脚踹开自家那扇破木板门!
寒风裹着雪粒子,还有外面越来越响、越来越凄惨的哭嚎声,瞬间灌满了屋子。大姑像头发疯的母豹子,扛着刀就冲进了茫茫风雪里,她的怒吼在混乱的哭喊中炸响,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这恐怖的雪夜:
哪个丧尽天良的王八羔子下的药!给老娘滚出来!老娘活劈了他!!!
那声音,裹着冲天的怒火和杀意,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我捂着刀绞般的肚子,连滚爬爬地跟出去,只见大姑那高大的身影,在风雪里像个煞神,直扑屯子东头唯一亮着昏黄煤油灯的地方——村卫生所!那把杀猪刀在她肩上,反射着微弱的光,像条随时要噬人的毒蛇。
卫生所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在大姑的脚下跟纸糊的没啥两样。
哐当!!!
一声爆响,门板连着半边门框,直接飞进了屋里,砸在堆着药瓶子的破桌子上,玻璃碴子混着药片药粉,稀里哗啦溅了一地。屋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被震得剧烈摇晃,墙上投下大姑巨大、扭曲、杀气腾腾的影子,手里那把豁了口的杀猪刀寒光逼人。
赤脚医生孙老蔫巴正缩在墙角的小板凳上,抱着个破茶缸子暖手,吓得妈呀一声,茶缸子脱手飞出去,热水泼了一裤裆,烫得他嗷一嗓子蹦起来,魂儿都飞了。
满…满仓姐!
孙老蔫巴看清来人,脸瞬间白得跟外头的雪地一样,两腿抖得像筛糠,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干啥…
干啥
大姑一步跨到他跟前,刀尖几乎戳到他鼻子上,声音冻得掉冰渣子,眼睛里的火能把人烧穿,全屯子!老老少少!吃了肉!全倒了!上吐下泻!吐白沫子!说!是不是你!
孙老蔫巴裤裆还冒着热气,又烫又吓,眼泪鼻涕一起流:冤枉啊!天大的冤枉!满仓姐!借我八个胆儿我也不敢啊!那肉…那肉我也吃了哇!你看!
他指着墙角一个搪瓷盆,里面是吐出来的秽物,散发着恶臭,我也中招了啊!肠子…肠子都快拧成麻花了!
大姑刀尖没动,眼神跟刀子似的在他脸上刮,显然不信。
就在这时,外面连滚爬爬地冲进来一个人,是赵老歪!
他棉袄扣子都没系好,脸色蜡黄,嘴唇发青,捂着肚子直不起腰,看到大姑手里的刀,吓得一哆嗦,但还是哭嚎着喊:满仓姑!不…不好了!三婶子家的小丫…小丫没气儿了!身子都…都硬了!
什么!
大姑浑身剧震,手里的刀当啷一声,刀尖重重砸在地上。她脸上的凶狠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取代,像被人迎面狠狠揍了一拳,踉跄着退了一步。
小丫!才五岁!白天还追着大姑要猪尿泡吹着玩呢!
不可能!
大姑猛地摇头,声音第一次有点发颤,小丫…小丫晚上就喝了点肉汤!
就是肉汤!就是肉汤啊!
赵老歪捶着地,哭得撕心裂肺。
大姑的脸,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猛地抬头,眼神像受伤的野兽,扫过抖成一团的孙老蔫巴,又死死盯住赵老歪,最后落回地上那把沾着泥雪的杀猪刀上。她弯腰,不是捡刀,而是一把揪起地上还在筛糠的孙老蔫巴的脖领子,把他整个人提溜得脚离了地。
救!给我救!救不活小丫,老娘先拿你祭刀!
她吼声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我…我去!我去看看!
孙老蔫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抓起掉在地上的破药箱,被大姑像拎小鸡似的拽着往外拖。赵老歪也挣扎着爬起来跟上。
我肚子疼得眼前发黑,但还是咬着牙跟了出去。屯子彻底乱了套。
风雪里,家家户户都敞着门,院子里、雪地上,全是呕吐的秽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哭声、呻吟声、绝望的叫喊声混成一片人间地狱。
有人疼得在雪地里打滚,有人趴着干呕,吐不出东西,只能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几个汉子强撑着,抬着已经不动弹的人往卫生所这边挪。
三婶子家离卫生所不远。还没进门,就听见三婶子那变了调的、不成人声的哭嚎:丫啊!我的丫啊!你睁开眼看看娘啊!娘的心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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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土炕上,小丫小小的身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脸青紫,嘴唇乌黑,嘴角还挂着一点没擦干净的白沫。三婶子瘫在炕边,哭得背过气去,被人掐着人中。
孙老蔫巴被大姑一把搡到炕沿前:看!
孙老蔫巴抖着手,去翻小丫的眼皮,探鼻息,摸脖子,然后,他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瘫软下去,带着哭腔:没…没用了…凉透了…这…这是剧毒啊!
剧毒!
大姑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的,她猛地扭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道烧红的烙铁,扫过屋里屋外每一个痛苦呻吟、惊恐慌乱的脸。她的目光,最终,钉死在一个人身上——村长李老蔫!
李老蔫正被他婆娘和儿子架着,刚挪到门口。他吐得最厉害,整个人虚脱得像张纸,脸上白天被刀拍的红肿还没消,此刻更是灰败得像个死人。他看到大姑那吃人的眼神,吓得浑身一激灵。
李!老!蔫!
大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每个字都淬着血和冰。她弯腰,慢慢地、慢慢地,捡起了地上那把豁了口的杀猪刀。刀锋拖在泥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白天…白天你就想多占!
大姑一步步逼近,刀尖抬起,指向李老蔫的心窝,肉不够分…你就下毒毒死小的…省口粮是不是!你个黑了心肝烂了肺的畜生!
最后一句,她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的,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没有!不是我!满仓姑!亲祖宗!真不是我啊!
李老蔫吓得魂飞天外,拼命往他婆娘身后缩,尿顺着裤腿就淌下来了,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我…我贪是贪…可…可杀人…杀人的事…借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啊!我自个儿也快吐死了啊!你看!你看!
他挣扎着指向自己吐在地上的污物。
还敢狡辩!
大姑眼里的杀意已经凝成了实质。屯里人看着小丫冰冷的尸体,看着痛苦挣扎的亲人,再看看李老蔫,恐惧和悲痛瞬间被点燃,化成了冲天的怒火!
剁了他!给丫报仇!
对!剁了这黑心肝的!
肯定是他!就他占肉最多!
群情激愤,几个还能站起来的汉子,红着眼就往前扑。李老蔫的婆娘和儿子哭喊着拦,被人一把推开。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大姑!砍了他!给咱屯子除害!
这一嗓子,像火星子掉进了油锅。
大姑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握刀的手因为用力,指关节捏得惨白。
她看着小丫青紫的小脸,看着满屋子的痛苦和愤怒,看着缩在地上抖成一团的李老蔫……那把豁了口的杀猪刀,带着积攒了一天的血腥和此刻滔天的恨意,猛地扬了起来!刀光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
不要啊!大姑!
我嗓子都喊破了音,肚子疼得钻心,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往前一扑,死死抱住了大姑扬刀的那条胳膊!
刀,停在了半空。离李老蔫的天灵盖,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冰冷的刀气激得李老蔫白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大姑的手臂像铁铸的一样,我根本抱不住。她猛地扭头看我,那眼神,凶戾、狂暴、带着被阻拦的滔天怒火,像要把我生吞活剥!我吓得一哆嗦,但没撒手。
撒开!
她声音嘶哑低沉,像野兽的咆哮。
不…不能砍!
我吓得牙齿打颤,但还是死死箍着她的胳膊,砍了他…小丫…小丫也回不来…咱…咱得先救人!找…找谁下的毒!
我脑子乱成一锅粥,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杀了李老蔫,只会让事情更糟。
大姑死死地瞪着我,胸口剧烈起伏,像拉风箱。她眼中的疯狂和杀意,在和我惊恐绝望的眼神对峙中,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被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于满仓这个人的理智强行压下去一丝丝。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又尖利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在人群后面响起:
二狗子!二狗子跑啦!他…他往屯子后山跑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转向声音来处。是二狗子的邻居,吴老栓家的傻闺女,小翠。她指着门外漆黑的雪夜,吓得直哆嗦:我…我起夜…看见他…他背着个包袱…跑…跑得贼快!跟…跟有鬼撵似的!
二狗子!
这个名字像颗炸弹,在死寂的屋里炸开!
二狗子是谁屯子里有名的二流子!偷鸡摸狗,游手好闲,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整天在屯子里晃荡,招猫逗狗惹人嫌。杀猪分肉的时候,他也凑在人群里,分到了他那份。可刚才乱成一团,谁也没留意他!
他跑啥!
肯定是他!这狗日的!准是记恨满仓姑上回把他偷的鸡给剁了!
追!别让这王八羔子跑了!
刚刚还指着李老蔫的怒火,瞬间找到了新的、更合理的目标!人群炸了锅,几个还能动的年轻后生,抄起门边的铁锹、镐把子,红着眼就要往外冲。
都给我站住!
大姑猛地一声暴喝,像平地起了个炸雷,硬生生把躁动的人群钉在原地。
她一把甩开我(我直接被她带了个趔趄,摔在泥地上),看都没看地上晕死的李老蔫。她那双眼睛,此刻锐利得像鹰隼,死死盯着门外风雪弥漫的黑夜,又猛地扫向角落里瘫着的孙老蔫巴。
孙老蔫巴!死没死没死就给老娘爬起来!
大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用你吃奶的劲儿!把能解毒的、止疼的、灌肠的!甭管啥玩意儿!先给大伙儿灌下去!吊着命!等老娘回来!
说完,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把刀,豁口在煤油灯下闪着冷森森的光。她一把扯过门后挂着的一件破旧狗皮袄子,胡乱往身上一裹,连扣子都顾不上系,光着脚就冲进了门外刀子般的风雪里!只留下一句在寒风中迅速消散的怒吼:
二狗子!老娘扒了你的皮!!!
风雪像疯了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刮在脸上跟小刀子拉肉似的。屯子后山那条被雪埋了大半的羊肠小道,平时就难走,这会儿更是深一脚浅一脚,雪直接没到大腿根儿。
大姑在前头,那把豁了口的杀猪刀别在腰后的破麻绳腰带上,刀把子随着她猛冲的步伐一颠一颠。她弓着腰,像头在雪原上追捕猎物的母狼,眼睛死死盯着雪地里一串新踩出来、正被风雪快速掩盖的脚印。那脚印又深又乱,一看就是慌不择路。
我跟在她后头,拼了老命地追。肚子里那毒劲儿还没完全过去,一阵阵抽着疼,冷风灌进嗓子眼,呛得我肺管子生疼,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我不能停。小丫青紫的脸,还有大姑冲出去时那股子同归于尽的狠劲儿,烧得我脑门子滚烫。
大…大姑!慢…慢点!等等我!
我喘得跟破风箱似的,声音被风撕得稀碎。
大姑头都没回,吼声顺着风砸过来:跟不上就滚回去!别拖老娘后腿!今儿个不把二狗子那身贼皮扒下来点天灯,老娘就不叫于满仓!
风雪更大了,呜呜地鬼叫,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得人睁不开眼。那串脚印越来越模糊,好几次差点断了线。大姑蹲下身,用手指在雪地里摸索着,扒拉着,像条经验最老道的猎犬。她脸上蹭的都是雪和泥,眉毛睫毛都结了霜,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的东西比风雪更冷,更烈。
终于,翻过一道被雪覆盖的陡坡,前面稀疏的林子里,隐约出现了一个连滚爬爬、跌跌撞撞的黑影!
二狗子!
大姑的吼声炸响,带着冲天的杀气,震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前面那黑影猛地一哆嗦,像被雷劈了,回头惊恐地看了一眼,脚下更乱了,扑通一声摔了个大马趴,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破包袱甩出去老远。
大姑像头出闸的猛虎,速度猛地提到极限,几步就蹿了过去!根本没给二狗子爬起来的机会,她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撅着的腚上!
嗷——!
二狗子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被踹得像个破麻袋似的,在雪地里滑出去两三米远,啃了一嘴的雪泥。
大姑紧跟着扑上去,膝盖死死顶住他的后腰,一手掐住他的后脖颈子,像拎小鸡崽似的把他脑袋狠狠按进冰冷的雪地里!
跑!你再给老娘跑一个试试!
大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说!毒是不是你下的!为啥!
二狗子被按在雪里,四肢胡乱扑腾,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嚎,呛得直咳嗽。
说!!!
大姑手上猛地加力,二狗子的脸在雪里陷得更深。
哇…咳咳…饶…饶命…满仓姑…饶命啊!
二狗子终于被提溜起一点,能喘气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我…我没下毒…真没下毒啊!我就是…就是怕啊!
怕怕啥没做亏心事你怕个屁!
大姑膝盖又往下狠狠一顶。
二狗子疼得嗷嗷叫:哎呦…疼疼疼!我说…我说!是…是药!我…我偷了孙老蔫巴的药!
药
大姑和我都愣了一下。
就…就上次…我拉肚子…孙老蔫巴给我灌的那瓶…黑乎乎…贼苦的药水…他说…说能毒死耗子!
二狗子哭嚎着,语无伦次,我…我看他锁柜子里…当宝贝似的…我就…就前两天…撬了他柜子…偷…偷出来了…
大姑的手劲松了点,但眼神更冷:偷药干啥毒耗子
不…不是…
二狗子眼神躲闪,透着心虚,我…我瞅那玩意儿…黑乎乎的…跟…跟供销社卖的酱油…有点像…我…我家的酱油…早…早没了…
酱油!
我脑子嗡的一声,失声叫出来。大姑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就…就是!
二狗子哭丧着脸,分肉…分肉的时候…我…我嘴欠…尝了一口生的…齁咸…想着回家炖…炖的时候…倒…倒点酱油…能…能好吃点…就…就把那药水…当…当酱油…倒…倒锅里了哇…呜哇…
他越说越怕,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风雪好像一下子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二狗子那悔恨又恐惧的哭嚎声,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
酱油药水毒耗子的药水!
大姑掐着二狗子脖子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她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缓缓地、僵硬地从二狗子身上站了起来。她没看地上哭成一滩烂泥的二狗子,也没看我。她只是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我们,面朝着风雪弥漫、漆黑一片的屯子方向。
那把豁了口的杀猪刀,还别在她腰后,刀把子上沾满了雪沫和泥。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石像。风雪卷起她破旧的狗皮袄子下摆,猎猎作响。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风雪要把她冻僵在那里。她才用一种极其沙哑、极其疲惫、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声音,低低地,像是在问我们,又像是在问这无情的风雪:
那药…叫啥
二狗子抽噎着,脸埋在雪里:好…好像…叫…叫‘敌敌畏’…孙老蔫巴说的…
敌…敌…畏…
大姑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屯子里那盏在风雪中飘摇的煤油灯,像鬼火一样,微弱地亮着。孙老蔫巴拼了老命,把卫生所里所有看起来能治肚子疼、能催吐、能解毒的玩意儿——不管是不是对症——都翻了出来。土霉素片磨成粉,兑着凉水;不知名的草药熬成的黑乎乎汤剂;甚至还有一小瓶高锰酸钾,稀释了让大家灌下去……
整个卫生所,连同旁边几户人家挤满了人的屋子,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呕吐物的酸腐味,还有绝望的哭嚎和痛苦的呻吟。小丫小小的尸体,被一张破草席盖着,孤零零地放在墙角,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口。
当大姑像拖死狗一样,把哭得脱了力、浑身瘫软的二狗子拖进卫生所的门槛时,屋里死一样的寂静被打破了。所有人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瞬间钉在二狗子身上。
是他!真是这狗日的!
一个汉子眼睛血红,挣扎着就要扑过来。
剁了他!给丫偿命!
群情再次激愤,哭声里夹杂着滔天的恨意。
都别动!
大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水浇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她把二狗子往地上一掼,像扔一袋发臭的垃圾。二狗子蜷缩着,抖得不成样子,连头都不敢抬。
大姑没理会他,也没看地上草席盖着的小丫。她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角落里,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的孙老蔫巴。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狂暴杀意,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胆寒的冰冷和审视。
孙老蔫巴,
大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敌敌畏’,装酱油瓶子里了
孙老蔫巴浑身一颤,腿一软,噗通就跪下了,带着哭腔:满仓姐!我…我该死!我糊涂啊!那…那瓶子…是…是以前装酱油的…洗…洗了…可…可能没洗干净…我…我寻思…锁柜子里…没…没人动…就…就装…装那玩意儿了…
他语无伦次,吓得磕头如捣蒜。
没人动
大姑的声音陡然拔高,像鞭子一样抽过去,二狗子这贼骨头,撬你柜子跟玩儿似的!你不知道!锁你那把破锁,防得住耗子!
孙老蔫巴瘫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剩下筛糠似的抖。
大姑的目光,缓缓扫过屋里每一张痛苦、绝望、愤怒的脸。她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过了几秒钟,她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嘶哑地说:
听着!想活命的!都给我抠!往死里抠嗓子眼!把肚子里的东西,全他妈给老娘吐出来!吐干净!一粒肉渣子都别剩!
她指着地上几个吐得差不多的,你们几个!去烧水!烧滚开的水!越多越好!给能动的灌下去!接着吐!灌了吐!吐了灌!往死里折腾!折腾到吐清水!折腾到肠子翻出来也得吐!
她的指令简单、粗暴,甚至有点野蛮。但在这种灭顶的绝望面前,这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痛苦,屋里的人挣扎着,开始互相帮忙,用手指、用筷子、用一切能想到的东西,拼命地抠喉咙,引发一阵阵更剧烈的呕吐声。滚烫的开水被端来,强行灌下去,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大姑没再说话。她默默地走到墙角,走到盖着小丫的那张破草席旁边。她高大的身影佝偻下来,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她伸出手,那只白天还握着杀猪刀、沾满猪血的大手,此刻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轻颤,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草席的一角。
小丫青紫僵硬的小脸露了出来。大姑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小丫冰冷的脸颊。
就那么一下。
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然后,她飞快地、粗暴地把草席重新盖好,盖得严严实实。她站起身,动作快得像在逃避什么。
没人注意到,在她猛地转身背对众人的那一瞬间,一滴浑浊的、滚烫的东西,飞快地砸落在她脚边冰冷的泥地上,瞬间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又迅速被更多涌出的泪水覆盖,消失无踪。
她抬起手,用沾满泥雪和猪油血污的袖子,在脸上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再转回身时,那张方正的、冻得发青的脸上,只剩下一种岩石般的冷硬和决绝。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红得骇人,里面翻涌着无法言说的东西。
铁蛋!
她突然吼我。
哎…哎!大姑!
我正忍着恶心帮三婶子灌水,吓得一激灵。
去!把二狗子那瘪犊子玩意儿,捆猪圈里去!跟那几头没杀的猪崽子关一块儿!
她看都没看地上瘫着的二狗子,等天亮了,老娘再拾掇他!
我又冷又怕又恶心,肚子还隐隐作痛,但还是赶紧找了根粗麻绳,把已经吓傻了的二狗子捆成了粽子,在几个还能动的半大小子帮助下,把他拖到了院子角落的猪圈,扔进了猪粪和雪泥混在一起的角落里。那几头饿得嗷嗷叫的半大猪崽,好奇地凑过来,用湿乎乎的鼻子拱他。
回到卫生所,里面简直是人间炼狱。呕吐声、灌水声、痛苦的呻吟和虚弱的哭泣交织在一起,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但诡异的是,随着这种近乎自虐的清洗,一些症状轻的人,似乎真的缓过来一点点,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肠穿肚烂的绞痛感好像减轻了。
大姑像个不知疲倦的监工,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走动,厉声催促着,呵斥着,看到谁动作慢了,直接上去就是一巴掌拍在后背上:抠!使劲抠!不想死就给我吐!
她的冷酷,此刻成了唯一能镇住这混乱场面的力量。
时间在痛苦和绝望中一点点熬过去。窗外的天色,不再是沉沉的墨黑,透出了一点灰白。风雪似乎也小了些。
就在这黎明前最冷的时刻,卫生所那扇破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黑色旧棉大衣、戴着厚棉帽子的男人,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像一道突兀的阴影,悄然融入了这片混乱之中。
他进来后,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靠墙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有半麻袋喂猪的麸皮。他背对着众人,弯下腰,似乎想扛起那袋麸皮。
这本来没什么。这年头,谁家缺点啥,临时来卫生所这堆杂物的角落找点应急的东西,也不稀奇。
但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一直像个铁塔般杵在屋子中央、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的大姑,目光猛地钉在了他身上!或者更准确地说,钉在了他因为弯腰动作而微微掀起的棉大衣后摆下!
那里,在他破旧的棉裤后腰位置,挂着一个东西!
一个皮质的、巴掌大的…刀鞘!
那刀鞘的样式,老旧,磨损得厉害,但边缘镶嵌着一圈黯淡的金属,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光。
大姑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刀鞘,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外面的雪地还要白!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白天杀猪时那仿佛能扛起整个天地的彪悍气势,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惊骇、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了她全身。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像是想喊出一个名字,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黑衣男人似乎毫无所觉,扛起那半袋麸皮,转身,依旧低着头,帽檐压得低低的,脚步平稳地走向门口,推开那扇破门,身影很快消失在灰白色的风雪晨光里。
门板晃荡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大姑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但她的眼神,却变得异常复杂,死死盯着那扇还在晃动的破门,仿佛要穿透风雪,看清那个早已不见的身影。
大姑咋…咋啦
我离她最近,被她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吓住了,小心翼翼地问。她刚才的样子,比拎着刀追砍李老蔫时还吓人。
大姑没回答我。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目光扫过屋里依旧在痛苦挣扎的人们,扫过墙角那张盖着小丫的破草席,最后,落在了自己别在腰后那把豁了口的、沾满泥泞和干涸猪血的杀猪刀上。
她的眼神,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那里面翻涌的东西,是我完全看不懂的沉重和冰冷。
她抬起手,不是去握刀把,而是用那只粗糙、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抹了一把脸。然后,用一种低沉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沙哑,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语调,对我,也像是对着这满屋子的绝望,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铁蛋…瞅见没…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夜猫子我茫然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外。风雪渐歇的灰白天光里,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晃,哪有什么夜猫子
大姑不再解释。她默默地走到墙角,走到小丫身边,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去,坐在满是泥污的地上。她闭上眼睛,把脸深深地埋进了那双沾满猪油、血污和泪水泥泞的大手里。
那把豁了口的杀猪刀,冰冷的刀身紧贴着她破旧的棉裤,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天,快亮了。风雪后的屯子,死一样的安静。只有卫生所里断断续续的呕吐和呻吟,证明着这场噩梦尚未结束。而那个神秘黑衣男人留下的冰冷阴影,还有大姑那句令人心底发毛的夜猫子进宅,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更深地扎进了这片被死亡和痛苦笼罩的土地里。
风雪彻底停了,惨白的日头刚哆哆嗦嗦地从东边山梁子后面爬上来,没啥热乎气儿,照得雪地晃人眼。
屯子里那股子要人命的嚎叫和呕吐声,总算消停了些。折腾了大半宿,能吐的都吐干净了,吐得只剩黄胆水,灌水灌得肚子咣当响,人也都虚脱了,横七竖八地瘫在卫生所和附近几家的土炕上、地上,哼哼唧唧,像一群遭了大瘟的牲口。
小丫没了。小小的身子裹了张破草席,被她爹王老倔,那个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蔫汉子,死死地抱在怀里。他坐在冰冷的门槛上,背对着屋里,肩膀一抽一抽,没声儿,就是干抖。那沉默比嚎啕大哭还瘆人。
三婶子哭晕过去好几回,嗓子早哑了,被人抬到炕上,直挺挺躺着,眼珠子瞪着黑黢黢的房梁,像个木头人。
空气里那股子酸臭的呕吐味儿,混着劣质药粉的冲鼻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冰冷的死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比昨晚上那场要命的风雪还冷。
大姑靠着墙坐了一宿,动都没怎么动。天亮了,她才慢慢睁开眼。那双眼睛里全是血丝,红得吓人,但昨晚上那种要杀人的狂怒不见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像冻透了的黑石头。
她扶着墙,有点晃悠地站起来,骨头节发出僵硬的咔吧声。她没看墙角的小丫,也没看地上瘫着的二狗子。她走到门口,推开那扇破门。
冷风呼地灌进来,吹得人一哆嗦。
院子里,雪地上乱七八糟,全是脚印、呕吐的污迹,还有拖拽的痕迹。屯子死寂一片,连声狗叫都没有。
大姑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院门口那片雪地上——昨晚那个黑衣男人站着的地方。
雪被踩实了,留下几个清晰的脚印。大姑蹲下身,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其中一个脚印的边缘,慢慢地、慢慢地刮蹭着。
她在找什么
我缩在门框边,冷得直打颤,肚子里的余毒还在隐隐作祟,但还是忍不住盯着大姑的动作。她刮得很仔细,指尖沾满了冰冷的雪沫。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从那被踩实的雪泥里,抠出来一个东西。
很小,很不起眼。
一个…纽扣
铜的还是铁的圆溜溜,上面好像还有点什么模糊的花纹,沾满了泥雪,看不太清。
大姑捏着那枚冰冷的纽扣,放在掌心,盯着看了足足有十几秒。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有疑惑,有震惊,还有一种…极力压制的恐惧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把那枚纽扣死死地攥在手心里,指关节捏得发白。然后,她站起身,把那攥着纽扣的手,揣进了自己破棉袄的怀里,贴肉放着。
她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岩石般的冷硬。她走到猪圈旁边。
二狗子被捆得像粽子,扔在猪粪和雪泥里冻了一夜,脸都青了,嘴唇乌紫,只有出的气儿没进的气儿。几头饿疯了的猪崽子在他身上拱来拱去,哼哧哼哧。
大姑一脚踹开猪圈那破栅栏门,走进去。她没说话,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二狗子,眼神像在看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
二狗子被惊动,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皮,看到大姑,吓得浑身一哆嗦,想往后缩,但被捆得结实,只能在泥水里蛄蛹。
满…满仓姑…饶命…饶命啊…我不是人…我该死…
他声音嘶哑微弱,像破风箱。
大姑没理他的求饶。她弯腰,一把揪住他油腻腻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拽起来,强迫他看着自己。
二狗子,
大姑的声音不高,冰冷得像冻透的石头,你那瓶‘酱油’…那‘敌敌畏’…哪儿来的
二狗子一愣,肿成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就…就孙老蔫巴…他柜子里偷的…
瓶子呢
大姑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倒完酱油…那空瓶子…扔哪儿了
瓶…瓶子
二狗子脑子好像冻僵了,努力回想,我…我好像…就…就随手扔灶坑边上了…想着…想着回头当废玻璃卖…
大姑松开他的头发,二狗子的脑袋咚一声磕回泥地里。她转身就往外走,直奔二狗子家那间快要塌了的破草房。
我也赶紧跟了上去。二狗子家又脏又乱,一股子霉味混合着劣质旱烟的呛人味儿。灶坑边上一堆柴火灰和垃圾。大姑根本不顾脏,直接上手在那堆垃圾里扒拉。
很快,她扒拉出一个瓶子。
一个深棕色的、巴掌大的玻璃瓶。瓶口还残留着一点黑乎乎、粘稠的痕迹。瓶身上的标签早就被撕掉了大半,只剩下一个角,上面模模糊糊印着几个字和一个图案。
大姑拿起那个瓶子,凑到破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仔细看那个残缺的标签。
我也凑过去看。那剩下的半个图案,好像是个…骷髅头下面还有两个残缺的字,笔画很怪,不像汉字。
‘D…D…T’
我辨认着,有点不确定。
大姑的脸色,在看到那半个骷髅头和那三个字母的瞬间,彻底变了!不是愤怒,不是凶狠,而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惊骇!她的瞳孔猛地收缩,捏着瓶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敌敌畏’
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孙老蔫巴…他哪儿来的…这…这东西!
她猛地转身,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二狗子的破草房,直扑屯子另一头的卫生所!我跟在后面跑,心脏怦怦直跳,大姑的反应太不对劲了!这瓶子…这敌敌畏…有什么问题
卫生所里,孙老蔫巴正瘫坐在墙角,一脸死灰,眼神呆滞。看到大姑像煞神一样冲进来,手里还捏着那个空瓶子,他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大姑几步跨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抡起那个空玻璃瓶子,狠狠砸在孙老蔫巴脚边的泥地上!
啪嚓!
玻璃碎片四溅!
孙老蔫巴!
大姑的声音像炸雷,震得屋顶的灰簌簌往下掉,说!这‘敌敌畏’!哪儿来的!
孙老蔫巴被玻璃碎片崩到,吓得一哆嗦,看着地上那个破碎的瓶子,尤其是那半个骷髅头标签,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充满了恐惧。
我…我…
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句整话。
说!
大姑一脚踹在他旁边的破凳子上,凳子腿咔嚓一声断了,再敢放一个屁!老娘现在就送你下去给丫赔罪!
孙老蔫巴吓得魂飞魄散,鼻涕眼泪一起流:别…别!我说!我说!是…是…是有人给的!
谁!
大姑逼问,身体前倾,巨大的压迫感让孙老蔫巴几乎窒息。
不…不知道啊!真不知道!
孙老蔫巴哭喊着,就…就前些日子…下大雪封山前…有个…有个走村串巷收山货的…戴…戴着大棉帽子…捂得严实…说话声儿闷闷的…他…他说是城里来的…看我这儿是卫生所…就…就给了我一小瓶…说…说是特效药…专治…专治牲口棚里的虱子跳蚤…劲儿大…省着点用…
那人呢长啥样!
大姑追问,眼神锐利如鹰。
走…走了啊!给了东西就走了…模样…真没看清…就…就记得…个头挺高…穿着件旧棉大衣…对了!
孙老蔫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惊恐地指着大姑,就…就跟昨晚上…扛走麸皮那人的打扮…差…差不多!
轰!
孙老蔫巴的话,像一道闪电劈进了我的脑子!旧棉大衣扛麸皮昨晚那个神秘黑衣人!
我猛地看向大姑。只见大姑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剧烈地晃了一下!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地上的雪还白!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她怀里揣着那枚从雪地里抠出来的纽扣!
她的眼神,不再是震惊,而是变成了一种彻骨的、冰冷的恐惧!那恐惧深不见底,让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像是被无形的冰冻结了。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孙老蔫巴压抑的抽泣声。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尖叫!
啊——!!!死人啦!又死人啦!!!
是赵老歪的婆娘!声音是从屯子西头李老蔫家方向传来的!
所有人,包括僵住的大姑,都被这声尖叫惊得浑身一颤!
大姑像是被这声尖叫从冰封中惊醒,她猛地转身,眼睛里瞬间重新燃起骇人的凶光,比昨晚更甚!她甚至没看地上的孙老蔫巴一眼,像头发疯的母狮,撞开挡路的人,提着那把豁了口的杀猪刀就冲了出去!
李老蔫!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赶紧跟着跑。
李老蔫家院门大敞着。院子里已经围了几个闻声赶来的、还能走动的屯里人,个个面无人色,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赵老歪的婆娘瘫坐在正屋门口,指着屋里,吓得话都说不利索:血…全是血…李…李老蔫…没…没啦…
大姑一把拨开人群,冲进屋里。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犯恶心。
土炕上,李老蔫仰面躺着,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凝固着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的棉袄被扯开,心口的位置,插着一把刀!
不是杀猪刀。
那是一把样式很旧、刀刃却异常锋利、闪着寒光的…攮子!短刀!
刀身几乎全部没入了他的胸膛,只留下一个乌木的刀柄露在外面。鲜血浸透了他身下的破褥子,还在顺着炕沿往下滴答,在冰冷的地面上积了一小滩暗红色。
大姑的脚步,在炕沿边猛地停住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把攮子,盯着那乌木的刀柄。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刚才在卫生所时抖得更厉害!她手里的杀猪刀,当啷一声,掉在了脚边的血泊里。
她像是被攮子上什么东西死死吸住了目光,脸上的表情扭曲着,震惊、恐惧、痛苦…还有一丝…绝望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那把攮子的刀柄末端。
我的目光顺着她颤抖的手指看去。
在那乌木刀柄的末端,非常隐蔽地,刻着一个东西。
一个图案。
一个…小小的、线条歪歪扭扭的…雪花
雪花!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这图案…这图案我见过!就在今天早上!在大姑从雪地里抠出来的那枚纽扣上!那模糊的花纹…就是一个歪歪扭扭的雪花!
大姑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她看着那把插在李老蔫心口的攮子,看着刀柄上那个小小的雪花刻痕,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怀里——那里揣着那枚沾着雪泥的、刻着同样雪花的纽扣。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喘不上气。她的眼睛,死死瞪着那枚雪花刻痕,又猛地抬头,看向门外风雪初歇、一片死寂的屯子,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颤抖:
是他…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