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宴会厅,活像个浮华堆砌的水晶棺材。
巨大的枝形吊灯悬垂下来,成千上万的水晶棱面切割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光,又将这些昂贵的光线肆意抛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甜腻,那是顶级香槟的气息、名贵雪茄的余韵、还有昂贵香水混合着精心烹调食物散发出的味道。它们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微醺又微窒的暖风,无孔不入地钻入每一个角落。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林家大小姐林晚晴的结婚三周年派对,理所当然地成了这座城市名流们趋之若鹜的名利场。男人们穿着笔挺、料子能割伤手的西装,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腕表价值不菲;女人们则像一只只精心包装的礼物,礼服上的珠片在灯光下闪烁,如同一片片冰冷的鱼鳞。
我站在宴会厅最不起眼的角落,背脊习惯性地贴着冰冷的、镶嵌着繁复金线的壁纸。手里端着一杯气泡几乎散尽的香槟,指尖能感受到水晶杯壁传来的凉意,和这满场虚浮的热闹格格不入。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场地中央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身上——我的妻子,林晚晴。
她无疑是今晚最耀眼的星辰。一袭酒红色曳地长裙,流畅的丝绒面料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衬得她肌肤胜雪。颈间一条光华璀璨的钻石项链,与她耳垂上摇曳的钻石耳坠交相辉映,每一次顾盼生姿,都带起一片令人心折的流光。她端着酒杯,周旋在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女中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举手投足间是浸入骨髓的优雅与疏离,仿佛天生就该被这样的奢靡环绕。她偶尔目光扫过我这个角落,那眼神轻飘飘的,如同拂过一件早已蒙尘、可有可无的旧家具,不会停留半秒。
我垂下眼,看着杯中那点可怜的、泛着死气的金色液体。喉咙有些发干。三年了。作为林家名义上的女婿,也是实质上的赘婿,我早已习惯了这种被当作空气的待遇。习惯,但从未麻木。
啧啧,看看那是谁我们林家的‘乘龙快婿’啊!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醉意和浓浓恶意的声音刺破了角落的沉寂,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刮在玻璃上。
说话的是林晚晴的堂弟,林浩。他搂着一个穿着亮片短裙、妆容浓艳的女伴,摇摇晃晃地朝我这边走来,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他手里端着一杯几乎要溢出来的香槟,酒液随着他夸张的动作晃荡着。
怎么,躲在这儿喝闷酒林浩在我面前站定,身体前倾,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也对,这种场合,除了蹭吃蹭喝,你还能干什么晚晴姐当年真是……唉,一朵鲜花插在……他拖长了尾音,后面那个字虽然没吐出来,但比说出来更刺耳。
他旁边的女伴配合地发出一串银铃般、却毫无温度的笑声,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掩着嘴,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充满了看猴戏的兴味。
周围几个原本在闲聊的人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投来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不致命,却足以让人浑身不自在。
我沉默着,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壁纸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衣料,一丝丝渗入脊背。
哑巴了林浩见我不回应,似乎觉得无趣,又像是被激起了更大的戏弄欲。他嗤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目光扫过我手中那杯气泡尽失的酒,又看了看旁边侍者托盘上那几杯刚倒好的、气泡正欢腾跳跃的香槟。一个恶意的念头在他眼中闪过。
他猛地伸手,一把将我手中那杯死气沉沉的香槟打掉!
哐啷!水晶杯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金色的酒液和玻璃碎片瞬间飞溅开来,如同炸开了一朵丑陋的花。几滴冰凉的酒液溅到了我的裤脚和鞋面上。
哎呀,真不好意思,手滑了!林浩夸张地叫了一声,脸上却毫无歉意,只有赤裸裸的得意和挑衅。他旁边的女伴咯咯笑得更欢了。
整个宴会厅的目光,瞬间都被这突兀的碎裂声吸引过来,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角落。低声的议论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鄙夷。
怎么回事
又是那个沈默吧晦气……
林家真是倒了血霉,摊上这么个……
我站在原地,身体微微绷紧。脚下是冰冷的玻璃碎片和流淌的酒液。那些粘稠的议论声、林浩刺耳的笑声、女伴做作的惊呼,还有四面八方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像一层层无形的蛛网,缠绕上来,勒得人喘不过气。血液似乎涌上了头,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由远及近。
林晚晴来了。
她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冷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审视、不耐,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脏东西玷污了的嫌恶。她的目光掠过地上狼藉的碎片和酒渍,最终定格在我身上,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
沈默。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带着一种审判的意味,你又在搞什么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浩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抢先开口:晚晴姐!不关我事!是他自己没拿稳杯子摔了,差点溅到我女朋友新买的裙子!这可是限量款!他身边的亮片女伴配合地撅起嘴,一脸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林晚晴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林浩身上停留一秒,依旧牢牢锁着我,带着无声的压迫:回答我。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整个宴会厅成了巨大的舞台,而我,是唯一被聚光灯炙烤的小丑。那些目光,好奇的、嘲弄的、鄙夷的、冷漠的……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刺穿着每一寸皮肤。血液在耳膜里轰轰作响,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脚下冰凉的酒液和玻璃碎片,粘腻地提醒着此刻的狼狈。
我缓缓抬起眼,迎上林晚晴那双冰冷审视的眸子。她的目光里没有询问,只有早已预设好的结论——麻烦是我制造的,耻辱是我带来的。她站在光鲜亮丽的世界中心,而我,是那个随时可能玷污她完美世界的污点。
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解释辩解在这个地方,对着这些人毫无意义。
林晚晴的耐心似乎被我的沉默彻底耗尽。她精致的下颌线绷得更紧,红唇抿成一条锐利的直线。她没有再看我,而是微微侧过头,对侍立在不远处的管家陈伯使了个眼色,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进在场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陈伯。
陈伯立刻会意,这位在林家服务了三十年的老管家,脸上是训练有素的恭谨,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对眼前情景早已习以为常的漠然。他微微躬身,快步穿过人群,很快又回来,手中多了一个看起来非常考究的深蓝色硬壳文件夹。
林晚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陈伯心领神会,双手托着文件夹,径直走到我面前,然后,以一种近乎公式化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动作,将那文件夹递向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上。空气仿佛被抽得更稀薄了,只剩下无声的猜测和压抑的兴奋在流淌。
签了它。林晚晴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法官敲下最终的法槌。就在今晚。当着所有人的面。
她向前走了一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笃笃的轻响。那酒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像一片凝固的血泊。她站定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那款昂贵香水特有的冷冽前调。
沈默,她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角落乃至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三年了,你给过我什么给过林家什么除了无尽的难堪和拖累,还有什么
她微微扬起下巴,天鹅般的颈项在璀璨的灯光下划出倨傲的弧度,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在看脚下一粒碍眼的尘埃。
今晚,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她的红唇勾起一抹极致讽刺的弧度,那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也是我彻底摆脱你这种窝囊废的日子。
签了这份离婚协议。你,根本不配做我林晚晴的丈夫,更不配沾我林家一丝一毫的光。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伸手,一把抓过陈伯托着的那个深蓝色文件夹。动作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文件夹坚硬的棱角甚至刮到了陈伯的手背,老管家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
林晚晴看也不看,手臂高高扬起!
哗啦——!
文件夹被她用力地、狠狠地摔在我的胸前!
坚硬的塑料外壳撞击在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带来一阵钝痛。文件夹随即滑落,里面的几页雪白的纸张散落出来,飘飘荡荡,有几张直接落在我脚边狼藉的香槟酒液里,瞬间被染上刺目的金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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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她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现在就签!签完立刻给我滚出林家!滚出我的视线!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胸口被文件夹砸中的地方隐隐作痛,但远不及心脏被撕裂般的剧痛。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中轰鸣一片。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林晚晴那张因愤怒和鄙夷而扭曲的美丽面孔,还有她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反复回荡。
滚出去…窝囊废…不配…
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在我的皮肤上,灼烧着我的神经。那些目光里有林浩毫不掩饰的狂喜和嘲弄,有他女伴夸张的捂嘴惊叹,有陈伯低眉顺眼的麻木,有周围宾客们看好戏般的兴奋和鄙夷……最后,是林晚晴那双冰冷刺骨、充满厌恶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我僵硬地站着,如同被钉死在耻辱柱上。过了几秒,或许是几分钟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数道目光的炙烤下,我极其缓慢地、动作近乎凝滞地,弯下了腰。
指尖触碰到散落在冰凉酒液中的纸张边缘,那带着香槟甜腻气息的湿冷触感,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我捡起了那几张被玷污的纸,还有那个摔在我胸口、此刻也沾上了酒渍的深蓝色硬壳文件夹。
纸张在我手中微微颤抖。
我站直身体,无视了胸前昂贵的定制西装被酒液浸染出的一大片深色污渍——那污渍的形状,像极了一颗被狠狠践踏过的心脏。也完全无视了脚边那片反射着吊灯冷光的、狼藉的玻璃碎片。
我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人。
林晚晴,下巴依旧高高扬起,眼神里是胜券在握的冰冷和催促。
林浩,咧着嘴,毫不掩饰眼中的幸灾乐祸和快意。
陈伯,微微垂着眼,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摆设。
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看客们,脸上交织着兴奋、好奇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每一张脸,此刻都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然后,我的视线落回手中的文件。离婚协议书。条款清晰,措辞冰冷。无非是让我净身出户,彻底断绝与林家的一切关系。在男方签字那一栏,空白着,等待着我的名字落下,为这三年的耻辱画上句点。
我慢慢地,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了一支笔。
一支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磨损的黑色金属外壳钢笔。它很沉,冰冷的金属触感奇异地带来一丝镇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支笔上,等着它落下,等着这场闹剧结束。
林晚晴的嘴角甚至已经提前勾起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蔑的弧度。
我拧开笔帽,金属摩擦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笔尖悬停在签名处上方,微微颤抖。
一秒,两秒。
我抬起头,最后一次看向林晚晴。她的眼神里只有不耐和催促。
然后,我的目光越过她,扫过林浩那张写满恶意的脸,扫过陈伯低垂的眼睑,扫过周围一张张看戏的面孔。
很慢,很慢地,我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或许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的痉挛,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宣告。
我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坚冰投入滚油,瞬间让整个喧闹凝固的角落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林晚晴,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今晚这杯酒,我记住了。
我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她瞬间僵住的脸庞。
你们林家泼在我身上的每一滴,我微微加重了语气,那支沉重的笔尖稳稳地落在了签名处洁白的纸上,我沈默发誓——
笔尖在纸上滑动,流畅地划出两个狂放不羁、力透纸背的英文字母。
——H.P.
——他日,必当十倍奉还。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我手中的笔尖也完成了最后一划。不是沈默,而是两个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字母组合——H.P.。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一种奇异的、宣告终结的韵律。
写罢,我手腕猛地一收!
啪!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断裂声骤然响起!
那支沉重的黑色金属钢笔,竟被我硬生生地从中折断!墨黑的汁液如同浓稠的血,瞬间从断裂处喷涌而出,溅射在雪白的协议书上,也溅了几滴在我苍白的指节上,留下刺目的黑点。半截笔身连同笔帽,从我指间滑落,叮当一声掉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滚了几滚,停在一片金黄的香槟酒渍里。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烈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林晚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像是被那断裂声和喷溅的墨汁吓到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高跟鞋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不再是之前的轻蔑和厌恶,而是猝不及防的惊愕,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冰冷眼神刺伤的恐慌。
林浩脸上的得意笑容也僵住了,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断成两截的钢笔和污损的协议。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手指松开,那份签着H.P.、沾染着香槟酒渍和墨黑汁液、如同被蹂躏过的离婚协议,轻飘飘地从我手中滑落,像一片肮脏的落叶,再次掉回冰冷的地面。
然后,我转过身。
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孤绝的松。脚步没有丝毫迟疑,踏过地上那片狼藉的香槟、玻璃碎片、污损的协议、断裂的钢笔……皮鞋踩在碎玻璃上,发出细碎而刺耳的碾压声。
人群如同摩西分开红海般,在我面前无声地裂开一条通道。没有人阻拦,没有人说话,只有无数道目光追随着我的背影,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不解、茫然,还有一丝被那冰冷誓言和断笔之举所慑住的、难以言喻的寒意。
我一步一步,走向宴会厅那两扇沉重的、雕饰着繁复花纹的鎏金大门。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一片狼藉的耻辱现场。
推开大门,外面是灯火通明却空旷冰冷的走廊。奢靡的喧嚣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被隔绝在身后。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
没有回头。
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那个水晶棺材般的世界。
深夜,城市沉入最深的寂静,霓虹的光污染也被浓重的夜色稀释。城市另一端,一栋摩天大楼顶层公寓的巨大落地窗前,我独自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的城市脉络,车灯如缓慢流淌的熔岩,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线条。夜风强劲地撞击着厚重的防弹玻璃,发出沉闷的低吼,却丝毫撼动不了窗内死水般的沉寂。
窗外是璀璨星河般的万家灯火,窗内却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我没有开灯,只有远处城市天际线微弱的光线勾勒出房间冰冷的轮廓——极简,空旷,昂贵,没有一丝人味,如同一个精心打造的牢笼。
指尖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我缓缓抬起手,将烟凑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滚过喉咙,灼烧着肺腑,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短暂刺激。
眼前挥之不去的,依旧是宴会厅里那刺目的光,林晚晴那张冰冷绝情的脸,林浩嚣张的狂笑,还有四面八方投来的、如同实质般带着鄙夷温度的目光。胸口被文件夹砸中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脚底踩过玻璃碎片的触感,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
……窝囊废……不配……滚出去……
……十倍奉还……
两个声音在脑海中激烈地撕扯、碰撞。一个是现实冰冷的羞辱,刻骨铭心;一个是自己留下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誓言。
烟灰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无声地断裂,簌簌落下,跌在脚下冰冷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摔得粉碎。
就在这时,寂静被打破。公寓深处,一间紧闭的书房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嘀声。
那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凝滞的空气。
我夹着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将还剩大半截的香烟狠狠摁灭在身旁一个冰冷的金属烟灰缸里。火星在黑暗中骤然熄灭,只留下一缕扭曲的青烟。
转身,走向书房。
厚重的实木门无声地滑开。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巨大的曲面屏阵列占据了一整面墙,幽蓝的光线是唯一的光源,映照着冰冷的金属设备和堆叠的服务器机箱,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电子元件特有的、微弱的臭氧气息。
我坐进那张宽大、符合人体工学、却毫无温度的黑色座椅里。指尖在冰冷的机械键盘上拂过,没有一丝犹豫,流畅地输入了一长串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指令。
主屏幕上幽蓝的光线跳动了一下,如同沉睡巨兽睁开了眼睛。一个风格极度简约、甚至可以说是原始粗糙的纯黑色界面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界面上方,只有两个猩红如血的巨大英文字母,如同恶魔的烙印:
**HADES
PLUTO**
——冥王。
界面中央,光标冷酷地闪烁着,等待着吞噬一切的指令。
我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里正实时滚动着全球各大金融市场的核心数据流。数字瀑布般倾泻而下,冰冷的绿色和刺目的红色交织,跳动着资本永不眠的脉搏。手指悬停在冰冷的回车键上方,微微蜷曲。
宴会厅的喧嚣、林晚晴的冷语、林浩的狂笑、玻璃的碎裂、香槟的泼洒、墨汁的飞溅……无数破碎而屈辱的画面在眼前急速闪过,最终定格在那份被香槟和墨汁双重玷污、签着H.P.的离婚协议上。
胸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冲撞、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灼热。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毁灭欲,终于落下。
Enter。
一声轻响。
屏幕上,那代表林氏集团控股母公司林海实业的股票代码LH001,瞬间被一道刺目的、猩红如血的粗大光标死死锁定!
几乎在同一毫秒,全球几大核心交易市场,数十个隐秘的、拥有恐怖资金量的交易席位,同时接到了最高权限的指令。冰冷的电子信号以光速传递,跨越洲际海洋。
屏幕上,那条代表着LH001股价的、原本平稳得如同一条死蛇的曲线,猛地向下扎去!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来自地狱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咽喉,然后从万丈悬崖上决绝地推落!
暴跌!毫无征兆!毫无抵抗!断崖式暴跌!
-10%…
-25%…
-50%…
-70%…
-90%!
猩红的数字疯狂跳动,触目惊心,如同喷涌而出的鲜血!警报信息瞬间淹没了屏幕一角,刺耳的虚拟警报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尖锐地回荡!
墙上的另一块屏幕上,开始疯狂弹出全球各大财经媒体的紧急快讯窗口,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
【突发!林海实业(LH001)遭遇史无前例恶意做空!】
【闪崩!LH001盘中暴跌90%,市值瞬间蒸发百亿!】
【谁在狙击林氏神秘资本巨鳄浮出水面代号冥王!】
【恐慌蔓延!林氏关联产业链全线崩溃!】
幽蓝的光线映照着我毫无表情的脸。屏幕上跳动的猩红数字,如同地狱之火在瞳孔深处燃烧。那冰冷的光线,勾勒出一个坐在黑暗王座上的、名为冥王的轮廓。
我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的数字炼狱,看着那代表着林氏家族数十年积累的财富帝国在分秒间化为乌有的猩红曲线,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紧急快讯如同雪崩般滚过。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丝弧度。
冰冷,锋利,不带一丝温度。
像一把刚刚饮过血的刀。
---
几天后。国际金融峰会会场。
空气里弥漫着金钱、权力与顶级雪茄混合成的独特气味,浓烈得几乎能凝结成实体。巨大的穹顶之下,衣冠楚楚的金融巨鳄、西装革履的政界要员、妆容精致的名媛穿梭不息,低沉的交谈声汇聚成一种庞大而压抑的背景音浪。水晶吊灯的光芒如同金色的瀑布,倾泻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无数个扭曲而匆忙的倒影。
这里是全球资本流动的心脏,每一个细微的波动,都足以在外界掀起滔天巨浪。
林国栋,林氏集团的掌舵人,林晚晴的父亲,此刻却感觉自己像一条搁浅在金色沙滩上的鱼。
他穿着那身最昂贵的定制西装,笔挺的面料此刻却像沉重的盔甲,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精心梳理过的头发略显凌乱,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在璀璨的灯光下闪着油光。短短几天,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商业大亨仿佛老了十岁,眼窝深陷,脸色是病态的灰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纸张的边缘被揉搓得起了毛边。
王董!王董留步!您听我解释……林国栋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追上前面一个身材发福、被人簇拥着的中年男人,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那都是恶意做空!是有人要搞垮我们林氏!我们的基本面……
被他唤作王董的男人脚步一顿,周围簇拥的助理和保镖也随之停下。王董转过身,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他抬手,用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带着点嫌恶地拂开了林国栋几乎要碰到他袖口的手。
林董,王董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骨,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他浑浊的眼珠瞥了一眼林国栋手中那份皱巴巴的文件,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冷淡的弧度,LH001现在就是个无底洞,没人会往火坑里跳。我建议你,还是想想怎么善后吧。别把火烧到老朋友身上。他的目光扫过林国栋惨白的脸,带着一种评估废品的冷漠,随即不再停留,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林国栋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像一截枯死的树枝。王董那毫不留情的话语和眼神,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周围似乎有目光扫过,带着探究、怜悯,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会场都在旋转,那些金色的灯光变得格外刺眼,嗡嗡的交谈声变成了尖锐的噪音。
爸!一个熟悉而焦虑的声音将他从眩晕的边缘拉了回来。
林晚晴快步走到他身边,伸手扶住了他微微摇晃的身体。她今天依旧打扮得光彩照人,一袭剪裁完美的珍珠白色套裙,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试图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然而,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泄露了太多东西——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下的青色脂粉也遮掩不住,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惶恐和疲惫,如同惊弓之鸟。几天前宴会厅里那个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林家大小姐,此刻只剩下强撑的脆弱。
爸,您没事吧林晚晴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了一眼王董消失的方向,咬了咬下唇,这些人都……
林国栋沉重地摇了摇头,打断了女儿的话,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墙倒众人推……晚晴,我们……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那份沉重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父女二人淹没。几天前还是高高在上的商业帝国,如今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源头。那种从云端狠狠坠入深渊的失重感和恐惧,足以摧毁最坚强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会场前方的主席台区域,灯光骤然变得更加明亮夺目!
一束巨大的、纯白的光柱精准地打在了贵宾席最中央、视野最佳的那个位置上!
那个位置,象征着整个峰会最顶端的权势,是真正执掌资本风云的巨擘才有资格落座的地方。它一直空悬着,像一个无声的悬念。
此刻,光柱之下,一个身影正缓缓入座。
纯黑色的手工西装,剪裁得如同第二层皮肤,完美地贴合着挺拔的身形。没有一丝褶皱,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袖口处一枚极其低调的铂金袖扣,在强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内敛的寒芒。姿态从容,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松弛感。
灯光太过强烈,逆着光,那人的面容暂时隐没在阴影里,只勾勒出一个冷硬而完美的侧脸轮廓。但那股无声散发出的、如同山岳般沉稳又如同深海般莫测的气场,瞬间攫取了会场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嗡——
整个会场原本压抑的嘈杂声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瞬间低了好几个分贝!无数道目光,惊愕、探究、难以置信、敬畏……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被光柱笼罩的身影上!
那是谁
主宾席中央!天啊……
之前一直空着的……难道就是那位……
冥王!是‘冥王’吗他居然亲自来了
细碎的、压抑着极度震惊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在会场各个角落汹涌而起。
林国栋和林晚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目光,下意识地随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当他们的目光终于穿透那强烈的逆光,看清那个坐在光芒中心、如同神祇般俯视众生的身影时——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林国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得像一张揉皱的宣纸。他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极限,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攥着文件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哀鸣。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身体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晃了一下,如果不是林晚晴死死扶住,他几乎要当场瘫软下去!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荒谬感。
而林晚晴,在看清那张脸的刹那,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万伏高压的电流狠狠击中!
她扶着父亲的手猛地一紧,指甲瞬间掐进了林国栋的胳膊里,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自己却浑然不觉。她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如同狂风中的芦苇。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试图维持体面的脸庞,在强光映照下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漂亮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贵宾席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瞬间将她灵魂都冻僵的、铺天盖地的恐惧!
是他!
那个在宴会厅里被她当众羞辱、泼了香槟、摔了离婚协议、骂作窝囊废、赶出家门的男人!
那个她以为早已被彻底踩进泥泞、永世不得翻身的……沈默!
他怎么会……坐在那里!
那个位置……冥王!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噬!她感觉周围的空气被瞬间抽空,胸口闷痛得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震得耳膜生疼。
主宾席上,我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片区域——那对如同被石化、被雷亟的父女。
林国栋面如死灰,摇摇欲坠。
林晚晴脸色惨白,失魂落魄,扶着父亲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他们的震惊、恐惧、难以置信,清晰地写在那两张扭曲的脸上,尽收眼底。
我缓缓抬起手。
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只是要整理一下袖口。
整个会场瞬间屏息!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只抬起的手,猜测着这位神秘冥王的第一个举动。
我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瞬。
然后,指尖极其自然地、轻轻拂过胸前那件纯黑色、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上,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点——那里,正是几天前在宴会厅,被林晚晴摔过来的离婚协议文件夹狠狠砸中的地方。
一个无声的动作。
一个只有台下那对父女才能真正看懂的动作。
一个带着冰冷嘲讽的提醒。
拂过那个位置,我的目光再次投向台下,与林晚晴那双充满了惊骇、恐惧、茫然、最后一点点汇聚成绝望的眸子,隔空相遇。
隔着喧嚣的会场,隔着璀璨的灯光,隔着几天前那场刻骨的羞辱。
我的嘴唇,对着她,极其缓慢地、清晰地,无声地开合。
没有声音发出。
但每一个口型,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灵魂深处:
十。
倍。
奉。
还。
林晚晴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她扶着林国栋的手彻底脱力,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廊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她那双漂亮的、此刻却只剩下无边恐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无声的唇语,瞳孔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最后一丝强撑的体面,轰然崩塌。
我平静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