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孤儿院做志愿者,孩子们从不说话。
院长办公室总飘着焦糊味,孩子们画纸上全是燃烧的楼房。
直到我在档案室发现泛黄的剪报:
1998年6月12日,慈心孤儿院大火,62人无一生还。
身后的门突然关上,院长的声音幽幽响起:
你终于发现了...那就永远留下来陪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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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像熔化的金子,稠稠地泼在慈心孤儿院斑驳的铜牌上。我拎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蜡笔、图画书和小包装的饼干,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陈旧气息——灰尘、消毒水,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旧书仓库的霉味——钻进鼻腔。这味道并不陌生,却总在踏进大门时变得格外清晰。
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仿佛推开了一段尘封的时光。光线骤然暗了下来,门轴发出冗长而疲惫的呻吟,像垂暮老人的叹息。门内的景象与门外灿烂的阳光割裂开来。高高的穹顶下,光线显得吝啬而浑浊,空气似乎也凝滞不动,带着一丝沁骨的凉意。墙壁是那种经年累月的米黄色,早已失去了鲜亮,布满了雨水洇开的深色污迹和细小的裂纹。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蒙着厚厚的灰,沉默地悬着,无数棱角模糊的水晶坠子黯淡无光。
林默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我循声望去,张院长正站在不远处的楼梯旁。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笑容标准得如同量角器精心校准过,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却像一层薄薄的釉,覆盖着某种难以触及的深处。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审视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
张院长您好。我赶紧上前几步,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热络,我是昨天联系过的林默,来……做志愿者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前厅里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带起了一点点微弱的回声,转瞬又被巨大的寂静吞噬。
欢迎你,林默。张院长伸出手,她的手保养得极好,皮肤细腻,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只是那触感……异常冰冷,像是刚从冷库里取出的玉石,寒意透过指尖瞬间刺入我的皮肤。我下意识地微微一颤,几乎想立刻缩回手,又强行忍住了。孩子们都在活动室,正盼着新朋友呢。她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神却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引着我走向走廊深处。深棕色的木质地板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咚咚声,每一步都清晰得过分,仿佛整个建筑内部是空的。走廊两侧墙壁上挂着一些老照片,玻璃框里的人物面目模糊,笑容凝固在褪色的时光里。空气里,那股旧书仓库的霉味似乎更浓了些,其间还混杂着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焦糊味像是烧焦的木头混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气息。我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试图捕捉它的来源,但它又倏忽散去,飘渺得如同错觉。
活动室的门虚掩着。张院长轻轻推开,示意我进去。
里面很大,却异常昏暗。几扇高大的窗户被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在边缘处泄露出几缕挣扎的阳光。十几个孩子安静地坐在矮凳上,或在地毯上玩着积木。没有预想中的喧闹,甚至连低声的交谈都没有。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近乎诡异的沉寂里,只有积木轻轻碰撞的咔哒声,单调地在空旷中回响。
我的脚步声似乎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所有的孩子——大约七八个——动作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然后齐刷刷地抬起头。十几双眼睛,空洞、漆黑,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好奇或灵动,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像一群突然被惊动的、没有灵魂的人偶。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爬满脊背,让我头皮阵阵发麻。
孩子们,张院长温和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注视,这是林默哥哥,以后会经常来陪你们玩。
没有回应。没有微笑。没有窃窃私语。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默和那十几道穿透昏暗、牢牢钉在我身上的视线。
我强压下心底翻涌的不适,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大家好!我带了蜡笔和图画书,还有好吃的饼干哦!我晃了晃手中的帆布包,试图制造一点欢快的响动。
依旧沉默。只有离我最近的一个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小裙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布娃娃,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眨了眨,毫无波澜。
张院长似乎对这场面习以为常,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别介意,孩子们都……比较内向,不太爱说话。你慢慢熟悉就好。我先去处理点事情,这里就交给你了。说完,她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那嗒、嗒、嗒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越来越远,最终消失。活动室的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声响,也将我留在了这片由沉默孩童构筑的、粘稠的寂静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压在胸口。我放下帆布包,拿出蜡笔和画纸,尽量自然地走到孩子们中间的小矮桌旁。来,画画好不好我把纸笔推到他们面前。
孩子们默默地围拢过来,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默契。没有人争抢,没有人说话,只是各自拿起蜡笔,低下头,开始在纸上涂抹。没有交流,没有嬉笑,只有蜡笔摩擦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单调而密集,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
我凑近那个抱着布娃娃的蓝裙子小女孩。她画得很专注,小小的手攥着红色的蜡笔,用力地在纸上涂抹。纸面上,赫然是一栋歪歪扭扭的房子,通体被涂成刺目的、火焰般的红色和橘黄色。浓密的黑色烟柱从房子的每一个窗户、门洞里汹涌地冒出来,扭曲着冲向纸页顶端。这火焰画得如此用力,蜡笔屑在纸上堆积起一层粗糙的颗粒。
这……画的是房子吗我尽量放柔声音,指着画问。
小女孩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更用力地涂着那些代表火焰的红色,蜡笔头几乎要戳破纸张。那专注的姿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
火……旁边一个一直沉默的小男孩忽然低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他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漠然的空洞。说完,他又迅速低下头,继续用黑色的蜡笔涂抹他画面上那栋燃烧房屋的轮廓。
火我的心猛地一沉。环顾四周,其他孩子手中的画纸,内容大同小异。扭曲的楼房,冲天的烈焰,浓密的黑烟……唯一不同的,是燃烧的剧烈程度和构图的歪斜程度。没有阳光,没有笑脸,没有树木和小鸟,只有毁灭的火焰,在每一张苍白的画纸上无声地咆哮。
活动室角落的旧挂钟,指针指向十一点半。一丝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飘了进来,暂时驱散了空气中那股顽固的霉味和焦糊气。
午饭时间到了,孩子们。我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孩子们的动作整齐地停了下来,放下蜡笔,默默地站起来,排成一条无声的队伍,安静地朝门口走去。没有推搡,没有交谈,秩序井然得令人不安。
我跟着队伍穿过幽暗的走廊,走向食堂。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雕着繁复花纹的木门紧闭着,门缝下方透出极细的一线灯光。门牌上写着院长室。经过那扇门时,那股熟悉的、焦糊的味道陡然变得浓郁起来,混合着一种类似烧焦的甜腻塑料的气味,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嗅觉神经。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孩子们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沉默地向前移动。
在看什么呢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凉气。
我浑身一激灵,猛地回头。张院长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侧,距离近得我能看清她脸上毫无瑕疵的妆容,以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深处,一丝极淡的探究。她身上那股浓重的香水味,此刻也无法完全掩盖住从院长室门缝里逸散出来的那股焦糊气息。
没……没什么。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闻到一点……奇怪的味道。
哦张院长挑了挑眉,嘴角那抹标准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点,眼神却依旧平静,大概是老房子的管道或者电路有些问题吧,总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习惯了就好。她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我身上,食堂在这边,别让孩子们等太久。
她朝食堂的方向偏了偏头,示意我跟上。我压下心头的惊悸和疑惑,快步跟上沉默前行的孩子队伍,不敢再回头去看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院长室大门。身后,那缕混合着焦糊与甜腻的气息,仿佛一条冰冷的蛇,紧紧缠绕着我的感官。
食堂里光线同样昏暗。长长的木制餐桌上,摆放着简单的饭菜:炖得稀烂的蔬菜,几片看不出原貌的肉,还有大盆的白米饭。孩子们安静地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没有人交谈,只有勺子偶尔碰到搪瓷碗底的轻微声响。这机械般的进食场面,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的目光扫过桌面,落在离我不远的一个小男孩身上。他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外套,袖口磨得发亮。此刻他正笨拙地用左手拿着勺子,小口地吃着碗里的东西。他的右手……一直缩在长长的袖管里,只露出一点指尖。就在他微微抬手去够水杯时,袖管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手腕内侧一小片皮肤——那绝不是正常的肤色!那是大片狰狞扭曲的深红色疤痕,像凝固的岩浆,凹凸不平,边缘是暗沉的褐色,一直蜿蜒着没入更深的袖口里。
烧烫伤!一个清晰的判断像冰锥刺入脑海。我的心猛地揪紧。孤儿院的孩子有伤疤并不稀奇,但那种狰狞的形态,那种仿佛被烈火舔舐过的痕迹……再联想到活动室里那一张张燃烧的房屋图画,还有院长室门口那挥之不去的焦糊味,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一阵翻搅。
我几乎是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味同嚼蜡。吃完饭,孩子们依旧沉默地起身,排队离开。我找了个借口,说想去趟洗手间,暂时脱离了队伍。
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午后的寂静比早上更加沉重,仿佛整座建筑都沉睡了,只剩下那些无处不在的阴影在无声蠕动。那股焦糊味似乎淡了些,但并未完全消失,像一种顽固的印记,烙印在空气里。
鬼使神差地,我又踱到了那扇紧闭的院长室门前。那股混合着焦糊和甜腻塑料的气息,在这里最为浓烈。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面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张院长刚才明明和我们一起去的食堂,她应该还在那里……或者去了别处
目光被门旁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被阴影覆盖的角落吸引。那里似乎挂着一个小相框。我走近几步,借着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去。
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黑白合影。背景依稀能辨认出是孤儿院的建筑,但显得更新一些。照片前排坐着几个笑容拘谨的修女模样的女人,后排和周围站满了穿着朴素的孩子。孩子们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腼腆和一点点的好奇,眼神是生动的。
照片下方,一行印刷的白色小字标注着日期:慈心孤儿院全体师生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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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夏。
1997年……我心头一动。目光在那些孩子的脸上掠过,试图寻找一丝熟悉感。没有。照片上的孩子,和刚才食堂里那些沉默、眼神空洞的孩子,气质截然不同。照片上的眼神带着光,带着属于孩童的懵懂和希望;而这里的孩子们,他们的眼睛……像是熄灭了的炭。
正当我试图分辨照片中某个修女是否与张院长有相似之处时,身后极近的地方,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吸气声。
嘶……
像毒蛇的嘶鸣。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猛地转过身!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幽深、寂静、光线黯淡的走廊,一直延伸向我看不见的尽头。刚才那声轻响,真实得如同就在耳边,此刻却像从未存在过。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粘腻冰冷。再不敢停留,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门,快步走向孩子们午休的寝室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下午的活动安排是户外自由时间。后院的铁门锈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外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杂草丛生,几棵营养不良的树歪歪斜斜地立着,投下稀疏的阴影。
阳光终于毫无遮挡地洒下来,带着些许暖意。然而,这暖意并未驱散我心头的寒意。孩子们被带到院子里,但他们并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奔跑、嬉戏、追逐。他们只是三三两两地站着,或蹲在墙角,或望着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依旧沉默。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却像照在一群没有生气的石膏像上,投下的影子也显得格外单薄、模糊。
我试图组织一个简单的丢手绢游戏。一个扎着两条稀疏小辫的女孩,被其他孩子推到了圆圈中间。她手里攥着一条皱巴巴的手帕,低着头,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她迟疑着,绕着圈子走了几步,脚步拖沓,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最终,她停在了一个看起来比较瘦弱的男孩身后,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颤抖着,把手帕放在了他身后的地上,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开了。整个过程,没有笑声,没有催促,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女孩压抑的喘息声。
那个被放了手帕的男孩,迟钝地转过头,看着地上的手帕,又缓缓抬起头,茫然地看向跑开的女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井。他甚至没有去捡起手帕追她,只是那么茫然地看着。
游戏……彻底失败了。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攫住了我。这不是腼腆,不是内向,这是一种更深沉的、对互动本身的恐惧或漠然。
我疲惫地靠在冰冷的院墙上,望着这群沐浴在阳光下却仿佛置身冰窖的孩子。目光扫过他们小小的身影,扫过那些沉默而苍白的脸孔。忽然,我的视线在一个蹲在墙根玩石子的小男孩身上定住了。
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灰色毛衣,袖口很长,只露出一点指尖。此刻他正用左手在地上拨弄着几颗小石子。就在他抬起右手,似乎想撑一下地面时,袖管向上滑了一小截。
露出的手腕内侧,赫然是一片深红褐色的、扭曲狰狞的疤痕!和中午在食堂看到的那个男孩手腕上的疤痕,几乎一模一样!那种被烈火灼烧后留下的、特有的凹凸不平和颜色!
我猛地直起身,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目光如同探照灯,急迫地在其他孩子裸露的手腕、脚踝处搜寻。一个穿着七分裤的小女孩,蹲着时裤腿上缩,露出了小腿外侧——同样的深褐色、皱缩的疤痕!另一个男孩在弯腰捡东西时,后颈的衣领微微敞开,一小片同样狰狞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不是个例!这绝不是个例!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中疯狂滋生、膨胀——火灾!一场波及了所有孩子的、可怕的大火!
为什么档案里没有记录为什么张院长对此讳莫如深那院长室里浓重的焦糊味……那些画纸上永不熄灭的火焰……1997年的合影之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必须知道真相!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理智。档案室!那里一定有记录!张院长下午似乎有事外出了,这是唯一的机会!
下午的时间在一种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终于,孩子们被带回室内进行安静的阅读活动。我强作镇定,对负责看管的生活老师(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说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走廊里依旧昏暗寂静。我辨认着方向,凭着白天的记忆,朝着与院长室相反、位于走廊更深处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摸去。门上挂着一个蒙尘的小木牌,字迹模糊,勉强能辨认出档案室三个字。门锁是老式的黄铜弹子锁。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随身携带的回形针,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在福利机构工作过一段时间,这种老式锁的结构我多少了解一点。屏住呼吸,将掰直的回形针尖端小心地探入锁孔,凭着感觉轻轻拨动里面的弹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咚咚声。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一下,两下……咔哒!
一声轻微的、如同天籁般的脆响。锁舌弹开了!
我迅速推开门,闪身进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档案室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纸张腐朽的气息,呛得我几乎要咳嗽。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扇高悬的、布满污垢的气窗透进一点浑浊的天光。一排排高大的、深褐色的木质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黑暗中,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冰冷刺骨。
档案柜侧面贴着褪色的标签,按年份排列。我的手指带着颤,急切地划过那些蒙尘的标签。1995……1996……1997……1998!
找到了!我用力拉开标注着1998的沉重柜门。柜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里面塞满了各种牛皮纸卷宗袋和文件夹,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我顾不上脏,急切地翻找着。孤儿院名册……月度报告……捐赠记录……都不是我要的!
手指在黑暗中摸索,忽然碰到了一个薄薄的、硬硬的边缘。不是文件夹,像是一个单独的、塞在角落里的硬纸板。我用力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本蒙着厚厚灰尘的、过时的剪报簿。封面是硬质的深蓝色纸板,边角已经磨损卷曲。
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颤抖着手,用袖子胡乱擦掉封面上的浮尘。没有标题。我屏住呼吸,猛地翻开!
里面只有寥寥几页剪报,纸张泛黄发脆,边缘蜷曲。大部分是些无关紧要的社区新闻或者捐赠公告。我的手指急速地翻动着,灰尘簌簌落下。
哗啦——
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被精心粘贴在硬纸板上的剪报赫然映入眼帘!
剪报的纸张比其他页更黄、更脆,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巨大的、加粗的黑色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灼伤了我的视网膜:
**惨绝人寰!慈心孤儿院深夜突发大火,六十二人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标题下方,是一张占据了半个版面的、模糊的黑白现场照片。照片上,正是这座我此刻身处的慈心孤儿院!但眼前的建筑是完整的,而照片里的……只剩下一个巨大、扭曲、漆黑的框架!断壁残垣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窗户只剩下空洞的黑窟窿,像无数绝望的眼睛。浓烟虽然已经散去,但那片焦黑的废墟所散发出的毁灭气息,隔着泛黄的纸张和数十年的时光,依旧扑面而来,带着灼人的绝望。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报道下方的日期上:
**1998年6月12日,本报讯……**
6月12日……今天……今天就是6月12日!
轰!
仿佛一个炸雷在脑中爆开!所有的疑惑、所有的异常、所有的恐惧碎片,在这一刻被这行冰冷刺骨的铅字瞬间串联起来!为什么孩子们沉默、眼神空洞因为他们早已……为什么画纸上全是燃烧的房屋因为他们亲身经历了……为什么院长室总有焦糊味因为那就是……为什么那些孩子身上都有烧伤的疤痕因为……
无一生还!包括院长,包括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所有……孩子!
那……张院长是谁此刻在走廊里活动的……又是什么!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僵了!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巨大的、加粗的黑色标题和那个触目惊心的日期在眼前疯狂旋转、放大!
就在这灵魂出窍般的惊骇瞬间——
咔哒!
身后,档案室厚重的木门,发出了一声清晰、冰冷、如同断头台铡刀落下的锁舌闭合声!
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思维!
我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全身剧震,猛地转过身!
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门缝下方,连一丝走廊的光线都透不进来。整个档案室彻底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只有我手中剪报簿那泛黄的纸张,在气窗透进的微弱天光下,泛着一点惨淡的、如同鬼火般的微芒。
绝对的死寂降临了。比之前的任何寂静都要沉重万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固体,压迫着耳膜,挤压着肺叶。灰尘腐朽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混合着纸张陈腐的味道,还有……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不知从何处悄然弥漫开来,越来越浓烈。
黑暗中,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冰冷、平滑,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又像是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
你……终于……发现了
是张院长的声音!但此刻,这声音里没有了丝毫伪装的温和,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尘埃落定般的诡异平静。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地搜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剧烈的疼痛和濒死的窒息感。
嗒…嗒…嗒…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门外死寂的走廊里清晰地响起。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残忍的韵律,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脚步声在档案室门外……停下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痛苦的永恒。黑暗中,我紧紧攥着那本如同烧红烙铁的剪报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等待着门外那未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判。
吱呀——
令人牙酸的、缓慢的摩擦声。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一点点地推开了。
门缝里,没有透出走廊的灯光。
只有一片比档案室内部更加深邃、更加粘稠的黑暗。仿佛门后不是走廊,而是一个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和甜腻的塑料燃烧气味,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从门缝中汹涌灌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档案室,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一个人形的轮廓,缓缓地从那片浓稠的黑暗中……浮了出来。
是张院长。
她站在门口,背对着门外那令人心悸的绝对黑暗。档案室气窗透进的那点可怜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她的身形。
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标准化的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完美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但此刻,这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僵硬、诡异,像一张精心绘制后戴在脸上的假面。
然而,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她的身体!
光线艰难地爬过她的肩膀。她左半边身体,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灰色套装,手臂自然下垂,手指白皙。但她的右半边身体……从肩膀开始,向下延伸……
那根本不再是血肉之躯!
那是……焦炭!是扭曲、龟裂、如同被烈火彻底舔舐焚烧过的残骸!焦黑的骨骼狰狞地暴露在外,裹着一层薄薄的、碳化的、粘连着暗红色不明物质的皮肉。那焦黑的右臂,只剩下一截断裂扭曲的臂骨,末端连着几根同样焦黑蜷曲的指骨。半边衣服早已烧毁殆尽,只留下褴褛的、边缘焦黑的布片,勉强挂在焦黑的躯干上。
一半是优雅整洁的活人院长,一半是刚从地狱火场爬出的狰狞焦尸!
她微微歪了歪头,那个动作牵动了她焦黑的颈骨,发出细微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咔嚓声。那张僵硬微笑着的脸,一半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苍白而虚假,另一半则隐在深重的阴影里,只能看到焦黑皮肤下裸露的、白森森的颧骨轮廓。
好奇……是要付出代价的,林默。她的声音幽幽响起,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平滑,而是带上了一种诡异的双重音效。一部分是她原本那种带着伪装的温和女声,另一部分,则像是从烧焦的喉咙深处挤出的、带着嘶嘶漏气声的、非人的沙哑低语。既然……你找到了我们……找到了我们的过去……
她那只完好的、白皙的左手,缓缓抬起,指向我。与此同时,她那只焦黑的、只剩下骨骼的右臂,也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姿态,僵硬地抬了起来,焦黑的指骨直直地对着我的心脏位置。
那就……
她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扩大,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夸张、非人的弧度,一直咧到了耳根!那笑容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解脱般的疯狂!
永远留下来吧!
陪我们!
陪我们!
留下来!
无数个稚嫩的、尖细的、带着哭腔却又充满冰冷恶意的童音,如同潮水般从门外那片粘稠的黑暗中,从档案室冰冷的墙壁缝隙里,甚至是从我脚下的地板下,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来!层层叠叠,瞬间将我淹没!
是那些孩子的声音!
我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惊恐到极致的嘶吼,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身体在极度的恐惧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将手中那本沉重的剪报簿狠狠砸向门口那个一半是人、一半是焦炭的恐怖身影!
砰!剪报簿砸在她抬起的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泛黄的纸页如同枯叶般散开。
趁着她身形微微一滞的瞬间,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全身的力气,朝着门口那唯一的缝隙,朝着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不顾一切地撞了过去!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我!仿佛撞进了一团粘稠、湿冷的浓雾之中。视线彻底被剥夺,只有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甜腻的塑料燃烧气味塞满口鼻。无数细小的、冰冷的东西——像是无数只冰冷的小手——在我冲过门口的刹那,擦过我的手臂、脸颊、脖颈,留下滑腻冰冷的触感,激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啊——!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那片粘稠的黑暗,冲到了走廊上。
走廊的景象,让我的血液彻底冻结!
不再是之前那昏暗但尚可辨认的模样。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只有墙壁上零星挂着的几盏老式壁灯,发出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昏黄光晕,光线范围极小,只能勉强照亮灯下的一小片区域,反而将走廊的其他部分衬托得更加幽深、黑暗,如同通往地狱的通道。墙壁、天花板、地面……视线所及之处,一切都在缓缓地……融化!
是的,融化!
墙壁上那些米黄色的涂料,正像高温下的蜡油一样,缓慢地向下流淌、滴落,露出底下大片大片焦黑、龟裂的砖石结构!天花板的石膏装饰也在簌簌剥落,如同被烧焦的皮肤在脱落,露出里面同样焦黑扭曲的木质横梁!脚下的木质地板,覆盖上了一层滑腻、粘稠的黑色油污,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每一步都带起粘稠的拉丝,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油和皮肉烧焦的混合恶臭!
跑!跑啊!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个疯狂的念头!朝着记忆中通往大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粘稠的地面让我步履维艰,冰冷的黑色油污溅满了裤腿。墙壁上流淌下来的蜡油滴落在我的肩膀上,带来一阵灼痛般的冰冷触感。
哥哥……别走……一个带着哭腔的、无比熟悉的小女孩声音,带着冰冷的湿气,几乎贴着我的后颈响起!是那个抱着布娃娃的蓝裙子女孩!
我根本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冲!
前方的黑暗中,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更多小小的身影。他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走廊两侧融化的墙壁旁,出现在那些摇摇欲坠的焦黑门框里。一个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用他们那空洞漆黑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这个闯入者、这个发现了他们秘密的猎物。
留下来……
陪我们玩……
永远……
无数细碎、冰冷、充满怨毒的童音细语,如同冰冷的毒蛇,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钻出,钻进我的耳朵,缠绕着我的神经!
近了!前方,那片更为深沉的黑暗,应该就是前厅!大门就在那里!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前厅。穹顶之下,巨大的水晶吊灯不再蒙尘,而是挂满了粘稠的黑色油污,几根断裂的水晶坠子垂落下来,像凝固的黑色泪滴。微弱的光线下,那扇沉重的、雕花的橡木大门……就在前方!
生的希望如同回光返照般燃起!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扑向大门!
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压!向外推!
纹丝不动!
门把手冰冷刺骨,仿佛冻结在了零度以下。门板沉重得如同浇筑了万吨钢铁!我疯狂地扭动、撞击、嘶吼!肩膀狠狠地撞在厚实的橡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骨头生疼!
开门!开门啊!放我出去!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绝望的哭腔。
没用的,林默。张院长那混合着温和女声与烧焦嘶哑的双重嗓音,如同鬼魅般,在我身后极近的地方幽幽响起,带着一丝残酷的愉悦。这里……没有‘门’了。
我猛地回头!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依旧保持着那一半人形、一半焦尸的恐怖形态。脸上那咧到耳根的夸张笑容,在昏黄摇曳的壁灯光线下,显得无比狰狞。她那只焦黑的、只剩骨骼的右手,随意地抬起,指向大门的方向。
看看……外面……还有什么
我顺着她焦黑指骨的方向,透过大门上镶嵌的那一小块布满污垢的彩色玻璃,绝望地向外望去。
门外,不再是来时那阳光灿烂的街道。
只有一堵冰冷、厚重、布满焦黑色污迹的……砖墙!严丝合缝地堵死了所有可能的光线和出路!那堵墙古老而破败,砖缝里长着黑色的苔藓,散发着浓重的焦糊和泥土的腥气,像一座巨大的、为他们而立的墓碑!
唯一的门,被彻底封死了!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绝望嚎叫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摧毁一切的疯狂!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我放弃了徒劳的撞门,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猛地转身,朝着与张院长相反的方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手脚并用地狂奔而去!粘稠的黑色油污在脚下飞溅。
抓住他。张院长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厌倦的命令口吻。
嘻嘻……
抓住哥哥!
别让他跑掉!
无数细碎、兴奋、充满恶意的童音瞬间在走廊、楼梯间爆发出来!如同打开了地狱的潘多拉魔盒!
楼梯的木质扶手在我手下变得滑腻冰冷,覆盖着厚厚的黑色油污。我一步三阶地向上狂奔!身后,粘稠的噗叽声如同附骨之蛆,密集地响起!越来越近!
我不敢回头!不敢!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爬!
就在我即将冲上二楼平台的瞬间——
脚踝!一只冰冷、滑腻、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小手!猛地从楼梯下方探出,死死地攥住了我的右脚脚踝!
那力量大得惊人!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直刺骨髓!
啊——!我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向后一拽!
天旋地转!
我重重地摔倒在粘稠冰冷的楼梯台阶上!后脑勺磕在坚硬的棱角上,眼前金星乱冒,剧烈的疼痛和眩晕席卷而来!
视线模糊中,我看到无数只焦黑的、溃烂的、流淌着粘稠黑色液体的、小小的手,如同从地狱沼泽里伸出的藤蔓,从楼梯的阴影里、从墙壁融化的焦黑缝隙中、甚至从天花板滴落的油污里……争先恐后地伸了出来!
它们抓住了我的脚踝、小腿、手臂、衣襟……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我的全身!
留下来!
永远陪我们!
这里好黑……好冷……
无数怨毒、哭泣、充满渴望的童音在我耳边、在我脑海里疯狂地尖叫、呢喃、回荡!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穿着我的耳膜和意识!
我徒劳地挣扎、踢打、撕扯!手指抓挠着那些冰冷滑腻的手臂,却只抓下大把粘稠的、散发着焦臭的黑色污垢!更多的焦黑小手缠绕上来,力量大得超乎想象!它们拖拽着我,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沿着覆盖着粘稠油污的楼梯,向着下方那片更深、更浓的黑暗滑去……
不!放开我!放开我!我的嘶吼已经变成了绝望的呜咽,泪水混合着汗水、血水和粘稠的黑色油污,模糊了视线。
身体被无数冰冷滑腻的小手拖拽着,在覆盖着粘稠黑色油污的楼梯上向下滑行,留下一道道污秽的拖痕。挣扎是徒劳的,那些看似细小焦黑的手臂,力量却大得如同钢铁铸就,冰冷刺骨的寒意穿透衣物,渗入骨髓。无数怨毒的童音在耳边尖啸、哭泣、呢喃,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搅动着我的大脑。
模糊的视线里,张院长那半人半焦尸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楼梯下方的阴影中。她脸上那咧到耳根的诡异笑容纹丝未动,一半在昏暗中显得苍白而虚假,一半隐在黑暗里,只有裸露的焦黑颧骨轮廓。那只完好的、白皙的左手随意地垂着,而那只焦黑的、只剩下指骨的右手,则微微抬起,如同一个指挥家,冷漠地欣赏着这场由无数焦黑小手执行的、针对我的拖拽。
欢迎回家,林默。她的声音幽幽响起,混合着温和的女声与烧焦的嘶哑,清晰地穿透那些孩童的喧嚣,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满足。
家这炼狱!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将我淹没。意识在极度的恐惧和肉体的痛苦中开始涣散,视野边缘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只剩下楼梯上方那最后一点摇晃的、昏黄的壁灯光晕,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又像是直接在我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紧接着,是第二声!
砰!
声音来自……大门的方向那堵被封死的砖墙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撞击声,让那些缠绕拖拽我的焦黑小手,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一滞!连那些尖啸哭泣的童音也瞬间低了下去,仿佛被这意外的巨响惊扰。
张院长那一直保持的诡异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猛地转过头,那张一半僵硬微笑、一半焦黑骷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混合着惊愕与难以置信的神情!她那只抬起的焦黑指骨,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
谁!她那混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就是现在!
这电光石火间的变故,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我濒临崩溃的神经!求生的本能如同回光返照般,压榨出身体最后一丝潜力!
呃啊——!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全身肌肉贲张,用尽残存的、最后的一点意志和力量,猛地挣动被无数小手束缚的上半身!一只手臂,竟然奇迹般地挣脱了出来!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完全是垂死挣扎的本能驱使!
我那只挣脱的手,疯狂地伸向自己外套的口袋!手指在粘稠的油污和冰冷中颤抖着摸索,终于,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的金属物体!
是那个老式的、沉重的黄铜打火机!为了点生日蜡烛方便,我一直习惯性地把它带在身上!
抓住它!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砰!
第三声巨响再次传来!比前两次更加猛烈!大门的方向,似乎有细微的、砖石碎裂的咔嚓声隐约传来!
张院长彻底转过身,面对着大门的方向,她那半人半焦尸的身影第一次显露出一种……紧绷的戒备姿态。那些缠绕我的焦黑小手,似乎也因为这接二连三的巨响和母亲的反应而变得有些迟疑,力道松了几分。
就是现在!
我猛地将那只挣脱的手从口袋里抽出!紧握着那个沉重的黄铜打火机!拇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擦向滚轮!
呲啦——
一点微弱的火苗,在浓稠的焦臭和黑暗中,如同风中残烛般,骤然亮起!
橘黄色的、微小的、摇曳不定的火苗。在绝对的黑暗和腐朽中,这一点光,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
啊——!!!
就在火苗亮起的刹那!
我身下、周围、那些死死缠绕拖拽着我的无数只焦黑溃烂的小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灼烧!猛地发出一阵尖锐到刺穿耳膜的、非人的集体惨嚎!那声音凄厉无比,饱含着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抓住我的冰冷滑腻的触感,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那些焦黑的小手触电般猛地缩了回去!缩进了楼梯的阴影里、墙壁的裂缝中、滴落的油污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我身上被它们触碰过的地方,一片冰冷滑腻的污迹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就连楼梯上覆盖的那层粘稠的黑色油污,在火苗微弱光芒的映照下,也仿佛活物般不安地蠕动了一下,发出滋滋的轻响,如同畏惧般向后退缩了些许!
张院长猛地转回头!那张一半是僵硬笑容、一半是焦黑骷髅的脸,在摇曳的火苗映照下,第一次清晰地扭曲了!那咧到耳根的夸张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深入骨髓的、仿佛被唤醒某种远古恐惧的狰狞!
她那只完好的、白皙的左手猛地抬起,捂住了半张脸(那半张完好的脸),而那只焦黑的、只剩指骨的右手,则直直地指向我手中的火苗,焦黑的骨骼都在微微颤抖!
火……不……!她那混合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伪装和平静,只剩下纯粹的、尖锐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狂怒!灭掉它!灭掉它!
她的身体,尤其是那焦黑的半边,在火光的映照下,似乎变得更加不稳定,焦黑的皮肤下隐隐有暗红色的光点闪烁,如同即将复燃的余烬!
机会!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火焰带来的、对它们而言如同克星般的恐惧反应,如同强心针注入我濒死的心脏!求生的意志从未如此刻般强烈!
我根本不去看她,也顾不上全身的剧痛和冰冷,手脚并用地从粘稠冰冷的楼梯上爬起来!身体因为脱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但我死死攥着那个燃烧着微弱火苗的打火机,像举着一面救命的盾牌!
滚开!我朝着楼梯下方、朝着张院长那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身影,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声音在空旷、融化的前厅里回荡,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疯狂。
然后,我猛地转身,不再冲向被封死的大门——那里的撞击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朝着记忆中通往院长室的那条幽暗走廊,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打火机的火苗在我狂奔带起的风中剧烈摇曳,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每一次火苗的晃动,都牵动着身后张院长那凄厉到变调的尖啸:
拦住他!拦住他!火!灭掉那火!
无数细碎、惊恐、充满怨毒的童音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但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对那微弱火光的恐惧!焦黑的小手再次从融化的墙壁缝隙、从滴落的油污中试探性地伸出,却畏惧着那一点摇曳的橘黄光芒,只敢在光芒边缘的阴影里蠕动、抓挠,发出急切的、如同毒蛇吐信的嘶嘶声,却不敢真正靠近!
哥哥……别拿火……
好痛……火好痛……
把它丢掉……求求你……
那些冰冷稚嫩的哀求声钻进耳朵,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诱惑和凄楚。但我充耳不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死死护着那点随时可能熄灭的火种,将它尽可能举向前方,如同在无边黑暗的冥河中高举着唯一的火炬!
粘稠的地面让我步履蹒跚,融化滴落的墙壁蜡油带着刺骨的冰冷落在身上。身后,张院长那混合着狂怒与恐惧的尖啸和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一半是优雅的高跟鞋声,一半是焦骨摩擦地面的咔嚓声)如同索命的丧钟,越来越近!
把火……给我!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疯狂,近在咫尺!
我甚至能感觉到背后袭来一股混合着浓烈焦糊恶臭和冰冷气息的劲风!
院长室!那扇厚重的、雕花的大门就在前方走廊的尽头!门缝下……没有透出任何光线,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没有退路了!
在张院长那只冰冷滑腻(属于人形部分)的手即将抓住我后颈的刹那,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扑!身体狠狠撞在院长室那扇冰冷的雕花木门上!
砰!
门……竟然没有锁!在巨大的撞击力下向内弹开!
我踉跄着扑了进去,反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门狠狠甩上!
哐当!一声巨响!门板重重地撞在门框上!
几乎在同时!
咚!!!
一只手掌——一只由白皙人皮和焦黑骸骨混合而成的、狰狞无比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厚重的门板外侧!力量之大,让整扇门都剧烈地震颤起来!木屑簌簌落下!
开门!林默!把火给我!张院长那混合着歇斯底里尖叫与烧焦嘶吼的声音,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门板上,穿透厚厚的木头,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开门!不然我撕碎你!连同你的灵魂一起烧成灰烬!疯狂的威胁伴随着更加猛烈的捶打!咚!咚!咚!每一次撞击,都让门板痛苦地呻吟,门框周围的墙壁簌簌落下焦黑的碎屑和融化的蜡油!
我背靠着剧烈震颤的门板,身体被撞击的力量震得几乎散架。手中的打火机火苗在刚才剧烈的动作中猛地一晃,几乎熄灭!我赶紧用颤抖的手拢住它,小心地护着这唯一的光源。
橘黄微弱的光芒,艰难地撕开了院长室内部浓稠的黑暗。
这里……是炼狱的核心!
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甜腻的塑料燃烧气味浓烈到了极致,几乎让人窒息。视线所及,所有的东西都在融化和焦化!
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像一大块被高温烘烤的巧克力,边缘正在缓慢地向下流淌着粘稠的、焦糖色的液体。桌面上的文件、笔筒、相框……统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粘腻的黑色油污,如同凝固的沥青。墙壁不再是墙壁,而是大片大片龟裂、卷曲、焦黑的残骸,如同被大火肆虐后剥落的皮肤,露出底下同样焦黑的砖石结构,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暗红色的、如同余烬般的微弱光点。
文件柜扭曲变形,柜门敞开着,里面塞满了焦黑的、粘连在一起的纸团。天花板上的吊灯只剩下一截焦黑的电线,垂挂下来,末端滴落着粘稠的黑色油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唯一的光源,来自房间角落一个壁炉的残骸。那壁炉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塌陷了大半的石砌框架,里面没有火焰,只有厚厚一层冰冷的、如同灰烬般的黑色物质。壁炉上方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只能勉强映出房间里扭曲晃动的、昏暗模糊的影子。
我的目光,被壁炉上方那面布满裂痕的污浊镜子吸引。在打火机微弱光芒的映照下,镜子里……似乎不仅仅是我摇晃的身影。
在那破碎扭曲的影像深处,在那些污垢和裂痕的缝隙里……无数张苍白、模糊的小脸,正无声地贴着镜面内侧!一双双空洞漆黑的眼睛,隔着破碎的镜面,死死地盯着我!他们的小手,也密密麻麻地按在镜子的内壁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污浊的掌印轮廓!
那是……被困在镜中世界的孩子们!
哥哥……火……
把火……拿开……
好亮……好痛……
无数细碎、冰冷、充满痛苦和哀求的童音,不再是从门外或墙壁传来,而是……仿佛直接从那面布满掌印的镜子里幽幽渗出!冰冷的气息仿佛能穿透镜面,拂过我的皮肤!
咚!!!
身后的撞击再次猛烈袭来!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条细微的裂缝,出现在厚重的门板中央!
火!给我!张院长的尖叫已经彻底疯狂!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歇斯底里!
打火机的火苗在护拢的手掌中微弱地摇曳着,滚轮和燃料仓已经变得滚烫,金属外壳灼烧着我的掌心。我知道,它撑不了多久了。燃料即将耗尽,或者外壳会因过热而炸开。这最后一点光,这唯一能暂时阻挡外面那恐怖存在的微光,随时会熄灭!
一旦熄灭……
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背靠着剧烈震颤、随时可能破碎的门板,面对着镜中无数双绝望凝视的眼睛,手中是即将熄灭的微光……我仿佛被钉死在了这炼狱的核心。
怎么办!
目光在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房间里疯狂扫视,试图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的稻草。粘稠融化的办公桌……焦黑滴落的天花板……布满掌印的恐怖镜子……冰冷的壁炉灰烬……
壁炉!
我的视线猛地钉在那个塌陷了大半的焦黑壁炉上!炉膛里堆满了厚厚的、冰冷的黑色灰烬!
一个疯狂、绝望、如同饮鸩止渴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我混沌的脑海!
火!需要更大的火!
需要……能点燃这地狱本身的火!
这念头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荒谬。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的考量!身后的撞击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手中的火苗摇曳欲熄,镜中的眼睛无声催促……没有时间了!
我猛地冲向那个冰冷的壁炉残骸!脚下粘稠的黑色油污发出噗叽的恶心声响。顾不得许多,我跪倒在冰冷的壁炉前,炉膛里厚厚的灰烬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
我松开护着火苗的手,将那个滚烫的黄铜打火机,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凑向壁炉里那些看起来干燥的、堆积在灰烬上层的、如同碎纸片般的黑色物质——那些很可能是烧焦的纸张残骸!
橘黄的火苗,贪婪地舔舐上那焦黑的边缘。
呲……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一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火星,在那焦黑的物质边缘……闪现了一下!随即,熄灭了。
心沉到了谷底!不够干燥还是……这地狱本身已经无法被点燃
咚咚咚!!!身后的撞击更加疯狂!门板中央的裂缝在扩大!木屑飞溅!张院长那混合着狂怒与某种病态兴奋的嘶吼穿透门板:没用的!林默!这里的一切,早已被烧透!只剩下永恒的灰烬!你点不燃的!把火给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打火机的火苗因为长时间的燃烧,已经变得极其微弱,颜色也暗淡下去,滚烫的金属外壳灼烧着我的指尖,传来阵阵刺痛。
燃料……快耗尽了。
我徒劳地再次将火苗凑近那些焦黑的碎屑。
就在火苗即将接触到碎屑的瞬间——
呼——
一股微弱、冰冷、带着浓重焦糊味的气流,不知从房间哪个角落吹来。
打火机上那点橘黄的光芒,剧烈地摇曳了几下……
噗。
灭了。
最后一点光,消失了。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院长室,吞噬了一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冻结。
不……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微不可闻的呻吟从我喉咙里挤出。
呵……呵呵呵……门外,张院长那混合着极端狂喜与如释重负的诡异笑声,穿透厚重的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结束了……林默……
结束了……
镜子里,无数细碎、冰冷、带着解脱般叹息的童音,幽幽地附和着,如同来自深渊的回响。
结束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我的脑海。打火机从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粘稠冰冷的地面上,金属外壳的余温迅速被无尽的寒意吞噬。最后一点光,最后一点挣扎的意志,熄灭了。
门外那疯狂的捶打声,也随着火苗的熄灭,骤然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不是安静,是绝对的虚无之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等待某个注定的结局。
吱呀……
厚重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无比清晰、悠长,带着一种审判般的沉重。
门外,不再是幽暗融化的走廊。
只有一片更加深邃、更加粘稠、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和声音的绝对黑暗。如同通向虚无的门户。
一个身影,缓缓地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浮了出来。
是张院长。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半优雅整洁,一半焦黑狰狞。脸上,那咧到耳根的夸张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一种混合着疲惫、释然,以及最终捕获猎物后的、空洞的满足。她的眼神,穿过房间的黑暗,落在我身上,不再有愤怒,不再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亡者的漠然。
她那只完好的、白皙的左手,随意地垂在身侧。而那只焦黑的、只剩指骨的右手,则缓缓抬起,朝着我所在的方向,轻轻地……招了招。
没有言语。没有威胁。
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
一个无声的……召唤。
哥哥……
来呀……
这里……
无数稚嫩、冰冷、带着一种奇异安抚力量的童音,不再是怨毒和哀求,而是像温柔的潮汐,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我。它们不再是从镜子里渗出,而是仿佛直接回响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回响在我的脑海里。那些声音里,带着一种归巢般的诱惑,一种永恒的……解脱。
冰冷的绝望,如同最沉重的枷锁,锁住了我的四肢百骸。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了。反抗挣扎在绝对的虚无和永恒的冰冷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徒劳。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寒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
我靠着冰冷粘腻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地向下滑去。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冷、覆盖着厚厚黑色油污的地板上。
意识开始模糊、抽离。视线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只剩下门口那个一半是人、一半是焦炭的身影,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一个永恒的剪影。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焦黑的指骨依旧保持着那个招手的姿态。像一个耐心的守墓人,等待着迷失的灵魂……回家。
黑暗温柔地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