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潮湿的季风 > 第一章

1
第一部
灰烬与迷迭香
1.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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匮乏的质感
季风。
这个词语本身就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潮湿。仿佛一种缓慢渗透的液体,无声无息,却最终将一切浸透,使其膨胀,变形,然后腐烂。梁生的房间就是这种腐烂的样本。
它位于这座南方都市被遗忘的褶皱里。一栋被称为握手楼的红砖建筑,密不透风,终年不见阳光。空气里永远飘浮着一种混合的气味。霉菌,廉价的清洁剂,隔壁炒菜的油烟,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属于贫穷本身的,无法言说的气味。像陈年的灰烬,被反复打湿,又从未干透。
梁生躺在床上。一张薄薄的床垫,直接铺在水泥地上。他能感觉到地面返上来的凉意和湿气,像一只冰冷的手,贴着他的脊背。这是六月。季风已经抵达。墙壁开始渗出细小的水珠,像皮肤在流汗。天花板的角落,那块巨大的水渍,颜色又深了一层,轮廓如同某个未知大陆的地图。他想,也许有一天,那块大陆会脱离天花板,坠落下来,把他掩埋。
他闭着眼睛。听。
楼上孩子的跑动声,女人的咒骂声。隔壁夫妻永无休止的争吵,电视机里传出的夸张的罐头笑声。水管里水流的轰鸣,像一头被囚禁的野兽。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包裹。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活在一个房间里,而是活在这些声音的缝隙里。
他睁开眼。房间里很暗。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中间的缝隙被称为一线天。光线艰难地挤进来,在抵达地面时已经耗尽了力气,变成一种疲惫的灰白。他伸手,摸到床头的半碗泡面。已经冷了,面条吸饱了汤汁,肿胀,柔软,像一段腐烂的绳索。他端起来,机械地吃完。胃里有一种沉坠的满足感。这是他今天的第一顿,也可能是最后一顿。
食物。一个具体的,可以被量化的词语。它定义了他生活的半径。二十块钱可以是一天的边界。一碗泡面,两个馒头,一包榨菜。这些东西填充着他的胃,也填充着他的时间。
他的工作在一家书店。不是那种窗明几净,播放着轻柔音乐,贩卖生活方式的网红书店。而是一家旧书店,堆满了时间的尘埃。他的工作是整理,搬运,登记。那些书,带着前一个主人的气味,或香烟,或香水,或樟脑丸。他喜欢这种气味。在那些泛黄的书页里,他可以暂时逃离。逃离这个房间,逃离这种被匮e乏定义的生活。
他每天工作八个小时。剩下的十六个小时,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这张床上。像一株被移植到地下室的植物,缓慢地,安静地,进行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光合作用。他阅读。读那些从书店里偷偷带回来的书。那些书脊开裂,书页缺损的旧书。杜拉斯,马尔克斯,卡佛,福克纳。他读那些他不完全理解的句子,那些关于遥远地方的,关于炽热情感的,关于无法摆脱的宿命的故事。
文字是一种庇护。
它们在他的脑海里搭建起另一个世界。一个干燥的,辽阔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在那里,他可以是一个水手,一个诗人,一个被放逐的贵族。他可以经历爱情,背叛,死亡。然后,当他读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书,那个世界便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他又回到了这里。这个潮湿的,狭窄的,被声音和气味填满的房间。
他起身,走到窗边。那道缝隙里,能看到对面墙壁上的一角。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贴在那里。像一个标点符号。他看着它。它也看着他。他们是同类。都是被困在这座巨大城市机器里的,微不足道的生物。
他打开那台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开机缓慢,风扇发出濒死般的呻吟。网络是蹭邻居的,信号时断时续。这是他唯一的奢侈。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一扇虚拟的窗。
屏幕亮起。蓝色的光,照亮他年轻的,却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模糊的脸。他熟练地打开一个网页。一个论坛。非常小众,界面简陋,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设计。上面讨论着一些早已不合时宜的东西。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保罗·策兰的诗。或者是一些更虚无的话题。比如,记忆的颜色。时间的形状。
他在这里的名字,是L。
一个字母。一个符号。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只有此刻,在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他点开一个帖子。标题是:什么是自由。下面有几行零星的回复。
有人说,自由是财务自由。
有人说,自由是想走就走的旅行。
有人说,自由是不必为了任何人而改变自己。
他看着这些句子。觉得它们都对,又都错。对他来说,自由或许只是一个干燥的房间。一扇能看到天空的窗户。
他想了想,在回复框里打下一行字。
自由。是选择不选择的权利。
然后他关掉电脑。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他躺回床上。潮湿的空气像一张毯子,盖在他的身上。他想,也许,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漫长的,无可逃避的季风。而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在其中缓慢腐烂的标本。
2
苏瑾
-
空旷的几何
寂静是一种物质。
在苏瑾的房子里,它是有密度和重量的。它填充着挑高的天花板和地面之间的巨大空间,附着在昂贵的,线条极简的家具表面,像一层看不见的灰尘。它让空气变得粘稠,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清晰可闻。
她的房子在城市的顶端。四十二楼。巨大的落地窗,像一个沉默的取景框,把整座城市的璀璨与喧嚣,都变成一幅无声的,流动的抽象画。霓虹灯的河流,车流的光带,远处建筑上闪烁的航空障碍灯。它们很美。美得像一场与她无关的盛大焰火。
她赤着脚,走在冰冷的抛光水泥地面上。脚底的触感,光滑,坚硬,带着一种恒定的,不容置疑的温度。这栋房子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精确,冷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白色的墙壁,黑色的沙发,不锈钢的厨房台面。像一个几何模型,或者一个尚未有展品入驻的美术馆。
她刚结束一段婚姻。
离婚的过程,和结婚时一样,冷静而高效。没有争吵,没有眼泪,甚至没有过多的交谈。只有律师,文件,和一串天文数字般的财产分割。她的前夫,一个在金融界呼风唤雨的男人,给了她这栋房子,和一笔足够她以现在的方式生活十次的钱。作为交换,她需要做的,只是消失。从他的生活中,他的社交圈里,彻底地,干净地消失。
她并不在乎。那段婚姻,本身也像一个精确的商业合同。他需要一个优雅的,体面的,能为他装点门面的妻子。她需要一个稳定的,富足的,能让她逃离原生家庭的庇护所。他们各取所需,公平交易。爱情。这个词从未出现在他们的合同条款里。
现在,合同终止了。她获得了自由。一种绝对的,奢侈的,却又空洞得令人恐慌的自由。
她走到吧台前,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拉弗格。琥珀色的液体,倒入一只冰过的格兰凯恩杯。她喜欢这种单一麦芽威士忌。浓烈的泥煤味,消毒水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海盐的咸腥。像把一座荒凉的岛屿,喝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端着酒杯,走到落地窗前。城市在她脚下,像一片沉默的星海。她看着那些光。每一盏灯后面,或许都有一个故事。一个家庭,一对情侣,一个孤独的人。而她,悬浮在这片星海之上,像一个被遗弃在太空站里的宇航员。与所有故事隔绝。
失眠是她的常客。
每当夜深人静,当这座城市机器的噪音逐渐减弱,那种物质般的寂静就会变得更加沉重。它压迫着她的耳膜,让她无法入睡。她会放音乐。古尔德弹奏的哥德堡变奏曲。那些冷静而精准的音符,像数学公式一样,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它们无法带来慰藉,只能让这份寂静,显得更加轮廓分明。
财富是一座玻璃迷宫。
它为你隔绝了所有现实的粗粝。你不会为账单烦恼,不会为生计奔波。你的生活被安排得妥帖而顺滑。司机,保姆,私人理财顾问。每一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你失去了所有与世界发生摩擦的机会。而人,或许正是通过这些摩擦,才能确认自身的存在。没有了摩擦,你就会变得光滑,透明,最后,变成一个空洞的影子。
她喝完杯子里的酒。喉咙里留下一阵灼热的余味。她回到吧台,又倒了一杯。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喝了。但酒精是唯一能让时间变得模糊的东西。它像一块橡皮,可以擦掉此刻与下一刻之间的清晰界限。
她打开她的MacBook
Air。银色的金属外壳,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她几乎不上社交网络。朋友圈里那些精心修饰过的幸福,只会让她感到厌倦。她上的,也是那个小众的,界面简陋的论坛。
是她的一个朋友,一个搞艺术的,有些神经质的女人推荐给她的。那个女人说,那里是互联网的避难所。一群对现实世界过敏的人,躲在里面,用一些不合时宜的词语,进行一场堂吉诃德式的抵抗。
她在这里的名字,是S。
她从不发帖。只是潜水。看那些人讨论一些她似懂非懂的话题。她喜欢那种氛围。一种疏离的,却又彼此懂得的默契。像一群在深夜里隔着遥远距离,用灯光交换信号的船。
今天,她看到了那个关于自由的帖子。
她看到了L的回复。
自由。是选择不选择的权利。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她死水般的心湖。
选择不选择。
她的人生,一直充满了选择。选择哪所大学,选择哪个男人,选择哪种生活方式。但这些选择,似乎都是被预设好的。她只是在几个有限的选项里,挑出那个最正确,最安全的。她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可以,选择不去选择。
她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
这是她第一次想要回复。
她想告诉L,或许,自由的反面,不是不自由。而是无从选择。当所有的门都为你敞开时,你反而失去了方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写。
她只是把那句话又读了一遍。
然后,她关掉电脑,端着酒杯,重新走回窗前。
城市的光,映在她的瞳孔里,像两簇即将熄灭的火焰。她想,也许,孤独才是唯一的真相。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用不同的方式,来证明它的存在。
3
L
&
S
-
虚拟的忏悔室
他们的交谈,始于一个关于电影的帖子。
有人在讨论安哲罗普洛斯的《永恒和一日》。
L说,那部电影,是关于时间的。关于一个人,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试图寻回所有逝去的时间。
S回复他。她说,或许,那不是关于时间。是关于词语。那个诗人,用一生去购买词语,却最终发现,他从未真正拥有过它们。就像我们的人生。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开始了。
没有姓名,没有身份,没有面容。只有屏幕上闪烁的,一行行黑色的宋体字。像一场在暗室里进行的棋局。每一步,都充满了试探与回响。
L:
你喜欢安哲的电影
S:
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他的镜头里,有一种巨大的悲伤。一种属于风景的悲伤。
L:
风景也会悲伤吗。
S:
会的。当它承载了太多人的离别和等待之后。
他们的对话,通常在深夜进行。
梁生在他的城中村里,蜷缩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苏瑾在她的云端公寓里,坐在冰冷的吧台前。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理空间,被一根看不见的网线连接。他们像两个孤独的潜水员,在深不见底的网络海洋里,通过声纳,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他们的交-流方式,是反社交的。
没有表情符号。没有网络流行语。没有寒暄。他们用一种近乎古典的,书面的语言,讨论着一些抽象而虚无的话题。
S:
你相信记忆吗。
L:
我不相信。记忆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它会为了自洽,而篡改过去。
S:
那我们还剩下什么。
L:
废墟。或许。所有事情发生过后,留下的痕迹。
S:
废墟是诚实的。
L:
是的。因为它一无所有。
这个论坛,成为了他们的忏悔室。
一个匿名的,安全的,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的地方。在这里,梁生不是那个为生计所困的穷小子。他可以谈论哲学,诗歌,艺术。那些在现实生活中,无人与他分享的精神世界。在这里,苏瑾不是那个美丽而空洞的富孀。她可以袒露她的迷茫,她的虚无,她的恐惧。那些在她所处的阶层里,被视为不体面的情绪。
他们从未问过对方的现实信息。
年龄,职业,所在的城市。这些现实世界的标签,在这里是无效的。他们之间的连接,建立在一种更本质的层面上。一种对世界同样的敏感,同样的疏离,同样的失望。
L:
有时候,我觉得城市是一头巨大的怪兽。它吞噬我们的时间,我们的梦想,然后排出一些闪闪发光的,毫无价值的东西。
S:
它不是怪兽。它是一面镜子。它照出的,是我们自己的欲望和空虚。
L:
镜子是冰冷的。
S:
但它不会说谎。
他们的关系,是一种虚构的友谊。
它比现实中的任何关系都更纯粹,因为它剔除了所有现实的杂质。没有利益,没有算计,没有负担。他们只是两个灵魂,在虚拟的空间里,进行一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对话。
他们聊音乐。从巴赫到坂本龙一。
他们聊书籍。从《百年孤独》到《白痴》。
他们聊死亡。
S说,她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之前的,那种漫长的,无意义的等待。
L说,他觉得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像一场大雨,可以洗掉身上所有的尘土。
他们的对话记录,像一首支离破碎的长诗。充满了省略,停顿,和大量的留白。读者必须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那些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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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
今天下雨了。很大的雨。
S:
我这里也是。
L:
雨声让我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S:
比如。
L:
不记得了。只是一种感觉。像旧电影的配乐。
S:
所有的雨,下的都是同一场雨。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有时候,一个人只说半句话,另一个人就能明白后面的意思。有时候,长时间的沉默,也是一种交流。他们像两个技艺高超的舞者,在黑暗中,凭着感觉,跳着一支无人欣赏的舞蹈。
这种关系,是危险的。
因为它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个梦境。而梦境,总有醒来的一天。当虚拟的连接,试图延伸到现实世界时,它必然会面临考验。
那一天,他们正在讨论一个关于气味的话题。
S说,她喜欢迷迭香的气味。因为它代表着记忆。
L说,他闻到的,永远是房间里霉菌的气味。它代表着遗忘。
S看着屏幕上那行字。
霉菌的气味。
这几个字,带着一种粗粝的,现实的质感。第一次,她对L的生活,有了一种具体的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房间潮湿,阴暗,狭窄
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一种想要见到他的,强烈的冲动。
她想知道,那个能和她谈论安哲罗普洛斯和保罗·策兰的灵魂,栖居在一个怎样的身体里。那个用文字搭建起一个辽阔世界的男人,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现实里。
S:
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她打出这行字,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她盯着屏幕,等待着他的回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甚至想,他或许不会回复了。这个提议,可能已经破坏了他们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安全的距离。
终于,屏幕上跳出了新的消息。
只有一个字。
L:
好。
4
第二部
玻璃之城
4.
第一次会面
-
气味与质感
地点是苏瑾选的。
一座当代美术馆里的咖啡馆。
这个选择本身,就是一种宣言。它中立,安全,充满了经过设计的,冷静的美感。巨大的落地玻璃,白色的墙壁,稀疏地摆放着几张桌椅。空间里,有一种被抽干了所有人间烟火气的,稀薄的安静。
苏瑾先到。她穿了一条黑色的丝质连衣裙,剪裁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她化了淡妆,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苍白。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冰美式。黑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像一块融化的黑曜石。
她看着窗外。美术馆的庭院里,有一片经过精心修剪的草坪,和几座看不懂的雕塑。一切都井然有序,干净得像一个手术室。她想,这是一个适合见面的地方。它足够疏离,足够体面,可以有效地缓冲掉现实与想象之间的落差。
梁生来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尽管她从未见过他的照片。
但他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倔强的,沉默的气质。他比她想象的要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很高,很瘦,像一棵在缺乏阳光的环境里,拼命向上生长的树。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旧帆布鞋。他的头发很黑,有些长,随意地搭在额前。他的脸,轮廓分明,但因为过于清瘦,而显得有些锋利。他的眼睛,是她印象最深的部分。那是一双非常黑,非常亮的眼睛。像两口深井。里面有她熟悉的,那种属于L的,深邃和忧郁。
他走到她的桌前,有些拘谨地站着。
S他问。声音比在网络上听起来要沙哑一些。
是我。苏瑾对他笑了笑。请坐。
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有些僵硬。
侍者走过来。他看着菜单,那些陌生的名字和昂贵的价格,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他最终只要了一杯柠檬水。
沉默。
在网络上,他们可以滔滔不绝地聊上几个小时。但此刻,面对面坐着,语言仿佛被抽空了。空气中,只剩下一种尴尬的,被无限放大的安静。他们曾经用来连接彼此的唯一工具——文字,此刻消失了。他们不得不开始学习一种新的,更困难的交流方式。用眼神,用表情,用身体语言。
苏瑾先开了口。
她说。你比我想的要年轻。
他说。你也是。
这句恭维,显得有些笨拙。苏瑾已经三十四岁了。离婚,像一场风暴,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那些痕迹,被昂贵的护肤品和精致的妆容巧妙地掩盖着。但她自己知道,它们就在那里。
他闻到她身上的气味。
不是那种商业香水的,甜腻的,具有侵略性的味道。而是一种更清冷,更幽微的气味。像雨后的草地,混合着某种植物的苦涩。他想起了他们的那次对话。
是迷迭香吗他问。
苏瑾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说的。代表记忆。
她笑了。那是他们见面后,她第一次真正地笑。不是那种礼貌的,社交性的微笑。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暖意的笑。这个笑容,让她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像一幅黑白画,突然被注入了色彩。
她也看到了他。
不是那个抽象的,由文字构成的L。而是一个具体的,有血有肉的梁生。她注意到他牛仔夹克袖口处,已经磨损的线头。她注意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手指修长,但指甲缝里,残留着一些洗不掉的,淡淡的墨迹。那是属于旧书店的印记。她注意到他喝水时,喉结滚动的弧度。
这些细节,琐碎,真实,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它们将那个虚拟的L,一点点地拉回到地面。这个过程,既让她感到新奇,又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
他们开始交谈。
话题依然是那些他们熟悉的东西。电影,书籍,音乐。但同样的话题,在现实中说出来,感觉完全不同。它们失去了在网络上的那种轻盈和飘逸,变得沉重起来。因为每一个词语,都附着了说话者的体温,呼吸,和眼神。
他说。我最近在看卡佛。
她说。他的小说,像泡在威士忌里的冰块。冷,硬,但有后劲。
他说。是的。他写的是一种无望。一种生活在别处的无望。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阳光很好,照在草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脆弱。
苏瑾看着他。
她想,这就是他。
一个生活在潮湿房间里,读着卡佛,谈论着无望的年轻人。他的贫穷,他的敏感,他的骄傲,都写在他的脸上,他的穿着上,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它们如此真实,如此尖锐,让她无法忽视。
她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这次见面,像一场危险的实验。
将两种互不相容的物质,强行放在同一个容器里。没有人知道,它们会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是融合,还是爆炸。
咖啡馆里,人渐渐多了起来。
嘈杂的人声,盘碟的碰撞声,将他们之间那种脆弱的,孤岛般的气氛打破。
梁生看了一下手机。时间不早了,他该回去了。书店下午还有班。
我该走了。他说。
我送你。苏瑾说。
他们一起走出美术馆。
外面的阳光,比在室内看到的要灼热得多。梁生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还不习惯这样强烈的,没有遮挡的光线。
苏瑾的车,停在不远处的停车场。一辆黑色的保时捷Panamera。它安静地停在那里,像一头蓄势待发的,优雅的野兽。
梁生站在车旁,有些不知所措。
苏瑾打开车门。上车吧。
他坐进副驾驶。车内的空间,被一种昂贵的皮革气味和她身上淡淡的迷迭香气味填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者。一个闯进了别人精心布置的舞台的,笨拙的群众演员。
车子启动。平稳,安静,几乎听不到引擎的声音。
他们行驶在宽阔的,干净的马路上。两旁的建筑,像巨大的玻璃盒子,反射着天空和云朵。
这是她的城市。
一个由金钱和秩序构建起来的,光鲜亮丽的,玻璃之城。
而他的世界,在城市的另一端。那个拥挤的,潮湿的,混乱的,被遗忘的角落。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几公里的物理距离。而是一个无法逾越的,由阶级,财富,和生活经验构成的巨大鸿沟。
车里很安静。
苏瑾专注地开着车。梁生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
他想,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要这样结束了。像一部文艺电影里,一个语焉不详的长镜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只有过程。
而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
5
两个世界的碰撞
他们的约会,像一场场深入对方领土的探险。
每一次,都是一次小心翼翼的,对边界的试探和跨越。
苏瑾带他去她常去的餐厅。
那些地方,通常隐藏在某个安静的街角,或者某个高级写字楼的顶层。没有招牌,需要预约。里面的食客,衣着考究,说话轻声细语。灯光昏暗,餐具精致。空气中,飘浮着食物的香气,和一种心照不宣的,属于上流社会的优越感。
梁生坐在那里,像一个被误放的棋子。
他不知道如何使用那些复杂的餐具。他听不懂菜单上那些法文或意大利文的菜名。他看着账单上那些他需要工作好几个月才能赚到的数字,感到一种荒谬的,不真实的感觉。
苏瑾会体贴地为他点好菜,教他如何品尝红酒。她的动作,优雅而自然。她属于这里。而他,只是一个被她带来的,好奇的参观者。
他吃得很少。食物的味道,被一种强烈的,被审视的不安感所覆盖。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看她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张美丽而疏离的脸。
梁生也带她去他的世界。
一个拥挤,嘈杂,充满了生猛活力的夜市。
空气中,混合着烤肉的焦香,油炸的腻味,和鼎沸的人声。廉价的塑料桌椅,油腻的地面,穿着背心和拖鞋的食客。人们大声地笑着,说着粗俗的笑话,用沾满油污的手,抓起一把烤串。
苏瑾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塑料凳子上,像一个误入凡间的天使。
她穿着昂贵的衣服,拿着精致的手袋。她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些投向她的,混杂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梁生为她点了一份炒河粉,和几串烤鸡翅。他用一次性的筷子,夹起一块鸡翅,递到她嘴边。尝尝。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了嘴。
那种粗糙的,直接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味道,在她的味蕾上炸开。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底层的,生机勃勃的味道。它不精致,不优雅,但它真实。
她看着梁生。他吃得很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脸上,有一种在那些高级餐厅里从未见过的,放松和自在。
她想,这才是他的世界。一个她永远无法真正进入的世界。
他们最常做的事情,是在深夜,开着车,在城市里游荡。
苏瑾开着她那辆安静的保时捷,像一艘幽灵船,滑行在这座沉睡的城市里。他们不说话。只是放着音乐。Cigarettes
After
Sex。或者The
xx。那些迷离的,性感的,带着一丝颓废的旋律,充满了整个车厢。
窗外的霓虹灯,像流动的颜料,泼洒在他们的脸上。光影变幻,让他们的表情,也变得模糊不清。
这座城市,在这时才显露出它真正的面目。白天的秩序和理性褪去,夜晚的欲望和孤独浮现。他们像两个窥视者,看着这座城市的梦境。
他们的身体,比他们的语言,更早地发生了接触。
那是一个雨夜。
季风带来的暴雨,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雨刮器疯狂地摆动,也无法完全刮净前挡风玻璃上的水幕。城市,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苏瑾把车停在一个无人的江边。
他们坐在车里,听着雨点砸在车顶上的声音。密集,猛烈,像千万只鼓槌在敲击。
车里很暗。只有远处路灯微弱的光,透过布满水珠的车窗,照了进来。
梁生转过头,看着苏瑾。
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尊古希腊的雕塑。完美,却冰冷。
他伸出手,触摸她的脸颊。
她的皮肤,凉得像一块玉。
她没有躲闪。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片深不见底的湖水。
他俯下身,吻了她。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带着一丝烟草的味道。她的嘴唇,柔软,冰冷。带着威士忌的余味。
这是一个试探性的,充满了不确定的吻。
然后,这个吻,逐渐变得深入。
像两个溺水的人,在绝望中,试图从对方的身体里,寻找一丝氧气。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充满爱意的吻。它更像一种对抗。一种挣扎。一种用身体,来填补灵魂之间巨大鸿沟的,徒劳的努力。
他解开她连衣裙的扣子。
她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瘦。锁骨突出,像两只蝴蝶的翅骨。皮肤光滑得像丝绸。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想要确认的渴望。
她也在回应他。她的手,穿过他的头发,抚摸他的后背。他的身体,坚硬,瘦削,充满了年轻的,未经雕琢的力量。
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
车窗上,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车内狭小的空间,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充满了欲望和绝望的孤岛。
他们的性,是沉默的。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激情呐喊。只有身体的碰撞,皮肤的摩擦,和压抑的喘息。
它像一场仪式。
一场关于爱欲,孤独,和探寻的仪式。他们试图通过最原始的方式,来抵达对方的内核。但每一次,他们都发现,他们抵达的,只是另一层更深的孤独。
结束后,他们躺在各自的座位上。
车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空气中,弥漫着情欲和汗水的气味。混合着她身上的迷迭香,和他身上的烟草味。形成一种奇特的,颓废的,属于他们的气味。
苏瑾看着车窗上,那些蜿蜒流下的水痕。像眼泪。
她突然觉得很冷。一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冷。
她想,他们就像两颗在黑暗宇宙中,偶然相撞的行星。碰撞的瞬间,产生了巨大的热量和光芒。但碰撞过后,他们只会沿着各自的轨道,继续漂向更深的,永恒的黑暗。
6
第三部
锈蚀的月光
6.
晚宴
-
礼貌的暴力
苏瑾最终还是决定带梁生进入她的圈子。
这个决定,像一次赌博。她把他们之间那种脆弱的,建立在真空里的关系,暴露在现实的强光之下。她不知道自己是想证明些什么,还是仅仅出于一种天真的,以为爱可以战胜一切的幻想。
地点是她一个朋友的家里。一座位于半山的独栋别墅。带泳池和花园。
她的朋友们,都是她离婚前就认识的。金融精英,律所合伙人,画廊主理人。他们是这个城市食物链顶端的人。他们聪明,世故,优雅,也同样地,冷酷。
梁生为了这个晚宴,特意去买了一件新衬衫。白色的,最简单的款式。但他穿在身上,依然显得有些局促。像借来的衣服。
当苏瑾挽着他的手臂,走进那间灯火通明的客厅时,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们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惊讶,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agis的,轻蔑。
苏瑾的朋友们,表现得非常得体。
他们微笑着和梁生握手,自我介绍。他们夸赞他的年轻,他的英俊。他们的礼貌,像一层光滑的,冰冷的釉。无懈可击,也无法穿透。
晚宴开始了。
长长的餐桌上,摆着精致的餐具和盛开的鲜花。话题围绕着他们熟悉的一切。最近的艺术品拍卖,某个欧洲小国的度假体验,子女就读的国际学校。
梁生坐在那里,像一个失语者。
那些话题,对他来说,像另一个星球的语言。他无法参与,也无从理解。他只能沉默地,切割着盘子里的牛排。他用尽全力,想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不那么笨拙。
终于,有人把话题转向了他。
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他是某家著名律所的合伙人。他用一种温和的,像是在进行一场友好访谈的语气,问梁生。
听苏瑾说,梁先生是在书店工作真是一个充满情怀的职业。
是的。梁生简单地回答。
那一定读过很多书吧男人继续问。最近在看什么可以给我们推荐一下吗
这个问题,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如果他说出那些他真正喜欢的,艰涩的,不合时宜的作家的名字,在这里,只会被视为一种不识时务的,可笑的炫耀。
他想了想,说:随便看看。
男人笑了笑,不再追问。但那种笑容里,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居高临下的意味。
另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女人,她是某个画廊的主理人。她看着梁生,用一种看似关切的口吻说。
年轻人,有自己的追求是好事。但是,也要考虑一下现实问题。毕竟,情怀不能当饭吃,不是吗
她转向苏瑾,语气变得亲昵起来。苏瑾,你可不能太任性了。找个伴侣,还是要看长远的。门当户对,还是有道理的。
这些话,像一把把包裹着天鹅绒的手术刀。
它们精准地,优雅地,剖开梁生那层薄薄的,用骄傲和沉默伪装起来的自尊。
他没有反驳。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盘子里那块血色的牛排。胃里一阵翻搅。
他感觉到苏瑾握着他的手,紧了一下。她的手心,冰冷,潮湿。
苏瑾试图为他解围。
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辩解的急切。他很有才华。他……
她停住了。
她发现,她无法向这些人解释清楚梁生的价值。因为他们的评价体系里,没有才华这个选项。只有财富,地位,权力。这些可以被量化的,冷冰冰的指标。
那一刻,梁生抬起头,看了苏瑾一眼。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但苏瑾在那片死水之下,看到了某种东西。某种被深深刺伤后,彻底冷却下来的东西。
晚宴在一种礼貌而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瑾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对不起。或者,别在意他们说的话。但她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个晚宴,像一个化学试剂。它让他们之间的那个巨大鸿沟,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梁生一直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飞速地后退。
他想,他就像一个从乡下来的穷亲戚,被带去参观了一场不属于他的,盛大的宴会。他看到了那些华丽的布景,精致的食物,优雅的宾客。他也看到了,自己在这场宴会里,那个格格不入的,滑稽可笑的位置。
社会。是一个看不见的,却无处不在的力场。
它用一套复杂的,精密的规则,将每一个人,都固定在各自的位置上。财富,阶级,出身。这些东西,像无形的引力,决定了你的轨道。任何试图偏离轨道的努力,都会被这个强大的力场,无情地纠正。或者,撕碎。
车子停在了梁生住处的那条狭窄的巷子口。
这里太窄了,她的车开不进去。
我到了。梁生说。
他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梁生。苏瑾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
对不起。她说。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
梁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他没有回头。他瘦削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那个潮湿,黑暗的巷子深处。
苏瑾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动。
她看着那个巷口,像一个黑洞,吞噬了她生命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
她知道,有些东西,在今晚,已经彻底地,无法挽回地,死去了。
7
探访
-
无声的判决
在那场灾难般的晚宴之后,他们陷入了一种冷战。
不是争吵,不是互相指责。而是一种更具毁灭性的,沉默的疏远。他们的短信变少了,电话也几乎没有。那根曾经将他们紧密连接的虚拟丝线,正在一寸寸地断裂。
苏瑾感到一种恐慌。
她不想就这样结束。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那些朋友的偏见,而是他们自己还不够坚定。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们回到最初的地方,重新确认彼此的机会。
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事后被证明是,压垮他们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决定。
她要去他的房间看看。
她没有提前告诉他。
她想给他一个惊喜。或者说,她想给自己一个惊喜。她想用这个行动来证明,她不在乎那些物质的,阶级的差异。她爱的是他这个人,是那个在网络上与她灵魂共鸣的L。
她按照他之前偶然提过的地址,找到了那栋握手楼。
当她从那辆黑色的保时捷里走出来时,立刻吸引了周围所有的目光。那些目光,像黏稠的液体,包裹着她。她穿着一条米色的长裙,踩着一双精致的平底鞋。她在这里,像一个走错了片场的演员。
她走进那栋楼。
一股浓重的,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混合着各种生活垃圾的气味。楼道里很暗,墙壁上布满了黑色的污渍和小孩的涂鸦。裸露的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天花板上。
她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踩着黏腻的楼梯,往上走。
她找到了他的房门。门上贴着一张催缴水费的通知单,已经有些卷边。
她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梁生。
他看到她时,脸上的表情,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惊。
他穿着一件旧T恤和一条短裤,头发凌乱。他显然没有预料到她的到来。
你……怎么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想来看看你。苏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
他侧过身,让她进去。
当苏瑾踏进那个房间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她终于亲眼看到了,那个她曾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的,L的世界。
现实,比她最坏的想象,还要粗粝,还要残酷。
房间很小,小到几乎没有转身的空间。一张床垫,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占据了大部分地方。墙壁上,是大片大片,因为潮湿而剥落的墙皮,和触目惊心的霉斑。空气中,那种她熟悉的,属于他的,烟草和旧书的气味,被一种更强烈的,属于贫穷和匮乏的气味所覆盖。
唯一的窗户,紧紧地关着。外面,是另一栋楼的,肮脏的墙壁。
她站在房间中央,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这种不适,不仅仅来自于环境的脏乱。更来自于一种巨大的,心理上的冲击。
她无法将眼前这个,像牢笼一样的空间,和那个在虚拟世界里,与她谈论艺术和哲学的,丰盛而辽阔的灵魂,联系在一起。
这种巨大的反差,像一把利刃,刺穿了她所有美好的幻想。
她努力地,想隐藏自己的反应。
她想对他微笑,想说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你的房间虽然小,但很温馨。或者,我喜欢你墙上那张电影海报。
但她做不到。
她的身体,比她的意志,更诚实地,背叛了她。
她的肩膀,不自觉地绷紧了。她的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些最肮脏的角落。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害怕吸入这里污浊的空气。
梁生把她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
他的眼神,不再是震惊,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犯,终于听到了法官的宣判。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她带来的,那场关于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被这个房间里,最赤裸,最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他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在此刻,以一种最具体,最物质化的形态,呈现在他们面前。
它不是几句刻薄的言语,不是一场尴尬的晚宴。
它是这片剥落的墙皮,是这块发霉的床垫,是这股无法驱散的,属于贫穷的气味。
它是如此真实,如此坚固,以至于任何语言,任何情感,在它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
苏瑾只待了不到十分钟。
她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说自己还有事,要先走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干涩而遥远。
梁生没有挽留她。
他只是为她打开门。
在她走出房门的那个瞬间,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挽留,一丝不舍,甚至一丝愤怒。
但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像一张白纸。所有的表情,都被擦去了。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绝望的白。
那一眼,成为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告别。
没有语言。
只有一个眼神的交汇。
但他们都读懂了那个眼神里的,最终的判决。
他们,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
而这两个世界之间,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8
第四部
如烟告别
8.
缓慢的褪色
-
叙事的解构
告别不是一个瞬间。它是一个过程。
像一张照片,在阳光下,缓慢地褪色。直到所有的轮廓和色彩,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苍白的空白。
他们的联系,就是这样褪色的。
短信。
从最初的大段大段的文字,变成寥寥数语。
再变成一个单音节的词。
嗯。
好。
知道了。
最后,连这些单音节的词也消失了。只剩下对话框里,大片大片的,沉默的空白。
电话。
再也没有响起过。
苏瑾的手机里,梁生的名字,静静地躺在通讯录里。像一个墓碑。上面刻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名字。
有时候,她会点开那个名字。看着那个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停留很久。但最终,还是会退出去。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还是,我们再试试
任何语言,都无法缝合那道已经裂开的,巨大的伤口。
记忆。
开始变得像一场电影。
那些他们一起经历过的场景,开始以一种不连贯的,碎片化的方式,在她的脑海里回放。
美术馆里的第一次见面。他有些拘谨的眼神。
夜市里。他递给她那串油腻的鸡翅。
雨夜的车里。他们那个绝望的吻。
朋友的晚宴上。他沉默而倔强的侧脸。
他那个潮湿的房间。她无法掩饰的,生理性的不适。
这些画面,像一些被剪辑师丢弃的废片。失去了前后的关联,失去了时间的逻辑。它们反复地,无序地,在她脑海中播放。每一次播放,都让她感到一种凌迟般的疼痛。
她开始删东西。
她删掉了他们的聊天记录。那些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充满了诗意和哲思的对话。当她按下确认删除的那个瞬间,她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被一同删除了。
她删掉了他的手机号码。
她把他送给她的,那本旧版的《情人》,放进了储藏室的最深处。
她试图用工作和旅行,来填满自己的生活。
她飞去巴黎看秀。飞去瑞士滑雪。飞去京都看樱花。
她置身于不同的人群,不同的风景里。但那种巨大的空洞感,却如影随形。
她发现,她删得掉那些有形的痕迹。但她删不掉的,是那种无形的气味。
她会在某个高级餐厅里,闻到一丝烟草的味道,然后突然想起他。
她会在某个下雨的午后,闻到空气中潮湿的霉味,然后突然想起他那个房间。
他像一个幽灵。一个已经离去,却又无处不在的幽灵。
梁生。
他回到了他原来的生活。
书店,房间。两点一线。
他不再去那个论坛。那个曾经带给他唯一慰藉的虚拟世界,现在对他来说,像一个伤心地。
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阅读和工作上。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躲回自己的洞穴里,独自舔舐伤口。
他不再去想苏瑾。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他把那段经历,像一本读完的书,合上,放回书架的最顶层。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梦。一个不切实际的,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梦。现在,梦醒了。他该回到现实里来。
但有时候。
在深夜。
当他躺在那张冰冷的床垫上,听着周围那些熟悉又嘈杂的声音时。
他还是会闻到。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迷迭香的气味。
那种属于记忆的,清冷的,苦涩的气味。
它提醒着他。
那不是一个梦。
那是一场真实发生过的,短暂的,却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爱情。
叙事。正在解构。
没有了主角。没有了情节。没有了对话。
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意象。
苏瑾。站在四十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的城市。像看着一片与她无关的废墟。
梁生。坐在旧书店的角落里。一束微弱的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高架桥上。
一个潮湿的房间。天花板上的水渍,像一双流泪的眼睛。
迷迭香。
霉菌。
沉默。
告别。
这个故事。
正在以一种缓慢的,不可逆转的方式。
走向它最终的,虚无的结局。
9
尾声
-
潮湿的季风
又一个夏天。
季风,如期而至。
城市,再次被笼罩在一片黏稠的,湿热的空气里。
梁生站在一座人行天桥上。
下面,是川流不息的车河。红色的尾灯,像流动的血液。
他换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薪水比在书店时高了一些。他搬离了那个城中村,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房间依然不大,但至少,有了一扇能看到天空的窗户。
他不再读那些艰涩的文学作品。他开始读一些关于市场营销和消费心理学的书。
他学会了如何写出那些煽动人心的,漂亮的,但空无一物的句子。
他学会了如何在酒桌上,对客户露出谦卑而讨好的笑容。
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他曾经最讨厌的,那种面目模糊的成年人。
他很少再想起苏瑾。
那段记忆,像一块被沉入海底的石头。它还在那里,但他已经不再去打捞它了。
只是偶尔,在某个加班到深夜的晚上。当他一个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被城市的霓虹灯包裹时。
他会突然停下脚步。
他会想起,曾经有一个女人,开着一辆黑色的保时捷,载着他,在这座城市的夜色里,沉默地穿行。
那个女人,让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风景。也让他看清了,自己世界的贫瘠。
她像一场短暂的,华丽的焰火。照亮了他卑微的青春,然后,又将他推回了更深的黑暗。
苏瑾在机场。
她要去不丹。一个据说幸福指数很高的,与世隔绝的小国。
她卖掉了那栋在云端的房子。
她发现,空旷的,不只是那个房子。而是她的心。
她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没有目的地的旅行。
她试图用不同的风景,来填补内心的那个空洞。但她发现,无论她走到哪里,她都像一个局外人。一个无法融入任何风景的,孤独的游客。
她和梁生的故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久到,她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碎片。
他瘦削的侧脸。他沉默的眼神。他身上,那种烟草和旧书混合的气味。
她想,她当初爱上的,或许并不是他。
而是爱上了他所代表的,那种她从未拥有过的,粗粝的,真实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东西。
她像一个生活在无菌室里的人,渴望被病毒感染。
但当她真正接触到那个病毒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免疫系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飞机起飞。
城市,在她的脚下,变得越来越小。变成一张由灯光和线条构成的,抽象的地图。
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云层。
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的海洋。
她突然想起了L。
那个在虚拟世界里,与她灵魂相认的L。
她想,如果他们从未见过面。如果他们永远只是两个在网络上,用文字取暖的,匿名的灵魂。
那么,这个故事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
所有的相遇,都早已注定。所有的告别,也都只是时间问题。
爱。
是一个潮湿的季风。
它来临的时候,携带着水汽和迷迭香的气味。它不由分说地,将你笼罩,将你浸透。让你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狂热的喜悦。
然后,它离去。
带走所有的热量。
只在你的生命里,留下一片狼藉。和一种干净的,无法治愈的,永恒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