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个年轻干部手忙脚乱地找来一架木梯,顺着地窖口放了下去。
慢!慢点!
周院长的声音绷紧了弦,他亲自打着手电筒,光束紧紧追随梯子的下落方向,生怕碰到或颠簸破坏了少年脆弱的水晶外壳。
小张,你下去,动作一定要轻!像捧着一碰就碎的鸡蛋壳!
周院长指着其中一个看起来更稳重的汉子。
别碰他的身体,看看能不能用这层布兜住他挪上来。
他递过一块干净的毛毯,那本来是预备给病弱的孩子保暖用的。
小张年轻力壮,但此刻也紧张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爬下梯子,每一步都踩得特别小心。
他屏住呼吸,学着周院长的样子,从上方覆盖住蜷缩在地上的水晶人影。
唔......啊......
空灵的歌声又轻轻响起。
这一声轻微的哼鸣,让所有人揪紧的心松弛了半分。
小张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托着。
一点点地挪到梯子下方。
上面的李乡长和周院长接应着,合力将琉璃娃娃稳稳地抬出了地窖,轻轻放在堂屋的地面上。
光芒下,覆盖着小阳的水晶外壳折射出的光华更加璀璨迷离。
他依旧闭着眼睛,睫毛微颤,歌声低低地持续着,成为了这混乱堂屋里唯一的旋律。
我挣脱周院长的怀抱,扑到弟弟身边。
我想触碰他,想感受他的呼吸,手指却在离他一厘米的地方停下了。
怕,怕极了。
怕一碰,弟弟就碎了。
别怕,孩子。
周院长蹲在我身边。
他…他还活着。虽然我无法解释这现象,但他还在呼吸。
他示意旁边的干部。
快!联系县城医院!让他们做好一切准备,就说…说我们这里有一个特别严重的患病儿童,需要抢救!
小阳!我的小阳啊!
一直靠在墙边哭泣的王阿婆,在看到小阳被救上来了。
尽管模样变得奇怪了,但孩子就在眼前,她再也忍不住,爬过来,老泪纵横。
她不停地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奶奶依然瘫坐在泥水里。
她茫然地看着那个非人的小孙子,泪水无声流淌。
她毕生信奉的祛邪手段,换来的竟是这样超出她认知的存在。
报应
神迹
还是彻底的疯狂
她无法分辨。
很快,刺耳的救护车警笛由远及近,停在了破败的院门口。
身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冲进来,抬着担架。
当他们看到小阳时,饶是训练有素也顿住了脚步。
周院长迅速上前解释了情况。
低温、晶体、生命体征微弱但稳定、能发出…特殊声音。
周院长快速交代。
动作轻!千万不能损伤那层晶体外壳!目前看,它像是维持他的生命!
医生们迅速将人抬上担架。
姐…姐…
担架经过我身边时,弟弟出声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小阳!姐在这儿!姐在这儿!
我紧紧跟随着担架。
救护车呼啸而去,载走了那会唱歌的水晶弟弟,也带走了我全部的牵挂。
王阿婆擦了擦眼泪,强撑着站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走,朵朵,我们也跟去!看着小阳!
我们追着救护车赶往县城医院。
在医院的日子漫长而煎熬。
小阳被送进了特护病房,厚厚的玻璃将他与外界隔开。
他沉睡的时间很多。
偶尔会醒来,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发声音。
只是睁眼看着天花板,或者看向玻璃外等待的我。
他的眼神纯净得像......初生婴儿。
医生们每天都进行各种检查。
抽血异常困难,针头无法穿透晶体。
扫描显示,他的声带有严重的冻伤和钙化,理论上他根本无法发声。
可他那天的歌声又的确存在过。
周院长查阅了无数文献,进行了无数次会诊。
最终,最终解释为身体的自我保护。
但这壳怎么褪什么时候褪他能康复
这些问题依然无解。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天天都守在医院,希望他能醒来再叫我一声姐姐。
奶奶的案子在审理中,我把她所以的罪责都公之于众。
真相大白,奶奶的动机让人心寒,但也让我明白,她的疯狂不是对小阳的恨,是对封建命格的信服。
春天过去,夏天来临。
小阳身体外的水晶外壳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
裂痕、透明、软化。
一天午后,阳光洒在小阳身上。
我像往常一样隔着玻璃,给他讲我看到的趣事。
突然,一块水晶掉在地上。
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那里露出来的......是皮肤!
小护士眼疾手快,小心翼翼地用无菌镊子夹起了那块晶体。
几天后,所有的水晶都掉了。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弯了弯嘴角。
医生!医生!快来看!小阳他笑了!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泪水汹涌而出。
康复的过程是充满希望的。
他的体温逐渐恢复正常,开始能吞咽流食。
他能发出简单的音。
三个月后,他住进普通病房。
王阿婆高兴极了,各种汤粥送来。
小阳依旧很安静,虽然沉默,但他不再封闭。
他会依偎在我身边,会好奇地看着窗外的树,会慢慢伸出手指,触碰窗台上的野花。
奶奶的审判结果下来了,判了有期徒刑七年。
我带着小阳去看过她一次。
隔着厚重的玻璃,她眼神呆滞。
看到小阳的那一刻,她扑到玻璃上一直在哭,手指在上面乱抓,不知是悔恨还是恐惧。
小阳安静地看着她,眼里没有恨意,只有困惑。
走吧,我握紧小阳温暖了许多的小手,我们回家。
五年后的一个秋天。
风吹过稻田,发出沙沙的声响。
曾经的老屋早已被推平,原址上建起了一所不大的乡村小学。
正是放学时间。
下课铃声响起。
一群孩子欢叫着涌出校门。
校门口不远处的老榕树下,放着一张木质轮椅。
轮椅上坐着一个清瘦白皙的少年,正是小阳。
他穿着校服,膝盖上摊着今天的课本。
阳光透过缝隙洒在他身上,在他侧脸上投下光影。
五年的康复和治疗,虽然让他的身体比其他孩子孱弱,需要借助轮椅。
但他成了一个干净温润的少年。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到他面前,手里举着一朵刚摘的野菊花。
小阳哥哥!给你花花!今天老师又夸你作文写得好啦!
小阳抬起头,眉眼弯弯。
他接过那朵小花,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谢谢…豆豆…花儿…真香。
豆豆!
一个女孩从校门跑出来。
别缠着小阳哥哥啦,回家吃饭!
豆豆对小阳做了个鬼脸。
小阳哥哥再见!明天我还给你带花!
说完便追着姐姐跑远了。
我站在自家农家乐门口,看着这样的画面。
五年前那个绝望的水晶男孩,如今已经长大了。
王阿婆从菜畦里直起腰,手里拎着一把水灵灵的青菜。
朵朵,去叫你弟回来吧,晚饭好啦,今晚有他最爱吃的清蒸溪水鱼,还有新腌的酸黄瓜!
哎!阿婆,这就去!
我应了一声,快步走向老榕树。
小阳。我蹲下身,与他平视。
该回家吃饭喽。今天阿婆的手艺可是开过光的香。
小阳抬起头,眉眼弯弯地笑了,把手里的小花夹进课本里。
我熟练地推起轮椅,转向农家乐的方向。
这条路,从小学到农家乐,短短几百米,我们走了五年,每一步都是拥抱阳光的旅程。
晚饭温馨而热闹。
泉水叮咚的几张木桌坐满了慕名而来的客人。
这几年,泉水叮咚有了口碑,日子也越过越红火。
小阳坐在门口吃着饭菜,动作斯文。
看着进出的客人,会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哎,你们听说了没
邻桌一个常客喝着自酿的米酒,神秘兮兮的。
邻村那个神婆‘崔瞎子’,前两天让县里给带走啦!
早该带走!另一个端着饭碗的汉子接口。
装神弄鬼骗钱不说,生生耽误了我堂叔家的娃。一个拉肚子,让她说是什么水鬼找替身,又是烧符又是喝灰水的,差点把小命给玩没了!还好送去医院抢救回来了!
就是!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王阿婆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菜过来,嗓门洪亮。
信这些东西,不如信医生,信科学!信咱们地里刨食的手艺!
小阳的筷子顿了顿,眼眸望向说话的几人,又低下头安静地吃饭。
那场噩梦,虽已遥远,但那奶奶疯狂样子,仍在他心底留下阴影。
又过了一个秋天。
我们收到了监狱管理处寄来的。
奶奶病重,情况不太好,狱方询问家属是否愿意安排临终前的最后一面。
我将信给小阳看了。
他看了很久。
我握住他的手,这决定,必须由他自己做。
许久,小阳抬起眼。
姐......我想......去看看奶奶。
第二天,我们去了那里。
隔着玻璃窗,我们看到了奶奶。
她被狱警搀扶着坐在轮椅上,茫然地看着前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旧风箱。
狱警将她推到玻璃窗前,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她转向了我们所在的方向。
当她的视线落到小阳身上时,泪水无声地落下。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信奉轰然倒塌,却只压垮了她自己,而那些被她判定该被压垮的人,却沐浴着阳光。
小阳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里没有恨意,毫无波澜。
过了许久,小阳抬起手,将掌心贴在玻璃窗面上。
没有言语。
他抬头对着玻璃窗里的老人,无声地动了一下嘴唇。
奶奶。再见。
回程的车里。
姐。他忽然转过头,声音很轻。
今天......很暖和。
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嗯,是啊,暖和的秋天。
后来我们听说,奶奶王小芬在我们走后的几天里病情急转直下。
衰老的身体,再加上这次探视带来的精神冲击,如一记重锤砸在朽木上。
监狱的环境对她而言是炼狱。
她活埋亲孙的罪名在犯人中间不是秘密。
在那些同样愚昧的女犯眼中,她这种基于封建迷信戕害骨肉的行为,比单纯的杀人放火更令人不齿。
老妖婆!克死鸡不够,还要克死孙子!
听说了吗她孙子差点儿死在地窖里,就是她造的孽!
呸!这种老毒物,活该病死!离她远点,沾上晦气!
就是!看她那眼神,死气沉沉的,指不定晚上会招什么脏东西来!
有的人甚至在她路过时吐口水,在她打饭时不小心撞翻她的碗......
狱警的管教只能约束行为,却无法阻止人心的冷漠。
她成了监区里最不受欢迎和被孤立的存在,一个活生生的封建迷信害人害己的反面教材。
她的病榻在监舍最阴暗潮湿的角落。
同监舍的人避之唯恐不及,没人愿意靠近照顾,连狱警安排的护工也敷衍了事。
她咳嗽时,换来的只有隔壁床铺不耐烦的咒骂和拳打脚踢。
妖......妖孽......报应......报应啊......
她在昏迷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伸手想抓住什么,又像是在驱赶什么。
没人听得清她说什么,也没人在意。
偶尔有清醒的时刻,她看到的是其他犯人幸灾乐祸的眼神。
她们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她耳朵。
看,快不行了。
早该死了,留着也是祸害。
活该!这种老东西,死了干净!
她试图向管教申诉,并没有什么用。
直到第二天清晨查房,狱警才发现她蜷缩的身体已经僵硬。
她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甚至没有一丝同情。
同监舍的人只是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
我们没有去参加葬礼。
她的故事,渐渐成为了村人口中的警示,一个相信科学、珍爱生命的现实教材。
时光向前流淌,如同村口的小溪。
山风带来野花的芬芳和泥土的气息,带着生命不息的力量。
那里,曾经是绝望的地窖。
如今,盛放着孩子如花的笑声。
小阳温热的手掌轻轻搭在我的臂弯,稳稳地站着。
阳光将他镀上温暖的金边。
救赎,并非遗忘苦难。
而是在废墟之上,用双手和希望,将苦难的人拉出来。
小阳做到了,我们也都在努力着。
阳光正好,未来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