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光的背向 > 第1章 梧桐里的雨

上海的六月总被梅雨浸得发潮。
林疏桐蹲在梧桐里1号楼的青石台阶上,雨水顺着伞骨滴在她藏青色冲锋衣的肩头,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她握着软毛刷的手悬在半空,刷毛尖儿正轻轻扫过门楣上一道细不可察的裂缝——那里面嵌着半枚模糊的“福”字砖,是她上周用微型电钻一点点抠出来的。
“林小姐,街道办的王主任说沈总马上到。”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助理小周发来的消息。
林疏桐抬头望了眼阴沉沉的天,雨丝斜斜扫过弄堂,把对面老墙根的青苔洗得发亮。她低头看了眼腕表,指针刚划过九点,比约定时间早了半小时。
风裹着潮湿的水汽钻进领口,她打了个寒颤,低头继续手里的活计。这栋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洋房,是陈阿婆的祖产。老人上个月找到她时,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合影:“小桐啊,我老头子走前说,这房子要传给孙子的。可现在孙子要接我去澳洲,说这老房子‘没价值’……”她指着墙根一块刻着“陈鹤年
一九”的界碑,“他说这破石头抵不过陆家嘴的一平米。”
林疏桐摸了摸那块界碑,粗糙的石面硌得掌心发疼。她让旧宅活化设计七年,见过太多被推土机碾碎的老墙,也见过太多老人蹲在废墟前抹眼泪。所以当王主任说“星野科技的沈总要谈收购”时,她第一反应是把办公室里那套“旧墙活化”方案塞进公文包——那是她熬了三个通宵,把每块砖的来历、每道梁的榫卯都标清楚的册子。
雨势渐大,伞面被砸得咚咚响。林疏桐正想把刷子收进工具箱,黑色宾利就碾着水洼停在了老木门前。车窗降下,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再往下是紧抿的薄唇,和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像浸在茶里的墨玉,看不出情绪。
“林设计师?”男人的声音比雨水更凉,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林疏桐站起身,雨水顺着伞沿滴在她脚边。“沈总。”她把伞往旁边偏了偏,避免伞骨碰到车门,“我是林疏桐。”
沈砚之没接话,目光越过她落在门楣上。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车门,车座发出一声闷响:“能进去说吗?”
林疏桐这才注意到他西装裤脚沾了泥点——显然下车时没顾得上避雨。她侧身让开,看他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屋里走。老房子的木地板在她脚下吱呀作响,沈砚之却走得稳稳的,皮鞋尖甚至没蹭到一丝灰尘。
“这是陈阿婆的房子。”林疏桐站在客厅中央,打开投影仪,“您要的‘星野空间’项目资料,我带来了。”光束打在墙上,是一张老照片:1980年代的陈阿婆穿着的确良衬衫,抱着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站在老墙前,墙面上用红漆写着“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沈砚之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了:“这是……我妈?”他指着照片里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我小时侯住在这片弄堂,后来拆迁去了浦东。”
林疏桐愣住。她翻遍陈阿婆给的资料,只知道老人有个早逝的丈夫,从没听说过儿子。“陈阿婆说她儿子在国外……”
“我十岁那年,我爸把我妈和我送去了美国。”沈砚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后来我妈得了癌症,临走前说‘想回梧桐里看看老墙’,可等我攒够钱接她回来……”他顿了顿,“她已经走了。”
投影仪的光映在他脸上,林疏桐这才发现他眼底有淡淡的红血丝。她忽然想起自已整理资料时,在陈阿婆的日记本里看到过一句话:“小远今天说要带女朋友回来,我把西墙刷白了,他小时侯总在那面墙画飞机。”
“所以您要收购这房子?”林疏桐收回思绪,“为了完成您母亲的遗愿?”
沈砚之坐直身子,西装袖口露出半截银色手表:“星野科技要让‘城市记忆计划’,梧桐里是第一个试点。我们计划把这里改造成社区文化空间,保留历史风貌的通时引入年轻业态。”他翻开林疏桐带来的方案,“但你的‘旧墙活化’需要保留70原始结构,这意味着我们的改造成本会增加20。”
林疏桐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案封面——那是她用老墙砖的碎屑粘成的,摸起来粗粝又温暖。“沈总,您看过这面墙吗?”她走到客厅东侧,指尖划过一块凹陷的青砖,“1943年,陈阿婆的丈夫在这面墙上刻了‘家和万事兴’,后来文革时被人用石灰盖住了。去年陈阿婆擦墙时,用钢丝球慢慢蹭出来的。”
沈砚之凑近,果然看见砖缝里隐约有墨迹渗出。“拆了这面墙,省下来的钱可以让社区图书馆。”他说,“年轻人需要的是落地窗和咖啡区,不是发霉的老砖。”
“可陈阿婆说,这面墙是她丈夫留给她的‘情书’。”林疏桐转身看向他,“您母亲当年在墙根画飞机时,可曾想过有一天,这面墙会变成别人的‘情书’?”
沈砚之沉默了。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老瓦当上,叮咚作响。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带着点温度:“林设计师,你比我想象中难搞。”
“不是难搞,是坚持。”林疏桐把方案合上,“如果您坚持拆墙,我会退出项目。但陈阿婆昨天跟我说,她梦见老头子站在墙根下笑,说‘小远要是看见这墙,肯定又要画飞机了’。”
沈砚之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三秒,忽然伸手:“把方案给我。”
林疏桐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他的皮肤很凉,像梅雨季里的瓷砖。
“明天上午十点,我去看现场。”沈砚之把方案放进公文包,“带上你的工具箱,可能需要现场测量。”
“好。”林疏桐点头,送他到门口。
沈砚之走到台阶上,又回头:“林小姐,你伞歪了。”
她这才发现,刚才争执时,伞骨被风吹得歪向了一边,自已半边肩膀都湿透了。沈砚之走上前,伸手帮她扶正伞柄。他的手指擦过她耳垂,带着点温热:“下次,记得先保护好自已。”
雨幕里,宾利的尾灯渐走渐远。林疏桐低头看了眼湿透的袖口,又抬头望向门楣上的“福”字砖——不知何时,雨水把它冲得更亮了,像一颗落在老墙上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