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修真小说 > 守静笃 > 第3章
冰冷的鹅卵石像无数根钢针,深深硌进守静湿透的脊背。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拉扯着胸腹间火辣辣的疼痛,呛入肺腑的河水腥气混合着血腥味,在喉咙里翻涌。右手的剧痛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沉重、冰冷的钝感,仿佛那不是他的手,而是一块失去知觉的朽木,沉重地拖在身侧。湿透的道袍紧贴着皮肤,被黎明的寒风一吹,瞬间凝结成一层冰壳,冻得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颤抖都牵动全身的伤口。
他仰面躺着,视野里是灰蒙蒙、低垂欲坠的天穹,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污水的破布。奔腾了一夜的河水声,在身后稍远处依旧沉闷地轰响着,如同大地永不疲倦的喘息,也像某种庞大而冷漠的注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如永恒。一阵迟缓的、带着拖沓感的脚步声,混合着某种重物在沙石上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河滩的沉寂。
守静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藏进石缝里,但身体早已被寒冷和疲惫锁死,连动一下手指都无比艰难。他只能拼命转动眼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个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身影,在灰白的天光下,沿着河滩边缘缓缓移动。那是个极其衰老的老农,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肩上勒着一根粗糙的草绳,绳子的另一端拖着一个用破藤条勉强扎成的筏子,上面堆着些湿漉漉、沾满泥沙的枯枝断木。显然,是昨夜的风暴从上游冲下来的。
老农低着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吃力,枯瘦的脚踝在冰冷的浅水里趟过,发出哗啦的轻响。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滩涂上那个蜷缩的、泥泞不堪的身影。
就在守静绝望地以为对方会就此经过时,老农的脚步停住了。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抬起了头,浑浊发黄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琉璃,迟钝地转动着,终于聚焦在守静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长久苦难沉淀下来的、近乎麻木的疲惫。他的视线在守静身上那件被泥水染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烂道袍上停留了一瞬,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像被风吹皱的死水。随即,目光滑向守静身侧那摊被河水冲刷得淡了些、却依旧刺目的血迹。
老农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像是在咀嚼着什么苦涩的东西。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解下了肩上沉重的草绳。枯枝扎成的筏子“哗啦”一声歪倒在浅水里。
然后,他迈开那双瘦得像枯枝般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冷的河水,一步步朝着守静挪了过来。浑浊的河水漫过他破旧的草鞋和裤腿,他也浑然不觉。
走到近前,老农弯下腰,那张布满深深沟壑、如同龟裂旱地的脸凑得更近了些。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劣质烟叶、汗酸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迟疑了一下,轻轻碰了碰守静湿冷的脸颊。
指尖的触感冰凉而粗糙。
守静想说话,想道谢,想警告他远离自己这个“不祥之人”,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老农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他收回手,直起腰,环顾了一下空旷冰冷的河滩。接着,他费力地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堆湿漉漉的枯枝。他不再试图拖动整个筏子,而是弯下腰,从那堆湿柴里,一根根地、极其缓慢地挑选出几根相对粗壮、还算干燥的枝条。
做完这一切,他才再次回到守静身边。这一次,他弯下腰,将那双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臂,从守静的腋下和膝弯处伸了进去。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全身各处传来,守静眼前一黑,几乎昏厥。他能感觉到自己像一袋毫无生气的谷子,被那双枯瘦的手臂艰难地、一点点地抬离了冰冷的地面。老农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破风箱般的呼哧声,枯瘦的脊梁骨在破旧的粗布衣衫下清晰可见地凸起着,仿佛随时会折断。
守静的头无力地垂在老农瘦削、硌人的肩膀上。视线晃动、颠倒,冰冷的河滩、灰白的天空、老农花白稀疏的头顶……一切都模糊地旋转着。他闻到老农身上那股浓烈的、属于土地和劳苦的气息,这气息奇异地盖过了河水的腥冷,带着一种沉重而真实的暖意。
他像一个真正的破布袋,被老农半拖半抱地弄上了那堆湿柴扎成的简陋筏子。粗糙的藤条和湿冷的木头硌得他生疼,但总算离开了那刺骨的鹅卵石地面。老农喘息了片刻,重新勒上草绳,深深弯下腰,将绳套深深勒进自己枯瘦的肩膀里。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老牛负轭般的低吼,枯瘦的脚踝深深陷入河滩的泥沙中,开始一步一步,拖着这个沉重的负担,逆着水流的方向,朝着远离河滩的、未知的黑暗深处走去。
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新的剧痛,每一次拖拽都让身下的湿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守静的意识在痛苦和寒冷中沉沉浮浮。他感觉到自己穿过了一片稀疏的树林,枝条刮过筏子边缘。感觉到地面变得相对平坦,似乎是上了土路。感觉到阳光似乎变得强烈了一些,透过眼皮,留下模糊的光斑。
不知过了多久,拖拽终于停止了。
守静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是一个极其破败的农家小院。泥土夯筑的矮墙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草筋。院子角落里堆着些同样湿漉漉的柴草。正对着的,是一栋低矮的土坯茅屋,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被风雨侵蚀得发黑,几处破洞用破瓦片和石块勉强压着。唯一的一扇木门歪斜着,门板布满裂缝,用草绳勉强捆扎固定。
阳光斜斜地照在院子里,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贫穷和衰败气息。
老农松开草绳,喘息得像一匹濒死的老马。他佝偻着腰,走到那扇破门前,费力地解开草绳,吱呀一声推开了歪斜的门板。
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从门内涌了出来。
那是多种气味混合发酵后的产物:浓重的、劣质烟草的辛辣呛人,长久不通风的霉烂湿气,某种廉价草药的苦涩,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如同腐坏内脏般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这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守静的喉咙。
老农似乎早已习惯,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筏子上奄奄一息的守静,又朝黑洞洞的屋里喊了一声,声音嘶哑低沉:“老婆子……出来搭把手……捡了个……废了的道士……”
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同样佝偻、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妪,扶着门框,颤巍巍地探出了头。她的脸比老农更加瘦削,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守静身上那件破烂道袍时,瞳孔猛地一缩,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门框,指节发白。那眼神里充满了警惕、恐惧,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
“道……道士?”老妪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你咋又……”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弯下腰去,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老农不耐烦地挥了挥枯瘦的手,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废了!你看不出来吗?快搭把手!死在院子里晦气!”
老妪惊恐地看了一眼丈夫,又畏惧地瞥了一眼守静,最终还是颤抖着,挪动着小脚,和老农一起,费力地将守静从湿柴筏子上抬了下来。
当他们的手碰到守静冰冷湿透的身体时,守静清晰地感觉到,老妪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随即又被老农严厉的眼神逼着重新伸过来。两人合力,将他抬进了那间黑洞洞的茅屋。
屋内的气味比门口更加浓烈刺鼻,几乎令人窒息。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糊着破烂窗纸的窗户透进些许微光。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泥浆。守静被放在屋子角落里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
他躺在草堆里,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吸入那混合着死亡气息的浑浊空气。视线艰难地适应着昏暗的光线。屋子中央有一个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简易土灶,灶膛冰冷,没有一丝烟火气。灶旁堆着些零星的枯枝。靠墙是一张用木板和土坯搭成的简陋床铺,上面铺着破旧发黑的草席。
而最让守静心脏骤停的,是土炕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蜷缩在破旧发硬的薄被里,只露出一个枯黄的小脑袋。他双目紧闭,脸颊深陷,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死灰色。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呼噜呼噜”的可怕痰音,仿佛每一次吸气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生命流逝的颤抖。那浓重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守静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孩子痛苦扭曲的小脸上,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收缩。这景象……与昨夜柴房隔壁那濒死的病童何其相似!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从门缝下渗出的、被师父符箓贪婪吸食的“寿数”白雾……一幕幕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
“咳……咳咳咳……”
仿佛回应守静内心的惊涛骇浪,炕上的孩子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小小的身体痛苦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咳嗽声带着粘稠的、令人心颤的阻塞感。
老妪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扑到炕边,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慌乱地去擦拭孩子嘴角溢出的、带着暗红血丝的涎沫。她的手抖得厉害,枯黄的脸上是老泪纵横的绝望。
老农佝偻着背,站在昏暗的屋子中央,像一尊沉默的、被苦难压弯的石雕。他浑浊的目光扫过炕上垂死的孙子,又缓缓移向角落里草堆上、那个同样半死不活的年轻道士。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如同冬日冻土般的麻木和死寂。那麻木之下,似乎又沉淀着某种被岁月和绝望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瓦罐旁,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舀起半碗浑浊的冷水。然后,他走到守静躺着的草堆前,将那碗冰冷的水,连同碗底沉淀的泥沙,一起放在了守静触手可及的泥地上。
浑浊的水在破碗里微微晃荡,映不出守静惨白的脸,也映不出老农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