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假,“春晖孤儿院”不再是记忆中被寒风裹挟的孤岛。崭新的空调输送着稳定暖流,将刺骨的冷意隔绝在外,也一并驱散了往年盘桓的萧条。
孩子们穿着整齐鲜艳的新棉衣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叽叽喳喳的声音充满生机。
姜穗正被几个稍大的孩子缠着教功课,她耐心地解释着题目,偶尔被孩子们天真的话语逗笑,嘴角上扬的弧度自然流畅。
她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曾经压弯脊背的沉重包袱感减轻了许多,与人交谈时不再习惯性躲避目光,举手投足间沉淀了一种源于被爱与自我认可的笃定。
厨房里,暖意裹挟着蒸腾的饺子香气。孟姨坐在小马扎上,布满老茧的手指灵活地捏着饺子皮的褶子。
盛星衍蹲在她身边,高大的身形略显局促,正笨拙地学着把馅料填进面皮里——这是孟姨布置的“任务”,美其名曰“入乡随俗”。
不过此刻,他那双平时指点商业企划的手,正和一团柔韧的面皮较劲,弄得指缝里全是白花花的面粉,模样有点狼狈却格外认真。
孟姨抬眼,看着窗外阳光里笑意盈盈的姜穗,又看看眼前这个努力把面皮合拢、额头甚至急出了点薄汗的矜贵少爷。
她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与释然。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等盛星衍费劲儿地包好一个歪歪扭扭的饺子放在盖帘上,才轻轻地、带着一丝喟叹开了口:
“小盛啊,”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Y市特有的腔调,“其实上次寒假,你带着那么多东西过来,帮院里换床装空调,我就瞧出来了。”
盛星衍包饺子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孟姨,眼神坦然而认真,等待着她的下文。
孟姨用手背抹了下被蒸汽熏得微湿的眼角,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姜穗,眼神像是穿透时光,带着母亲特有的怜爱与审视:“你和我们穗丫头……天差地别啊。你们家……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吧?”
她的语气没有卑微,只有深沉的忧虑。
“我这心里,是怕呀,怕她沾了云端的光,回头又摔进泥里,这孩子……受不得这种伤了,她心里背着的东西,太重了……”
暖意融融的厨房里,有片刻的沉默,只有水汽蒸腾的锅盖发出细小的噗噗声。
孟姨接着说道,这次语气里带上了真实的欣慰和如释重负:“不过……这一趟趟地看着你们回来,看着这丫头……”孟姨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轻轻笑了笑,“看着她眉眼都亮了,敢大声说话了,也晓得疼人了……看着她越来越像个有底气、快活的姑娘样儿了,我这心啊,才算是真正落进了肚子里。”
“我们穗丫头,样样都是顶好的,就是从小……太苦了,太累了。她把自己绷得太紧,逼得太狠了!总觉着欠着整个世界的债,睡个懒觉都像是罪过……”
这番话,像一把温热的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姜穗灵魂深处、被层层铠甲护卫着的沉重之门。
盛星衍胸口微微一窒,疼惜如同潮水涌过。
他放下手里那个捏得不成型的饺子,沾满面粉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转过身,不是看向窗外明媚的姜穗,而是将目光郑重地投向孟姨那双看透世情、写满牵挂的眼睛。
“孟姨,您放心。”
他看着孟姨,一字一句,清晰地许下他的承诺:
“我爱她。不是一时兴起,不是觉得新鲜,是一辈子。我会尊重她,保护她,让她心里装着的那些担惊受怕,一点点地全都化掉。”
他看着窗外姜穗被孩子们簇拥、低头温柔讲解习题的样子,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她受过的委屈已经够多了,往后的日子,我想让她只尝到甜。等毕业,毕业我就和穗穗求婚!”
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动听的誓言堆砌,却字字句句敲在孟姨的心坎上。
老人眼眶瞬间湿润了。她那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着,终于伸过去,轻轻地、极其珍重地拍了拍盛星衍还沾着面粉的手背。那是一个母亲最朴素、也最沉重的托付。
窗外的姜穗似乎感受到厨房里那道格外深重的目光,抬起头来。隔着水汽模糊的玻璃窗,她的目光与盛星衍和孟姨的目光相撞。那一刻,她看到盛星衍眼中还未褪去的郑重的光,也看到孟姨脸上那混杂着泪意的、无比安心的笑。
锅里的水汽再次猛烈地顶起了锅盖,发出更大的噗噗声。更浓郁的饺子香弥漫开,盖帘上那一排排形态各异的饺子,在白茫茫的蒸汽中若隐若现。
姜穗刚把围困她的孩子们安顿好做寒假作业,一转身,就见盛星衍从厨房门口探出头,脸颊上还滑稽地沾着点面粉,眼巴巴地看着她,像个考了100分等待夸奖的小孩子。
“穗穗!”他声音刻意压低,却掩不住雀跃,“快来!尝尝我包的……呃,它们可能长得有点抽象……”
姜穗被他逗得忍不住抿唇,擦净了手上的粉笔灰,走了过去。
厨房的水汽还未散尽,灯光下,她敏锐地捕捉到孟姨眼角微红的湿意,以及脸上那抹前所未有、彻底释然放松的笑容。
那笑容让她心头微动。
她接过盛星衍递来的一个形状怪异、但至少没有露馅的饺子,轻轻咬了一口。馅料很足,带着家的味道。
“味道还行吗?”盛星衍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满是期待。
“嗯,熟了。”姜穗实事求是,嘴角却微微上扬。
孟姨在一边慈爱地看着他们,忽然擦了擦手,语气轻松地说:“我去看看蒸锅里的,你们俩……自己收拾收拾。”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姜穗一眼,带着温暖的笑意转身去了灶台那边,留给他们一点空间。
姜穗心中的疑问更重了。她放下筷子,目光落回盛星衍脸上。他似乎猜到她有疑问,主动凑近了些,厨房的空间不大,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刚才……你和孟姨说什么了?”
盛星衍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蹭掉刚刚自己蹭到她脸颊边的一点点面粉。
盛星衍凝视着她的眼睛,嘴角缓缓弯起一个明朗而温暖、不掺任何戏谑的笑容,低沉的声音在蒸汽和水声的轻微背景音里,清晰而认真地响起:
“我跟孟姨说……我们毕业就结婚。”
毕业……结婚?
她不是没想过未来,但这个词从他嘴里如此直接、如此郑重地说出来,冲击力远超过她的想象。
血液仿佛一下子涌到了头顶,脸颊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起一片艳丽的、无法作假的绯红,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尖和纤细的脖颈,连裸露在外的锁骨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那双清澈的眸子因为惊羞而猛地睁圆,像受惊的小鹿,在盛星衍深情的注视下慌乱地躲闪开,下意识地就低下头。
她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反驳或质问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句“你胡说八道什么”、“太早了”、“不可能”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却被一种更汹涌的、陌生的甜蜜感和踏实感给堵了回去。
没有尖叫。
没有断然拒绝。
没有那句习惯性的“不行”、“不能耽误”或是冰冷的“别开这种玩笑”。
只有那低垂下去的、涨得通红的侧脸,这份沉默的赧然和手足无措本身,就是最直接的答案——一种带着巨大羞怯却又未曾抗拒的默认。
盛星衍看着她红透的耳尖和不知所措揪着围裙的样子,心像是被泡在了最温热的蜜糖里,甜得快要融化,他刚才还有些悬着的心,此刻落回了实处。
他知道她的顾虑如山,她的未来道阻且长,一句承诺太轻,但此刻她无声的反应,给了他千钧的力量和无比的勇气。
他没再追问“你愿意吗?”这样多余的话。只是更凑近了一些,带着一丝得寸进尺的、压低的温柔询问:
“那……这位未来的‘老婆’,现在还吃不吃我这个……歪瓜裂枣包的饺子了?”
“你!”姜穗抬头瞪他,水光潋滟,美得惊人。她终于憋出一句带着薄怒的回应:
“……闭嘴!不许瞎叫!”
可那语气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被戳破心思后的虚张声势。
盛星衍咧开嘴,笑得更加灿烂,他立刻从善如流,把那个咬了一口的、歪歪扭扭的饺子重新送到她嘴边,声音软得像哄小孩:
“好,不叫不叫,女朋友说了算!来,张嘴,啊——”
孟姨在不远处收拾灶台,假装没听到这边的动静,但眼角余光扫过那对年轻人一个得意洋洋、一个面红耳赤却又无声纵容的身影时,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又满怀欣慰的、深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