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最后几束烟花在深蓝绒布般的夜空中绽放出璀璨的金雨,然后归于沉寂,只留下淡淡的硫磺气味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
孩子们兴奋的尖叫也渐渐变成了满足的哈欠,被孟姨和其他老师一个个哄回了温暖明亮的新房间。
喧嚣过后,小院陷入一种奇异的宁静。
姜穗独自站在院子中央的那棵老槐树下,仰着头,望着漆黑的、点缀着稀疏寒星的夜空。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盛星衍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她站着,一起凝望那片深邃的、沉默的宇宙。
许久,久到姜穗几乎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姜穗。”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没有平日的自信张扬,也没有刻意伪装的热络,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恳求的低落。
“我们……连当朋友都不行吗?”
朋友?
刚才院子里洋溢的孩子们的欢笑、孟姨满足的笑脸、那些崭新的被褥和空调散发的暖意……那些让她无从指责的“好”,此刻都变成了沉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
她转过身,皎洁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脸上,清晰地映照出那张布满泪痕的苍白面容。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冰封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破碎的、汹涌的痛苦和无助。
她哭了。
这是盛星衍第一次看到她哭。
“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哽咽得破碎,沉重得几乎无法连成句子。
“盛星衍,我不是没有感觉的冷血动物,我不是不懂得感恩……”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积压了一年多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再也无法控制。
“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图书馆是你‘多嘴’修好的灯,那角落的暖风机,超市里给小花的、凭空出现的好罐头……”她哽咽着,艰难地列举,那些她并非真的懵然无知的无声守护。
“还有今晚,孤儿院的一切,我都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的目光紧紧抓着他,泪水洗过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明亮,也异常脆弱:
“可是,可是盛星衍,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这样的人,是无暇顾及什么风花雪月的!我不配!”
她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她用力地、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却抹不干净那源源不断的湿意。
“我不想耽误你,一丝一毫都不想!”
“你很好,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除了孟姨,最好的人,可是,可是,我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你给不了我真正需要的安稳平静,我的世界也负担不起你的光芒万丈带来的波澜,那对我是灭顶之灾!”
说完这些,她不再看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跑向那扇通往宿舍的、熟悉的门洞,单薄的身影在清冷的月色下被拉得细长而摇晃,很快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之中。
只留下盛星衍,一个人僵立在满地冰凉的烟花纸屑和无声的月色里。
那句“我是这样的人”、“我不配”、“我不想耽误你”,伴随着她汹涌的泪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反复炸响。
他终于看到了那层坚硬冰壳下最真实的恐惧和自卑。她不是看不见他的好,她是太清楚地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也太清楚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们身份鸿沟之间的深渊。
她恐惧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存在可能为她原本就风雨飘摇的生活带来的所有不确定性和毁灭性的波澜。
她的拒绝和冷漠,是她在命运逼仄的墙角里,唯一能拿起的、笨拙而绝望的护盾。
温暖的炕火余温尚存,可春晖孤儿院的年味,终究随着日历翻过初七而迅速稀薄。
她默默收拾着简单的行囊,动作麻利,刻意忽略了孟姨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和旁边那个身影时不时投来的视线。
盛星衍这几天在孤儿院的存在感并不强烈,但他带来的改变却无声地弥漫在空气里——孩子们暖和的脸蛋,亮堂的窗户,院长舒展的眉头——这些是她无法回避的现实。
她甚至不用问,就知道盛星衍回A市的方式绝不会是那拥挤缓慢的绿皮火车。
她早就打定了主意独自上路。
离家的清晨,天还没亮透。姜穗背着那个旧书包,提着小包走出宿舍,孟姨还在熟睡。
脚步踏出铁门,她却猛地顿住了。
晨光里,盛星衍修长挺拔的身影就斜倚在锈迹斑斑的门柱旁,脚边放着一个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价格不菲的旅行包。
他穿着普通休闲外套,没有穿那件奢华的羊绒大衣,仿佛是在刻意让自己“普通”一点。
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带着一丝宿夜未眠的疲倦。
“我跟你一起走。”
姜穗瞬间涌上的情绪是习惯性的烦躁和抗拒。
“不用!我自己会走。”
“我知道你有票了,”盛星衍打断她,“我也有票。同一趟车,硬座。”
姜穗愣住,他买了绿皮火车的硬座票?他怎么会……?
“我不需要你送。”她咬着牙,试图推开他走过去。
盛星衍却半步不让,甚至微微侧身,让开了大门主干道,“我没说要送你。我也需要回A市,碰巧买了和你一样的车次和票。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他说得无比自然,仿佛真是巧合。
这拙劣的谎言让姜穗胸口憋得生疼。
姜穗知道,争论毫无意义,她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她攥紧了书包带,垂下眼,一言不发地朝车站方向走去。身后,响起了行李箱轮子碾压过凹凸不平地面的、沉闷的滚动声——那是那个世界与她格格不入的声音,却固执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人潮如同开闸的洪水般轰然涌入狭窄的车门入口。
姜穗被裹挟在人流里,奋力地挤上车。扑鼻而来的就是混杂着泡面、汗味、煤烟以及各种人体气味的浑浊空气。
硬座车厢过道里站满了人,座位上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她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座位——靠近过道的一个位置,旁边一个体形壮硕的大叔几乎占据了小桌板的三分之二。
她努力缩紧自己,将背包护在身前,目光放空,尽力忽略掉周围所有的嘈杂和不适。
盛星衍紧跟着挤了过来。他高大的身材在人满为患的车厢里几乎是鹤立鸡群,引来不少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
他那精致的行李箱此刻显得尤为笨重碍事,在推搡中磕碰了好几次。
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始终牢牢锁定在那个缩在座位上的、小小的身影上。
他艰难地挤到她座位旁边狭窄的过道站定,拥挤的人流推挤着他,他几乎是贴着椅背才稳住身形。
狭窄的空间里,两人的距离瞬间被压缩到极致。
姜穗立刻绷紧了身体,向里又缩了缩,几乎要把自己塞进车窗玻璃里,试图在身体上与他隔开哪怕一寸距离。
她的眼神死死盯着窗外飞快掠过的、灰蒙蒙的田野,刻意回避着近在咫尺的体温和存在感。
火车开动了,车厢随着晃动剧烈摇摆着,人群也跟着东倒西歪。每一次晃动,过道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倾或向后倒。
盛星衍紧紧抓着旁边的椅背支撑,努力想稳住自己,不被惯性推向姜穗。
但车厢猛地一个左转弯,巨大的冲力让站着的乘客都向一侧甩去,盛星衍高大的身体无法控制地被甩向了姜穗的方向。
姜穗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感受到那下面紧实的肌肉和骤然加快的心跳。
“对不起!”
盛星衍低沉又急促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他慌忙用另一只手撑住车窗玻璃,试图后退拉开距离。
然而车厢太过拥挤,他的手刚撑住玻璃,又被人流推了回来。他只能保持着这尴尬而极近的距离,手臂半环绕着护在她外侧,用身体为她勉强隔开一些更拥挤的推搡。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的身体接触,像电流一样瞬间击穿了姜穗所有的伪装和心墙。她的脸颊紧紧贴在他滚烫的胸前,耳朵清晰无比地捕捉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有力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急促。
盛星衍的呼吸也有些紊乱。他能清晰感受到怀里女孩僵硬的颤抖,能看到她瞬间变得通红的耳朵尖。那细腻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物传遍他全身,让他手臂的肌肉都不自觉地绷紧。
疲惫。长时间保持这种高度紧张和不适的姿势,让姜穗感到一种难以抗拒的疲倦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硬座座椅狭窄又硌人,窗外的景色单调枯燥,车厢里混杂的气味和噪音更是催眠的温床。而被迫倚靠着的那个身体,出乎意料地……温暖而坚实。
紧绷的神经,在这持续不断的温暖包裹和规律的摇晃中,像被拉得过久的皮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
眼皮越来越重。头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地往下垂落。
不行……不能……不能靠着他……
这是她仅存的意志在挣扎。她试图强迫自己坐直,可身体早已疲惫不堪。
意识模糊的边缘,又是车厢猛烈的晃动,让她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那颗沉重的脑袋,终究还是抵抗不住地心引力和汹涌而至的困倦,轻轻地、顺从地靠在了盛星衍坚实的肩膀上。
温热的呼吸,带着女孩身上一丝清苦的皂角味道,轻轻喷薄在他的脖颈处。
盛星衍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僵住。
阳光,不知何时悄然刺破了车窗外的浓雾,变成一道狭长的、淡金色的光带,斜斜地打在她素净的睡脸上。
盛星衍用手掌挡住了她脸上了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车厢依然喧嚣、摇晃、气味浑浊不堪。
只有她依偎在他肩头这方寸之地,清晰得仿佛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此刻,盛星衍只想让这缓慢而颠簸的旅程——再漫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