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寂的重量
引擎最后一声不甘的喘息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寂静里。
我(阿哲)推开车门,一脚踩下去,枯叶碎裂的声响在耳边炸开,竟显得异常刺耳。不是清脆,是那种被潮湿和腐朽浸透了的、闷哑的破碎声。仿佛连声音本身,都被这地方吸干了活力。
眼前,就是回声阁。
老张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和浑浊眼睛里极力掩饰的某种东西,瞬间浮现在我脑海里。三天前,他帮我把最后一个小件行李搬上他那辆破旧的面包车时,手指关节敲着方向盘,嘴唇蠕动了半天,才挤出那句没头没尾的话:阿哲小子……那地方,晚上……别太安静,也别太吵。自己……多留神。
他说完就飞快地发动了车子,卷起一阵呛人的尘土,好像多待一秒就会被什么东西缠上。
当时我只当是乡下老人对老宅子天然的敬畏和迷信。便宜得近乎白给的租金,远离城市喧嚣的绝对宁静,还有这栋带着颓败哥特式风韵的建筑本身——对我这个刚被截稿日逼疯、又被失恋掏空了钱包的自由插画师来说,简直是命运抛来的救生圈。我甚至幻想过,在这里,也许能画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找回被都市噪音淹没的灵感。
现在,站在这片被疯长的野草和纠缠藤蔓包围的空地上,面对着这栋沉默的巨物,老张那含混的警告,突然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它像一头搁浅在时间岸边的黑色巨兽。维多利亚式的尖顶刺向铅灰色的天空,许多窗户玻璃碎裂,像空洞失神的眼睛。深色的砖墙被湿气和不知名的深色苔藓侵蚀,藤蔓如同扭曲的血管,紧紧勒住它的身躯。最诡异的是那份死寂。没有鸟鸣,没有虫唱,连风声都只在靠近时才听到一丝丝呜咽,像是从它破损的烟囱和窗缝里挤出来的、压抑的抽泣。
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嗡鸣,安静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风箱。这份寂静不是祥和,而是一种……粘稠的、具有压迫感的实体。它包裹着你,挤压着你,让你下意识地放轻脚步,甚至屏住呼吸,仿佛任何多余的声响都是对这片寂静的亵渎,会招致某种不可名状的注视。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尘土和霉味直冲肺腑。掏出那把沉甸甸、布满铜绿的黄铜钥匙——它冰冷得不像金属,倒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骨头——插进同样锈蚀的门锁。
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死寂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尖锐得让我心头一跳。
我用肩膀抵住厚重的橡木门板,发力一推。
嘎——吱——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缓慢而沉重地向内敞开。一股更浓烈、更陈腐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木头朽烂、灰尘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旧书页和铁锈混合的味道。光线艰难地挤进门缝,照亮门厅内飞舞的、如同活物般的尘埃。里面是更深的黑暗和更彻底的寂静。
我拖着行李箱跨过门槛,脚步声在空旷的门厅里激起短暂、空洞的回响,随即迅速被四周厚重的墙壁和更深的黑暗吸走、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门厅很大,高高的天花板隐没在阴影里。正对面是一道宽阔、铺着厚厚灰尘的楼梯,通向未知的二楼幽暗。左手边似乎是客厅的门洞,里面影影绰绰能看到蒙着白布的家具轮廓,像一群沉默的幽灵。右手边一条走廊延伸向更深的黑暗。
我放下行李,试图用手机的手电筒驱散一些阴霾。光束划破黑暗,照出墙壁上剥落的华丽壁纸残骸,照出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杂物和蛛网。光束扫过楼梯扶手,那上面精致的木雕在光影下扭曲变形,像一张张无声尖叫的脸。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不是风声,不是木头热胀冷缩的呻吟。
是音乐。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深处,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一首……老旧的、带着沙沙杂音的爵士乐片段它似乎是从楼上某个角落飘下来的,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就像被掐断了喉咙,瞬间消失。
死寂重新笼罩一切,比之前更加沉重。
我僵在原地,手机的光束凝固在楼梯转角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撞击着那份不正常的寂静。
老张的警告像冰冷的蛇,再次缠绕上我的神经。
别太安静,也别太吵……
这栋房子,它在听。
而我刚才听到的,是它消化不良后,打出的第一个饱嗝。
2
窃声者
那声椅子拖动的闷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瞬间扩散至我全身的神经末梢。血液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疯狂地冲向四肢百骸,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撞击声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谁!
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自己都陌生的惊惶,脱口而出。
没有回应。只有死寂,像一张浸透了冰水的厚重绒布,重新严丝合缝地包裹下来。刚才那声异响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剩下一屋子凝固的黑暗和我擂鼓般的心跳在无声地对峙。
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短暂勇气压倒了恐惧。我不能像个傻瓜一样僵在这里!我猛地按下手机电筒开关,刺眼的光束再次撕裂黑暗,直直射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客厅深处,靠近壁炉的位置。
光束颤抖着扫过蒙尘的白布沙发、倾倒的边几、积满灰烬的壁炉口……最终,定格在一张沉重的橡木扶手椅上。
椅子本身没什么异常,和其他蒙着白布的家具一样,像个沉默的幽灵。但……
光束下,椅子前方的灰尘地面上,清晰地显现出几道新鲜的、被拖动过的痕迹。痕迹不长,大概只有几寸,方向正是朝着壁炉。仿佛刚才真的有什么东西,坐在这椅子上,然后……被什么东西拖拽着,向壁炉方向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不是风,不是幻觉。有什么东西在这里活动过。就在刚才!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声音在死寂中同样显得巨大,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行!必须离开客厅!这个念头无比强烈。我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回到相对安全的门厅,背靠着粗糙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手机光束胡乱地扫射着四周的黑暗,总觉得那些阴影里随时会扑出什么。
睡意早已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在血管里流淌。我死死盯着客厅那黑洞洞的门洞,仿佛那里面潜伏着择人而噬的怪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再没有任何声音。
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的压迫感更强百倍。
因为现在我知道了,这份寂静并非空无一物,它只是表象。在寂静之下,有东西在活动,在聆听。
我像个受惊的困兽,在门厅里焦躁地踱步,不敢踏入任何房间深处,也不敢回到二楼那个刚刚传来异响的卧室。最终,我选择退守到相对开阔、也离大门更近的厨房。至少这里有一扇后门,如果……如果真的有什么,也许能更快逃出去。
厨房同样破败不堪。巨大的老式炉灶锈迹斑斑,水槽里堆满了不知年月的污垢。唯一的现代痕迹是一个孤零零的水龙头。我拧开水龙头——没有水。意料之中,老张说过水闸可能在杂物间,得明天找他。
我拖过一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椅,顶在后门上。又找来几块散落的木板,横七竖八地堆在厨房通往餐厅和门厅的入口处——聊胜于无的心理安慰。做完这一切,我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用背包垫在脑后,手机紧紧攥在手里,电筒光开得最低,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恐惧像钢针一样刺着我的神经,让我无法真正入睡。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挣扎。外面似乎起风了,呜咽声在破损的窗户缝隙里变得更加清晰,像无数幽魂在低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小时。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刹那——
滴答……
一声清晰的水滴声,突兀地在寂静的厨房里响起。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光束猛地扫向声音来源——水槽!
水槽里,靠近那个锈死的水龙头下方,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正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光。
刚才明明没有水!我死死盯着那个水龙头,它像一只沉默的、干涸的眼睛。
滴答……
又是一声。一滴浑浊的水珠,从水龙头生锈的接口处渗出,艰难地凝聚,拉长,最终坠落,砸在那片水渍上,发出清脆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滴答……
滴答……
它开始了。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规律性。每一声滴答,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的恶意。
我试图不去听它,但它固执地钻进耳朵。我用手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能穿透血肉,直接在颅骨内震荡。这该死的滴水声!它要逼疯我!它是不是就是那东西搞的鬼它在用这种方式折磨我还是……这只是开始
就在我被这单调的恐怖声音折磨得快要崩溃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脚步声。
不是我的。是另一种脚步声。
湿漉漉的脚步声。
极其轻微,带着一种粘滞感,像是光脚踩在潮湿的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就在厨房门外!
就在我堆放着木板、通往餐厅的那个入口外面!
啪嗒…啪嗒…啪嗒…
声音缓慢,拖沓,一步步,极其清晰地靠近门口。它停在了木板前。
我的血液彻底凉透了。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呼吸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惊恐地盯着那堆胡乱堆放的木板。
门外……是什么那个拖动椅子的东西还是……别的什么它踩在什么上面是湿的是那滴水还是……别的
时间凝固了。滴水声还在继续,像催命的秒针。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却消失了。它停在了门外,隔着一堆薄薄的木板,与我近在咫尺。
它在等什么它在听什么
我甚至能想象出,一个湿漉漉的、轮廓模糊的东西,正静静地站在门外,将没有五官的脸(或者别的什么感知器官)贴在木板的缝隙上,向内窥视。
极度的恐惧攫住了我,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原始的、被猎食者盯上的战栗。
不知对峙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有几分钟。那湿漉漉的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
啪嗒…啪嗒…啪嗒…
声音开始后退,带着同样的粘滞感,渐渐远去,消失在餐厅的方向。
脚步声消失后,那催命的滴水声也诡异地停了下来。厨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我瘫软在冰冷的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
这栋房子……它不止在听。
它还在动。它在模仿。它在用声音编织陷阱,用寂静作为刑具。
它是个活生生的、充满恶意的窃声者。而我,就是它最新锁定的猎物。
天,快亮吧!
3
阁楼里的低语与镜中声
那声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别吵了,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它不是回音,不是幻听。它精准地复刻了我几分钟前在电话里对李编近乎崩溃的嘶吼,连那绝望的尾音都一模一样!
谁!谁在那儿!
我猛地转身,手机光束疯狂地扫射着空荡荡的二楼走廊。光线所及之处,只有剥落的墙纸、积尘的角落和通向黑暗房间的门洞。声音来源根本无法确定,它仿佛是从墙壁本身、从地板下方、甚至从冰冷的空气里直接渗出来的。
没有回应。只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和…危险。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再发出一点声音,成为那未知窃声者的下一份收藏品。
老张的话像魔咒般在脑海里尖叫:别太安静,也别太吵!
我现在明白了,在这栋该死的房子里,任何声音都是禁忌!说话、哭泣、甚至愤怒的嘶吼,都会被它贪婪地窃取、储存,然后在某个你毫无防备的时刻,用它那冰冷无情的嗓音原封不动地播放出来,成为刺向你心脏的利刃!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像只被烫伤的猫,猛地窜回卧室,砰地一声甩上门,用尽全身力气顶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完了。真的完了。这不是什么老旧房屋的怪声,也不是心理压力导致的幻听。这房子…它在活生生地、有意识地窃取我的声音!它像个潜伏在暗处的、以声音为食的寄生虫!刚才那一声,就是它进食后满足的嘲弄!
我该怎么办逃现在外面是深沉的夜,这栋房子像一头蛰伏在荒野中的怪兽。老张的面包车远在几十公里外,手机信号在这里时断时续。徒步逃离这片被遗忘的郊区在未知的黑暗中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双腿,让我动弹不得。
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浸透我的意识。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白天从阁楼拿下来的那个硬纸盒。它就歪倒在床脚边,几盘黑色的录音带散落出来。
前租客…那个留下日记的绝望女人…她是否也经历过这一切她最后去了哪里那本日记里潦草的字迹——它偷走了我的笑声、影子在说话——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脑海里。
一股混杂着求生欲和病态好奇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我必须知道!我必须知道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也许…也许她的记录里藏着对抗这怪物的方法或者…至少能让我死个明白
恐惧暂时被一种近乎自毁的探究欲压过。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着手指从纸盒里翻找出那本硬壳日记本。封面是廉价的暗红色人造革,摸上去冰冷滑腻,像某种爬行动物的皮。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推开地狱之门,翻开了第一页。
字迹非常潦草,力透纸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和混乱:
X月X日
雨
搬进来第三天。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发疯。晚上总听到滴水声,明明水闸关了…是它在哭还是它在流口水
X月X日
阴
脚步声!湿的脚步声!就在门外!我堆了东西挡住门…它停住了!它在听我喘气!天啊…它在听!
X月X日
不是风!不是老鼠!我听见…听见我妈妈叫我小名的声音!可她三年前就去世了!它在学!它在用妈妈的声音叫我!它在骗我开门!!(字迹扭曲,有大片墨渍,像泪水滴落)
X月X日
绝望
它偷走了我的笑声。昨晚看喜剧片忍不住笑了两声…今天下午,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那两声笑!一模一样!但它…没有感情!像录音机!它把它拿走了!我的快乐…被偷走了!(字迹狂乱)
X月X日
最后的清醒
影子在说话。真的。灯光下,墙上的影子…它们扭曲着,发出低语。是我的声音,还有…还有别人的。一个小孩的声音它们在争吵在笑不,是在…分食分食什么分食我吗我是不是下一个录音带…那些录音带…别听…千万别听…里面是…是…(字迹戛然而止,最后几笔几乎划破了纸页)
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在日记本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日记里的描述,和我昨晚、刚才的经历何其相似!湿漉的脚步声、窃取声音、冰冷无情的回放……甚至那影子在说话的终极恐怖!这个女人,她一步步走向了疯狂,或者更糟……
她的警告像血红的烙印刻进我的脑子:录音带…那些录音带…别听…千万别听…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散落在地板上的那几盘黑色录音带。它们像一块块沉默的墓碑,又像潘多拉的魔盒。为什么不能听里面到底是什么是她录下的证据还是……那窃声者储存的食物甚至是……那声音实体本身的一部分
一股难以抗拒的、近乎自毁的冲动涌了上来。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催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也许…听了,就能知道真相知道它是什么知道怎么对付它或者…至少能像那个女人一样,在彻底疯掉前,留下点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拿起离我最近的一盘录音带。塑料外壳冰冷刺骨。上面没有任何标签,只有长期放置留下的细微划痕。我需要一个播放器。老式的卡带录音机。这栋老房子里一定有!
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烧掉了最后一丝理智。我猛地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再次冲出卧室。恐惧依然存在,但被一种更强烈的、病态的探究欲驱赶着。我在二楼的杂物间里疯狂翻找,灰尘呛得我直咳嗽。终于,在一个堆满旧报纸和破箱子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它——
一台笨重的、八十年代风格的黑色卡式录音机。塑料外壳泛黄,布满划痕,但看起来还算完整。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它拽了出来,胡乱地掸掉灰尘。插头是那种老式的两脚插头。我祈祷着这栋破房子的电路还能用,颤抖着把它插进了墙壁上一个同样布满灰尘的插座。
指示灯,亮了!幽暗的绿光在黑暗中闪烁,如同魔鬼的眼睛。
我的心跳得像要炸裂。我颤抖着将手中那盘没有标签的黑色录音带塞进卡槽。冰冷的塑料滑入机器的感觉,让我浑身汗毛倒竖。
咔哒。
一声轻响,录音带被吸入。
我盯着那闪烁的绿色指示灯,手指悬在播放键上方,剧烈地颤抖。日记本上血红的警告在脑海里尖啸:别听!千万别听!
但另一个声音,属于绝望和疯狂的阿哲,在低语:按下去!听听它的真相!
寂静在无声地咆哮。整个房子仿佛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
最终,疯狂压倒了恐惧。
我的食指,重重地按了下去。
滋啦……
一阵尖锐刺耳的白噪音猛地从录音机的单声道喇叭里爆发出来,瞬间撕裂了房间里的死寂!音量之大,震得我耳膜生疼。紧接着,白噪音中开始掺杂进一些难以辨识的、破碎的声音片段:
·
一个女人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充满绝望(是日记的主人!)。
·
尖锐的、金属摩擦般的小孩笑声,扭曲变形,毫无童真,只有纯粹的恶意。
·
沉闷的撞击声,像是重物砸在木地板上。
·
模糊不清的、充满怨毒的争吵低语,男女声音混杂,完全听不清内容,但那股恨意几乎要溢出喇叭。
·
……还有滴水声。那该死的、规律的滴水声!
这些声音碎片被粗暴地切割、扭曲、叠加在一起,在白噪音的背景上疯狂跳跃、嘶吼、哭泣、尖叫!它们毫无逻辑,充满混乱和痛苦,像一场声音的地狱风暴,直接灌入我的大脑!
啊——!
我痛苦地捂住耳朵,但这刺耳的精神污染仿佛能穿透一切物理阻隔,疯狂地冲击着我的神经。这根本不是录音!这是痛苦的尖叫!是疯狂的呓语!是这座房子吞噬消化后的声音残渣!
就在我被这声音风暴折磨得头痛欲裂、几乎要呕吐时,录音机里的声音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一个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那个小小的喇叭里传了出来。不再是混乱的杂音,而是一个冰冷、平稳、毫无起伏的男声,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念道:
阿…哲…看…着…镜…子…
是我的名字!是我的声音!但被剥离了所有情感,只剩下空洞的、机械的复读!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冰冷的声音在无限循环:看着镜子…看着镜子…看着镜子…
我的脖子,像生锈的机械,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转向了卧室门边那面蒙尘的、镶嵌在老旧梳妆台上的……
镜子。
蒙尘的镜面里,首先映出的是我自己惨白如纸、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但下一秒,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我肩膀后方的阴影里,镜子的倒影中,紧贴着我后背的位置……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它没有清晰的形体,更像一团由无数细微、扭曲、高速颤动的声波组成的暗影。像信号不良的电视雪花,又像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冰冷的、灰黑色的毒蛇在疯狂蠕动。它紧贴着我后背的轮廓线,仿佛一个恶意的拥抱。
更恐怖的是,在这团扭曲的声波轮廓头部的位置,那冰冷的、属于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是从录音机,而是直接从镜子里,从那个紧贴着我后背的阴影中,清晰地、毫无感情地传入我的耳朵:
你…的…声…音…真…好…听…
4
噪音风暴与寂静反击
砰!
阁楼沉重的门板在身后猛地合拢,撞击声在狭小空间里炸开,震落一片灰尘。我甚至来不及确认是否真的锁上了——那扇门根本没有锁!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将旁边一个沉重的、布满蛛网的旧木箱死命地顶在门后。木箱摩擦地板的刺耳噪音,在死寂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咚!咚!咚!
撞击声紧随而至!不是用手,更像是某种沉重、粘稠的实体在猛烈冲撞门板!每一次撞击都让顶在门后的木箱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呃啊——!
我背靠着木箱,用肩膀死死抵住,双脚蹬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力而颤抖。恐惧像冰水灌顶,但一股更原始的、求生的狠劲压榨着最后的力气。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变成这怪物新的声音收藏!
撞击声骤然停止。
死寂。
只有我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阁楼里回响。汗水混合着灰尘,模糊了我的视线。它放弃了不!不可能!
阿哲……
那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直接在我耳朵里响起!
仿佛有冰冷的嘴唇贴着我的耳廓在低语!
滚开!
我嘶吼着,猛地扭开头,但声音如影随形。
你…逃不掉…
声音变换着,这次是那个日记里女人绝望的啜泣声调,却说着冰冷的话语。你的声音…是我们的…
不!
我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来自颅骨内部,穿透一切阻隔。
加入…我们…
声音又变了,混合着小孩扭曲的笑声和无数模糊的争吵低语,像一群饿鬼在分食前的呓语。
就在这时,阁楼深处,那个由无数废弃录音设备堆叠成的、如同怪异巢穴的角落,亮了起来。
不是灯光。是一种幽暗的、不断脉动变幻的暗紫色光芒,从那些缠绕的电线、暴露的电路板、尤其是那个巨大喇叭花般的喇叭口深处渗透出来。光芒如同活物的呼吸,一明一灭,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一阵低沉、嗡鸣的能量脉冲,像一颗由噪音构成的心脏在搏动!
随着这心脏的搏动,整个阁楼的空间开始扭曲!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光线在尘埃中诡异地折射。无数细小的、灰黑色的声波涟漪凭空出现,如同亿万条扭曲的寄生虫,在空气中疯狂扭动、汇聚!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剥落的墙纸下、腐朽的梁木缝隙、堆积的旧物阴影里……最终,它们都涌向那个脉动着暗紫色光芒的核心!
一个巨大的、由纯粹噪音和扭曲声波构成的轮廓,正在那核心上方迅速凝聚!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像一团不断翻滚沸腾的黑暗声浪漩涡,漩涡中心是那个巨大的、如同深渊巨口般的喇叭。漩涡的表面,无数痛苦的人脸、扭曲的肢体轮廓、尖叫的嘴巴在声波中若隐若现,又瞬间被新的噪音吞没、重组!刚才那些窃取的哭泣、笑声、争吵、滴水声……我自己的嘶吼……所有被吞噬的声音片段,都成了构成这恐怖实体的养料!
它就是这座房子的灵魂!是窃声者的本体——噪音聚合体!
嗡——!!!
一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合了所有痛苦声音的噪音尖啸,从那个漩涡中心猛地爆发出来!这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大脑和精神层面的恐怖冲击波!
我惨叫一声,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耳膜剧痛,眼前发黑,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撕裂!意识瞬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身体的控制权仿佛被剥夺,双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
加入…我们…
那混合了亿万声音的尖啸中,清晰地传递出这个冰冷的意志。
不!绝不!我不能倒下!倒下就真的完了!
日记里那句模糊的提示,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濒临崩溃的意识中顽强地闪现:……纯粹、无杂念的声音……干扰……净化……
什么声音!什么是纯粹无杂念的声音!音乐咒语!我他妈根本不会念咒!
混乱中,一个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旋律碎片,毫无征兆地撞进我的脑海。那是……童年外婆一首……一首非常非常简单、甚至有些跑调的……童谣
没有时间思考了!那噪音风暴正以毁灭一切的姿态向我碾压而来!巨大的声波漩涡已经膨胀到几乎填满半个阁楼,无数由噪音构成的、扭曲的触手从中伸出,带着刺耳的尖啸,向我抓来!
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恐惧和噪音的冲击几乎让我失声。但我必须发出声音!任何声音!
就在第一条噪音触手即将触及我额头的瞬间,我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力,猛地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团翻滚的声波地狱,用嘶哑到几乎不成调、却凝聚了我全部求生意志的声音,吼出了记忆中那首最简单的童谣片段:
月…亮…光…光…照…地…堂……
声音微弱、沙哑、颤抖,在毁天灭地的噪音风暴中,简直如同蚊蚋低鸣。
然而——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狂暴地抓向我的噪音触手,在距离我额头不到一寸的地方,猛地一滞!
整个翻滚的声波漩涡,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那震耳欲聋的噪音尖啸也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卡顿!
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混乱的机器,突然被注入了一个极其简单、极其规律、却又格格不入的指令,瞬间产生了混乱!
有效!日记里说的是真的!纯粹、无杂念的声音,哪怕再微弱,也能干扰它!它习惯了窃取痛苦、恐惧、愤怒的声音能量,对这种最简单、最干净的声音,反而无法理解,甚至产生了排斥!
希望的火苗瞬间点燃!求生的本能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
我不管不顾,无视喉咙撕裂般的剧痛,无视那重新狂暴起来的噪音风暴,对着那个巨大的、由痛苦和噪音构成的核心,用尽全身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那简单的、跑调的童谣:
月…亮…光…光…照…地…堂……
月…亮…光…光…照…地…堂……
声音嘶哑难听,甚至带着哭腔,但在这一刻,它是我唯一的武器!
滋啦——!!!
噪音聚合体似乎被彻底激怒了!它发出了更加狂暴、更加混乱的尖啸!声波触手疯狂舞动,卷起地上的杂物向我砸来!整个阁楼都在它的愤怒中震颤!暗紫色的光芒疯狂闪烁,如同濒死野兽的挣扎!
但同时,我也敏锐地感觉到,它的搏动变得紊乱了!那由无数痛苦声音构成的漩涡结构,似乎因为那单调童谣的不断冲刷而出现了不稳定的涟漪和松动!尤其是那个巨大的、如同心脏和嘴巴的喇叭口,暗紫色的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暴露出的电路板甚至开始迸发出细小的电火花!
核心!那个堆叠的录音设备中心,那个脉动的源头!摧毁它!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乱!童谣的干扰是暂时的,我撑不了多久!必须趁它被扰乱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我猛地弯腰,从脚边抓起一根断裂的、沉重的木质桌腿(也许是之前撞击震落的)。粗糙的木刺扎进手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让我更加清醒。
啊啊啊啊——!!
我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不再是恐惧,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我顶着重新狂暴起来的噪音风暴和砸来的杂物,无视那些试图缠绕我的声波触手带来的冰冷刺痛和精神撕裂感,像一颗炮弹般,朝着那个疯狂闪烁的噪音核心猛冲过去!
混乱的噪音尖啸、我自己嘶哑的童谣吼叫、杂物坠落的声响、木头断裂的咔嚓声……所有声音在阁楼狭小的空间里疯狂交织、碰撞、炸裂!形成一场纯粹的声音地狱风暴!
近了!更近了!那个巨大的喇叭口如同深渊巨口,喷吐着令人作呕的噪音和暗紫光芒!我能看到暴露的电路板上跳跃的电弧,能看到缠绕的线缆在剧烈地抽搐!
给我——碎!!!
我用尽全身力气,高高跃起,双手紧握那根沉重的木棍,带着全身的重量和所有的绝望、愤怒、不甘,朝着那个巨大喇叭下方、一堆闪烁着最剧烈光芒的录音设备核心,狠狠地、不顾一切地——
砸了下去!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混合了金属爆裂、玻璃粉碎、电路短路、以及某种非人生物痛苦尖嚎的恐怖巨响,猛地炸开!
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冲击波以落点为中心轰然扩散!我被狠狠地掀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堆满旧物的墙壁上,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差点晕厥过去。
刺眼的蓝色电火花如同烟花般在设备堆里疯狂爆闪!浓烈的焦糊味和臭氧味瞬间弥漫!那个巨大的喇叭口发出最后一声如同垂死哀鸣的、拉长的滋————————声,随即彻底扭曲变形,暗紫色的光芒如同断电般骤然熄灭!
整个阁楼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设备残骸上零星跳跃的电火花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那毁天灭地的噪音风暴……停了。
翻滚的声波漩涡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消散。那些痛苦人脸的幻影、扭曲的肢体轮廓、尖叫的嘴巴……全都消失不见。空气中疯狂扭动的声波涟漪也如同被抽走了生命力,迅速暗淡、消失。
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的、沉重的死寂,重新降临。
我瘫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喉咙火烧火燎,连吞咽口水都像吞刀片。耳朵里嗡嗡作响,暂时失去了大部分听力。眼前金星乱冒。
我……成功了那个怪物……被摧毁了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我淹没。我挣扎着想爬起来,逃离这个地狱般的阁楼。就在这时——
啪嗒…啪嗒…啪嗒…
那个熟悉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声音极其微弱,充满了虚弱和…粘稠感。不是从门外,而是……从阁楼深处,那堆被我砸毁的、还在冒着青烟的设备残骸方向传来。
脚步声拖沓着,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最终,彻底消失在死寂中。
这一次,它没有再靠近。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被冷汗和灰尘浸透,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窗外,天际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
天,终于要亮了。
5
余音(终章)
我几乎是爬着离开阁楼的。
身体像被卡车碾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尖叫,喉咙里满是血腥味。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耳鸣,像是有人在我颅骨里塞了一台坏掉的收音机,持续不断地播放着刺耳的静电噪音。
阁楼门外的走廊依旧阴暗,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已经消散了大半。窗外的天色泛着灰白,像一张被漂洗过度的旧照片。黎明将至,但这座房子依然沉默得可怕。
我踉跄着下楼,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膝盖发软,视线模糊,但我不能停下。我知道,我必须离开这里,现在。
啪嗒……
那个声音又来了。
湿漉漉的脚步声,虚弱、粘稠,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拖着半融化的躯体,缓慢地、不死心地跟在我身后。
我猛地回头——
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尘埃在微弱的晨光中浮动。
没有影子,没有实体,只有那股挥之不去的、被注视的感觉。
它还没死透。
或者说,它永远不会真正死去。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大门,手指颤抖着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拧——
咔。
门锁纹丝不动。
我的心跳骤停了一瞬。
锁住了
可我进来的时候根本没锁!
咔哒。
身后,客厅的收音机突然自动开启,发出一声刺耳的电流杂音。
滋啦……滋啦……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个老旧的木质收音机。它的旋钮自己转动着,频率指针疯狂跳动,像是在搜寻某个不存在的频道。
然后,它停住了。
滋……阿……哲……
我的名字。
又是我的声音。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冰冷的复读,而是……带着笑意的低语。
你以为……结束了吗
收音机的喇叭里,传来一声湿漉漉的、粘腻的轻笑。
啪嗒……啪嗒……
脚步声,从二楼缓缓向下移动。
我疯了似的拽着门把手,肩膀狠狠撞向门板,一下、两下、三下——
砰!
门终于被撞开,冰冷的晨风灌进来,我几乎是摔了出去,连滚带爬地冲向车子。
钥匙插进去,引擎轰鸣,轮胎在泥地上疯狂打滑,最终咆哮着冲向公路。
后视镜里,回声阁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
但我依然能听到——
滋啦……滋啦……
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
啪嗒……啪嗒……
湿漉漉的脚步声,在车厢后座轻轻响起。
你的声音……真好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