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午三点,复健中心走廊。
我站在物理治疗室门外,踌躇不前,视线穿过门上的玻璃窗,落在里面那个奋力挣扎的小小身影上。
王阿姨的女儿小蕊正趴在一张铺着蓝色软垫的倾斜治疗床上,额头抵在冰凉的塑料面托上,汗水浸湿了细软的额发。
王阿姨单膝跪在床侧,一只手稳稳扶住女儿瘦削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右膝。
治疗师站在床尾,声音清晰而平稳:小蕊,好,我们再来一次,用点力,把左腿抬起来,慢慢伸直,像这样……对,坚持一下!
小蕊的嘴唇紧紧抿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纤细的左腿在微微颤抖,肌肉线条绷紧,每一次试图抬离床面都显得无比艰难。
终于,那腿极其缓慢地向上抬起了几厘米,随即又控制不住地落回原位,发出一声轻微的撞击声。
小蕊的肩膀猛地一垮,泄气地把脸埋进臂弯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小蕊,别泄气,已经很好了!王阿姨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近乎夸张的轻松,试图驱散女儿身上的沮丧阴云。
她腾出一只手,飞快地抹掉女儿后颈上亮晶晶的汗珠,又用指腹轻轻拂开粘在女儿脸颊上的湿发。
你看,今天抬得比昨天高多了!咱们再试一次,啊
治疗师也温和地鼓励:对,小蕊,肌肉是有记忆的,每一次用力都在唤醒它。我们慢慢来,不急。
就在这时,王阿姨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门上的玻璃窗,与我躲闪不及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漾开一个弧度,朝我点了点头,无声地示意我进来。
她眼神里的疲惫被一种强大的精神掩盖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治疗室里的冷气混合着药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小蕊听到动静,艰难地侧过一点脸,看清是我,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羞怯,随即又把脸埋得更深了。
王阿姨,我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干涩,小蕊。
小杰来了王阿姨的声音依旧维持着那刻意的轻快,但扶着女儿腰身的手却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快坐!小蕊,你看谁来看你了
小蕊没有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肩膀微微缩着。
治疗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王姐,今天的训练量差不多了,让肌肉休息一下,明天再继续。
哎,好,好,谢谢您啊陈医生。王阿姨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帮女儿翻过身,让她平躺在治疗床上。
小蕊胸口起伏着,微微喘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刚才的对抗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王阿姨熟练地从小蕊轮椅靠背的袋子里拿出一个浅蓝色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凑到女儿唇边: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小蕊顺从地啜饮了几小口,水流沿着嘴角滑落一丝,王阿姨立刻用指尖轻轻揩去。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小蕊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腕。
那里空空荡荡。
而在王阿姨枯瘦的左手腕上,却套着一个刺眼的、褪色严重的旧款橘黄色防溺水手环。
那塑料的材质已经发硬发脆,搭扣也有些歪斜变形,像一道永不愈合的陈旧疤痕,紧紧箍在她布满褶皱的皮肤上。
空气烫得像要烧起来,毒辣的日头下,浑浊的河水反而泛着一种诱人的、油腻的光。
河边那片歪脖子柳树投下的稀薄阴影里,挤满了光膀子的小孩,叫嚷声、扑水声,比这天气还燥。
嘿,小杰,磨蹭啥呢大壮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胳膊上那个崭新的橘黄色防溺水手环刺眼得很,活像戴了个紧箍咒,快下来!水里凉快!
我蹲在滚烫的河滩石上,手指烦躁地抠着那个勒得手腕发痒的塑料环带。
它粗糙的边缘摩擦着皮肤,社区发的,人手一个,说是能报警。
可这大热天,谁稀罕戴这玩意儿
我用力掰着塑料搭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终于松开了。
我把这碍事的东西随手一扔,它孤零零地躺在晒得发白的鹅卵石上。
嘁,我站起身,叉着腰,故意把声音拔得老高,冲着河里的大壮喊,瞧你那点出息!戴着这破玩意儿,跟个三岁奶娃似的!社区那帮大爷大妈就爱吓唬人!
大壮在水里扑腾了一下,水花溅起老高,他抹了把脸,有点不服气,又有点心虚:老师说了……戴着安全……
安全个屁!我嗤笑一声,用力拍了拍自己晒得发红的小胸脯,咚咚响,看见没真本事在这儿!这浅水区,还没我家澡盆深呢!水底下几块石头,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岸上几个光着脊梁的小子跟着起哄,爆发出夸张的笑声。
话音未落,我猛地蹬地,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得意和急于证明什么的冲动,扑通一声,狠狠砸进河水里。
冰凉的河水猛地包裹上来,激得我浑身一哆嗦,紧接着就是一阵透骨的舒坦,把刚才岸上蒸笼般的燥热瞬间冲跑了。
我抹了把脸,甩掉水珠,咧开嘴,冲着岸上和大壮的方向,正要炫耀:怎么样爷……
脚底板猛地一滑!
不是踩在预想中硬实的沙石上,那块布满青苔的石头在浑浊的水下狡猾地隐藏着,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天旋地转。
那点炫耀的得意还僵在脸上,冰凉的河水已经凶猛地灌进了我的口鼻,又腥又涩,呛得肺里火烧一样疼。
救……咕噜……刚冒头喊了半个字,冰冷的河水再次狠狠灌入,堵死了所有的声音。
世界只剩下浑浊的、带着浓重腥味和泥腥的水,疯狂地往耳朵里、鼻子里、喉咙里钻。
视线一片模糊的昏黄和无数破裂、上升的气泡。
我拼命地蹬踹脚,双手在水面上绝望地乱抓乱打,除了搅起更大的、无用的水花,什么也碰不到。
沉,不停地往下沉……
岸上孩子们的喧闹、大壮变了调焦急的呼喊小杰!小杰!,瞬间被拉远、扭曲,隔着一层越来越厚、越来越冰冷的水墙,模糊得只剩下嗡嗡的背景噪音。
肺要炸开了!
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加速着氧气的消耗。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窒息的黑暗边缘摇摇欲坠,无数破碎的光斑在眼前乱闪。
就在那一片混乱和绝望的撕扯中。
突然!
噗通——!!!
一个巨大而沉闷的落水声,像一枚真正的炮弹砸进水里,就在我附近!
巨大的冲击波搅动着混乱的水流。
一片昏黄水色中,一抹极其鲜艳的颜色猛地撞了进来-像一朵朵大牡丹花!
它们开在一片湿透的、紧紧裹着的布料上,那布料被水流冲得紧贴在一个奋力划动的人影身上。
紧接着,一只手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力量,猛地箍住了我的脖子下方!
动作有点笨拙,甚至差点勒得我再次窒息,力气却大得惊人,死死卡住我下沉的身体。
我被这股蛮横而强大的力量强行从水底拔了出来!
我甚至能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被水呛住的、沉闷的嘶吼。
咳……咳咳咳……重新接触到滚烫的空气,我剧烈地呛咳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腥臭的河水混着胃里的酸水不断往外呕。
眼睛被浑浊的水糊得几乎睁不开,只能感觉到自己被那股力量死死箍着,身体被拖拽着,一下下蹭过粗糙的河床,水波一次次拍打着我的脸,每一次拍打都带来火辣辣的疼和劫后余生的呛咳。
终于,后背重重地撞上了粗糙硌人的鹅卵石河滩。阳光再次毒辣辣地刺在眼皮上,灼热感如此真实。
我瘫在滚烫的石子上,只剩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和一阵紧似一阵的干呕,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刺痛,仿佛要把整个胸腔撕裂。
一个同样湿透、带着浓重河水腥气的身影扑倒在我旁边,也在大口喘着粗气,咳得撕心裂肺。
冰凉的水珠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断滴落在我滚烫的手臂上,带着惊心动魄的凉意。
我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刺痛的眼皮。
视线模糊地聚焦,像蒙着一层水雾的镜头。
湿漉漉紧贴在额头的花白头发……
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此刻却因剧烈喘息、呛水和惊吓而扭曲变形的脸……
皱纹里嵌满了河底的泥沙……
还有那件湿透了、紧紧裹在身上、沉重不堪的、印着夸张大红牡丹的廉价化纤裙子……
水正从裙摆边缘汩汩地往下淌。
王阿姨!
那个整天守在窗边,看到我们在河边玩水就探出头来,用她那尖利得能戳破耳膜的声音吼小兔崽子不要命啦!快上来!的王阿姨!
她此刻瘫在我旁边的鹅卵石上,浑身滴着水,那件吸饱了水沉重无比的花裙子,在粗糙的鹅卵石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还在不断扩大。
她的双手撑在滚烫的石头上,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石缝,指节泛白,手臂和肩膀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我懵了,彻彻底底地懵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心跳,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耳膜,和眼前这张写满惊魂未定、极度痛苦却异常清晰的脸。
咳咳…咳咳咳…王阿姨终于喘匀了一点气,那喘息声依旧破碎不堪。
她撑着发软的手臂,试图坐起来一点,那动作显得无比艰难。
她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抖得厉害,用力扳着我的肩膀,让我侧过身。
她的一只手拍打着我的后背,动作急促。
吐!快吐出来!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撕裂般的哭腔,把脏水咳出来!吐啊!
一股浑浊液体混着胃酸从我喉咙里猛地呛咳出来,喷射在滚烫的鹅卵石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剧烈的恶心感翻江倒海。
小…小杰她嘶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冰得吓人,胡乱地擦着我脸上的脏水、鼻涕和呕吐物,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你…你怎么样能说话不别吓阿姨!看看我!看看我!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恐惧,仿佛透过我溺水后惨白的脸,看到了别的什么可怕至极的景象。
那眼神里的绝望,比刚才水底的黑暗更让人心悸。
王…王阿姨
我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
哎!哎!在呢!在呢!她迭声应着。
她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向周围吓傻了的孩子堆,凄厉变调的喊道:傻愣着干啥!快!快去喊大人!喊医生啊!要出人命了!快去——!!!
孩子们如梦初醒,惊恐的尖叫和哭喊声骤然爆发,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而去,徒留下凌乱的脚印和一地狼藉的恐慌。
……
镇卫生院的急诊室,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得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裹着护士给的、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粗糙干毯子,靠在冰凉的金属椅背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打着哆嗦,牙齿咯咯作响。
每一次呼吸,肺里都像有砂纸在磨,火辣辣地疼。
毯子下,湿透的裤衩紧贴着皮肤,冰冷粘腻。
王阿姨就坐在我旁边的绿色塑料凳上。
她身上也裹了条薄毯,但底下那件湿透的花裙子还在顽固地往下滴水,在她脚边汇集成一小滩深色的水渍。
水珠砸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嗒…嗒…嗒…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急诊室里异常清晰、冰冷,像某种倒计时的秒针。
她没看我,低垂着头,湿漉漉的花白头发凌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
急诊室的门被猛地撞开,父亲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母亲紧跟在后,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小杰!父亲一眼看到裹在毯子里瑟瑟发抖的我,一个箭步冲过来,粗糙的大手带着滚烫的温度,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我从椅子上提起来。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布满红血丝,声音震得我耳膜嗡嗡响,你这混小子!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你妈……
他猛地顿住,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视,从头发丝到脚趾,伤着哪儿了没啊!那声音里除了暴怒,更多的是后怕。
母亲已经扑到我面前,冰凉颤抖的手胡乱地摸着我的脸、脖子、胳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我的儿啊……你要吓死妈妈了!手这么冰……脸这么白……到底怎么回事啊
爸……妈……我刚开口,喉咙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
他呛了水!旁边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父亲和母亲这才注意到旁边坐着的王阿姨。
看到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还有地上那一小滩水渍,两人都愣住了。
王姐母亲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是您……是您救了小杰
王阿姨缓缓抬起头。
她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表示无妨的表情,却只牵动了一下僵硬的肌肉。
咳……正好路过……听见孩子们喊……简单地解释了一句,随即又垂下眼帘,避开了父母感激的目光。
父亲脸上的怒色瞬间被一种复杂的、近乎敬畏的神情取代。
他松开抓着我肩膀的手,站直身体,对着王阿姨,深深地、缓慢地鞠了一躬。
王大姐……谢谢!谢谢您救了这混小子的命!父亲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这份恩情,我们老李家……记一辈子!他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母亲也连忙对着王阿姨鞠躬,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王姐……谢谢……谢谢您……
王阿姨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裹紧了身上的薄毯,身体不易察觉地往椅子里缩了缩,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
人没事……就好。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护士拿着记录板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但看到王阿姨的样子,眼神里也透出关切。
王姐,您也吓坏了吧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同情。
她走到我面前,熟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又用手电筒检查了一下我的瞳孔,对父母说:孩子呛了水,受了惊吓,有点应激反应,但万幸救得及时,肺部听诊还好,观察一晚应该没事。
她顿了顿,转向王阿姨,由衷地感叹,您真是……太勇敢了!要不是您动作快……
护士这句由衷的赞叹,猛地捅开了王阿姨那扇一直紧闭的、压抑着滔天巨浪的门。
她一直压抑的、耸动的肩膀骤然停住。
然后,她猛地抬起头!
那张脸,惨白得像糊了一层粗糙的草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但最让我心惊肉跳的,是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絮叨和精明,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深不见底的痛苦。
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冲开她眼角的深刻皱纹,顺着那张因恐惧和悲伤而扭曲的脸颊疯狂滚落,滴落在她紧攥着薄毯的手背上。
勇敢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空洞地穿透了我,穿透了惨白的墙壁,死死地钉在某个遥远而可怕的点上——那或许是三年前同样浑浊的河水,或许是女儿沉入水底前最后惊恐的眼神。
我女儿……她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呜咽和血腥味,当年……她手上那个……那个手环……
她的目光骤然落到自己左手腕那个褪色的橘黄色塑料环上,手指痉挛般地抚摸着它粗糙变形的边缘,……也没响啊……它……它也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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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刺穿鼓膜,冻僵了四肢百骸,连打颤都忘了。
急诊室里死寂一片,只剩下那令人心悸的嗒…嗒…滴水声,和王阿姨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
年轻的护士明显愣住了,脸上职业性的温和瞬间凝固,被一种混合着震惊、巨大的恍然和沉重到化不开的怜悯所取代。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眼神复杂地看了王阿姨一眼,她又迅速瞥了我一下,眼神里带着一种无声的警醒。
她微微俯身,靠近我父母,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沉重:
王姐她……不容易。每周三下午,雷打不动,都推着她闺女小蕊来康复科做复健……护士的声音很轻,却像裹着布的重锤,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那孩子……三年前夏天,在村西头老磨坊后面那个水潭……也是溺水……捞上来晚了……脑缺氧时间太长……这都……快三年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听说……当时手上也有个手环。
周三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马蜂炸了窝。那个总是絮叨着别玩水的王阿姨,那个在窗边投来忧虑目光的身影……原来她每周三下午的消失,是为了这个
为了推着那个再也不能在河边奔跑跳跃的女儿,一趟趟地走进这个弥漫着消毒水和汗味的地方
护士没再多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触感冰凉。
她转身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惨白的灯光下,只剩下我和王阿姨,父母沉默地站在一旁,脸上交织着后怕、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那持续不断的、冰凉的滴水声,嗒…嗒…嗒…,像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我僵硬地、一点点地低下头。
视线落在自己的左手腕上。
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圈被太阳晒出的浅色印记,像一个耻辱的烙印,清晰地勾勒出那个橘黄色手环曾经存在过的轮廓。
那个被我亲手解下、随手扔在滚烫鹅卵石上的紧箍咒。
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颤抖,轻轻触碰到那圈印记。
冰凉!
那冰凉,和此刻王阿姨手腕上那个旧手环散发出的、凝固了三年的寒意,如出一辙。
我死死盯着那圈空荡荡的苍白印记,喉咙像是被那冰冷的河水再次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地照着我失魂落魄的脸,也无情地照亮我手腕上那道无声的烙印——那里曾经系着一条橘黄色的、被我看作束缚的生命线,而我亲手解开了它,差一点,就解开了我自己的生命。
混杂着恐惧、羞愧和后怕的洪流冲垮了心防。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滚烫的,大颗大颗地砸在裹着毯子的膝盖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我猛地吸了一下鼻子,那声音在死寂的急诊室里格外响亮。
王阿姨,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痛和决心,明天……明天我就去社区,领个新的手环。
我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在她手腕上那个褪色的、陈旧的手环上,我……我天天戴着!睡觉洗澡也不摘!
王阿姨布满泪痕的脸微微动了一下。
她没有看我,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戴着旧手环的枯瘦的手,用指尖,一遍又一遍,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那粗糙变形的塑料边缘。
她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远处惨白的墙壁,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一声极轻极轻、几乎被滴水声淹没的叹息飘了过来:
戴好……要戴好……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