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理国唯一的太女谢昭然。
父皇膝下无子,朝臣却早将我视作权宜之计。
十年韬光养晦,他们逼我让位于庶出兄弟。
却不知庶子并非皇家血脉,父亲一意孤行。
等我奉天监国,一纸诏令封宫清狱,登基那日,偷家贼尽数跪倒在我脚下。
1.
我十岁那年,父皇以母后病重为由,将她贬入冷宫。
父皇谢弘祯说:她体弱,静养最好。
从此后宫无主,凤印空悬,妾室们步步高升。
凤仪宫,从前是母亲住的,现在是宋婉仪住的地方。
宋婉仪和母亲一样出身寒门,却长袖善舞,三年之内生下一双庶子——谢承之与谢承晏。
她娇艳如花、巧笑倩兮,在朝臣面前也敢抬眼望天子。
那年,我十四岁,被立为皇太女。
朝野哗然。
满朝文武,有人上折劝父皇谨慎立储;
也有人在背后冷笑:无子立女,是皇帝暂缓政争的权宜之计。
我记得册封那日,金銮殿上礼乐隆隆,百官叩首,我披凤袍、立丹墀之上,眼神清明。
宋婉仪带着两个小儿子,在凤仪宫张灯结彩、喜极而泣。
她的女官低声贺道:恭喜贵人,太女一立,陛下早晚还得重立储君。
宋婉仪笑得温婉,本宫的儿子,才是真正的龙种。
我没回头,只站在高台之上,接过凤玺、太女印,微微一笑。
真正的龙种只有我宋昭然一个。
她们以为,我只是牌坊。
却不知,这一立,只是开始。
我知道立储不过是父亲为了掩人耳目罢了,他想要让庶子上位。
我不是他的宠女,而是被按头训诫的顺民罢了。
父皇只许我看奏章,不许我阅兵权。
谢承之和谢承宴却每日入讲武堂、随将军校场操练,连早朝的笔录都有人偷偷送进凤仪宫。
他们才五岁。
御史中丞说得好听:太女年少,不宜劳心。
若非我十岁那年便通文墨、十三岁起草平叛兵策,如今这太女之位,怕是早被宋婉仪那对双生子抢走。
我十六岁那年,凤仪宫差人来问:太女既已长成,可愿议亲
我笑着回了一句:凤仪宫莫不是太闲,开始操心国本了
那之后,她们就不再明面试探,改为在朝堂下蛊惑旧臣。
太女不过是女子,难承宗庙。
陛下膝下双子聪慧过人,应早为国家长远计议。
我不过十六,便已有三次被废储的流言。
可父皇一直没废我。
不是因为他偏爱我。
他需要我为庶子遮风挡雨。
相比于那两个时不时惹出一堆麻烦的庶子,我安静多了,安静到他以为我没有牙齿。
他忘了,老虎不吼,不代表不咬。
直到他五十五岁那年,风寒入骨、圣体微恙。
我奉天监国,批第一道政务奏章。
就在那一夜,我下了一道命令:
彻查凤仪宫私通外臣案,冻结户部拨银,将卖国贼谢承之、谢承晏,交由大理寺问审。
金印落下之刻,整座皇城都在颤抖。
他们终于知道,太女不是牌坊。
我是谢昭然,是皇室真正的刀。
2.
凤仪宫查抄那日,皇城下了第一场秋雨。
我披着金线羽织,立在承乾殿阙前,望着远处数十名禁军踏入宋婉仪的寝殿。
她素来喜水养花,屋前一整池碧荷开得正艳,转瞬便被刀枪踩碎,满池残瓣漂浮。
太女,凤仪宫已封。禁军统领跪地回报。
我淡声:人呢
谢承晏已带入大理寺,谢承之反抗,负隅顽抗,伤了执事,被制于偏殿。
我点了点头:不急,先饿他两天。
旁边的内侍吓得脸白:太女,此举怕是会落人口实……
正该落。我盯着雨帘中远远跪着的几位旧臣,冷声道,他们不是想看我失德吗今日就让他们看个够。
凤仪宫一事引发朝中震荡。
第三日早朝,群臣上折三十六道,请求宽恕。说什么宗亲小错,主张家法不宜刑责,甚至有人声泪俱下:太女年少,应听圣裁,莫走极端。
我听得厌烦,抬眼看向那些哭得最凶的两位太傅。
太傅大人,我缓缓问道,十年前凤仪宫宫人走私玉石,您说是小错;五年前国库流银账目对不上,您说是小错;如今谢承晏将御前密旨泄露与外臣,您还说是小错。
请问,您口中的大错,是什么敢问太傅,可觉得这些对
太傅满脸涨红,张口结舌,一字不敢回。
我转向御案:将谢承之、谢承晏,暂囚宗正寺,择日审理。
金钺落下,朝堂震颤。
太女立储十年,都是我在替父皇稳住旧臣,替庶子铺路登高。若我不反咬一口,他们真的以为,太女可以随时撤换,江山终归男人。
他们只认刀口,不认亲情。
而谢弘祯呢他病榻之上,闻我重罚庶子,一言不发,连夜传我入内。
病榻前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问我:你就不能给你弟弟们留条活路
我答得很平静:你留给我娘的那条冷宫小路,我已经扫干净了。
他愣了。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顶撞他,却意外地,他没有发火。只是咳了几声,脸色苍白。
我知道,他是真的老了。
相比于我早点受的苦,他们现在的活路又算什么呢
我起身离开,脚步却比谁都稳。
从我母亲被贬那日起,我早就明白,身为女子,要么顺天命低眉顺眼地嫁出去,要么就得亲手砍出一条路来,走到所有人头顶去。
那晚,宗正寺传来消息:
谢承之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整夜哭喊:太女要杀我,要毒杀皇子……
我倚窗听雨,轻蔑一笑:皇子可惜你连庶子都算不上,不过是野东西罢了。
3.
那两个庶子在宗正寺关了不过三日,整座皇城便闹得人仰马翻。
御史台有人弹劾我滥权废亲,中书省有人暗递折子请父皇亲政复辟。
甚至连敬王府那个十年未曾进宫的老王爷,也拄着拐杖进了宫,一路敲着地砖说:昭然这孩子年纪轻轻,又是女子,怎能担大统
我冷笑,亲政不过半月,反扑倒是一窝蜂。
可笑的是连我那位亲姑姑也出来发声了。
她名唤谢淑仪,是父皇同胞妹妹,自幼在宫里长大,嫁给中书令为妻,儿子如今在太学执笔,倒也算半个皇亲国戚。
她穿着孝灰长褙子,满脸忧容:昭然,姑姑知道你委屈,可再怎么说,承之承晏也是你弟弟,是陛下的血脉。
你是太女,怎可用如此酷烈手段对待手足
我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地抬眼看她:所以,姑姑是来劝我让位的
她一愣,旋即眼角发红,轻轻一叹:你如今羽翼丰满,又有谁能劝得动你
只是你要知,朝中那些旧臣,心里未必真服你。他们支持你,不过是你还未出嫁,还是皇室女。
若陛下再病重几分,或一日崩逝,你孤身一女子,又如何镇得住这江山
她每一个字,都往我心窝子里扎刀子。
她在说:你是女儿身,你没男人,也没孩子。
她在提醒我:我是孤的,我没根基。
我笑了:姑姑言之有理。
她一怔,似乎没想到我这般顺从。
可我接着一句话,把她的脸打得啪啪响:所以我从不打算婚嫁。
她猛地站起来,失声:你疯了
我声音冷到极致:我不疯,疯的是你们。只许庶子夺嫡,不许太女自立;只许父皇宠妾灭妻,不许我布下退路。
你们以为我没后,就能让我让位给那两个贱种我偏不给。
再说,那两孩子还不一定是父亲的呢。
从今日起,谁再议储君之位,杀。
这句话,第二日便写进了御前诏书,贴上了正阳门。
朝堂哗然,坊间传言疯涨,说太女疯了,要开杀戒,要清宗族,要灭旧臣。
这些传言我不屑一顾,但我知道,它们有用。
你越疯,越没人敢动你。
父皇又病重一场,卧床不起。太医院进进出出,连太后都差人传口谕,要我好好照料龙体。
我点头,表面恭顺,暗地里却另布一局。
第四日,户部侍郎突遭查账,原来这三年间,他暗中拨银给凤仪宫十几万两,名为修池养荷,实则用于收买私兵、走私玉石。
查出来之后,我亲笔画押,让人连夜将他贬为庶民,抄家问罪。
至此,朝中人心尽散,不敢妄动。
一箭双雕,拔了宋婉仪的爪牙,也给旧臣立了一个威。
这才只是开始。
谢承之谢承宴还活着,宗族旧权还没倒光。
我还没完全掌握权力。
我不能失手,不能给任何人机会。
因为只要我倒了,这江山,就真成了别人家的。
我生来是昭然天启,注定要踩着他们的尸骨登上王座。
4.
秋雨连绵,我着素色常服,独自去了冷宫。
身后只带了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偏道,从御花园绕入断香宫。这里早就没人叫名字,宫里宫外都称它冷宫。
十年前,我娘被贬到这。
十年过去,后宫换了三任贵妃,凤仪宫张灯结彩换了三次门楣,唯有这里,一直荒着。
我推门进去,一股潮霉气扑面而来。窗纸泛黄,屋檐滴水,门边那株当年我种的小红梅,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枝桠。
她瘦了许多,鬓角全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正端着小泥炉煮药。
听见脚步,她头也不回,只淡淡问一句:是来送饭的,还是来看我死的
我一笑,走过去:都不是,是来看你好好活着的。
她的手一顿,药壶哐啷一声,盖子掉了。
她转过头来,神情复杂:昭然,你……你怎么来了这个地方你不该来的。
我眼眶一红,替她捡起盖子,坐在她身边,接过火炉:您养了十年伤,该出来了。
她抬头望着我,眼里有微微的光:出来你要把我接回凤仪宫你父亲呢
我却笑得轻淡:凤仪宫我不打算留了,我准备拆。
她眼神一颤,却没问为什么,只叹了一声:你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不是我走到了,我望着火苗一点点跳动,是他们一步步,把我逼到这的。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沉默很久,才问:你……恨我吗
当初若不是我求你顺着父皇,你如今未必能做太女。
可若不是您当年甘愿听我话退后,恐怕今天我就看不到我娘了。
这江山,是您一步步换来的,也是我一步步撑起来的。
我轻声回答:母亲,我不恨您。
她怔住。
我只是很早就知道,天底下最护我的人,不在前朝、不在后宫,而在这偏殿里熬着药。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声音沉下去:我让你进冷宫,不是你输了,是我要你活。
宫里风大,杀气太重,你不适合留在风口浪尖。你若一直在凤仪宫,他们不会容你活到今日。
她眼圈泛红:那你呢你一个女娃娃如何扛得起
我看着窗外那颗老树,轻声道:
我从十四岁封太女那日,就没想过有人会替我扛。
我既为昭然,就该照彻这宫墙千里。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眼泪却一滴滴落下来。
你越来越像你外祖母了。
我站起来,替她掖好披肩,走到门口。
昭然。
我停住脚步。
她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记得你不是孤身一个人。哪怕他们都弃你,我也不会。
我没回头,只将手握得更紧些。
我知道,她曾是皇后、是贤妻、是众人眼中最隐忍的女人。
还是父亲的青梅竹马,也是陪他征战沙场建立功业的女人。
可在我心里,她是始终站在我身后的人。
走出冷宫时,雨停了。
太阳从云缝里探出头,照在断香宫斑驳的门梁上,像是要将那尘封的岁月也一并照亮。
我披着金羽纱,头也不回地走在阳光里。
这一日,太女谢昭然探母归来,悄无声息的消息却传遍六宫。
那夜皇帝谢弘祯,连夜传召太医九人,说了一句话:
只要昭然还在位,我这命就不算完。
5.
凤仪宫的金瓦,在暮色里冷得发白。
我刚回太女府,便有内侍跪着呈上一道折子,面色如土:殿下……中书省、宗人府、礼部三司联名上折,请求宽恕谢承之与谢承晏……
我接过折子,展开,只见署名者三十二人,皆是当今朝堂之柱。
理由无非是:少年轻狂、念在宗脉、不可骨肉相残云云。
宗脉
我轻笑,将那叠字字恳切的请愿折子一张张丢入铜炉,看着火焰舔舐朱砂金粉,烧得干净。
他们都还在职我问。
内侍战栗着点头:皆为现任官员,多为陛下旧部。
那便好。我淡声吩咐,传我令:明日朝会提前至戌时三刻,宣德殿,全员到齐,不得有误。
再去宗正寺,取那一封秘档血玉册来。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替谁请命。
夜深,许慎之来了。他是太医署副令,也是陛下御前贴身医官,从前还是母后在时,他也曾忠诚如犬。
陛下让奴婢转告您一句话。他跪下,将一封密函捧上。
我没接,只冷声问:他说什么
……他说:谢昭然若再敢斩宗室,便让你您别做储君了,也别再做谢家的女儿,
我嗤笑一声,接过密函随手放在案边:他倒还记得我是谢家的了
你回去告诉他。我起身,手拂袖袍,一字一句,若我今日退一步,明日便要跪着还回去。
朝堂不是他谢弘祯的独角戏,也不是两个私生子的登龙游戏。
我是太女,是储君,是这个天下唯一合法的继承人。
不是他临时立牌坊,拿来遮羞的笑话。
次日,宣德殿门紧闭。
三十二位老臣俱到,皆是乌纱整冠,面色肃然,像是要来劝我回头。
我姗姗来迟,却未登高座,只立于丹墀之上,扫视全场,淡淡开口:诸位,可知你们昨日所折何意
礼部尚书率先出列,长揖到地:太女殿下,谢承之、谢承晏虽有错,但终为宗脉骨血,望太女看在大理根基上,开一线生机……
宗脉我冷声一笑,拍了拍手。
抬进来。
众臣疑惑交头接耳,只见两名内侍抬来一只红玉锦盒,其上覆着宗正寺印玺。
我亲自揭开封蜡,将盒中三份文书取出,摊于案上。
此乃宗正寺血玉副册。我声如寒刃,皇家子嗣皆须滴血封玉,以显宗脉印证。
然谢承之、谢承晏。滴血不入玉册。
殿上哗然,有人惊退三步,有人面如死灰。
我冷冷扫视众人:你们信口开河三十二折,为的就是这两个根本没有皇室血脉的假子
你们到底是忠于大理江山,还是忠于凤仪宫的婊子权谋
还是你们也早知真相,只是假借宗脉之名,谋自己头顶那一品乌纱
礼部尚书双膝一软,哐当一声跪下:臣……臣不知情……!
我淡声道:那便从不知情的人开始查。
我挥手:来人,将三十二臣名单誊抄三份,送刑部、送宗人府、送御史台。
凡三日内自首,可酌情处置;三日后仍查出隐匿者。连宗族清剿,鸡犬不留。
至于谢承之、谢承晏。
我走上高座,语气平静:假冒宗脉,欺君乱纲。
削籍除名,打入大理寺,后发西南流徙之地,永不赦免。
此为太女律法第一条:庶孽乱宗,逐出王庭,亲审亲断,不得抗诏。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我俯瞰下方跪倒一片的人群,缓缓道:
你们不是担心我无嗣吗
那就让你们看清——哪怕本殿无子无夫,也能坐稳这天下。
因为我姓谢,是嫡出的储君,也是你们未来的皇帝。
那一日,旧臣俯首,西南传诏,假皇子谢承之、谢承晏贬为贱籍,发往蛮荒。
而谢弘祯,病卧三日,不召一臣,不言一语。
6.
我坐在太女府中,翻阅着来自西南的奏折。
谢承之与谢承晏已抵云岭驿,百姓沿途围观,有人朝他们丢烂菜叶,有人骂他们狗胆包天。他们狼狈不堪,浑身泥污,早没了当初那副皇子架势。
我唇角勾起一丝讽刺。
这才是真正的偷家贼该有的下场。
想当年他们骑在我头上,说这家迟早是他两的。
还嘲笑我是没有母亲的野孩子。
就在这时,一份密报悄然递来。封皮是司闻院的黑纹折角,只有最机密的情报,才会用这种格式。
我拆开来看,神色一点点沉下去。
【三日前,凤仪宫旧部宫人林采鸢私逃宫外,夜宿西郊,言语癫狂。】
【被坊卫缉拿后,口中反复念:孩子不是皇上的……不是皇上的,是周昭义的,是周昭义的……】
周昭义。
是当年护军副统领,一位跋扈骄横、久居军功要位的外臣。六年前战死边境,尸骨未还。
若这是真的。
谢承之与谢承晏,连庶子的身份都不配拥有。他们,是私通外臣的孽种,是宋婉仪为了扶子登位而借种谋权的证据。
我眉心直跳,将密报合上,吩咐道:封锁消息,连夜提审林采鸢。
若她疯是装的,拆骨抽舌;若她是真疯,就留命。
我要她活着,让天下人都听见,凤仪宫,养了两个外臣的杂种。
与此同时,皇帝病榻之上,吐血三两次,传太医三轮,依旧神志昏沉。
皇后之位空悬,百官噤声,风雨欲来。
果不其然,次日一早,又一桩折子送来。
宗人府、司礼监、枢密院三处联名。请议新储,改立亲王之子入储君之位,理由是太女久无婚配,朝堂血脉断绝。
我冷笑。
他们换了套说辞,还是要废我。
亲王之子我一字一句念着,哪位亲王
内侍战战兢兢:三皇叔之孙,谢珩。
谢珩……是个病秧子,常年养在南苑,五岁掉入冰湖,半身不遂,至今连朝门都没出过几次。
他们疯了,还是太急了,居然把这种废子也敢推上台面。
我将折子丢入案后铜炉,起身冷声道:
传令。
午后宣德殿,再议储君之位。
宣德殿上,我一袭朝服,神情冷峻。
三十六位大臣齐聚,眼里不再有前日的惶恐,而是试图联手围猎。
太女无子,终非长策。
储位关系社稷千年,殿下若能让贤,自是千古佳话。
我微微一笑,开口:诸位,是在逼宫
礼部尚书咬牙:臣等不敢,臣等只为大理社稷计。
好。我点头,挥手道,那便请出那位继位之选。
殿门打开。
众人回头,却见两名内侍扶着一个面容惨白的少年进殿。谢珩腿脚畸形,面无血色,一开口便咳血,宛如风中残烛。
他……就是你们要立的新君
就凭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残废
还是
我目光如刃,盯向后列,你们压根不打算让他登基,只想立个傀儡,好让你们分权割利,分裂国政
文武百官,无一人敢应。
我冷冷吐出一句话:怎么,众位想弑君谋逆
来人。
将今日朝议之言,一字不落抄录存档,送入御史台备案。若再有鼓噪废储者,论以乱臣贼子。
还有我眼神扫过众人,今日起,禁亲王子嗣入朝,谢珩,削封除名,送入南苑自生自灭。
若三日内病亡,概不为奇。
那一夜,冷宫的门,终于被重新打开。
我披着素衣,再一次走进那个潮湿腐朽的屋檐下。
母亲缓缓睁开眼,看我良久,只问了一句:是不是又有人……想动你
我点头,却轻声笑了:没有,他们那么傻,怎么可能动得了我呢
以为我若无婚配便可废储,以为天下只能传男不传女。
母亲握紧我的手,眼眶泛红。
我伏在她膝头,第一次像个孩子般低声道:
我好累啊。
她轻抚我发顶,哑声开口:别怕,走得再远,你也不是孤身一人。
在这宁静夜色下,西南边境,一支快马悄然入京。
马上的密使,怀中紧紧藏着一物。
一枚刻着昭义军印记的暗金龙章。
那是周昭义的遗物。
7.
宫中春寒未尽,太后殿却暖香盈盈。
我披着朝服进门时,太后正倚在紫檀软榻上绣花,指尖稳得像年轻人。身后的屏风描着百凤朝阳,花鸟清鸣,一派安宁祥和。
她抬眼看我,眉心轻挑:怎么才压下三十六臣,又来寻我这老太婆算账
我一笑,脱下披风行礼:外祖母,孙儿怎敢。
她放下绣线,朝我招手: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
我走近,太后捏了捏我的手腕,又抚了抚我肩膀,点头:气血比前些时重了,宫中那群人虽烦,但也总算叫你动起来了。
我低声应着,却觉眼眶一热。
她看穿我的情绪,淡淡一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当年你母亲身怀六甲照样随我出征,护你舅舅打下雁北三城。你这点小仗,算什么。
我垂下眼帘,轻声道:可这仗,是朝堂,是内斗。
外头有刀,朝里有嘴。可这张张嘴,比刀更毒。
我怕我撑不住。我声音微哑。
她忽然站起身来,拉我到窗前,指着墙上那幅旧画。
那是四十年前的大理国北境图,黄沙漫天,一骑红裳立于关口之巅,眼神冷厉,披风猎猎。
你知道这是谁
我点头:是您。
她点点头:对,是我。那时你外祖父刚薨,父皇年幼,北蛮犯边,朝中一半人跪在金殿上求我守宫度日,说女子无用,只能哭。
可我带三万军骑,连下五关。北蛮三年不敢南侵半步。
她回头看我,眼神清明如水:
所以你怕什么
你是我带大的,昭然,从小你摔了牙鲜血直流都不哭,十四岁受封太女当晚,你就悄悄来问我:‘要是陛下突然反悔,我该怎么办’
我抬起眼,喃喃:您说,他悔,你就更要成。
她笑了,轻拍我手背:
你这孩子,从不是软弱命。
我鼻子一酸,却还是问:外祖母,若有一日,我要动父皇的人……您会怪我吗
她神色不变,只淡淡道:
他这位置,是你母族送他的。他若忘了这一点,不该怪你翻账。你拿回来,也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我蓦地抬头。
太后依旧语气温和:你母亲当年怀你时,凤仪宫才刚建。那时他不过是个被边关召回的废弃皇子,是我娘家十万粮草、一万私兵、一位舅父兵部尚书,一路把他扶上来。
可后来,你母亲被废,你的太女之位差点易位,凤仪宫夜夜灯火,他却说不过是顺应朝意。
我早想说一句:既然他看不清谁送他上位,那就该有人提醒他。
她转身坐下,又慢悠悠拿起绣线:
你如今不是孤军。昭然,谢家是你姓,裴家是你的支柱。谁敢动你,我看他敢不敢动我。
我忽然跪下去:昭然明白。
孩子起来。她嗓音忽然也哽了,我别无所求,只求昭然别怕,别退,别学你娘当年的隐忍。
你既是凤中女,就让天下凤鸣为你。
我咬牙点头。
我起身告辞时,太后忽然唤住我:昭然。
我回头。
她望着我背影,语气平静却带笑:
那三个上折的部堂,你若真看他们不顺眼,也不必全留。
别怕得罪人,咱家……从来不缺人得罪。
我终于笑了。
那天晚上,太女府灯火通明,连猫都没敢打个盹儿。
东厂、西司、御史台三个衙门被调得团团转,贴着夜色办差,连马蹄都不敢踩出声。
有人说,太女谢昭然,终于不再是一个人扛天下了。
但也有人悄悄嘀咕:
她身后是裴家,是太后,是旧将,是能撼动朝堂的三十年根基。
可那些不是她的幸运,是她一步步争出来的底气。
此刻的皇帝谢弘祯,还昏着。
可宫里人都清楚了。
谁还想着换储君,怕不是活腻了。
凤仪宫冷了,旧臣跪了,庶子疯了。
唯有太女谢昭然,越走越稳,越笑越冷。
那一夜,太后坐在宫里抿了一口茶,只说了一句:
这孩子,将来比我还狠。
8
皇宫深处,日头刚斜,御书房的帘子被掀起。
我被召见。
自我下旨查凤仪宫以来,父皇整整一月未召我,大半月未临朝,如今终于忍不住了。
御书房内香烟缭绕,沉香浓郁。
谢弘祯躺在塌上,面色蜡黄,双目含泪,倒真有几分病容。旁侍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替他拢被,怕他碎在这权力的风口。
他不是病了,是怕了。
怕那封宗子废除,太女御审的旨意一出,朝堂上下竟无一人敢言。
怕我这做了十四年笑柄的太女,如今成了能让三司六部齐齐低头的权主。
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些虚弱,又带着熟悉的皇权惯性:
昭然,朕……不想与你翻脸。
他语气放软,甚至带了几分委屈,你母亲那年进冷宫,是因为朕没得选。
我站得笔直,眼神未动,只等他说完。
她若继续留在凤仪宫,便是宗室众矢之的。朕让她去冷宫,是护她。
他眼圈微红,像是在替自己多年的懦弱洗白。
我忍不住开口,语气冷得发颤:
父皇将她贬入冷宫时,可曾去看过她一眼
他哑口,手指微微颤抖。
你将她从皇后变成弃妇,将她的亲兄长流放千里,母族一夕贬官十九人,全族抄录审查……你可还记得
他闭上眼,额角青筋跳动:朕……是被逼的。你外祖家势太盛,满朝皆疑。
我缓缓上前,声音如刀锋擦雪:
所以你砍了她的羽翼,断了她的退路,亲手将她推进风口浪尖——现在,却来告诉我你是迫不得已
父皇,您口口声声说是护她,可您后来呢封宋婉仪入主凤仪宫,册她为贵妃,宠她为国母,连带两个私生子,一夜三道旨意,封号加身。
而母亲在冷宫,十年无名无号,饮雨水、熬病身、穿旧衣……您护她,是靠忘记她的方式
谢弘祯的脸色已铁青,唇角颤着,却仍试图辩解一句:昭然,朕从未忘过你娘……只是那时,朕实在需要一个平衡。
我看着他,忽而笑了。
若非我今日手握兵权,掌控朝局,父皇是否还会记得,自己曾有一个发妻,和一个嫡出之女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父皇。我声音转冷,您现在还想立庶子,封承之、承晏为皇嗣,可曾想过,您为何膝下无子
谢弘祯猛然抬头,眼神惊惧:你……你什么意思
我靠近他一步,一字一顿:
我查过太医院秘录,翻遍二十年来的御药档案——您当年为压制旧疾、保住皇位,服过猛药,伤了根本。母后为了保你颜面,一直未说真相。
后宫三千,不过摆设。不是您不想得子,是您……得不了了。
空气在这句话后死一般沉寂。
他像被扯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脸上的皇威、体面的尊严、病态的哀伤,一下子都碎成了虚空。
我没有乘胜追击,只退后一步,长身一拜,语气平静:
谢家无后,不是天命,是报应。
您辜负母亲,也背弃血脉,如今要承之承晏来续香火,父皇,您自己心里清楚,他们不是谢家的血。
他身子一震,猛然抬头。
我轻轻吐出一句:宋婉仪那两个孩子的骨相,我找人验过,非我谢氏血脉。
他的脸瞬间失了血色,手指死死抓着塌边,连呼吸都乱了。
我步步向前,把匕首一样的真相刺入他最后的幻梦:
您不是不知,只是不愿认。今日由我亲口说出,您才肯信。
他颤着声音:昭儿……你真要斩断所有退路
我停住脚步,望着那个曾一声令下能令百官跪伏的男人,如今像风中残灯:
我不是斩断,是守正统。
父皇,谢家如今唯我一脉。我是女儿,也是在这偌大皇室里,唯一真正属于您的后。
他喉头发哑,似乎想哭,又似乎哭不出来,只是摇头,像个溺水的人。
所以父皇,您要扶谁,是您的事。但谁能继承这天下——早不是您说了算的。
9.
御书房的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我没有回头。
父皇脸上的震惊与沉默,如今已不重要。
真正该回应我的,是这满朝文武,是这摇摇欲坠的大理江山。
我回到东宫,内阁大臣们已候我多时。三日之前,我便让人着手清查名单,那三十二名上折旧臣,一个也跑不了。
他们想押我退让
我就先一步,反手将这副棋盘彻底翻了。
那夜,东宫灯火通明,我批阅了一夜的密折。
清查旧臣,剥离外戚,重整宗律,处置三司七部的宗室挂职人员与外戚联宗,几乎是一场不动刀的血洗。
我命人将宗律改制,重新誊录成册,自我亲印为始,往后但凡宗室之人入朝为官、婚配结亲、甚至立嗣过继,皆须过太女府预审。
从今往后,我不是被动受旨的储君,而是亲自执印的准君。
朝堂上的人,终于看清了这一点。
凤仪宫早已冷清。宋婉仪失了宠,那两个所谓的宗子,也已查出血统破绽,非谢氏子嗣。
真相一出,百官震动。
我早就知晓其中猫腻,只是等到这个天时地利,才一刀砍下去。
她曾扬言让我以礼承制,如今她自身难保,竟也托人上奏请求召见,却被我一句话拒了回去:
凤仪宫既无主母之德,更无母仪之义。
我从未喊她母妃,今后更不必再喊了。
她从未对我下过狠手,那是因为不敢。
三道调令,我一夜间亲自写下。
一封送往西北,调兵入京,护城备变;
一封发往御史台,彻查三司七部旧臣旧案;
最后一封,送往三边,启用我母族旧将林靖为东南节度使,彻底收拢军事布防权。
我用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张牌,在这一夜掀开天幕。
过去那些冷眼旁观者,终于知道:
太女谢昭然,不再独撑风雨。
我身后,是母族百年,是太后亲令,是旧将新臣,是三宫暗线,是我一身孤胆多年换来的局势。
养心殿里,外祖母正在焚香。
我知道她不会插手,可她的态度,就是全天下最清晰的风向。
嬷嬷轻声道:太女手段狠厉,是否过急
她却淡淡一笑,说:
这天下,只有狠得下心的人,才配执掌龙椅。
昭然不是我当年,她比我更快,也更稳。
若她登基,定胜我百倍。
这一夜,我穿着金线朝袍,站在垂花门下,望着整座皇城沉沉睡去。
未来风暴将至,但我不怕。
次日,父皇谢弘祯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
奉天监国权,由太女继续执掌,朕静养。
他终于低头了。
而我,登阶而立,望着整齐跪拜的文武百官,轻声一笑:
你们不是怕我登位无嗣吗
那便看着。哪怕我无子无夫,也能让这江山,如我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