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采菌人 > 第一章

一:初进山,遇珍菌
老鲁蹲在屋前的矮凳上咂旱烟,烟锅杆是后山的老藤削的,用了怕有二十年,油光水滑的。
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照得他脸上的皱纹一道叠一道,像犁过的田埂。
六月的天闷得像口密不透风的坛子,院角的老黄狗趴在地上,舌头伸得老长,呼哧呼哧喘粗气,尾巴尖偶尔扫一下脚边的苍蝇,扫一下,又停住,懒得动弹。
老鲁眯着眼瞅远处的山,那山看着近,走起来怕要一个钟头。他伸出手指头数了数,节骨眼上的老茧磨得发亮:还有三天,怕该出菌子了。
屋里传来老伴儿王桂英的声音,带着点柴火烟味:他爹,进来把背篓拾掇拾掇。昨儿我瞧着那只旧背篓的篾条松了,你给扎紧些。
老鲁应了一声,在鞋底上磕了磕烟锅,烟灰簌簌落在裤脚的补丁上。起身的时候腰杆吱呀响了一声,像老木门转动,他用手按了按后腰,慢悠悠挪进屋里。
墙角堆着三只背篓,都是他年轻时编的,竹篾泛着琥珀色的光,看着就结实。王桂英正坐在小马扎上削竹条,竹屑簌簌落在青砖地上,像撒了层碎雪。
今年菌子要是多,给孙孙买个新书包。王桂英把削好的竹条递过来,竹条带着新鲜的竹青味,前儿去赶街,供销社里有带奥特曼的,五十六块。孙孙上次打电话说,同学都有新书包。
老鲁接过竹条,捏着背篓边缘摸了摸,找到松的地方,三两下就扎紧了。竹篾勒得手指头发红,他也不当事:放心,差不了。去年那片山坳的鸡油菌,不就卖了三百多够给娃买俩书包。
你可别大意。王桂英瞪他一眼,手里的篾刀在磨刀石上蹭得沙沙响,前年你在石崖下摔那一跤,背篓都摔散了,还好没伤着骨头。今年慢着点,捡多捡少不打紧,别出事。我昨儿梦见你滚下坡了,吓醒好几回。
老鲁没接话,拿起另一只背篓,竹篾缝里卡着去年的枯松针,他一根一根往外挑,挑得仔细,像给娃娃挑头发里的虱子。
挑完了,又拿起抹布,把背篓里外擦了一遍,直到竹篾发亮,才放回墙角,靠墙立得笔直。
三天后的凌晨,鸡刚叫头遍,老鲁就起来了。天还黑黢黢的,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银。
他穿上粗布褂子,摸了摸老黄狗的脑袋:看家。老黄狗哼唧了一声,蹭了蹭他的裤腿,又把头埋回爪子里。然后扛起背篓,手里攥着小锄头,轻轻拉开门,门轴呀地一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格外清。
山路他走了几十年,闭着眼都能摸准。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带着股青草气。走到半山腰,天有点亮了,远处的树影模模糊糊的,像蹲在那儿的人影。听见前面有咳嗽声,老鲁知道,是老李头。
老李头,你比鸡还早嘛。老鲁加快两步赶上去,两人并肩走着,脚踩在落叶上,沙沙响。惊起几只蚂蚱,蹦进草里没影了。
家里那口子催的。老李头喘着气,手里的火把还没灭,火星子顺着风飘,说今早的露水菌鲜,非让我来。她昨儿梦见菌子堆成山了,醒来就催我,说不去就不给我煮早饭。
老鲁笑了:那你今儿准能多捡点。你家老婆子的梦,向来准。
借你吉言。老李头的火把快烧完了,他摇了摇,把火灭了,扔进旁边的草丛,你还去那片橡树林
嗯,那儿松针厚,菌子长得实成。老鲁说,你呢
我去溪边,牛肝菌多。老李头往另一条岔路拐,回见了您嘞。
回见。
老鲁继续往前走,天越来越亮,山林像被揭开了黑布,露出浓绿的底色。
松针上的露珠在晨光里闪着光,空气里混着腐叶和泥土的腥气,老鲁深吸一口,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
他哼起年轻时听的调子,调子没头没尾,就那么咿呀两句,在林子里荡开,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进树冠里。
走到山坳的橡树林,老鲁放下背篓,蹲下身,手指轻轻拨开松针。
突然,他眼里闪过一丝亮,拨开一丛蕨类植物,底下冒出三朵金黄的菌子,菌盖像扣着的小饭碗,边缘还卷着,沾着几点晶莹的露水。
鸡油菌!他心里乐滋滋的,拿出小锄头,贴着菌子根部的土轻轻一刨,再用手指捏住菌柄往上一提,连带着一点土坨起来,放进背篓里铺着的桐树叶上。
他不敢用劲,怕把菌盖碰破了——收菌子的贩子最忌讳破菌子,能压三成价。
他记得去年有一回,张婶的鸡油菌被树枝刮破了个角,贩子硬说要坏,少给了二十块。此后张婶跟人闲谈的时候总要提起这事。
太阳慢慢爬上山头,金色的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织出一张晃动的网。
老鲁的背篓里已经有了小半篓菌子,青头菌、牛肝菌、鸡油菌,挤在一起,像一堆彩色的小伞。他直起腰捶捶背,后腰的骨头酸溜溜的,像是有蚂蚁在爬。
他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又蹲下去,扒开另一处的落叶。
这时候,他看见一棵老橡树的根部鼓起一块土,土缝里露出几个小黑点。
老鲁心里咯噔一下,放轻脚步走过去,蹲下来,用手指慢慢扒开浮土——是黄皮鸡枞!还是紧实的骨朵,菌盖尖尖的,裹得严严实实,像一群缩着脖子的小胖娃娃。
他数了数,大大小小共九朵,最大的那朵有婴儿拳头那么大。
老鲁从背篓里翻出个布袋,是王桂英特意给他缝的,里层垫着棉布。他把鸡枞一朵一朵放进去,动作轻得像在抱刚出生的孙孙,又抓了几把干净的松针铺在周围,才把布袋口系紧,小心翼翼地放进背篓最底下,生怕压坏了。
他记得去年这时候,他在这儿捡了五朵黄皮鸡枞,卖了两百多,给孙孙买了辆玩具车,孙孙高兴得在院子里跑了一下午。
往林子深处走时,又在一片竹林边撞见了白鸡枞。这菌子长得密,一丛就有二十多朵,细白的菌盖像撒了层面粉,菌柄嫩得能掐出水。
老鲁没犹豫,这种白鸡枞娇气,过了晌午就容易烂,他拿出小锄头,贴着根部一剜,整丛鸡枞就提了起来,连带着根部的细土都没掉多少。
他把这丛白鸡枞放进背篓侧边的网兜里,又在周围仔细看了看,发现三米外还有一丛小的,也一并采了,心里盘算着:这两丛,能卖不少呢。王桂英前几天说想要双胶鞋,镇上供销社里的黑胶鞋,三十五块一双,够了。
日头升到头顶时,老鲁的背篓已经装了八成满。他往回走时,山路上渐渐热闹起来。二娃子他爹李建国背着半篓菌子,看见老鲁就喊:鲁叔,今儿收成咋样我在溪边捡了些牛肝菌,最大的那朵有碗口大!
老鲁掀开背篓上的布,露出底下的菌子:还行,碰着点好东西。
二娃子跟在他爹身后,手里举着朵鲜红的毒菌子,像举着个小灯笼。爹,你看这朵红的,好看不
李建国抬手就把毒菌子打掉,骂道:憨货!这是毒蝇伞,碰都不能碰!回头让你鲁叔教你认菌子。去年你三叔公就差点误食了,上吐下泻的,住了好几天院。
二娃子撇撇嘴,看见老鲁背篓里的白鸡枞,眼睛亮了:鲁叔,这白蘑菇能吃吗
这叫白鸡枞,能吃,还贵着呢。老鲁摸摸二娃子的头,下次跟你爹进山,看见不认识的菌子,别乱摘。记着,颜色越艳的越危险,像这种素净的,多半没事,但也得问你爹。
晓得了。二娃子点点头,捡起地上一片大叶子,盖在自己的小竹篮上,怕太阳把菌子晒蔫了。
走到山脚下的岔路口,碰见张婶带着孙女小芳。张婶的竹篮里装着些青头菌,小芳手里攥着片巨大的梧桐叶,叶子上放着三朵鸡油菌。
老鲁,你看我家小芳,眼睛尖着呢,这几朵鸡油菌都是她找着的。
张婶笑得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她说要攒钱买个花发卡,粉粉的那种。
小芳看见老鲁背篓里的黄皮鸡枞,好奇地问:鲁爷爷,这胖蘑菇是啥呀
张婶拍了下小芳的手:别乱摸!这是好东西,你鲁爷爷辛苦捡来的。
她转头对老鲁说,昨儿我家那口子去赶街,说今年鸡枞价涨了,特别是黄皮的,骨朵能卖到三百多一公斤。你这筐里的,怕能卖不少吧
差不多吧。老鲁笑了笑,没多说,他不爱在人前显摆弄多少钱,怕招人眼热。
回到家时,王桂英正在院子里择菜。看见老鲁进门,她放下手里的豆角,接过背篓:可算回来了,我给你留了饭,在锅里温着呢。玉米粥,就着咸菜,你爱吃的。
老鲁把背篓放在院子中央的青石板上,先把黄皮鸡枞和白鸡枞倒出来,摊在竹筛上。黄皮鸡枞胖乎乎的,白鸡枞白生生的,挤了满满一筛,看着就喜人。
王桂英凑过来看,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黄皮鸡枞:好家伙,这骨朵真紧实,准能卖个好价。我前儿去张婶家,她捡的那几朵黄皮鸡枞,都没你的大。
老鲁洗了把脸,坐在门槛上喝玉米粥,粥里放了点咸菜,咸香的味道混着院子里的菌子香,让他觉得浑身的乏劲都消了。下午我去村口把菌子卖了,顺便去供销社给孙孙看看书包。
你先把菌子分分类,好的次的分开,别混在一起,人家贩子要挑刺的。
王桂英把竹筛搬到屋檐下,避免阳光直射,我去给你烧壶水,路上喝。你那水壶,昨儿我给你刷干净了,就放灶台上。
吃完饭,老鲁开始分类。
他把青头菌按大小分成两堆,大的菌盖有巴掌宽,能卖二十五一公斤,小的只有拇指大,只能卖十八;牛肝菌挑出有虫眼的,单独放在一个小筐里,打算自己家吃,没虫眼的都很完整,能卖个好价;鸡油菌都很完整,不用挑拣;最金贵的黄皮鸡枞和白鸡枞,他用干净的棉布擦了擦菌柄上的土,单独放进一个竹篮,盖上湿布,怕风干了。
正忙着呢,邻居小李探头进来:鲁叔,忙着呢我刚从镇上回来,看见收菌子的刘老板来了,就在老槐树下。他还问起你呢,说你捡的菌子质量好。
小李二十出头,在镇上的修理厂当学徒,周末才回家。他看见竹筛里的黄皮鸡枞,眼睛瞪圆了:鲁叔,这是黄皮鸡枞吧我前几天听刘老板说,这东西可贵了,特别是这种没开伞的,说是能卖三百多一公斤。
嗯,今早捡的。老鲁把分类好的菌子装进筐里,你要是有空,也能去山里试试,鸡油菌好找,就在松树林里,看着像小元宝的就是。不过得早去,去晚了就被别人捡走了。
小李挠挠头:我哪认识啊,上次我捡了朵白的,看着挺干净,我妈说是毒的,给扔了。我妈说,我要是敢乱捡菌子,就打断我的腿。
老鲁拿起一朵青头菌:你看这菌子,颜色素净,菌盖底下的褶子是白色的,摸着硬实,这就是能吃的。要是颜色红的、紫的,或者菌盖软塌塌的,多半是有毒嘞!还有啊,你看这菌柄,要是有黏液,也别碰。
他又拿起一朵鸡油菌,这鸡油菌,颜色像蛋黄,闻着有股清香味,错不了。你要是实在拿不准,就多问问村里的老人,别瞎吃。
小李听得认真,蹲下来跟着看:那鸡枞咋找我听人说鸡枞最金贵。
鸡枞得找蚁穴,老鲁指了指黄皮鸡枞,它们就长在白蚁窝上,你看见地上有鼓起的小土包,周围的草长得特别绿,就有可能有。不过别把蚁穴挖坏了,挖坏了明年就不长了。那白蚁窝看着不起眼,其实是鸡枞的根,你把根刨了,以后就再也见不着鸡枞了。
小李点头如捣蒜:记下了,谢谢鲁叔!等我歇班了,就跟你去山里学学。
行啊,带你去认认路。老鲁说,多个人作伴,也热闹。
老鲁挑着两筐菌子往村口走,扁担在肩上咯吱响。刚到老槐树下,就看见刘老板的三轮车停在那儿,车斗里已经堆了不少菌子,几个村民正围着过秤。
刘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穿着件蓝色的确良褂子,手里拿着杆秤,看见老鲁就笑着打招呼:老鲁,你来啦!今儿收成咋样我就说你准来,特意给你留着好价钱呢。
还行,刘老板你给看看,价合适就都卖给你。老鲁把筐子放下,先掀开普通菌子的筐盖。
刘老板蹲下来,抓起一把青头菌看了看,又闻了闻:这青头菌不错,新鲜,没坏的。大的二十五一公斤,小的十八,行不跟昨天一个价,童叟无欺。
行。老鲁没意见,他知道刘老板的价还算公道,不像有的贩子,专挑毛病压价。
刘老板把青头菌倒进一个大筐里,称了称:大的五公斤三两,小的三公斤八两,总共是五斤三两乘二十五,一百三十二块五;三斤八两乘十八,六十六块四,一共一百九十八块九,给你一百九十九,零头抹了。
他从钱袋里数出两张五十的,四张十块的,九张一块的,递给老鲁。
老鲁接过钱,数了一遍,揣进兜里,又拍了拍,才放心。
接着称牛肝菌,没虫眼的四公斤,二十块一公斤,八十块;有虫眼的老鲁没卖,自己留着,打算晚上炒了吃。
鸡油菌三公斤五两,三十五一公斤,一百二十块五。刘老板给了一百二十一块,说:零头给你补上,你这鸡油菌看着就喜人,我拉到城里,饭店指定抢着要。
这几样加起来,已经三百九十九块五了。老鲁心里盘算着,加上黄皮鸡枞和白鸡枞的钱,够给孙孙买书包,再给王桂英买双胶鞋了。
老鲁把装着黄皮鸡枞和白鸡枞的竹篮递过去:看看这个。
刘老板眼睛一亮,掀开湿布,拿起一朵黄皮鸡枞,翻来覆去地看:好家伙,这骨朵真不错!没开伞,还新鲜,带着土气呢。他又捏了捏白鸡枞,这白鸡枞也挺好,没断柄,看着就嫩。
啥价老鲁问,心里有点紧张,这可是今天的大头。
刘老板掂量着黄皮鸡枞,又看了看周围的人,压低声音说:黄皮骨朵,三百一公斤;白鸡枞,一百八一公斤。这价够意思了,昨天我收张老五的,才给了两百九。
老鲁皱了皱眉:刘老板,你这价压得有点低啊。上礼拜张老五卖的黄皮鸡枞,开伞的都给到一百五,我这没开伞的,咋也得三百二。白鸡枞去年都卖到一百九,今年行情好,咋还降了你可别蒙我,我昨儿听人说,城里的黄皮鸡枞都卖到四百了。
老鲁,你这就不懂了。刘老板叹了口气,把鸡枞放下,城里价高,可我这运费、摊位费,哪样不要钱我拉一趟,油钱就得几十块,要是碰上下雨,菌子坏了,还得赔本。我也不容易啊。
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我这菌子也来得不容易。老鲁抱起胳膊,凌晨三点就进山了,露水打湿了裤脚,蚊子咬了一身包,你看我这胳膊上,全是红疙瘩。我这黄皮鸡枞,你看看这品相,全是骨朵,没一个坏的,你拉到镇上,最少能卖三百五。白鸡枞我捡的时候都是整丛的,没断一根柄,一百九不能少。你要是实在不行,我就去镇上卖,多走几步路,总能多卖几块。
旁边的李建国帮腔:刘老板,鲁叔这鸡枞确实好,你就加点呗。我们早上一路回来,就数他的菌子看着精神,没一个蔫的。鲁叔做事踏实,捡的菌子从来不带坏的,你收他的,放心。
就是,刘老板,加点吧。旁边的张婶也说,老鲁一年到头就靠这点菌子换钱,不容易。
刘老板咂咂嘴,看了看周围的人,又看了看竹篮里的鸡枞,咬咬牙:行!看在老鲁的面子上,也看在这菌子的品相上。黄皮鸡枞三百二,白鸡枞一百九,总共三百二乘一点二是三百八十四,一百九乘二是三百八十,总共七百六十四。加上前面的三百九十九块五,总共一千一百六十三块五,给你一千一百六十四!零头都给你抹了,下次有好货,可得先给我留着。
老鲁这才笑了,接过钱数了两遍,一百的十一张,十块的六张,一块的四张,揣进贴身的布兜里,又把布兜塞进褂子内袋,按了按才放心。这钱摸着厚实,他心里也踏实,像揣着块暖乎乎的石头。
卖完菌子,老鲁往供销社走。路上碰见不少村民,都问他卖了多少钱,他笑着说:够给孙孙买个书包了。
供销社在镇东头,是栋两层的砖房,货架上摆着各种商品,洗衣粉、肥皂、作业本,最显眼的是挂在墙上的书包,有红色的、蓝色的,其中一个蓝色的书包上印着奥特曼,正是孙孙念叨的那款。
老鲁问了价,五十六块,他摸出六张十块的,递给售货员,把书包揣进怀里,像揣着个宝贝,生怕蹭坏了。
路过鞋摊时,他停下来,看了看摆在那儿的黑胶鞋,问摊主:这鞋多少钱
三十五,结实着呢,下雨天穿,不进水。摊主说,你看这底,厚着呢,走山路不硌脚。
老鲁拿起鞋,看了看鞋底,又捏了捏鞋面,挺厚实。他想起王桂英的那双胶鞋,鞋底都磨平了,下雨天总进水,脚泡得发白。
他付了钱,把鞋放进背篓,心里美滋滋的,想象着王桂英看见新鞋时的样子。
二:护蚁穴,庆火把
回到家,王桂英正在院子里翻晒去年的干菌子。看见老鲁回来,她直起腰:卖了多少书包买了
老鲁从怀里掏出书包,递给她:你看,奥特曼的。孙孙准喜欢。又从背篓里拿出胶鞋,给你买的,试试合脚不。
王桂英拿起书包,翻来覆去地看:这图案真花哨,孙孙准喜欢。
她又拿起胶鞋,眼眶有点红,你这老头子,乱花钱干啥我那鞋还能穿。嘴上这么说,却赶紧试了试,不大不小,正合适。还行,挺舒服。
舒服就好。老鲁笑了,钱总共一千一百六十四,我存了一千,留了一百六十四零花。他从兜里掏出钱,递给王桂英,王桂英接过钱,数了一遍,放进炕头的木匣子里,锁上了。
明儿我把这些菌子晒上,冬天炖肉吃。王桂英把竹筛里的菌子摆得更匀了,鸡枞也留几朵,晒干了,等孙孙回来,给你炒鸡枞油,拌面条吃。
行,听你的。老鲁说,坐在门槛上,又抽起了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像他心里的乐呵劲。
接下来的一个月,老鲁几乎天天进山。有时运气好,能捡着些鸡枞;有时运气差,一天下来也就捡半篓普通菌子。
山林里总是热闹的,天刚亮就有人影在树林里晃动,孩子们的笑声、大人们的吆喝声,混着鸟叫,像一首热闹的歌。
张婶每天都带着小芳,小芳眼睛尖,总能在石缝里找到小朵的鸡油菌,张婶就把这些小菌子攒起来,攒够一篮就拿去卖,换些零花钱给小芳买糖吃。
小芳每次看见老鲁,都甜甜地喊鲁爷爷,老鲁就从兜里掏出块糖给她,小芳高兴得跳起来。
老李头总去溪边,他说溪边的牛肝菌长得肥,就是蚊子多,每天回来腿上都带着好几个包。
他总跟老鲁说:等菌子季过了,我就去镇上买瓶花露水,看蚊子还敢不敢咬我。老鲁就笑他:你那点钱,还不够买花露水的,省着点给你家老婆子买胭脂吧。
李建国和二娃子也常去,二娃子虽然认不全菌子,但力气大,能帮他爹背背篓,爷俩总是中午才回来,筐里的菌子堆得冒尖。
二娃子学会了认鸡油菌,每次捡着,都举着跑过来跟老鲁显摆:鲁叔,你看我捡的鸡油菌!老鲁就夸他:不错,比你爹强。二娃子就得意地跟他爹挤眼睛。
这天,老鲁进山时,碰见了小李。小李背着个新背篓,一脸兴奋:鲁叔,我昨儿捡着鸡油菌了!卖了二十多块呢。我妈说,我总算有点用了,没白养我。
好啊,老鲁笑着说,认对了没捡着毒的
认对了,就按您说的,颜色像蛋黄,闻着香。小李挠挠头,就是捡得少,就捡了半篮。我妈给我炒了一盘,真香,比肉还好吃。
多采几次就熟了。老鲁说,注意着点,别往太陡的地方去。前儿张老五就在石崖上摔了,幸好被树杈挡了一下,不然就麻烦了。
知道了,鲁叔。我妈也跟我说了,让我别往危险的地方去。小李应着,往另一条路走了,我今儿去溪边碰碰运气,李建国说那儿牛肝菌多。
老鲁继续往橡树林走,刚到地方,就看见几个人在挖蚁穴,是几个外乡人,背着鼓鼓的背篓,手里拿着铁锹,把一个白蚁窝挖得乱七八糟。老鲁心疼坏了,上去拦着:你们干啥呢这蚁穴挖坏了,明年就不长鸡枞了!
一个留着分头的外乡人瞥了他一眼:你谁啊管得着吗我们采我们的菌子,碍着你了这山是你家的
这是我们村的山,你们不能这么挖!老鲁气得手抖,鸡枞长在蚁穴上,蚁穴没了,以后就再也长不出鸡枞了!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儿捡菌子,从没见过你们这么缺德的!
老头,别碍事,不然不客气了。另一个外乡人推了老鲁一把,老鲁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老鲁急了,正要理论,老李头和几个村民从旁边路过,见状都围了过来。你们干啥呢欺负老人啊老李头嗓门大,吓得外乡人愣了一下。
他们把蚁穴挖了!老鲁说,指着地上的碎土,这窝蚁穴,往年能出不少鸡枞呢,就这么被他们毁了!
挖蚁穴干啥缺德不缺德!李建国也来了火,这山是我们村的,要采菌子可以,不能毁了蚁穴!我们还指着这山吃饭呢!
外乡人见人多,有点怂了,那个带头的嘟囔了一句:不挖就不挖,凶啥。然后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把背篓里的菌子往里塞紧了些。
村民们看着被挖坏的蚁穴,都心疼得不行。这窝蚁穴,少说也有几十年了,就这么没了。老李头蹲在地上,看着碎掉的蚁穴,用手扒了扒土,这帮人,真是不懂规矩。蚁穴就是鸡枞的根,哪能这么挖
回头跟村长说说,让他在山口立个牌子,不准挖蚁穴。再派几个人看着,不然这山都被他们毁了。李建国说,他是村里的治保主任,管这些事。
老鲁点点头,心里堵得慌。他蹲下来,想把蚁穴的土拢一拢,可碎得太厉害,怎么拢都不成样子。他想起去年在这儿捡的黄皮鸡枞,想起孙孙拿着玩具车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
那天老鲁没采多少菌子,回来的路上一直叹气。王桂英看他不高兴,问他咋了,他把外乡人挖蚁穴的事说了。
王桂英也气:这帮人,真是瞎搞。明儿让村长去说说,再不行就报官。不能让他们这么祸害咱的山。
第二天,村长还真在山口立了个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禁止挖掘蚁穴,保护菌子生长,违者罚款。
村长还组织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在山口轮流看着,外乡人再来,就先跟他们讲规矩,不听话的就不让进。
李建国带着人,每天在山里转两圈,看见挖蚁穴的就制止,慢慢的,外乡人规矩多了,虽然还是来采菌子,但不再挖蚁穴了。
老鲁心里舒坦了些,又像往常一样,每天去橡树林采菌子。
他依旧每天天不亮就出发,采到中午就回来,把菌子分类卖掉,攒起来的钱一部分存银行,一部分留着家用。
王桂英偶尔也跟他一起去,不过走得慢,就在山脚附近采些普通菌子,两人一前一后,像两道移动的风景。王桂英总说:跟你一起进山,心里踏实,就算捡不着多少菌子,也高兴。
转眼到了七月,火把节快到了。村里的妇女们开始扎火把,用干透的松树明子捆成捆,家家户户的院墙上都挂着几捆,像挂着些瘦长的稻草人。
孩子们放学后,就聚在晒谷场上,比谁的火把扎得大,扎得结实。二娃子扎了个特别大的,得意地跟人显摆,结果被风一吹,烧得只剩个杆,哭得哇哇的。
过了火把节,就能采火把鸡枞了。老鲁蹲在门槛上抽烟,看着王桂英把晒干的菌子装进坛子里,去年的火把鸡枞,鲜得很,炒肉吃,孙孙能多吃一碗饭。孙孙说,比城里的肯德基还好吃。
可不是嘛,王桂英说,去年你采的那筐,炒了一大锅,香得街坊邻居都闻见了。张婶还来问我,是不是炖肉了,我说炒的鸡枞,她还不信,说哪有鸡枞这么香的。
火把节当天,村里像过年一样热闹。下午,男人们就开始杀鸡宰羊,女人们在灶台前忙碌,空气中飘着肉香和酒香。
孩子们穿着新衣裳,在村里跑来跑去,手里拿着小风车,笑得咯咯响。老鲁家杀了只鸡,王桂英在厨房炖着,香味飘出老远,老黄狗蹲在厨房门口,耷拉着舌头,时不时哼唧两声,等着骨头吃。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点燃了火把,大人小孩举着,在村里的路上转圈。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火星子像萤火虫一样飘在空中,照亮了一张张笑脸。
老鲁举着个小火把,走在孙子后面,孙子举着新书包,蹦蹦跳跳的,书包上的奥特曼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爷爷,你看我!孙子举起火把,转了个圈,火星子跟着飞起来,像撒了把星星。
慢点,别烧着衣服。老鲁叮嘱着,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举着火把在村里跑,那时的火把是爹给扎的,比现在的粗多了,烧起来噼里啪啦响。
火把节过后的第二天一早,老鲁又进山了。火把鸡枞只在火把节前后出,长在被火烧过的山坡上,带着点烟火气,味道格外鲜。
他往去年发现火把鸡枞的那片坡地走,那里前年着过一场山火,今年长出不少新草,焦黑的树桩还立在那儿,像一个个纪念碑。
果然,在焦黑的树桩旁,他看见几簇火把鸡枞。菌盖半开,带着点焦褐,底下的土还是温乎的。老鲁小心地采下来,不多时就摘了小半篮。
这菌子比普通鸡枞更鲜,就是不好找,得碰运气。去年他在这儿采了一篮,卖了三百多,给王桂英买了件新褂子,王桂英高兴得好几天都穿着,舍不得脱。
回到村口,刘老板看见火把鸡枞,眼睛亮了:老鲁,这可是好东西!一百八一公斤,我全要了。这东西在城里,饭店抢着要,说是‘火把仙子’,寓意好。
一百八老鲁笑了,前儿听人说,镇上饭店收两百呢。你这价,有点低了吧
您这老人家,真精。刘老板挠挠头,一百九,不能再高了,我拉到镇上也就赚个跑腿钱。油钱贵着呢,一趟下来,光油钱就得五十。
老鲁掂量着篮子,差不多两公斤,一百九一公斤就是三百八十块。
他点点头,看着刘老板把鸡枞装进泡沫箱,里面垫着冰袋,怕捂坏了。下次有好货,还卖给你,不过你得给个实在价。
没问题,鲁叔,咱谁跟谁啊。刘老板笑着说,以后你捡着火把鸡枞,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开车来接,省得你跑路。
拿着钱往家走,碰见老李头背着空背篓:老鲁,采着火把鸡枞了我也去碰碰运气。我家那口子说,要是我能采着,就给我打两个荷包蛋。
去吧,往烧过的树桩边找。老鲁挥挥手,脚步轻快。他想起王桂英看见新鞋时的样子,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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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菌季末,盼来年
阳光穿过树叶,照在地上,晃得人眼晕。远处山林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新的菌子还在土里使劲往外冒呢。
老鲁知道,这山,这菌子,就是他的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踏实,安稳,像门前的老槐树,默默地生长,默默地结果。
过了几天,孙子要开学了,儿子儿媳妇来接他。临走前,孙子抱着老鲁的腿:爷爷,我还想吃你采的鸡枞。城里的鸡枞,没有爷爷采的香。
等放假回来,爷爷给你采,还给你做鸡枞炒肉。老鲁摸摸孙子的头,把一个装着干鸡枞的布包递给儿媳妇,这是晒干的,回去泡发了炒肉吃,给孩子下饭。
儿媳妇接过布包:爹,您别总进山了,年纪大了,不安全。我每个月给您寄钱,够用了。您跟妈在家好好歇着,享享清福。
没事,我心里有数。老鲁说,采菌子不光是为了钱,进山走走,舒坦。一天不进山,浑身不得劲。你妈也说,我进山比在家待着精神。
儿子知道劝不动他,只好说:那您一定小心,别去太远的地方。要是累了,就歇着,别硬撑。
送走儿子儿媳妇,老鲁又像往常一样,天天进山采菌子。
他依旧每天天不亮就出发,采到中午就回来,把菌子分类卖掉,攒起来的钱一部分存银行,一部分留着家用。
王桂英偶尔也跟他一起去,不过走得慢,就在山脚附近采些普通菌子,两人一前一后,像两道移动的风景。
这天,老鲁采完菌子回来,看见小李在门口等他。小李手里拿着个红本本,一脸高兴:鲁叔,我考上驾照了!以后能开车拉菌子了!我跟刘老板说了,以后他收的菌子,我负责拉到城里,他给我运费。
好啊,老鲁笑着说,以后你拉着菌子去城里卖,能多赚点。年轻人,就得有想法。
是啊,小李说,我打算跟刘老板合伙,他收菌子,我负责拉到城里去卖,您看行不我还想请您当专家,帮我们看看菌子的好坏,给您工钱。
专家我就不当了,老鲁说,看菌子我还行,免费给你看。只要你们好好干,别坑人,别毁了这山,就行。
小李咧着嘴笑:放心吧,鲁叔,我记着您的话呢。这山是咱的根,得好好护着。
菌子季渐渐进入尾声,山林里的菌子越来越少。老鲁还是每天进山,只是采的菌子少了,大多是些小朵的,或者晒干了能长久放的。
他把这些菌子带回家,王桂英就用针线串起来,挂在房梁上,像一串串小灯笼,风一吹,晃晃悠悠的,带着菌子的清香。
这天,老鲁进山时,看见橡树林里的那棵老橡树下,又冒出了几朵黄皮鸡枞的骨朵,虽然小,但很精神。
他没采,蹲在那儿看了半天,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他知道,这些菌子会等着明年的雨季,等着他再来采摘。
就像他的日子,一年又一年,平淡,却踏实,像这山,像这菌子,默默地生长,默默地延续。
回到家,老鲁把最后一点菌子卖掉,拿着钱去了供销社,给王桂英买了块新布料。王桂英拿着布料,笑得合不拢嘴:你这老头子,又乱花钱。不过这花色,我喜欢。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院子里的竹筛上,筛子里还残留着几缕菌子的清香。
老黄狗趴在门口,打着盹,尾巴偶尔轻轻摇一下。老鲁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望着远处的山林,心里盘算着:明年的菌子,一定比今年还多。
山林里的风,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吹过院子,吹过老鲁的烟袋,吹向更远的地方。
那里,新的生命正在土壤里孕育,等着下一个雨季,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背起背篓,走进这片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