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庚子年的废墟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
七月的天津卫,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气。
林远在一片瓦砾中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他猛地呛咳起来,碎石和灰尘从头顶簌簌落下,砸在脸上生疼。
嘶……
他想撑着身子坐起,右臂却传来钻心的剧痛
——
低头一看,袖子被撕开一个大口子,胳膊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混着泥沙,已经结成了暗红的痂。
这不是他的工地。
林远的脑子像被重锤砸过,混沌中闪过最后的记忆:他是中建某局的总工程师,正在检查深基坑的支护结构,突然一阵剧烈的坍塌,安全帽被钢筋砸中,眼前一黑……
可这里,分明不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化工地。
他环顾四周,残破的砖墙摇摇欲坠,地上散落着断裂的木梁、烧焦的棉絮,还有几具穿着破烂号衣的尸体,面目模糊。不远处,一面残破的龙旗半埋在瓦砾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面早已被硝烟熏成了灰黑色。
这是……
哪儿
林远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一个虚弱的呻吟声从旁边的断墙后传来。林远挣扎着爬过去,看见一个穿着短褂、留着辫子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腿被一根横梁压住,脸色惨白如纸。
水……
水……
少年气若游丝。
林远咽了口唾沫,干裂的喉咙火烧火燎。他四处打量,终于在一个破水缸底找到了浅浅一层浑水,里面还漂着几片碎瓦。他顾不上脏,用手捧起水,小心翼翼地喂到少年嘴边。
少年贪婪地喝着,眼里渐渐有了点光。他看着林远的短发和身上的工装夹克(虽然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眼神里满是惊恐:你……
你是洋鬼子
洋鬼子林远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
蓝色工装夹克、牛仔裤、劳保鞋,在这个满眼长袍马褂的环境里,确实像个
异类。
我不是。
林远艰难地解释,我是中国人。你……
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少年警惕地打量着他,见他虽然穿着奇怪,说的却是流利的汉语,才迟疑着开口:这里是天津卫……
昨天,洋兵打进来了,炮轰了城南……
天津卫洋兵炮轰
林远的心脏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脑海
——
他想起了历史课本上的记载,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八国联军侵华,七月十四日攻陷天津,八月十四日占领北京……
他穿越了。从
2023
年的建筑工地,穿越到了
1900
年战火纷飞的天津卫。
洋兵……
是八国联军
林远的声音有些发颤。
少年被
八国联军
这个词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声点!被洋兵听见,要杀头的!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尸体,那都是反抗洋兵的义和团,还有……
还有清军的兵勇。
林远的心彻底凉了。他不是历史学家,但也知道庚子国难意味着什么
——
烧杀抢掠,生灵涂炭,整个华北都成了人间地狱。
作为一个只会看图纸、算荷载、指挥工人浇筑混凝土的土木工程师,他在这个时代,简直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没区别。
你叫什么名字
林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恐慌的时候,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狗子。
少年低声说,没大名,爹娘都叫我狗子。
我叫林远。
他伸出没受伤的左手,能帮我把那根横梁挪开吗你的腿……
狗子这才想起自己的腿被压住了,疼得龇牙咧嘴:挪不动……
太沉了。
林远观察了一下横梁的结构
——
是一根直径约三十厘米的杉木,一端压在狗子腿上,另一端搭在断墙上,形成了一个不稳定的三角形。
有撬棍吗或者结实点的木棍
他问。
狗子摇摇头:刚才洋兵来过,能拿走的都拿走了。
林远皱起眉头。作为工程师,他最擅长的就是利用现有条件解决问题。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石板上。
狗子,你忍着点。
林远深吸一口气,用没受伤的胳膊奋力将青石板挖出来,又找来几块碎砖垫在下面,我用石板当支点,把横梁撬开一点,你趁机把腿抽出来。
这是最基础的杠杆原理,小学物理就学过。但在这断壁残垣里,却成了救命的法子。
林远将石板的一端塞进横梁下方,用尽全力往下压。石板发出
咯吱
的呻吟,横梁被撬起了一道缝隙。
快!抽腿!
林远嘶吼着,额头上青筋暴起。
狗子咬着牙,忍着剧痛,拼命将腿往外挪。就在横梁即将再次落下的瞬间,他的腿终于抽了出来,裤腿已经被血浸透。
成功了……
林远脱力地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右臂的伤口因为用力过猛,又开始渗血。
狗子抱着受伤的腿,疼得眼泪直流,却不忘对林远作揖:谢……
谢谢林大哥。
林远摆摆手,刚想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和洋文的呼喝声。
狗子的脸瞬间惨白:是洋兵!快躲起来!
他拖着伤腿,连滚带爬地钻进一个堆满杂物的破窑洞。林远也顾不上疼痛,跟着钻了进去,两人蜷缩在黑暗里,大气都不敢喘。
马蹄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洋兵用生硬的汉语呵斥百姓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哭喊声。林远透过窑洞的缝隙往外看,只见几个穿着蓝色军装、戴着尖顶盔的士兵(看装束像是德国兵)正用枪托殴打一个试图阻拦他们抢走粮食的老汉,旁边还有几个士兵在翻找尸体上的财物。
他们……
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狗子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声音带着哭腔,我爹娘就是被他们……
林远的心像被揪紧了。这不是历史书上冰冷的文字,是活生生的人间惨剧。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
如果他现在手里有图纸,有设备,能筑起一道坚固的防御工事,是不是就能挡住这些豺狼
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破烂的工装,和一个流血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渐渐远去。林远和狗子才敢从窑洞里爬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林大哥,你伤得重,得找地方包扎。
狗子看着林远右臂的伤口,担忧地说,我知道附近有个破庙,里面可能有逃难的郎中。
林远点点头。他知道,伤口不处理,很容易感染发炎,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一条小伤口就能致命。
两人互相搀扶着,在断壁残垣中艰难地行走。月光洒在瓦砾上,像一层薄薄的霜,照亮了随处可见的尸体和血迹。林远的工装裤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脚底也磨出了水泡,但他不敢停下。
路过一处倒塌的房屋时,林远的脚步顿住了。那房屋的墙角,露出了一小堆灰色的粉末。
这是……
他走过去,用手指沾了点粉末捻了捻,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是水泥!而且是品质不错的火山灰水泥,虽然有些受潮结块,但基本成分还在。
作为土木工程师,他对水泥的味道再熟悉不过。这是现代建筑的基石,是浇筑桥梁、房屋、防御工事的关键材料。
在这个用砖木和夯土建房的时代,水泥就是最先进的
黑科技。
林大哥,你看啥呢快走啊!
狗子催促道。
林远却像没听见似的,小心翼翼地将那堆水泥粉末装进一个破麻袋里:这东西有用,带上。
狗子虽然不明白这灰扑扑的粉末有啥用,但见林远说得认真,也没多问。
两人继续往前走,林远的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有了水泥,再找到沙子和石子,就能拌出混凝土。混凝土的强度远超砖木结构,用它来加固防御工事,甚至建造简单的堡垒,足以抵挡洋兵的步枪射击。
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
——
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没有工具,没有安全的场地,没有足够的材料,一切都是空谈。
狗子,附近有能暂时落脚的地方吗最好是远离主干道,隐蔽点的。
林远问。
狗子想了想:城西有个废弃的砖窑,以前烧过砖,后来塌了一半,很少有人去。
就去那。
林远当机立断,先把伤养好,再想办法找吃的。
他扛起装着水泥的麻袋,虽然沉重,却像是扛起了一丝希望。
走在去往砖窑的路上,林远看着沿途的废墟,心里五味杂陈。他曾参与过无数大型工程的建设,设计过能抵御七级地震的摩天大楼,建造过横跨江河的特大桥。可现在,他却只能用最原始的杠杆原理救一个少年,只能像老鼠一样躲避侵略者的追杀。
但他骨子里的工程师思维,让他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只沉浸在恐惧里。他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街道的宽度、房屋的结构、河流的走向……
这些在和平年代用于规划建设的数据,在战争年代,都可能成为生存的关键。
光绪二十六年……
林远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年份。距离辛亥革命还有十一年,距离新中国成立还有四十九年。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到未来,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月。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死。
他是林远,是一名土木工程师。他的双手,既能绘制宏伟的蓝图,也能在废墟里搭建求生的避难所;他的大脑,既能计算复杂的力学模型,也能想出在乱世中活下去的法子。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天津卫布满瓦砾的街道上。林远看着狗子一瘸一拐的背影,又摸了摸怀里的水泥袋,心里默默说:
活下去。先活下去,再想别的。
废弃砖窑的轮廓,在远处的暮色中渐渐清晰。那将是他在这个苦难年代,暂时的容身之所。而属于他的,在清末的求生之路,才刚刚开始。
2
砖窑与伤腿
废弃砖窑藏在城西的土坡下,半截窑体塌在土里,露出熏得漆黑的内壁,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林远扶着狗子钻进窑内时,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烟火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倒比外面的硝烟味好受些。
这里以前是烧青砖的,后来窑塌了,就没人来了。
狗子靠着窑壁坐下,疼得龇牙咧嘴,我小时候跟爹来捡过碎砖。
林远借着从窑顶破洞透进来的微光打量四周:窑内空间不大,散落着些没烧透的砖坯和碎瓦片,角落里堆着几捆干枯的茅草,算是个挡风遮雨的去处。他放下装水泥的麻袋,撕下被血浸透的袖子,露出狰狞的伤口
——
万幸没伤到骨头,但皮肉外翻,必须尽快处理。
有干净的布吗
他问狗子。
狗子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打开一看,是半块发黑的窝头和一小卷粗布。这布是娘留给我擦汗的,还算干净。
林远接过粗布,又让狗子从外面找来些积雪(七月的天津卫本不该有雪,想来是战火焚烧后的灰烬混着雨水凝结的),将就着清洗伤口。冰冷的雪水碰到破皮的肉,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
林大哥,你忍着点。
狗子在一旁看着,急得直搓手。他忽然想起什么,爬过去从茅草堆里翻出几片灰绿色的叶子,这是‘止血草’,俺娘说砸烂了敷在伤口上能止血。
林远认出那是蒲公英的叶子,确实有消炎止血的功效。他接过叶子,用石头砸烂,和着雪水敷在伤口上,再用粗布紧紧缠好。做完这一切,他脱力地靠在窑壁上,只觉得头晕眼花
——
这是失血和饥饿的反应。
狗子把那半块窝头递过来:林大哥,你吃吧,我不饿。
林远没接,把窝头掰成两半,塞回一半给狗子:一起吃。活下去,得有力气。
窝头又干又硬,带着股土腥味,难以下咽。但两人都吃得很慢,像在品尝什么珍馐。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半块窝头或许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林大哥,你那灰粉末到底是啥
狗子咽下最后一口窝头,忍不住问。他看林远宝贝似的抱着麻袋,实在好奇。
叫水泥。
林远摸了摸麻袋,眼神亮了些,能把石头、沙子黏在一起,硬得像石头,比青砖还结实。
黏石头
狗子瞪大了眼睛,那……
能黏好塌了的房子
不止。
林远笑了笑,疲惫的脸上多了点神采,能筑墙、铺路,甚至能造不怕炮打的堡垒。
他想起自己参与建造的跨江大桥,桥墩浇筑用的高性能混凝土,能抵御万吨巨轮的撞击。要是在这个时代,有足够的水泥,或许能筑起一道挡住洋兵炮火的防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太不切实际了。现在他连块干净的布都没有,谈何造堡垒
先把伤养好。
林远掐灭杂念,看向狗子的腿,你的腿伤得重,得找些木板固定住,不然会瘸的。
狗子的腿肿得像根紫萝卜,膝盖处明显变形,怕是伤了骨头。在缺医少药的年代,这样的伤很可能落下终身残疾。
瘸就瘸吧。
狗子低下头,声音发闷,能活着就不错了。
不行。
林远语气坚定,你才十五,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他拖着伤臂,在窑外找了两根粗细合适的杨树枝,又撕了些茅草搓成绳,小心翼翼地把树枝绑在狗子腿的两侧。这叫夹板,能让骨头长正。
他尽量说得简单,别乱动,我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能吃的野菜,再看看能不能找到郎中。
狗子看着他缠满布条的胳膊,眼眶一热:林大哥,你自己也有伤……
我是工程师,皮糙肉厚。
林远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起一根粗木棍当拐杖,在这等着,别乱跑。
走出砖窑时,天色已经擦黑。夕阳把废墟染成诡异的橘红色,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提醒着这不是和平年代。林远拄着木棍,沿着墙根慢慢走,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
——
既怕遇到洋兵,也盼着能找到点吃的。
他的工装裤早已看不出原色,脚底的水泡磨破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不敢停。作为工程师,他习惯了在恶劣环境里推进工作,现在,活下去
就是他最重要的项目。
路过一片被炮火夷平的菜园时,林远眼睛一亮。地里竟还剩下几株没被踩烂的萝卜,叶子已经枯黄,根部却藏在土里。他顾不上泥土脏,用木棍刨开土,挖出三个拳头大的萝卜,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泥土。
今晚有吃的了。
他把萝卜揣进怀里,心里踏实了些。
往回走时,他特意绕到白天发现水泥的地方,又收集了些散落的水泥粉末。这些灰色的粉末,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
技术优势。
快到砖窑时,林远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他握紧木棍,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是个蜷缩在墙角的老汉,穿着破烂的长衫,怀里抱着个药箱,嘴角带着血迹。
老先生
林远试探着喊了一声。
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你是……
我是逃难的,同伴腿受了伤,想请您看看。
林远放下木棍,露出善意。他看老汉的药箱,猜是个郎中。
老汉打量他片刻,见他虽然穿着奇怪,眼神却不像恶人,才叹了口气:洋兵打进来,哪还有什么郎中药都被抢光了……
林远心里一沉,又掏出一个萝卜递过去:老先生,我只有这个。求您发发慈悲,去看看吧。
老汉看着萝卜,喉结动了动
——
他怕是饿了很久。犹豫了半晌,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吧,我尽力。
回到砖窑,狗子见林远带了郎中回来,眼里闪过一丝希望。老汉解开狗子腿上的布条,仔细检查了伤势,又摸了摸膝盖,眉头紧锁:骨头错位了,得复位。没有麻药,会很疼。
我能忍!
狗子咬着牙,抓过一根粗木棍咬在嘴里。
林远按住狗子的肩膀,心里有些紧张。他见过现代医院的骨科手术,有
X
光定位,有麻醉,复位精准。可现在,全靠老汉口述和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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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
老汉深吸一口气,双手按住狗子的膝盖,猛地一推一拧。
啊
——!
狗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浑身剧烈颤抖,额头青筋暴起,咬着的木棍都断成了两截。
林远死死按住他,手心全是汗。
片刻后,老汉松开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复位了。但没有药,只能用草药敷着,能不能好,看天意。
他从药箱底层翻出一小包晒干的草药,递给林远,捣碎了用开水冲,敷在伤口上,能消炎。
林远连忙道谢,把剩下的两个萝卜都塞给老汉。老汉接过萝卜,看了看林远胳膊上的伤口,又从怀里摸出一小瓶药膏:这个你用,祖传的止血膏,剩下最后一点了。
多谢老先生!
林远感激地拱手。
老汉摆摆手,蹒跚着走出砖窑:世道乱,好自为之。
目送老汉离去,林远才想起忘了问他姓名。他摇摇头,赶紧按老汉的嘱咐,把草药捣碎,用雪水调成糊状,敷在狗子腿上,又用干净的布条缠好。
做完这一切,林远才拿出老汉给的药膏,往自己的伤口上抹。药膏带着股清凉的草药味,疼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夜幕降临,砖窑里只剩下窑顶破洞透进来的星光。林远生了堆火,把萝卜放在火边烤,火苗舔舐着萝卜,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林大哥,你说……
咱们能活到天亮吗
狗子看着跳动的火苗,声音有些发颤。
林远沉默了片刻,拿起一块烤软的萝卜递给狗子:一定能。
他没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语气很肯定。作为工程师,他习惯了用数据和事实支撑判断
——
他们有藏身之处,有食物,伤口得到了处理,暂时没有危险。这些条件,足够支撑到天亮。
等你腿好点,咱们去砖窑后面看看。
林远咬了口萝卜,继续说道,我刚才路过,看见那边有口井,应该还有水。再找找有没有能用的工具,比如铁锹、箩筐。
找那些干啥
狗子不解。
修窑。
林远指了指砖窑的破洞,把这里加固一下,能挡住风雪,也能挡住野兽。咱们总不能一直像老鼠似的躲着。
他已经在心里规划起来:用捡来的碎砖和水泥,修补窑顶的破洞;用泥土和茅草糊住缝隙;再在门口做个简单的木门
——
这些都是最基础的土木工程,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狗子看着林远在火光下的侧脸,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这个穿着奇怪、懂很多
黏石头
法子的林大哥,好像总能想到办法。
夜渐渐深了,远处的枪声稀了些。林远靠在窑壁上,手里把玩着一块水泥粉末,脑子里却在盘算更长远的事:
水泥需要沙子和水才能用,附近的井和河滩或许能满足;
砖窑里的碎砖坯可以重新利用,烧成青砖(他学过古建筑修复,知道土法烧砖的原理);
等风声松点,或许可以去城里打探消息,看看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这些想法像图纸上的线条,慢慢在他脑海里勾勒出轮廓。他知道,在这个乱世,光靠躲是活不长久的。他必须利用自己的知识,造出点
有用
的东西
——
哪怕只是加固的藏身之处,也比毫无防备的废墟强。
火渐渐小了,林远添了些茅草,火星子在黑暗中跳跃。他看向狗子已经睡熟的脸,又摸了摸怀里的水泥袋,忽然想起自己参与设计的第一个项目
——
一栋抗震教学楼,当时他在奠基仪式上说:建筑的本质,是让人有安全感。
现在想来,何止是建筑。他此刻做的一切
——
找食物、治伤、修窑,不也是在为自己和狗子,搭建一个能带来
安全感
的避难所吗
天快亮时,林远被冻醒了。他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看着窑外泛起的鱼肚白,心里默默说:第二天,安全。
这简单的判断,是他在这个苦难年代,给自己和同伴的第一个
工程验收报告。
而他知道,接下来的
项目,只会更难。但他手里有水泥,有脑子,还有一口气。只要这口气不断,他就能继续
施工
下去。
属于他的清末生存工程,才刚刚开始。
3
水井与工事
狗子的腿在老郎中留下的草药敷治下,竟奇迹般地好转了些。三天后,他已经能拄着林远找的木棍勉强挪动,只是走起来一瘸一拐,像只受伤的小兽。
林大哥,你看!
这天清晨,狗子指着砖窑外的河滩,兴奋地喊了一声。
林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退潮后的河滩上,散落着不少被水冲来的碎石和粗沙
——
这正是拌制混凝土需要的骨料。他眼睛一亮,顾不上右臂的伤口还没痊愈,抄起两个破箩筐就往河滩跑。
这些石头和沙子,能和你那‘水泥’一起用
狗子也跟了上来,帮着捡碎石。
对。
林远把碎石和沙子分筐装着,解释道,水泥加沙子、碎石和水,搅在一起,干了之后比青砖还硬。
他蹲下身,用手捧起沙子捻了捻
——
颗粒均匀,杂质少,算是上等的河沙。
两人一趟趟往砖窑运料,累得满头大汗,却没人喊停。这些看似普通的沙石,在林远眼里,是比金银更珍贵的宝藏。
回到砖窑,林远立刻开始试验。他把水泥、沙子和碎石按
1:2:3
的比例混合(这是最常用的混凝土配合比),又从砖窑后的井里打来清水,慢慢搅拌。灰黑色的浆体渐渐成型,散发出熟悉的水泥味。
这东西……
能硬起来
狗子看着稀糊糊的浆体,满脸怀疑。
等着瞧。
林远找了个破木箱当模具,把混凝土倒进去,抹平表面,明天早上再看。
第二天一早,林远第一件事就是拆开木箱。一块灰黑色的立方体赫然在目,表面光滑,用手敲上去,发出
咚咚
的实心声
——
硬度远超预期。
成了!
林远激动地举起混凝土块,在手里掂了掂。虽然因为水泥受潮,强度打了折扣,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坚固材料。
狗子也看呆了,伸手摸了摸:真硬!比我家的门槛石还硬!
有了成功的试验,林远更有底气了。他开始系统地
改造
砖窑:
先用碎石和泥土填平窑内的坑洼,夯实地面,防止渗水;
再用混凝土修补窑顶的破洞,将碎砖嵌在混凝土里,增加强度;
最后在门口砌了半堵矮墙,既能挡风,又能观察外面的动静。
这些工作对专业工程师来说不算复杂,但在缺工具、少材料的条件下,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没有铁锹,就用木棍挖;没有抹子,就用手掌抹平混凝土;水泥不够,就减少用量,尽量用碎石填充。
林远的手上磨出了新的血泡,和旧伤叠在一起,触目惊心。狗子看在眼里,默默承担了打水、捡柴的活,让他能专心搅拌混凝土。
五天后,砖窑焕然一新。窑顶的破洞被修补得严严实实,门口的矮墙齐腰高,地面平整干燥,甚至还砌了个简易的灶台。原本破败的砖窑,变成了一个坚固、隐蔽的避难所。
现在就算刮风下雨,也不怕了。
狗子坐在灶台边,看着新砌的墙壁,眼里满是惊奇。他从未想过,这些灰扑扑的粉末和石头,能有这么大用处。
林远靠在墙上,看着自己的
成果,心里也踏实了不少。这不仅是个避难所,更是他用专业知识在这个时代打下的第一个
地基。
然而,安稳日子没过几天,新的危机就找上门来。
这天下午,林远正在河滩捡碎石,忽然听见砖窑方向传来狗子的惊呼。他心里一紧,抓起身边的木棍就往回跑。
只见三个穿着破烂号衣的汉子,正围着狗子抢夺他们储存的萝卜和窝头。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光头,手里拿着把锈迹斑斑的刀。
放开他!
林远怒吼着冲过去,一木棍砸在光头的背上。
光头吃痛,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林远:哪来的野小子,敢管爷爷的事
这是我们的东西!
林远把狗子护在身后,握紧木棍。他看得出来,这伙人是溃散的清军或义和团,饿疯了才来抢东西。
乱世之中,能者居之!
光头挥刀就砍。
林远虽然没学过武术,但常年在工地指挥,反应极快。他侧身躲过刀锋,顺势一棍打在光头的手腕上。刀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
另外两个汉子见状,立刻扑了上来。林远拉着狗子后退,背靠砖窑的矮墙
——
这是他故意选的位置,能减少腹背受敌的风险。
狗子,拿石头!
林远大喊。
狗子反应过来,抓起地上的碎石就往汉子身上砸。林远则用木棍格挡,利用矮墙的掩护周旋。他知道自己体力不如对方,必须速战速决。
缠斗中,林远瞅准一个空档,一棍打在其中一个汉子的膝盖上。那汉子惨叫着倒下,另一个见状,吓得不敢上前。
光头见势不妙,捡起地上的刀就想跑。林远哪肯放过,追上去一棍砸在他后脑勺上。光头哼都没哼一声,倒在地上。
林大哥,你……
狗子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人,吓得脸色发白。
没事。
林远喘着气,检查了一下,三人只是晕过去了。他把他们拖到远处的废墟里,搜刮出他们身上的半袋发霉的米,乱世,心善活不了。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与人动手,手还在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知道,对恶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回到砖窑,狗子心有余悸地看着门口的矮墙:多亏了这墙,不然咱们肯定打不过。
林远点点头。这半堵混凝土矮墙,不仅能挡风,关键时刻还能当掩体
——
这就是土木工程的意义,在无形中提供保护。
得再加固。
林远看着矮墙,又有了新想法,明天咱们去捡些废铁,嵌在混凝土里,做个能活动的闸门。
他甚至想在砖窑周围挖条浅沟,灌满水,形成简单的防御工事
——
虽然对付不了洋兵的大炮,但至少能挡住散兵和野兽。
接下来的日子,林远的
工程
越做越大:
他用混凝土修补了砖窑后的井壁,防止坍塌,又做了个简易的辘轳,打水方便多了;
他在窑内砌了个灶台,用混凝土抹面,不怕火烧;
他还做了几个混凝土罐子,用来储存粮食和水,防潮防虫。
狗子的腿渐渐好转,已经能正常走路了。他成了林远最得力的助手,不仅学会了辨认合格的沙石,还能帮着搅拌混凝土。
林大哥,你说咱们这窑,算不算个‘堡垒’
狗子摸着光滑的混凝土墙面,自豪地问。
算。
林远笑着点头,是咱们自己的堡垒。
这天傍晚,两人正在窑内清点储存的粮食
——
除了萝卜、窝头,还有林远用混凝土罐子腌的咸菜,足够支撑一个月。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有人
狗子警觉起来。
林远走到闸门后,透过缝隙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洋裙的小女孩,大概七八岁,金发碧眼,正被两个流兵追赶,吓得哭喊着乱跑。
是洋鬼子的娃!
狗子握紧了木棍。
林远的心提了起来。他恨那些烧杀抢掠的洋兵,但这只是个孩子。
流兵越来越近,小女孩眼看就要被抓住。林远咬了咬牙,猛地拉开闸门:快进来!
小女孩愣住了,看着这个穿着奇怪、黄皮肤黑头发的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哭着跑了进来。林远迅速关上闸门,用木棍插好。
几乎在闸门关上的同时,流兵就追到了门口,用刀砍着闸门,骂骂咧咧:里面的人,把小洋妞交出来!不然砸了你的窑!
林远背靠着闸门,示意狗子和小女孩躲到窑内深处。他握紧手里的铁棍(这是他用废铁做的武器),眼神冰冷。
闸门在流兵的砍打下微微震动,但嵌了废铁的混凝土异常坚固,纹丝不动。
这门……
真硬!
流兵砍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骂骂咧咧地走了。
直到外面没了动静,林远才松了口气。他转过身,看向缩在角落、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林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用生硬的汉语说:安娜……
我爹是……
医生,被洋兵……
杀了……
林远的心沉了下去。又是一个战乱的受害者。
狗子看着安娜,眼神复杂
——
他的爹娘也是被洋兵所杀。但他想起林远救自己时的样子,终究没说什么。
林远叹了口气,从储存的粮食里拿出一块烤红薯,递给安娜:别怕,这里安全。
安娜接过红薯,眼泪又掉了下来,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砖窑的闸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黑暗与血腥。窑内的火光跳动着,映照着三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
——
一个来自未来的工程师,一个中国农家少年,一个外国小女孩。
在这光绪二十六年的废墟里,他们的命运,因为这栋简陋的混凝土堡垒,悄然交织在一起。
林远看着安娜,又看了看狗子,心里忽然明白:他建造的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堡垒,更是一个能容纳脆弱生命的避难所。
而这个避难所的
工程,还远远没有结束。
4
洋妞与绷带
安娜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砖窑的平静。狗子起初总躲着她,吃饭时背对着她,夜里睡觉也离得远远的,仿佛她身上带着洋兵的硝烟味。
林远没多说什么,只是分配食物时,给安娜的那份和狗子一样多。他用混凝土罐子烧开水,让安娜清洗脸上的污渍
——
洗干净后才发现,这孩子有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只是此刻盛满了恐惧。
你爹是医生
林远坐在火堆旁,借着光翻看从老汉那里换来的草药书。他得尽快学会辨认药材,总不能一直指望运气。
安娜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一条绣着红十字的手帕:爹在教会医院工作,不打仗……
他们还是杀了他。
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林远沉默了。他想起历史书上关于八国联军的记载,教会医院本是中立场所,却也难逃兵燹。这孩子经历的,是比狗子更残酷的背叛
——
来自同胞的屠刀。
林大哥,她是洋鬼子的种……
狗子忍不住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恨意。
她只是个孩子。
林远打断他,杀你爹娘的是穿军装的洋兵,不是她。
他指着安娜脚上磨破的伤口:你看她的脚,和你当初被砸伤的腿一样疼。
狗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安娜的小皮鞋早就磨破了,血和泥粘在一起,触目惊心。他想起自己被压在横梁下的疼,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转身从角落里翻出林远之前用粗布做的绷带,递了过去。
安娜接过绷带,怯生生地说了句
谢谢。
林远忽然想起什么,从装水泥的麻袋里翻出一个小纸包
——
那是他用两块萝卜从一个逃难的妇人那里换来的一点硫磺粉,本想用来消毒伤口。
把脚伸过来。
林远示意安娜,有点疼,忍着。
他用烧开的井水帮安娜清洗伤口,撒上硫磺粉,再用绷带仔细缠好。动作算不上轻柔,却很仔细,像在包扎精密的工程部件。
安娜咬着嘴唇,没哭。她看着林远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黄皮肤的男人,和那些杀了爹的洋兵不一样。
夜里,砖窑外传来狼嚎。安娜吓得缩成一团,林远把火堆添旺了些,火光映得窑洞暖融融的。
别怕,有火,狼不敢进来。
林远递给她一块烤红薯,明天教你辨认能吃的野菜,以后就算我不在,你也能自己找吃的。
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乱世之中,谁也不知道能护着谁多久。
安娜接过红薯,小口咬着,忽然问:你……
为什么救我
林远看着跳动的火苗,沉默了片刻:我是个工程师。工程师的职责,是建造能让人活下去的东西,不是看着人死去。
这话安娜似懂非懂,但她记住了
工程师
这个词,像记住爹说过的
医生的职责是救人。
接下来的几天,林远开始系统地教两个孩子生存技能。他带着他们去河滩辨认可食用的水草,去废墟里寻找能用的工具,甚至演示如何用混凝土修补破洞的陶罐。
狗子学得最快,尤其是对混凝土的用法,已经能说出
沙子要筛干净水不能太多
之类的门道。安娜则对草药表现出兴趣,拿着林远画的草图,认真比对路边的植物,遇到不认识的就追着林远问。
这是蒲公英,叶子能消炎。
林远指着一株开着小黄花的植物,根晒干了能泡水喝。
这个呢
安娜指着一株带刺的藤蔓。
苍耳,种子能榨油,就是别粘到衣服上。
林远笑着帮她摘下粘在头发上的苍耳子。
狗子在一旁翻捡着废铁,忽然
咦
了一声,举起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片:林大哥,这东西能做啥
林远接过铁片,眼睛一亮
——
是块弹簧钢,弹性极好,应该是从洋兵丢弃的枪支上掉下来的。
能做把好刀。
他掂量着铁片,去找块平整的石头来。
他要用最原始的办法锻打刀具:先用火将铁片烧红,再用石头反复敲打,塑造成刀的形状,最后用河滩的细沙打磨锋利。这活儿他在工地上跟着老焊工学过两手,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火光映红了林远的脸,他抡着石头,一下下敲打烧红的铁片,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狗子负责添柴,安娜则用树叶扇风,三人配合得竟像模像样。
三天后,一把带着弧度的短刀成型了。刀身不算光滑,却异常锋利,能轻松削断树枝。
有了这刀,以后找吃的方便多了。
林远把刀递给狗子,你拿着,防身用。
狗子接过刀,激动得手心冒汗,却又把刀推给林远:林大哥你用,你比我厉害。
我有这个。
林远举起自己做的铁棍,你腿刚好,更需要武器。
推让了半天,狗子终于收下刀,像宝贝似的藏在怀里。
这天傍晚,林远正在加固砖窑的闸门,忽然听见安娜惊呼一声。他跑出去一看,只见安娜举着一朵紫色的小花,兴奋地喊:林大哥,你看!是紫花地丁!爹说这个能治疮毒!
林远心里一动。紫花地丁确实是好药,消炎效果比蒲公英还强。他看着安娜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有了个想法。
安娜,你爹的医院里,有没有见过一种白色的粉末,撒在伤口上能止血
他问。
你说的是磺胺粉吗
安娜想了想,爹说那是洋人发明的,能杀死细菌。
磺胺类药物!林远的心脏猛地一跳。这在清末可是神药,能大大降低伤口感染的死亡率。
你知道怎么配吗
林远追问。
安娜摇摇头:爹说配方是秘密。但他说过,里面有硫磺和煤焦油……
硫磺他们有,煤焦油在砖窑的烟灰里或许能找到!林远立刻在窑壁的烟灰层里刮了些黑色的粘稠物
——
正是煤焦油。
狗子,烧热水!
林远找出一个干净的混凝土罐子,安娜,帮我把硫磺磨成粉。
他要用最原始的办法,尝试制作简易的抗菌剂。硫磺有杀菌作用,煤焦油能隔绝空气,虽然效果远不如真正的磺胺粉,却比单纯的草药管用。
三人忙了半夜,终于做出一罐黑乎乎的药膏。林远把药膏涂在自己还没愈合的右臂上,只觉得一阵清凉,疼痛减轻了不少。
成了!
他松了口气。这罐药膏,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命。
夜里,林远躺在火堆旁,听着狗子和安娜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穿越前是个光棍工程师,生活里只有图纸和工地,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两个孩子组成这样奇怪的
家庭。
但他不讨厌这种感觉。看着狗子从胆怯变得勇敢,看着安娜从恐惧变得开朗,看着他们学会辨认草药、使用工具,他觉得自己建造的不只是砖窑,更是一种活下去的希望。
光绪二十六年,九月。
林远在心里默念,砖窑加固完成,储备粮足够,有简易武器和药品。安全等级:中等。
这是他给自己的
工程评估。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八国联军还在天津城里烧杀抢掠,冬天很快就要来了,他们需要更多的食物,更坚固的住所,甚至……
找到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
他摸了摸怀里的水泥袋,里面的水泥已经不多了。但他知道,真正的
建材
不是水泥和沙石,是这两个孩子,是他们在绝境中学会的生存技能,是彼此支撑的勇气。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但林远看着身边熟睡的两个孩子,心里却异常平静。
他是林远,是一名土木工程师。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能用双手和大脑,为自己和身边的人,搭建出活下去的
工事。
属于他们的,在清末的求生之路,还很长。但只要三人在一起,就总有希望。
5
冬讯与炊烟
秋风卷着碎雪碴子抽打在砖窑的闸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林远用混凝土修补的窑顶,将寒风挡在外面,只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
安娜正蹲在灶台边,小心翼翼地添着柴火。她已经能熟练地用林远做的风箱,让火苗在炉膛里欢快地跳跃。锅里煮着的,是林远前几天在废墟里找到的半袋小米,混着野菜,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在窑内弥漫。
林大哥,狗子哥又去捡柴了
安娜仰起脸问,金发上沾了点烟灰,像撒了把碎金。
嗯,让他多捡点,冬天烧的。
林远正用混凝土修补一个裂开的储粮罐。他做的混凝土制品越来越像样,不仅有罐子、灶台,甚至还用多余的料做了几个平板,铺在窑内的地面上,隔绝潮气。
这些日子,安娜和狗子的关系缓和了不少。狗子不再躲着她,有时还会教她辨认中国的野菜;安娜则帮着林远记录草药的用法,她的记忆力极好,能准确复述林远说过的混凝土配比。
林大哥,你说冬天会不会有很多雪
安娜望着窑顶的破洞,那里能看见一小片灰蒙蒙的天。
会。
林远点头,天津的冬天很冷,雪能没过膝盖。
他想起历史书上说,庚子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很多逃难的人都冻死在了路上。
必须在大雪封门前,做好万全准备。
林远的计划很周密:
加固窑顶,确保不漏雪;
储存足够的柴火(至少能烧到开春);
腌制更多的咸菜和肉干(他打算用陷阱捕捉野兔);
做几件厚棉衣(用捡来的破布和芦花填充)。
这些在现代看来微不足道的事,在清末的乱世里,每一件都关乎生死。
正说着,狗子背着一大捆柴火回来了,脸上冻得通红,却咧着嘴笑:林大哥,我在废墟里找到个破铁锅!还能用!
他把铁锅递给林远
——
锅沿破了个小口,但不影响使用。
太好了!
林远接过铁锅,有了这个,就能煮更多的东西了。
他用混凝土把锅沿的破口补上,又在火上烧了烧,果然不漏了。
狗子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还有这个!
打开一看,是几块干硬的饼子,上面还带着霉点。
哪来的
林远皱起眉头。
从一个死人身上找到的。
狗子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看他身上都长蛆了……
林远沉默了。他知道狗子是饿怕了,才会去翻动尸体。在这个年代,道德和生存,往往是矛盾的。
先留着吧。
他把饼子收起来,实在没吃的再用,记得用开水煮透。
狗子点点头,又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细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林大哥,我今天路过教会医院,看见洋兵在搬东西,好像要走了。
林远心里一动。八国联军在天津的暴行持续了两个多月,或许真的要转移了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好像是往北京去了。
狗子指着北方,好多马车,拉着抢来的东西。
北京……
林远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北京的百姓也要遭殃了。但他现在自身难保,根本无力顾及。
洋兵走了,是不是就安全了
安娜怯生生地问。
不一定。
林远摇头,洋兵走了,散兵和土匪可能会来。
乱世之中,秩序的崩塌往往比战争本身更可怕。
他决定加快加固工事的进度。第二天一早,他带着狗子和安娜,在砖窑周围挖了一条宽约两米、深一米的壕沟,又把挖出来的土堆在窑门口,形成一道矮墙。
这叫护城河。
林远给他们解释,虽然没水,但能挡住野兽和人的脚步。
狗子和安娜似懂非懂,却干得很卖力。壕沟挖好后,林远又在沟里插上削尖的木棍
——
这是最简易的防御工事,却能有效延缓敌人的进攻。
这天傍晚,三人正在窑内烤野兔(林远的陷阱终于有了收获),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马蹄声。林远立刻让狗子和安娜躲进窑内深处,自己则握紧铁棍,躲在闸门后观察。
只见一队清军骑兵从砖窑附近经过,大约有十几人,穿着破烂的军装,却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抢了不少东西。
妈的,洋鬼子都去北京了,老子们也该捞点好处!
一个骑兵骂骂咧咧地说。
前面有个砖窑,去看看有没有娘们!
另一个骑兵喊道。
马蹄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门口了。
林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的壕沟和矮墙,对付散兵还行,对付骑兵,根本不堪一击。
怎么办
狗子从后面凑过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短刀。
林远深吸一口气,迅速做出决定:把火灭了,别出声。
他熄灭了火堆,又用布捂住安娜的嘴,示意她不要哭。窑内瞬间陷入黑暗和死寂,只有三人急促的呼吸声。
骑兵在砖窑门口停了下来。
没人啊,怕是个废窑。
搜搜看!说不定有藏起来的细软!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用刀砍着闸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门挺结实啊。
砸开看看!
林远握紧铁棍,后背紧紧贴着闸门。他知道,一旦闸门被砸开,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枪声。
妈的,是洋兵!快跑!
骑兵们慌了神,也顾不上砸门了,调转马头就跑。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林远才松开捂住安娜嘴的手,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安娜吓得浑身发抖,却没哭出声。狗子也脸色惨白,紧紧攥着刀。
没事了。
林远拍着两人的背,声音有些发颤。刚才真是险之又险。
这件事让林远意识到,砖窑的防御还是太薄弱。他连夜画出新的图纸:在闸门后加一道混凝土横梁,增强抗冲击能力;在窑顶的破洞旁做个隐蔽的观察口;甚至想在壕沟里插上更多的尖刺。
林大哥,我们是不是永远都要躲在这里
安娜抱着膝盖,小声问。
林远看着她蓝宝石般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愧疚。他把这两个孩子带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却也把他们困在了这里。
等春天来了,洋兵和散兵都走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林远认真地说,去找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种庄稼,盖房子。
盖你说的那种用‘水泥’做的房子
狗子眼睛一亮。
对。
林远点头,盖很大很大的房子,有窗户,有门,能挡住风雨,也能挡住坏人。
他想起自己参与设计的保障房项目,那些整齐的楼房,明亮的窗户,在这个时代,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但他没说出口的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地方是否真的存在。光绪二十六年的中国,战火早已烧遍了大江南北。
夜里,林远被冻醒了。他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看着两个孩子熟睡的脸,心里百感交集。他曾以为自己的价值在于设计高楼大厦、宏伟桥梁,可现在,他最大的成就,只是用混凝土加固了一个破砖窑,保护了两个孩子。
但这似乎……
也没什么不好。
他摸了摸怀里的水泥袋
——
里面的水泥已经所剩无几了。他站起身,走到窑外,望着漫天的繁星。天津卫的方向,隐约还能看见火光,那是侵略者焚烧房屋的火焰。
总有一天,要把这些都重建起来。
林远在心里默默说。
不是为了伟大的理想,也不是为了改变历史,只是为了让怀里的孩子能睡个安稳觉,让像狗子爹娘一样的普通人,能有一块安稳的土地种庄稼。
这或许,就是一个土木工程师在乱世里,最朴素的愿望。
寒风卷着雪碴子,打在脸上生疼。林远裹紧了身上的破布,转身回了窑内。火堆还在跳动,映照着两个孩子的睡颜。
他知道,冬天还很长,危险还没过去。但只要这砖窑还在,只要他手里的图纸还在,只要身边的孩子还在,他就会继续
施工
下去。
用混凝土加固闸门,用知识对抗愚昧,用微弱的火光,照亮这光绪二十六年的漫漫长夜。
6
雪夜与访客
腊月的雪,终于落了下来。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后来渐渐变成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就把砖窑周围的废墟覆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些残破的墙顶,像漂浮在白色海洋里的孤岛。
林远用混凝土板在窑门口搭了个棚子,挡住风雪。狗子和安娜正围在火堆旁,看着林远用捡来的铜丝和碎镜片,做一个简易的凸透镜
——
他想试试用阳光取火,万一柴火耗尽,这就是最后的希望。
林大哥,这东西真能生火
狗子戳了戳镜片,满脸好奇。
得有太阳才行。
林远调整着铜丝的角度,雪停了试试就知道。
安娜则在整理草药。她把晒干的紫花地丁、蒲公英分类捆好,放进林远做的混凝土匣子里
——
这是她找到的新价值,每次整理草药时,眼睛里都带着专注的光。
雪下了三天三夜,壕沟里积满了雪,像一道白色的屏障。砖窑内,柴火噼啪作响,炖在铁锅里的萝卜汤散发着暖意,暂时隔绝了外面的严寒与凶险。
这天夜里,林远正在记录储存的粮食数量(这是他养成的习惯,像管理工程材料一样精确),忽然听见窑外传来奇怪的声响
——
像是有人在雪地里艰难行走,还带着压抑的咳嗽。
有人
狗子立刻握紧了短刀。
林远示意他们安静,自己则悄无声息地走到观察口。雪光映亮了外面的景象:一个穿着单薄棉袄的汉子,正拄着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砖窑走来,身后拖着一个麻袋,看轮廓像是个孩子。
汉子走到壕沟边,犹豫了一下,竟直接跳了进去
——
积雪没到他的膝盖,他踉跄了几下,还是爬了上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救救……
救救孩子……
汉子挣扎着喊道,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林远皱起眉头。这人看起来不像坏人,但乱世之中,人心难测。
林大哥,要不要开门
狗子问。
林远没回答,只是仔细观察汉子身后的麻袋。麻袋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像是个生病的孩子。
让他把麻袋打开。
林远对着外面喊,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汉子愣了一下,挣扎着解开麻袋
——
里面果然是个约莫十岁的男孩,脸色通红,嘴唇干裂,显然是发了高烧。
我儿子……
烧得厉害……
求您发发慈悲……
汉子说着,就要磕头。
林远沉默了。他想起安娜刚来时的样子,也是这样脆弱无助。
狗子,开门。
闸门缓缓打开,寒风卷着雪沫灌了进来。汉子拖着孩子,几乎是爬进了砖窑。刚进门,就
扑通
一声跪了下来: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先救孩子。
林远蹲下身,摸了摸男孩的额头
——
烫得吓人。
安娜立刻跑去拿来草药箱,林远则让狗子烧开水。他用酒精棉(这是他用高度酒泡棉花做的简易消毒品)给男孩擦手心和脚心,又让安娜找出退烧的草药,捣碎了和着温水灌下去。
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林远问。
叫小石头。
汉子抹了把眼泪,三天前在废墟里冻着了,一直烧……
找了好多地方,没人肯救……
汉子叫王二,是附近村子的农民,洋兵进村时,他带着儿子逃了出来,一路靠乞讨为生。
折腾了半夜,小石头的烧终于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了。王二看着林远,眼里满是感激:恩公,您真是活菩萨……
我王二没什么能报答的,这袋红薯您收下。
他指着自己拖来的麻袋
——
里面果然装着十几个冻硬的红薯。
林远没拒绝。现在粮食金贵,多一袋红薯,就能多撑几天。
你知道附近还有其他逃难的人吗
林远问。
王二想了想:有,在城东的破庙里,大概有十几个人,都是老弱妇孺,快饿死了……
林远的心沉了下去。他这砖窑虽然坚固,却也只能容纳几个人,根本救不了那么多。
破庙里冷吗
四面漏风,昨天还冻死了个老太太……
王二的声音低了下去。
林远看着跳动的火堆,忽然有了个想法。他看向王二:你会盖房子吗
我是泥瓦匠。
王二愣了一下,以前在城里盖过青砖瓦房。
林远眼睛一亮:我教你个法子,能用沙子、石头和一种灰粉末,盖出比青砖还结实的房子,还暖和。
他指的是混凝土。如果能在破庙周围,用混凝土搭建简易的棚屋,至少能让那些人熬过冬天。
比青砖还结实
王二满脸怀疑。
你看这窑。
林远指着墙壁,都是用这法子加固的,能挡住风雪,还能防野兽。
王二摸了摸光滑的混凝土墙面,又看了看林远做的那些罐子,终于相信了:恩公,您要是能教我这法子,我愿意把破庙里的人都叫来帮忙!
林远笑了。这正是他想要的。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一群人的力量,或许能在这废墟里,搭建出真正的避难所。
明天雪停了,你就去破庙叫人。
林远说,让他们带上能找到的工具,我教你们做‘水泥’房子。
他已经想好了方案:用捡来的木板做模具,用混凝土浇筑墙体,再用茅草做屋顶
——
这样的房子虽然简陋,却足够坚固保暖。
王二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磕头。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阳光透过窑顶的破洞照进来,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王二带着狗子去了破庙,安娜则在照顾小石头,林远则开始准备混凝土的材料。他把剩下的水泥倒出来,又找出储存的沙子和碎石,按比例配好。
中午时分,破庙的逃难者果然来了
——
十几个老弱妇孺,个个面黄肌瘦,却带着求生的渴望。
这就是能盖暖房子的法子
一个老太太看着灰扑扑的水泥,满脸怀疑。
婶子,您看着就知道了。
林远没多说,直接开始演示。
他带着王二和几个壮实点的男人,在砖窑附近的空地上,用木板搭了个简易的模具,然后将混凝土倒进去,抹平表面。
等这东西干了,就能拆木板,里面填上茅草,暖和得很。
林远解释道。
逃难的人们半信半疑,但看着林远认真的样子,还是拿起工具,跟着王二清理场地,寻找能用的材料。
安娜和几个妇女则在窑内烧水、做饭,小石头已经能坐起来了,正好奇地看着狗子做的短刀。
砖窑周围,第一次有了除了林远三人之外的生气。人们虽然疲惫,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麻木
——
他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林远看着忙碌的人群,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曾以为自己在这个时代只是个过客,只想保住自己和两个孩子的命。可现在,他却成了这群逃难者的主心骨,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他们搭建求生的住所。
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奇妙之处。
夕阳西下,第一堵混凝土墙终于浇筑完成。林远用手摸了摸表面,光滑而坚硬。
明天,我们盖第二堵。
他对众人说。
人们欢呼起来,声音在雪地里回荡。
王二看着林远,忽然想起什么:恩公,您这法子这么厉害,要是能传到城里,是不是就能盖很多很多房子,让大家都有地方住
林远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要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上,重建家园,需要的不仅仅是水泥和沙子,更需要和平、秩序,以及人们心中的希望。
但至少,他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雪后的夜空,星星格外明亮。林远坐在砖窑门口,看着那堵刚浇筑的混凝土墙,又看了看窑内温暖的火光和人们的笑脸,心里忽然觉得无比踏实。
他或许改变不了历史的洪流,但至少,他能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些在乱世中挣扎的人,撑起一片小小的、用混凝土筑成的天空。
而这,或许就是一个土木工程师,在光绪二十六年的雪夜里,能找到的最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