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空气中,还残留着五香蛋那霸道的、让人无法抗拒的香气。
苏婉清看着眼前这个蹲着身子、将自己与儿子置于平等位置的男人,又看了看他手中那颗剥得干干净净、还在冒着热气的、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的五香蛋,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江......江师傅......”
她的声音干涩,下意识地就要拉着儿子后退,“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
她有她的傲骨。
丈夫牺牲后,她拒绝了组织上所有的特殊照顾,宁愿自己过得清苦,也绝不肯接受任何人的怜悯和施舍。
江建国却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那个睁着一双清澈大眼睛、渴望地看着那颗蛋,却又懂事地不敢伸手的小男孩身上。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他的。”
江建国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一个男人,有恩,就要报。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学徒工,饿得在车间里眼发黑,差点一头栽进机器里。是苏老师你,把自己的半个窝头分给了我。那半个窝头,救了我一条命。”
他抬起眼,第一次,正视着苏婉清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那份恩情,我江建国记了一辈子。今天,我不是施舍,我是在还债。”
他将那颗五香蛋,又往前送了送,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真诚,“这颗蛋,连那半个窝头的万分之一,都抵不上。”
苏婉清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没有半分轻佻,只有一种如同山岳般的厚重和真诚。
她从未想过,自己早已遗忘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会被人如此郑重地,铭记了二十多年。
一股复杂难言的酸楚和暖意,瞬间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眼眶一热。
“妈妈......”
怀里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地,带着无限渴望地央求道,“我就......我就尝一小口,好不好?”
儿子的这一声央求,成了压垮她所有坚持和傲骨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看着儿子那蜡黄的小脸和渴望的眼神,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那......那就谢谢......江师傅了。”
“哎!”
小男孩发出一声喜悦的欢呼。
江建国笑了,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算计的笑容。
他将那颗五香蛋,轻轻地,放到了那个叫苏明的小男孩冰凉的小手里。
苏明捧着那颗还带着温热的、比他拳头还大的五香蛋,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他先是拿到鼻子前,使劲地嗅了嗅,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张开小嘴,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那浓郁到极致的鲜香,瞬间在他的口腔里爆炸!
“妈妈!好吃!太好吃了!”
他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含糊不清地叫着,“比......比过年吃的肉丸子还好吃!”
他不再犹豫,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吃了起来。
那副满足而又幸福的模样,让周围那些没买到鸡蛋的工人,一个个都看得直咽口水,心中更是懊悔不已。
苏婉清看着儿子那幸福的笑脸,那张总是带着忧愁和疲惫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这抹笑意,像一朵在寒风中悄然绽放的兰花,让周围所有的喧嚣,都黯然失色。
江建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这个他惦念了两辈子的女人,终于因为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那颗早已被仇恨和冰冷包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悄悄地融化了一角。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起身,对着苏婉清,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道别。
然后,他便转过身,推起那辆已经空了的二八大杠,沉默地,离开了这片喧嚣。
他走得决绝,没有半分留恋。
苏婉清抱着儿子,看着他那高大而又略显孤寂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人群中,心中,百感交集。
她低头,看着儿子手里那剩下的半颗五香蛋,又想起了李秀兰送来的那两颗大白兔奶糖。
她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回家的路上,江建国一言不发。
李秀兰跟在他身后,看着公公那挺拔的背影,心中却不再是单纯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