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败的阳光如同吝啬的粉末,勉强洒在高架桥墩冰冷的侧面,却无法穿透桥洞深处那凝滞的、带着垃圾腐败热气的昏暗。老傻子(或者说,早已没人记得他曾是林森)蜷缩在自己的巢穴——一堆散发着酸腐恶臭的破旧编织袋和腐烂菜叶组成的“屏障”后面。
风像顽皮而冷酷的手指,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桥洞,卷着灰尘打着旋儿。一枚被遗弃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半个灰绿色霉馒头,随着风骨碌碌滚动了几下,最终停在他那只仅剩一只、露出黑乎乎脚趾和厚厚死皮皲裂的破鞋旁。
他浑浊的眼珠似乎被这点异动吸引,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个发霉的馒头上。喉咙里挤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宛如破风箱拉动的声音。干裂发紫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了两下。随即,那截如同枯死树枝般、裹着层层污垢的手臂,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
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每移动一寸都需要对抗无形的重力和肌肉的锈蚀。布满污垢、漆黑如同浸透了劣质煤油的手,终于覆盖在了那半个冰冷的馒头上。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边缘参差不齐地翻卷撕裂,好几处边缘带着暗红色的、已经发炎甚至化脓的嫩肉,渗出星星点点的血丝与污垢混合成深褐色的黏腻。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指尖那钻心或麻木的疼痛。
他的手指骤然收紧!枯瘦却带着一种莫名执拗的力道,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将那半个霉馒头死死地攥在掌心,紧紧贴在脏污的胸口。那姿态,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块廉价食物,而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低下头,浑浊而茫然的眼神死死盯住手里的东西。黑黄参差、磨损严重的牙齿,以一种笨拙而缓慢的姿态,小心翼翼却又带着某种顽固的渴望,一点点陷进了那布满灰绿色菌丝、坚硬发馊的馒头表皮里。用尽力气,才撕下了一小片,在嘴里干涩地咀嚼着。
就在此时,一辆改装过排气管的电摩,像脱缰的野兽般咆哮着冲下高架桥匝道,从桥洞口猛地掠过!狂暴的气流如同无形的巨掌,狠狠灌入这幽暗的死角,瞬间卷起漫天呛人的尘土、碎裂的纸片、塑料袋,劈头盖脸地砸向蜷缩的老人。
枯草般的头发被吹得狂乱飞舞,灰尘扑满了他沟壑纵横、布满污迹的脸颊和睁开的双眼。他像一尊被风雨侵袭却早已麻木的雕像,没有任何躲避风头以外的反应。只是条件反射地将身体佝偻得如同烧透的虾米,更深地埋进“垃圾墙”后面,而那攥着霉馒头的手,却收得更紧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污垢下隐隐透出),仿佛那是他的命根子。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脖子根处。一根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细如小指、几乎勒进灰白皮肉皱纹里的破旧绳子,吊着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铁盒子。盒子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如同溃烂疥疮般的暗红色与铁青色混杂的锈迹,锈痂斑驳层叠,有些地方甚至剥落翘起,露出底下更为深沉的腐朽黑色。
无论他是如何蜷缩、如何“啃食”、如何被尘土扑打,那双脏污不堪、衣袖破烂的手,以及那条磨得油亮的胳膊,都始终死死地、以一种保护生命般的本能,紧紧按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将它严密地捂在腹部凹陷的位置。那是比饥饿更深层的执着。
“——哇!家人们快看!看我在这儿发现了什么?!”
一个如同加了工业糖精般、刻意拔高八度、尾音拖得虚假绵长的女声,骤然刺破了桥洞下固有的沉闷节奏和远处的车流噪音。
几串清脆到近乎嚣张的“哒哒”声紧随而至。三个人影闯入了这片被遗忘的污秽之地,像外星生物降落在垃圾场。
为首的女人身材高挑,裹着一件蓬松到夸张、颜色艳俗的仿皮草外套,雪白的绒毛在昏暗中闪着廉价的光泽,与她精心描画的浓烈眼妆和烈焰红唇一起,构成了一道与桥洞环境格格不入、极其刺眼的浮华风景线。
她手中高举的自拍杆前端,手机屏幕正亮得刺眼,像一枚小型探照灯,贪婪地将这片污秽和蜷缩的身影框入其中。屏幕上,飞快滚动的评论弹幕和“礼物”特效的彩色光芒,在她兴奋的眼睛里跳跃着。
“天哪天哪!这也太可怜了吧?!家人们你们看看,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城市边缘’的真实写照?!”
网红贾怜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用她那标志性的、饱含“真情”的甜腻嗓音对着镜头控诉,一边用戴着亮片美甲的手指虚虚指向老傻子,一边配合地拧起修剪完美的眉毛,小巧的鼻翼似乎因为“震惊”和“不忍”而微微翕动(当然,是小心避开了垃圾堆的恶臭)
“看看!这么冷的天!老人家就缩在这种地方……吃的馒头都长绿毛了呀!这肯定饿坏了!看看那手,看看那脸…太揪心了,呜呜……”
她迅速变换表情,声音里强行挤出哽咽的哭腔,但眼神却锐利地迅速滑过屏幕上的实时数据流量,以及弹幕里被煽动起来的“同情”风暴。
随即,她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声音陡然变得坚定而“有爱”
“不行不行!我们怜怜和怜家军最见不得这个!大家伙儿说是不是?!老话说得好啊,有福气碰见就是缘分!老伯!别吃那个脏东西了!”
她猛地回头,眼神瞬间从悲悯切换到干练的命令模式,精准地投向身后提着显眼包装袋的年轻助理:“小刘!快快快!把咱们车上带的爱心鸡汤便当,还有那套全新的保暖内衣!赶紧拿过来!给老人家!”
助理小刘忙不迭应声,利落地从印有某慈善基金会LOGO的、崭新得刺眼的礼品纸袋里,取出一个透明塑料餐盒——里面是热气腾腾、汤水晃荡、点缀着几块鸡油凝固的鸡胸肉块和黄色胡萝卜丁的所谓“鸡汤便当”,以及一件叠得异常平整、标牌还在的深蓝色化纤毛衣。然而,他的动作却在距离老人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就微妙地停滞了,目光询问地看向怜怜——递?还是不递?怎么递?镜头的角度如何把握?
突如其来的喧嚣、刺目的强光和陌生人的骤然迫近,如同一把灼热的利刃,狠狠刺中了老人沉寂混沌的世界!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污垢、沟壑深陷的脸庞上,那双原本茫然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爆发出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巨大惊恐!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星被强风瞬间点燃。他喉咙深处爆发出嘶哑不成调的“嗬——嗬嗬!”声,如同气管被砂纸摩擦。
佝偻的身体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迅猛,剧烈地颤抖着,手脚并用地拼命往后缩,试图将自己更深地挤进垃圾堆的缝隙里,恨不得原地消失。那只攥着霉馒头的黑手因为恐惧而痉挛着,但更惊人的是,他那双按着腹部铁盒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几乎要将那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揉进自己枯瘦的肋骨中去!比起饥饿,更强烈的本能是守护——守护那唯一剩下的、与他腐烂的躯壳紧紧相连的秘密。
他的全部世界,此刻浓缩成了胸前这块冰冷的锈铁。外界的“慈善”与温暖,在他破碎的感知里,只意味着无法理解的入侵与无法承受的掠夺。
“怜怜”脸上那层精心涂抹上去的悲悯,如同廉价的糖霜在高温下,肉眼可见地凝固、僵直了一瞬。
眼底深处,那属于“任务进度受阻”的烦躁和冰冷的不耐烦,如同水面下的毒鱼,飞快地一闪而逝,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除了那瞬间收紧的、涂着晶亮唇釉的嘴角。
她深吸一口气,那吸入的空气仿佛都带着垃圾场微妙的腐败分子。但她训练有素的职业素养立刻接管了一切。她脸上僵硬的线条迅速软化重组,重新挂上那副被无数直播美颜滤镜验证过的最优角度“天使”表情,只是这次,甜腻的声线里如同揉进了一根细微却坚韧无比的钢丝,带上了一丝刻意放慢、强调安抚却又暗含命令与诱导的强硬:
“老~伯~!别怕嘛!我们怎么会是坏人呢?”
她拖着长长的调子,身体微微前倾,却谨慎地保持着与垃圾堆半米的“安全”距离,同时用眼神精准地指挥着摄像机推进,镜头如猎犬的鼻子,贪婪地捕捉老人惊恐的每一个毛孔。
“你看你看,”她动作优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将手中那盒油腻的鸡汤便当又往前递了寸许。
盖子故意没完全盖紧,乳白色的油脂凝结在汤汁表面,随着她的晃动荡起微澜,一股混杂着工业调味料的浓香霸道地钻进这片以腐败和尘埃为主基调的空气。
“热乎乎的鸡汤!多香呀!你那个脏馒头怎么能比?多不卫生呀!”
她目光如钉子,牢牢钉在老人捂在胸腹之间的那双污黑枯手和那件破烂袖口上,目标明确。
“来,听话,把这个…这个脏盒子给姐姐我看看嘛?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呀?告诉姐姐好不好?别担心!姐姐保证!我们就是帮你看看!绝对不会要你的东西!”
她甚至伸出另一只没拿盒饭的手,做出一副准备轻拍胸脯保证的模样,指尖上点缀的人造钻石在手机屏幕强光的反射下,刺得人眼生疼。
她身后那个扛着摄像机像人形支架的壮汉没有表情,但跟在“怜怜”侧后方提着名牌包装袋的年轻男助理却立刻心领神会。
他脸上堆起一种混杂着轻浮和哄骗的笑意,上前一步,蹲下点身子(但还是嫌脏地用手在鼻尖前扇了扇风),嗓子眼里滚着一股油滑的热络劲儿。
“对对对,老伯,就拿出来给我们瞧一眼嘛!满足一下好奇心!又不会少块肉!怜姐可是大善人!”
他的语气像是在哄骗一个拿着新奇玩具的顽童,眼神却瞟着不断刷新评论和礼物数值的手机屏幕。
桥洞的阴影里,老人的反应如同被无形巨锤再次重击。他只是更猛烈地、带着一种失控般的力量摇晃着他那灰白结块的脑袋,干枯杂乱的头发像杂草般狂舞。口中因极度惊恐而完全失控的口涎,无法抑制地顺着歪斜的嘴角蜿蜒流下,混着脸上的污垢,在他那件早已辨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襟上洇开深色的、令人作呕的湿痕。那双被强光直射而瞳孔微微放大的眼睛,里面盛满的已经不是单纯的惊恐,而是近乎疯狂的战栗和绝望。
他死死地、无法挪开分毫地盯着那两个不停晃动、带着施舍和压迫意味的东西——那散发着虚假温暖油香的餐盒和那件崭新得刺眼、如同枷锁般规整的毛衣——仿佛那不是食物与衣物,而是两条随时会噬人的毒蛇。
他整个身体已经缩到极限,紧紧贴着冰凉湿滑的水泥墙壁和身后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袋,每一根凸起于破衣料下的、嶙峋尖锐的骨头,都在无声地呐喊着他的抗拒和脆弱。
“唉……”
“怜怜”仿佛受到莫大的挫折,对着镜头重重地、捏着嗓子叹息了一声,那声音娇嗲得能把钢铁软化,瞬间切换成满腹委屈和坚韧的完美表情包。
“家人们都看到了吧?现实就是这样残酷!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家啊,防备心真的太重太重了!让人心疼又心酸……不过!”
她声调陡然一转,扬起一个带着信念光芒的微笑,握紧小拳头。
“咱们‘怜怜’和咱们最暖最有爱的怜家军,是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条生命垂危的孤舟的!一次温暖触碰不够,那就十次!一百次!咱们主打的就是一个真诚陪伴,用爱融化坚冰!来,”
她目光重新落回老人身上,眼底的算计深藏,“先让老人家吃点热乎东西,暖暖这冰凉的身体和心。”
她没有再提盒子,将餐盒硬塞到了老人捂着铁盒的手肘旁边。林森惊得像触电般猛地将胳膊从盒子上抽开。这个动作极快地暴露出盒子的顶部,沾满污垢油腻表面下,似乎有什么棱角分明的坚硬凸起被那破绳勒着。
“怜怜”盯着那盒子,眼神更加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