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下游的寒气砭人肌骨,河面浮冰碰撞的“咔嚓”声愈发密集刺耳,如同无数细碎的牙齿在啃噬寂静。
河滩彻底被厚厚的冻雪吞没,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深深凹陷的脚印很快又被呼啸的寒风抹平。
空气仿佛凝固的冰刃,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腑,带出的长长白气瞬间便被冻结成细小的冰晶。
楚玄风拄着那根临时充作拐杖、尖端沾着诡异蓝黑色凝固物的兽骨断刺,在乱石嶙峋的冻雪滩上跋涉。
左腿的旧伤在刺骨严寒与长途跋涉的双重折磨下,如同被无数冰针反复穿刺,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隐痛。
前方,刀疤脸留下的杂乱印记早已无踪,但空气中那缕混杂着劣质烟火、汗臭、腐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铁锈般的血腥气息,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冰冷地指引着方向——黑石营地。
翻过一道覆满坚冰的低矮山梁,景象骤然切换。
一片倚靠着巨大黑色岩壁的背风洼地里,数十座形态扭曲、摇摇欲坠的棚屋如同溃烂的疮疤,杂乱地匍匐着。
巨大的、带着原始腥臊的兽皮紧绷在歪斜的木架上;厚重的黑色冻土块勉强堆砌成矮墙,缝隙里塞着肮脏的破布和枯草;更有甚者,用某种不知名巨兽粗大的、泛着惨白骨色的肋骨作为主梁,支撑起摇摇欲坠的顶棚。
棚屋之间狭窄的“通道”污水横流,冻结成凹凸不平的黑色冰面,其上冻结着令人作呕的秽物垃圾。几缕带着浓重焦糊味的稀薄黑烟,顽强地从棚屋的缝隙里钻出,旋即被凛冽如刀的寒风吹散、撕碎。
这里没有象征秩序的围墙,没有象征力量的守卫,只有赤裸裸的、在永恒冻土边缘挣扎求生的混乱与破败。
这里是散修、逃犯、宗门弃徒、以及像楚玄风这样无根浮萍般底层修士的临时巢穴——黑石营地。
入口处,几个裹着厚厚、油腻兽皮的汉子,如同秃鹫般蹲踞或倚靠在冰冷的岩石上。他们的眼神浑浊而阴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评估,以及一丝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恶意。
楚玄风褴褛染血的外衣、明显不利索的左腿、特别是手中那根充当拐杖、沾着可疑蓝黑凝固物的狰狞骨刺,瞬间吸引了这些贪婪而冷漠的目光。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
楚玄风的心脏瞬间缩紧。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强行压下左腿钻心的疼痛,脊背努力挺直了几分,脸上却维持着一片经历剧变后的疲惫与麻木,眼帘低垂,避开那些刀锋般的视线。
他模仿着之前看到的一个蹒跚老者,低着头,拖着伤腿,紧贴着黑色岩壁投下的浓重阴影,小心翼翼地挪进了这片混乱的旋涡。
营地的内部比入口更加不堪。各种声音——嘶哑的叫卖、激烈的争吵、痛苦的呻吟、醉醺醺的狂笑、女人压抑的啜泣——如同无数只聒噪的寒鸦,混杂成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洪流,冲击着耳膜。
空气中弥漫的劣质酒气、浓重的汗臭、铁锈般的血腥味、苦涩的草药味以及冻土深处散发的阴冷霉味,几种气息交织、发酵,形成一种粘稠得令人窒息、直冲脑门的独特恶臭。
狭窄泥泞的通道两旁,是更加简陋的“摊位”。
几张破败肮脏的兽皮铺在冰冷的雪地上,上面随意堆放着令人失望的“货物”:色泽黯淡、灵气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矿石;干瘪枯萎、品相极差的草药;锈迹斑斑、豁口遍布、甚至卷刃的破旧刀剑;几块冻得硬邦邦、散发着可疑腥臊味的不知名妖兽肉块……摊主们大多眼神空洞麻木或闪烁着凶戾的光芒,对过往的行人视若无睹,只有在有人短暂驻足时,才会抬起眼皮,射出如同饿狼盯上腐肉般的贪婪光芒。
楚玄风屏住呼吸,如同融入阴影的游魂,在这片混乱的泥沼中艰难穿行。他急需一个能暂时容身的角落,一个可以观察、理解这片丛林法则的窗口。
但更重要的是——恢复伤势,获得力量!怀中的三株冰魄草是他唯一的资本,然而“怀璧其罪”的道理如同悬顶之剑,在获得自保之力前,绝不能显露半分。
就在他经过一处相对开阔、似乎是营地中心的小空地时,一阵激烈的打斗和咒骂声猛地撕开了嘈杂的背景音。
空地中央,两个裹着破烂皮袄的身影正凶狠地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身材矮壮,脸上那道新鲜的、皮肉翻卷还在渗血的爪痕分外刺眼——正是之前在河滩勒索他冰魄草的刀疤脸!
此刻,他正将一个身材干瘦、獐头鼠目、眼神闪烁如鼠的修士死死掐着脖子按在冰冷的泥雪地上。
“黑鼠!你他妈找死!敢偷老子的灵石!”刀疤脸双目赤红如血,额头青筋蚯蚓般暴凸,掐着干瘦修士脖子的手如同烧红的铁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咳咳…刘…刘疤子…你…你血口喷人!”被称作黑鼠的干瘦修士脸已憋成酱紫色,双手徒劳地抠抓着刀疤脸粗壮的手腕,双腿在冻土上无力地蹬踹。“谁…谁他妈看见我偷了…那…那是老子自己赚的!”
“放你娘的臭狗屁!老子刚用冰魄草换的半块下品灵石,揣怀里还没捂热乎!一转眼就没了!除了你这专掏人兜的贼耗子,还能有谁?!”刀疤脸怒吼震耳,另一只紧握的拳头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眼看就要朝着黑鼠的面门狠狠砸落!
周围迅速围拢了一圈看客,大多抱着胳膊,脸上挂着麻木的冷笑或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有上前劝阻的意思。在这片冻土边缘的混乱之地,弱肉强食,自相残杀如同呼吸般自然。
“冰魄草?半块灵石?”黑鼠眼中慌乱一闪而过,旋即被更深的怨毒和一丝疯狂取代,“刘疤子…你…你欺人太甚…那冰魄草…分明是你从那个瘸子手里…咳咳…抢来的…”
“抢?老子凭本事拿的!少他娘的废话!把灵石吐出来!不然老子现在就捏碎你这耗子头!”刀疤脸高举的拳头再无犹豫,裹挟着凶悍的气劲悍然砸下!
千钧一发之际,那看似濒死的黑鼠眼中凶光爆射!被掐住脖子的手仿佛彻底脱力般垂下,却在袖口的掩护下极其隐蔽地一翻、一弹!
一点微弱的、几乎融入空气的灰绿色粉尘,如同被赋予生命的毒虫,瞬间激射而出,精准地粘附在刀疤脸掐着他脖子的手背上!
“呃啊——!”刀疤脸身体猛地剧震!高举的拳头瞬间僵在半空,赤红的双瞳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掐着黑鼠脖子的手如同被滚油泼中般猛地松开,整个人踉跄着向后急退两步,脸上血色尽褪!
“你…你…”刀疤脸惊恐万状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那点灰绿色的粉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入皮肤,所过之处,皮肤瞬间变得漆黑、干瘪、皲裂,如同被烈火烧灼后又急速冻僵的朽木!一股阴冷刺骨的麻痹感如同毒蛇,顺着手臂的经脉飞速向上蔓延!
“蚀…蚀骨散?!”刀疤脸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凄厉嘶嚎,声音因剧毒侵蚀而扭曲变形!
“嘿嘿…刘疤子…下辈子投胎…眼睛可得放亮点儿…”黑鼠趁机从地上狼狈地滚开,揉着被掐得发紫、几乎变形的脖子,脸上露出残忍而扭曲的狞笑,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动作快如鬼魅,趁着刀疤脸被剧毒侵蚀、肢体麻痹僵硬的瞬间,猛地猱身扑上,袖中寒光乍现!
噗嗤!
一柄淬着幽蓝光泽、显然喂了剧毒的锋利短匕,带着刺骨的杀意,精准而狠辣地捅穿了刀疤脸毫无防备的心窝!
“嗬……”刀疤脸的身体触电般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眼中的怨毒与惊恐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凝固。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涌出的却只有大股混合着内脏碎块的乌黑粘稠血液。
噗通!
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朽木,轰然砸落在冰冷的泥雪中,溅起一片污浊的雪沫。心口插着的短匕,幽蓝的匕身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折射出诡异的光芒。
黑鼠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脸上交织着残忍的快意和后怕。他警惕如惊弓之鸟,目光如电般扫过周围冷漠的看客,随即飞快地蹲下身,在刀疤脸尚有余温的尸体上粗暴地摸索。
很快,一个沾满暗红血迹和冰渣、鼓鼓囊囊的灰色储物袋,以及那三株依旧散发着纯净寒气的冰魄草,被他从尸体的怀里掏了出来!
黑鼠眼中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喷薄而出,他看也没看脚下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迫不及待地将储物袋和冰魄草塞进自己怀里最贴身的位置,转身就想挤开人群,逃离这片血腥之地。
然而,他刚迈出充满希望的第二步——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锥刺入朽木的闷响。
黑鼠前冲的身体骤然僵直!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凝固在自己胸口——一截闪烁着微弱冰蓝色灵光、尖端染着猩红热血的锋利冰锥,正从自己前胸透体而出!
冰锥是从他背后无声射入的,角度刁钻,力道精准,毫无悬念地贯穿了心脏!
“嗬…嗬嗬…”黑鼠喉咙里发出破败风箱般的嗬嗬声,眼中的贪婪和得意瞬间被无边的惊愕与死亡的灰白彻底吞噬。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扭动脖颈,只来得及瞥见人群边缘,一个穿着灰白色皮袍、面容完全隐藏在宽大兜帽阴影下的模糊身影,如同融入雪地的幽灵,一闪而逝。
噗通!
黑鼠的尸体沉重地砸落在刀疤脸的尸体旁边,温热的鲜血迅速在冰冷的雪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又在凛冽的寒气中急速冻结,如同两朵并蒂绽放的、丑陋的死亡之花。
兔起鹘落,电光火石之间,两条鲜活的生命,如同被随意碾死的蝼蚁,彻底寂灭。
周围的看客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毫无波澜的议论,如同看完了一场乏善可陈的街头杂耍。有人摇头撇嘴,有人眼中精光闪烁,贪婪地盯着地上那两具尚有余温的“宝藏”,似乎在飞快地计算着摸尸的风险与可能的收益。
但很快,人群便如同退潮般散开,留下两具迅速变得冰冷的尸体横陈在空地中央的污雪泥泞里,像两堆碍眼却又无人愿意费心清理的垃圾。
自始至终,无人言语,无人问询,更无人去管那从黑鼠怀中跌落、滚在血泊边沾满污秽的半块下品灵石,以及那三株被践踏、染血的冰魄草。
楚玄风紧贴在人群边缘一处棚屋的冰冷阴影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眼前的血腥屠戮与冷酷漠然,比冰窟最深处的酷寒更让他感到一种刺穿灵魂的冰冷与绝望。
这就是散修的世界?这就是冻土的法则?为半块灵石,为几株草,前一刻还在撕咬争斗,下一刻便双双化作亡魂,如同路边的弃履,无人问津。
就在这心神剧震、胃里翻江倒海之际,紧贴着他胸膛皮肤的那面神秘古镜,骤然传来一阵冰冷刺骨的悸动!仿佛一块万年玄冰直接烙印在心脏上!
镜面幽光无声流转,一行新的、带着猩红如血边框的任务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猛地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任务发布:收取遗物·染血储物袋】
【目标:获取死者“黑鼠”怀中的灰色储物袋。】
【时限:今夜子时前。】
【任务奖励:解析储物袋内物品信息。】
【失败惩罚:左腿经脉萎缩,彻底废瘸(永久性损伤)。】
收取遗物?染血储物袋?
楚玄风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死死锁定在黑鼠尸体胸前兽皮袍下那个微微鼓起的位置!刚刚,黑鼠杀死刀疤脸后,第一个抢到手的战利品,就是那个灰色的储物袋!里面装着刀疤脸用他的冰魄草换来的半块灵石,或许还有这个营地老鼠的其他“积蓄”!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直冲天灵盖。这面诡异的镜子……正在将他推向那条刚刚被滚烫鲜血浸透、还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道路!去摸尸!去从一具尚有余温的、刚刚被谋杀的尸体上抢夺东西!
他看着空地中央那两具姿态扭曲、血迹正在凝固的尸体,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强烈的恶心感几乎冲破喉咙。
他来自一个拥有秩序与道德底线的世界,对死亡和尸体有着本能的敬畏与排斥。亲手去翻动一具刚刚被杀、可能还带着体温的尸体……这个念头本身就让他的灵魂感到一种亵渎般的战栗。
然而,那冰冷的任务惩罚——“左腿经脉萎缩,彻底废瘸(永久性损伤)”——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抵在了他最脆弱的命门上。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条虽然靠着坚韧意志勉强愈合、但依旧脆弱不堪、无时无刻不在传来隐痛与刺骨寒意的左腿上。
这条腿,是他在这片残酷冻土上挣扎求存、寻找归途的最后依仗!如果彻底废掉……他不敢去想那意味着什么。
是成为下一具躺在雪地里无人问津的尸体?还是沦为比营地边缘那些苟延残喘的乞丐更不如的存在?
冰冷的现实如同沉重的冻土块,一层层、毫不留情地碾压着他心中那点残存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温暖与犹豫。
是守着那点注定被碾碎、被嘲笑的“文明”道德,然后无声无息地化作这冰原上的一具枯骨?还是像黑鼠和刀疤脸一样,为了抓住哪怕一丝活下去的机会,变得和他们一样不择手段?
他攥紧了手中那根冰冷、粗糙、带着原始杀戮气息的骨刺拐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眼神在空地中央那两堆冰冷的“资源”和营地深处那些如同鬼魅般晃动的、漠然的散修身影之间反复撕扯、挣扎。
最终,他缓缓抬起了头。眼中那一丝属于“楚玄风”的挣扎、痛苦和属于过往世界的迷茫,如同被这极寒冻土彻底冰封、碾碎,被一种更深沉、更坚硬、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冷酷与决绝所取代。
那是一种为了生存而被迫蜕变的原始本能。
他拖着那条沉重的伤腿,悄无声息地向后滑退,更深地融入身后棚屋投下的、如同浓墨般的黑暗阴影里。
身体微微前倾,如同潜伏在暗夜中、屏息凝神的猎手,那双在阴影中闪烁着幽光的眸子,死死锁定了空地中央那两具冰冷的尸体,更准确地锁定着黑鼠胸前那微微的隆起。
他在等待。
等待吞噬一切的、属于黑石营地的黑夜彻底降临。
等待成为这片冻土所需的“猎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