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很快被此起彼伏、沉沉的呼吸声填满。彭腾化(化哥)的鼾声渐渐找到了节奏,低沉而厚重,像远处工地传来的打桩声;彭梦亮(亮子)蜷缩成一团,安静得如同睡熟的猫崽,呼吸清浅得几乎融进空气里;背对着我的彭总戈(戈佬),姿势凝固,纹丝不动,仿佛午睡前那声撕裂空气的惊悚警告,不过是夏日午后的一个荒诞幻觉。
在这片被慵懒、沉重和夏日午后特有的粘稠睡意包裹的空间里,我的眼皮也终于不堪重负,一点点沉落下去。
意识,如同沉入一汪温热的、琥珀色的蜜糖,开始轻盈地剥离冰冷的铁床架,剥离口袋里那两张仿佛烙铁般滚烫的纸币,剥离宿舍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尘埃的沉闷空气……我向着更深邃的时空坠落。
小学。褪了色却又无比鲜活的场景在眼前徐徐铺展。一张张稚嫩的脸孔带着久违的暖意浮现:魏泽伟狡黠上扬的嘴角,刘耀辉咋咋呼呼的大嗓门,张海涛宽厚质朴的笑容……最后,我的目光定格在身侧——吴丽莹正歪着头,对我微笑。那笑容干净又明媚,宛如初夏清晨穿透薄雾的阳光。她脚上那双我记忆深刻的粉色小皮鞋,鞋尖俏皮地翘着,洁白的蕾丝袜子在纤细的脚踝处精巧地束出花纹,赋予活泼的小皮鞋一丝恬静的优雅。身上是干净的浅蓝色连衣裙,外面松松垮垮地套着印有校徽的鹅黄色外套,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细细的手腕。她的小嘴一张一合,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钻进我的耳蜗:
“小龙…小龙…”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呼唤都比上一次更加真切,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魔力。
我能捕捉到她每一个音节细微的起伏,伴随着窗外树叶被热风刮出的沙沙声,还有教室里独有的、属于那个年纪的背景音:铅笔盒碰撞的轻响、窃窃私语、压抑不住的轻笑。起初视野像蒙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但渐渐地,水汽散去,一切清晰得惊人,连她微微眨动时长睫毛投下的扇形阴影都根根分明。
我想回应她,喉咙却被无形的棉花死死堵住。不,更像一个漂浮在半空的幽灵旁观者,眼睁睁看着童年的“我”,却无法干涉分毫。
视野突然拔高了一截——是“我”坐直了身体。接着,两条细胳膊向上用力伸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带着鼻音的“嗯~~~”长吟——这是在伸懒腰。舒服了之后,“我”才转过头,睡眼惺忪地看向眼前精致得如同橱窗里洋娃娃的女孩,用那种独属于孩童、带着浓重睡意的稚嫩嗓音问道:“怎么了嘛?”
丽莹小脸倏地一绷,表情异常严肃,几乎有些凝重:“等下就要搬教室了!你刚刚睡觉的时候老师过来通知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刚被吵醒的“我”只觉得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来,懒洋洋地拖着长音“哦——”了一声,整个上半身又像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瘫回课桌,把脸深深埋进胳膊弯里,一副“就算世界末日也别来烦我”的架势。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小丽莹小巧的鼻翼急促地翕动着,气鼓鼓地用小手“啪啪啪”地拍打着“我”露在外面的胳膊,力道不大,与其说是打,更像是被气急了的嗔怪,嘴里小声又急促地碎碎念:“大懒虫!大懒虫!张晓龙是大懒虫!”趴在桌子上的“我”毫不在意,甚至觉得那拍打像按摩,惬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重新合上了眼睛。
(此刻悬在半空的我,看着梦中那个欠揍至极的小屁孩,简直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冲进去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座位上拎起来!)
很快,清脆得如同银铃摇响的上课铃声,叮叮咚咚地响彻了整个教学楼。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丽莹一见,立刻像只受惊的小鹿,迅速伸手,精准地揪住“我”的耳朵尖,硬生生把那颗懒散的头颅从课桌上提溜了起来。视野再次变得朦胧晃动,讲台上老师的身影像隔着水波晃动。
老师拍了拍手,用那种哄幼儿园小朋友般的、刻意放软放慢的语调说道:“好啦~小朋友们~拿上自己的书本和书包,我们准备换新班级喽~记住哦,换完班级,大家可就是五年级的——大——学——生——了!以后要更认真听课,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贪玩啦~”
教室里顿时像炸开了锅,一片嘻嘻哈哈的喧闹。身边的小伙伴们开始兴奋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梦中的“我”在丽莹紧迫盯人的灼灼目光催促下,也开始慢吞吞、胡乱地把课本、练习本、文具盒、还有几颗玻璃弹珠和几张花花绿绿的卡片之类的小玩意儿,一股脑地扒拉进敞开的书包大嘴里,拉链只拉了一半就卡住了,露出里面混乱的一角。
然后,“我”的手就被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坚定地牵住了。那股熟悉又安心的暖流瞬间从掌心蔓延开。小小的“我”背着重得坠肩的、塞得鼓鼓囊囊乱七八糟的书包,被她牵着,像只被牵引的小船,跟着老师的大队伍挪出教室,鱼贯穿过光线稍暗的走廊,向着五年级教室的方向进发。
旁边的捣蛋鬼男生们立刻像发现了新大陆,拖着长腔怪叫起来:“张——晓——龙——羞羞羞!不要脸!这么大了还要小姑娘牵手手哟~~~”
丽莹白皙的脸蛋“唰”地飞起两朵红云,瞬间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猫,对着那几个起哄的男生挥舞着小拳头示威:“闭嘴!胡说什么!”
被威胁的男生们非但不怕,反而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灵活地躲闪着丽莹毫无杀伤力的“攻击”,一边继续起哄拱火:“哈哈哈!暴力女吴丽莹要打人喽!快跑啊!”嬉笑着躲闪到了队伍后面。
被牵着的“我”则回过头,对着那群讨厌鬼,咧开嘴,伸出舌头,做了一个极其夸张、丑丑的大鬼脸,嘴里含糊不清地“略略略——”。
这时,魏泽伟笑嘻嘻地凑了上来,很哥们儿地替我提了提那快要滑落到胳膊肘的书包带子:“别理那群傻子!跟哥几个走起!”刘耀辉和张海涛也挤了过来,一左一右亲热地搂住我的脖子,三个人瞬间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挤作一团往前走,把丽莹暂时挤到了旁边。丽莹看着我们勾肩搭背的背影,小嘴又微微撅了一下,带着点被排挤的小委屈,但还是抿着嘴,快步跟了上来。
五年级教室很快就到了门口。老师站在讲台上,大手一挥:“好啦,大家自己找喜欢的位置坐吧!动作快一点!”
魏泽伟、刘耀辉、张海涛三个像泥鳅一样,“哧溜”钻进了教室后排靠窗的黄金位置,拼命对我挤眉弄眼打手势,示意我快点过去加入他们的“据点”。
然而,一只小手异常坚定且迅速地拉住了我的胳膊。是丽莹。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拽向了第一排!就在讲台正前方!那个老师眼皮子底下的位置!硬是把我按在了其中一个座位上。
“坐这里!”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眼神里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在泽伟他们“叛徒!”“重色轻友!”的夸张嘘声和偷笑中(他们自己显然也乐见其成),我只好认命地坐在了这“众目睽睽”的第一排。丽莹二话不说,动作麻利地把我背上那个快要被撑爆的书包取了下来,“哗啦”一声放在课桌上,拉开了那根本没拉紧的拉链。
然后,她像一个经验丰富、一丝不苟的专业小管家,开始一件件往外掏我那堆混乱的“家当”。
课本、作业本、练习册……她在桌面上把它们一本本摊开,小手仔细地、一点点抹平那些卷翘的边角,然后按照科目、大小、厚薄的顺序,一本接一本,整整齐齐地摞好,再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地放进课桌抽屉靠近边缘的位置。最后,它们被排列成一条近乎完美的、边缘严丝合缝对齐的直线!精确得仿佛用游标卡尺丈量过。
接着是我的文具盒——打开的瞬间简直是灾难现场:蜡笔头断得参差不齐,铅笔秃得如同啃过,橡皮屑像雪花般散落其间。丽莹眉头都没皱一下,拿出她那个小巧精致的转笔刀,捻起一根铅笔,“沙沙沙”地转动起来。木屑打着旋儿簌簌落下,笔尖渐渐变得又细又尖,闪着微光。她一丝不苟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我文具盒里所有能削的铅笔和蜡笔都焕然一新,笔尖锐利如锥。然后,她再把它们按从长到短的顺序,重新稳稳地插回笔盒的卡槽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小脸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弧度。然后才开始整理她自己那个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整个过程简单迅速得不像话,因为她自己的东西本就井然有序,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几下就各归其位。
班主任老师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踱步到我们这桌时,眼睛倏地一亮,指着丽莹帮我整理得如同教科书展示架般整齐的桌面和抽屉,声音愉快地拔高,清晰地表扬道:“大家快看看吴丽莹和张晓龙同学!这桌面和抽屉整理得多整齐!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这才是我们五年级的大学生该有的样子嘛!大家都要学习!”
梦境里的阳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浸染了更浓的金色暖意,老师的赞许声,丽莹微微扬起下巴时那点小小的得意,后排泽伟他们一边偷笑一边对我偷偷竖起的大拇指和挤眉弄眼的鬼脸……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
然而,这幅温馨得如同老照片的暖色调画面,骤然间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撕裂!
“叮铃铃铃铃——!!”
一串清脆悦耳却又异常刺耳、冰冷无情的电子闹铃声,如同裹挟着碎冰的汹涌潮水,瞬间冲垮了梦境构筑的虚幻堤坝!
现实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千钧之势猛地撞了回来!
我“唰”地一下弹坐起身,心脏还在胸腔里柔软而眷恋地搏动着,为那逝去的暖梦而微微悸动,嘴角似乎还残留着睡梦中未曾收敛的傻笑弧度,甚至无意识地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流下的一缕冰凉口水。
“唔……吵死了……”
旁边传来化哥被强行拽离梦乡的不满咕哝,身下的床板也随之发出吱呀的抗议。
梦境的余温——童年纯净无忧的碎片,丽莹指尖的暖意,冰棍的廉价甜香——还在胸腔里缠绵弥漫。我下意识地咂吧了一下嘴,舌尖仿佛真的尝到了一丝那融化了的、甜腻的冰凉滋味。
但这丝虚幻的甜味,几乎立刻被现实凛冽的气息冲散、冻结。
总戈那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警告声,猛地撕裂记忆窜回脑海,带着冰冷的蛇信般的质感:“……晚上别……千万…别…”
我几乎是本能地、死死地捂紧了裤兜,手指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大腿的颤抖,刚才还沉浸在柔软回忆中的心跳,骤然失控,变得又急又重,咚咚咚地疯狂擂打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必须立刻清醒!逃离这梦醒后的恍惚!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鞋都来不及穿好,趿拉着就冲出宿舍门,冲向楼道尽头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公共盥洗室。冰冷刺骨的自来水龙头被哗地拧开,我掬起一大捧水,狠狠地、近乎粗鲁地拍在脸上、额头上。刺骨的凉意如同针扎,瞬间刺透皮肤,让我激灵灵连打了几个寒颤,睡意和梦境的残影被冲刷得支离破碎。我拼命地用冷水搓着脸,试图洗掉那甜腻的虚幻感,更试图冷却因那两句莫名的话语而不断在心底升腾扩散的恐慌。
抬起头,水珠顺着湿漉漉的刘海、鬓角、下巴滴滴答答砸在斑驳的水池边上。我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毫无血色、眼神里交织着惊疑、迷茫和一丝未褪尽柔软的少年脸庞,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问着镜中那个同样狼狈的自己:戈佬……的话……藏着什么?
有点个奇怪的念头让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后背如同爬过一层冰冷的蚂蚁,冷汗顷刻间浸透了薄薄的T恤。总戈那双在午睡阴影里亮得瘆人、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此刻仿佛正幽幽地穿透镜面,死死地、警告地盯着我。
“不行!”我猛地甩头,水珠四溅,狠狠将这个危险的念头连同脸上的冷水一同甩开。不行!绝对不行!那警告声如同烙印般烫在意识深处。
我强迫自己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试图压下翻腾的心绪。胡乱抹掉脸上的水渍,我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回207宿舍的门前。无论前方是什么,都必须面对了。
吱呀一声推开宿舍门,里面依旧弥漫着未散尽的、带着汗味的睡意。化哥翻了个身,鼾声暂停了片刻,随即又带着更重的鼻音续上了。亮子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态,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玩偶,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戈佬……还是那个背对着门口的凝固姿势,如同嵌入床铺的一块冰冷岩石,仿佛自午睡前那个瞬间起就未曾有过丝毫移动。
我定了定神,先走到亮子床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亮子,亮子,醒醒,该起来了。”
亮子眼皮颤动了几下,茫然地睁开一条缝,空洞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好几秒,焦距才慢慢聚合,然后慢吞吞地坐起来,一言不发地弯腰摸索床下的鞋。
接着是化哥。我提高了点音量:“化哥!醒醒!预备铃都打过了!”
“嗯?……唔……知道了……”化哥含糊地嘟囔着,像一头冬眠被惊扰的熊,极其不情愿地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惺忪的睡眼在床边地上来回扫视,寻找着他失踪的拖鞋。
最后,我走到了戈佬的床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纹丝不动的背影,午睡前他那石破天惊的低语再次在耳边回荡,一股寒气无法抑制地从脊椎尾端窜起。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那件有些发旧、触感微凉的外套肩膀。
“戈佬,起来了。”
我的指尖在落下时,隔着不算厚的衣料,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在触碰的瞬间极其轻微但确实地绷紧了一下,肌肉僵硬得如同冷却的生铁。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几秒停顿。
然后,戈佬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锈机械般的滞涩感,转了过来。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棱角分明,甚至有些阴郁。他的眼睛睁开,没有初醒的惺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蒙着薄雾的浑浊。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读取空气中残留的某些信息。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此刻却异常精准地聚焦在我脸上,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或许是梦境残留的碎片,或许是口袋里那两张纸币不祥的气息。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老旧风箱的叹息。
就在我以为他会继续保持沉默时,那两片薄薄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一个低沉、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挤出喉咙,带着一种古怪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困惑:
“记住我的话”他停顿了一下,浑浊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我,落在我身后某个虚无的点上,声音轻得几乎被化哥的鼾声盖过,却清晰地敲在我的鼓膜上,“她……很恐怖”
这句话来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刚刚因梦境而温热的心湖,激起一片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迷雾。她?伤害?他在说谁?丽莹?!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戈佬的眼神似乎晃动了一下,那非人的专注骤然消散,重新变得浑浊而空洞,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清明只是我的错觉。他不再看我,动作僵硬地坐了起来,开始慢吞吞地穿鞋,仿佛刚才那句足以扰乱心神的话,不过是句微不足道的呓语。
而我,僵在原地,捂紧口袋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她……很恐怖”——戈佬的低语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将他午睡前的警告、口袋里那两张诡异的纸币、以及刚刚那个温暖又带着莫名忧伤的梦境,统统搅在了一起。恐惧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混合了另一种更复杂、更令人不安的情绪——一种对丽莹现状的、被戈佬的话点燃的、强烈而不祥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