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林黛玉,绛珠仙草转世,泪尽而亡。
>
再睁眼,竟回到初入贾府那日。
>
前世被王夫人算计,被宝钗夺爱,被贾母放弃。
>
这一世,我放下诗稿,拿起算盘。
>
暗中经营商铺,结交北静王,与探春结盟。
>
王夫人诬我私相授受时,我当众亮出账册。
>
二太太,您放印子钱的账,可要当众算算
>
元妃省亲夜,我献上惊艳园林。
>
贾母惊问:玉儿何时懂这些
>
我轻笑:外祖母,泪还完了,该讨债了。
---
冷。蚀骨的冷,像数九寒天里最深的冰窖,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把最后一点热气都吸尽了。肺腑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石,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带出撕心裂肺的剧痛,带出喉间一股挥之不去的腥甜。耳畔嗡嗡作响,似有无数蚊蝇在飞,又似隔着千山万水传来一阵阵喧天的锣鼓、刺耳的唢呐,还有模糊不清却透着无尽喜气的笑语人声。那声音,像是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在混沌的意识里。
黛玉——或者说,一缕尚未彻底散尽的、属于林黛玉的孤魂——挣扎着掀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所及,是潇湘馆那熟悉又陌生的帐顶。茜纱帐幔旧了,洗得发白,如同她残破不堪的生命。窗外,天光昏暗,映着院子里几竿稀疏的竹子,投下清冷破碎的影。那喧闹声,正是从荣禧堂的方向传来,穿透重重院落,固执地钻进她这方死寂的天地。是了,今日,是宝二爷娶亲的大喜日子。娶的是那端庄娴淑、人人称道的宝姑娘,薛宝钗。
呵……一股冰冷彻骨的悲怆猛地攫住了她,比身体的病痛更甚百倍。喉头一阵剧烈的腥甜翻涌,噗地一声,一口暗红粘稠的血尽数喷溅在身前早已冰冷、沾着斑斑泪痕的旧帕子上,那上面歪歪斜斜绣着的诗句,瞬间被污血浸透、模糊。
力气随着这口血彻底抽离。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即将熄灭。过往种种,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掠过:初入贾府时外祖母贾母那含着泪的怜惜与拥抱,宝玉待她与众不同的亲昵与痴缠,海棠诗社里挥毫泼墨的才情……可这一切,终究抵不过王夫人那看似慈悲实则刻毒的眼神,抵不过薛姨妈母女滴水不漏的算计,抵不过外祖母在家族利益与亲情之间那无声却沉重的倾斜。是她林黛玉太傻,太痴,将一颗真心尽付,将一生的眼泪流干,只为还那前世的灌溉之恩。可这恩情,这眼泪,换来的又是什么是深宅大院里无声无息的消磨,是情根错付后的万念俱灰!
不甘!浓烈到足以焚尽魂魄的不甘在即将消散的灵识中轰然炸开!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林黛玉,绝不再做那寄人篱下、任人摆布的孤女!绝不再为那无望的情爱耗尽心血!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让那些负我、欺我、算计我的人,一一付出代价!
这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带着焚尽一切的炽热,瞬间吞噬了她残余的意识。
……
……姑娘姑娘醒醒呀,该下车了,老太太还等着呢!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女声,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口音,清晰地钻入耳中。同时,一阵轻微的颠簸感传来。
黛玉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胸膛剧烈地起伏。那彻骨的冰冷和窒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而真实的温热触感——身下是厚实柔软的锦褥,指尖触到的是光滑微凉的绸缎车帘。
她豁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稚气、写满担忧的圆润小脸——雪雁!她贴身的小丫鬟雪雁!此时的雪雁,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梳着双丫髻,眼神清澈,远非后来那个在贾府沉浮中变得沉默畏缩的模样。
再环顾四周。熟悉的雕花车窗,熟悉的青绸车帷,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新漆木和熏香的混合气味。车窗外,人声嘈杂,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嘚嘚声,小贩隐约的叫卖声,构成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
这场景……这场景她刻骨铭心!
这是她六岁那年,父亲林如海送她入京,初到神京,马车正停在宁荣街西头的敕造荣国府大门前!
她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悲剧远未铸成的起点!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前世临死前那滔天的不甘与恨意,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冲垮了重生带来的巨大震惊。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袖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清晰的锐痛让她确信,这不是梦!不是魂归离恨天前的幻影!
姑娘,您怎么了脸色这样白可是路上颠簸得狠了,身子不适雪雁见她神色剧变,眼神锐利得吓人,更加担忧,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黛玉猛地回过神。她强迫自己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深深地、缓慢地吸了几口气。不能慌,不能乱!前世种种,已如前世云烟。如今上天垂怜,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林黛玉,再不是那个只知葬花泣泪、任人揉搓的孤女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那惊涛骇浪般的激烈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而沉静。她抬手,轻轻抚了抚雪雁的发髻,指尖微微发颤,声音却出奇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无事。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罢了。雪雁,扶我下车。
车帘被仆妇恭敬地掀开。冬日的阳光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带着凉意的明亮,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亮了荣国府那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威严蹲踞,门楣上敕造荣国府五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有些眼晕。
前世,她便是带着对父亲的不舍和对这陌生豪门的惶恐,怯生生地踏入此地,从此命运如浮萍。今生……黛玉挺直了纤细却仿佛蕴藏了无穷韧劲的脊背,抬脚踏上那光洁的青石台阶。每一步落下,都异常沉重,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荣禧堂内,温暖如春。熏笼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散发出淡淡的暖香。满堂珠围翠绕,衣香鬓影。
正座上,坐着一位鬓发如银、面容慈祥的老妇人,穿着深青五福捧寿纹的缎袄,正是贾府的老祖宗,史太君贾母。她一见黛玉进来,眼中立刻盈满了泪水,颤巍巍地伸出手:我的心肝肉儿!可算把你盼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前世,这声呼唤曾是她孤苦无依岁月里唯一的暖光。此刻,黛玉心中却像被冰冷的针密密扎过。她依言上前,姿态依旧恭敬温顺,垂首行礼:外孙女黛玉,给外祖母请安。声音清越,听不出半分异样,唯有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棱。
贾母将她搂在怀里,心肝儿肉地叫着,摩挲着她单薄的肩膀,泪落不止。周围的邢夫人、王夫人、李纨、迎春、探春、惜春等女眷,也都陪着落泪,说着怜惜的话。
黛玉的目光,如同最沉静的湖水,悄然滑过众人。在王夫人脸上停留了一瞬。这位二舅母,穿着绛紫色团花锦缎褙子,戴着赤金点翠的凤钗,面容端庄温和,正用一方素净的帕子按着眼角,一派慈悲模样。可就是这双手,前世不动声色地断了她与宝玉的情缘,默许甚至推动了金玉良缘的步步紧逼,最终将她推入深渊!
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冷嘲,掠过黛玉的心头。她很快移开目光,落在王夫人身旁那个穿着半旧不新蜜合色袄子、葱黄绫子棉裙的少女身上——薛宝钗。她肌肤莹润,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温婉敦厚、安分随时的大气。此刻,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眼神真诚而温暖。
前世,她曾真心视宝钗为知己姐姐。可那些看似关怀备语的背后,何尝不是一次次精准的算计她的敦厚,是包裹着刀锋的锦缎;她的安分,是步步为营的筹谋。
林姐姐一路辛苦了。宝钗上前一步,声音温柔悦耳,主动执起黛玉微凉的手,触手温暖细腻,老太太一直念叨你呢,可算是平安到了。往后咱们一处住着,姐妹们一处做伴,再不会孤单了。
她的手很暖,话语也很暖。黛玉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被握住的手腕直窜上来。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只带着恰到好处的、初来乍到的羞怯与疏离,低声道:多谢宝姐姐。
就在这时,一阵清朗急促的笑语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林妹妹来了林妹妹在哪儿呢话音未落,一个身穿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面若中秋之月的少年已旋风般卷了进来,正是贾宝玉。
他直奔黛玉面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纯粹的欢喜,上下打量着,拍手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又急急问道:妹妹可有玉没有
来了。这前世初见的场景,如同命中注定的谶语,再次上演。
前世,她因这句没有而自伤自怜,觉得被这金玉满堂的贾府排斥在外,种下了第一缕挥之不去的自卑与孤介。今生……
黛玉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宝玉那双灿若星辰、此刻只映着她一人身影的眸子。她的声音依旧清泠,却不再有半分自怜自艾的幽怨,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坦然:我没有玉。那玉是稀罕物儿,岂能人人都有
这话一出,堂内瞬间静了一静。连宝玉脸上的笑容都凝滞了片刻,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平静地回答。贾母忙打圆场:你妹妹初来,身子又弱,快别混闹了。玉儿啊,你只当他是疯疯癫癫的,别理他。
王夫人端着茶盏,目光在黛玉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移开,唇角似乎弯起一丝极淡、难以捉摸的弧度。
黛玉微微垂眸,不再言语。心底那最后一丝因前世情愫而起的涟漪,也彻底归于沉寂。宝玉,终究是这府里的凤凰,是所有人的心尖子。他的情,炽热却飘忽,如同指间流沙,她前世抓不住,今生,也不屑再抓。
她需要的,不是这镜花水月的情爱,而是足以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重生的林黛玉,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看似悄无声息,却在贾府这看似平静的富贵深潭之下,激起了只有她自己才能感知的暗流。她依旧是那个才情横溢的林姑娘,依旧会参加诗社,偶尔与姐妹们联句作诗,只是那诗句里,少了几分凄风苦雨的自伤,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与锋芒。
她更多的时间,是安静地待在潇湘馆。不再终日捧着那些令人愁肠百结的诗稿词集,而是让雪雁悄悄从外面书坊买回一些《九章算术》、《货殖列传》,甚至还有几本讲述各地物产、商路、钱粮赋税的杂书。紫鹃起初极为不解,忧心忡忡:姑娘,您身子骨弱,看这些劳什子做什么没得费神。还是该多歇歇,养养精神。
黛玉只是淡淡一笑,指尖拂过书页上冰冷的墨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紫鹃,人活一世,光靠眼泪和诗情,是填不饱肚子,也护不住自己的。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有些东西,得攥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她开始默默观察。观察府里各处的管事、采买,留心他们经手的银钱往来。贾府这艘看似华丽的大船,内里的蛀虫和倾轧,她前世懵懂无知,今生冷眼旁观,处处皆是破绽。王熙凤管着家,看似精明泼辣,雷厉风行,实则也是拆东墙补西墙,为了维持体面,放印子钱、包揽诉讼、克扣月例,桩桩件件都埋着祸根。而王夫人,则稳坐钓鱼台,利用凤姐这把利刃,暗中操控着府里许多见不得光的进项。
机会,在一次偶然中悄然降临。
暮春时节,贾府女眷应北静王府老太妃之邀,前往王府别院赏牡丹。北静王府的牡丹园冠绝京城,姚黄魏紫,争奇斗艳。夫人们陪着老太妃在花厅叙话,姑娘们则被允许在园中自行游赏。
黛玉独自一人,沿着一条清幽的卵石小径,缓缓行至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外几株高大的玉兰开得正好,洁白的花朵在风中摇曳,落英缤纷,如雪片般洒在清澈的池水上。她凭栏而立,望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出神。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那些关于大观园、关于省亲别墅的模糊印象,与眼前王府园林的布局隐隐重叠。如何叠山理水,如何借景生情,如何以有限之地营造无限意境……一些零散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碰撞、重组。
叠山理水,贵在‘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此地引活水成池,岸边堆叠湖石,缀以玉兰,取‘玉堂富贵’之意,又暗合‘临水照花’之趣,心思倒巧。
一个清朗温润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欣赏与点评。
黛玉心中一惊,骤然回身。
只见敞轩入口处,立着一位青年。他身姿挺拔如修竹,穿着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常服,腰间束着玉带,气质温润儒雅,却又隐隐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雍容贵气。最令人心折的是那双眼睛,沉静深邃,仿佛蕴藏着洞察世事的智慧,此刻正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落在黛玉身上。
北静王水溶!
黛玉前世只远远见过这位身份尊贵的王爷几面,从未有过交集。她迅速垂眸,敛衽行礼,姿态恭谨而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民女林黛玉,参见王爷。不知王爷在此,惊扰了王爷清静,实属唐突。
林姑娘不必多礼。水溶的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玉罄,是本王一时兴起,信步至此,扰了姑娘赏景的雅兴才是。他缓步走近,目光掠过黛玉略显苍白却清丽绝伦的侧脸,落在她方才凝视的水面落花上,姑娘方才驻足良久,可是对此处景致,另有高见
他的语气并非居高临下的考校,而是带着一种真诚的探讨意味。黛玉心中微动。这位王爷,似乎与传闻中那些骄奢淫逸的皇室贵胄不同。她略一沉吟,前世关于大观园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她抬起手,纤细的指尖指向池水对岸一处略显空旷的缓坡。
高见不敢当。只是观此池水,澄澈有余,然略显空旷单调。若在对岸缓坡处,依山势叠石为障,石间杂植几竿翠竹,再引一条蜿蜒小径穿行其间。游人隔水相望,竹影婆娑于石上,小径若隐若现,则‘隔岸观竹’之幽趣顿生。待月出东山,竹影石痕倒映水中,与这玉兰落英相映,一动一静,一虚一实,意境或可更深一层。她的声音清越,条理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气度。
水溶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他顺着黛玉所指的方向凝神望去,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由她寥寥数语勾勒出的绝妙画卷。他抚掌轻叹:妙!妙极!‘隔岸观竹’,‘石痕月影’!林姑娘寥寥数语,点石成金!此景若成,当为此园点睛之笔!他看向黛玉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惊叹,姑娘于园林营造一道,竟有如此卓绝的见地!本王自诩也略通此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
data-fanqie-type=pay_tag>
黛玉微微垂首:王爷谬赞了。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浅见,当不得真。她心中却是一凛。方才一时忘情,竟将前世记忆中大观园的某些精妙构思脱口而出,实在有些冒险。
水溶却兴致盎然,又指着园中几处景致,与黛玉探讨起来。黛玉收敛心神,谨慎应对,只在不经意间,引着话题向更广阔的方向滑去,从江南园林的婉约,谈到北地宫苑的恢弘,言语间偶尔提及江南织造、漕运盐务,看似无心,却每每点到关键。她前世虽不通俗务,但父亲林如海身为探花,又任过巡盐御史,家中往来皆是饱学之士,谈论国事民生亦是常事。那些曾被她忽略的只言片语,如今在她刻意的回忆和梳理下,竟也显露出不同寻常的洞察力。
水溶越听越是心惊。眼前这纤弱少女,言谈间展现出的格局与见识,竟远超许多朝堂上的须眉男子!她不仅懂风月,更通世事!这份敏锐与才情,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拥有。他看向黛玉的眼神,由最初的惊艳欣赏,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重视与探究。
林姑娘见识之广博,见解之深刻,实在令本王……叹为观止。水溶由衷赞叹,目光深深,不知姑娘对如今江南丝茶商路因水患阻滞,有何看法这已不是园林闲谈,而是切切实实的经世之问了。
黛玉心念电转。机会!一个将触角伸出贾府深宅的机会!她稳住心神,迎上水溶探寻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冷静:民女斗胆妄言。水患为天灾,商路受阻乃必然。然商贾逐利,如流水不避山石。官道不畅,必有私道暗通。堵不如疏。若朝廷能趁此灾后重建之机,遴选沿河州县得力干员,专司疏浚河道、修复码头驿馆之责,并特许通行凭证,验货抽税。一则解商贾燃眉之急,货畅其流;二则朝廷可得一笔额外税银,用于赈灾及河工;三则……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亦可借此契机,将那些私运暗渠纳入官管,防患于未然。此乃‘以工代赈’、‘化私为公’之策,虽非治本,或可暂缓困局。
一番话,条分缕析,利弊权衡,竟隐隐指向了朝廷可能的应对之策。水溶听得眼中异彩连连,看着眼前这侃侃而谈、眉宇间隐现睿智锋芒的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她。这哪里还是那个传闻中只会哭哭啼啼、多愁善感的林妹妹
好一个‘以工代赈’、‘化私为公’!水溶拊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林姑娘真乃女中诸葛!此策虽未尽善,却已切中要害,极具可行之思!本王受教了!他沉吟片刻,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巧玲珑、通体碧绿、刻着古朴夔龙纹的玉佩,递向黛玉,此佩虽小,却是本王信物。姑娘日后若有所需,或有所见闻,可凭此佩,遣人至王府寻长史官,自会通传于本王。
这信物的分量,非同小可!黛玉心中剧震。她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看重!她没有推辞,也没有流露出受宠若惊的惶恐,只是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那枚尚带着对方体温的玉佩,触手温润,沉甸甸的如同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机缘。
谢王爷厚赠。她深深一礼,声音平静,唯有微颤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波澜,民女定不负王爷信任。她知道,一条通往贾府高墙之外的路,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路,已在脚下铺开了一角。
回到贾府,黛玉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北静王的信物如同一颗定心丸,也像一把开启新局的钥匙。她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投向那个在心底酝酿已久的计划。
第一步,需要钱,需要完全属于自己、不受贾府掣肘的钱。她瞄准了贾府内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后街那些依附于贾府生存的小铺面。其中有一家小小的、门可罗雀的南货铺子,掌柜姓宋,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因不善经营,又常被府里管事克扣盘剥,早已入不敷出,濒临倒闭。
黛玉没有直接出面。她寻了个机会,在探春来潇湘馆闲坐时,看似无意地提起:三妹妹,我前儿听雪雁说,后街那家‘宋记南货’的掌柜娘子病了,急等钱抓药,铺子怕是要顶出去了。怪可惜的,那宋掌柜的干货,品相倒是极好的。
探春正翻着黛玉案上那本《货殖列传》,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哦林姐姐也留意到了我也正琢磨这事呢。那铺子位置其实不差,就是宋掌柜太木讷,不会来事。若换个会经营的接手,未必不能盘活。她放下书,靠近黛玉,压低声音,姐姐可有什么想法莫非……也想试试这商贾之道探春素来有抱负,不甘于困守闺阁,对黛玉近来的异常举动,早已看在眼里,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黛玉看着她眼中跳动的、与自己相似的火焰,心中一定。她需要一个盟友,一个在贾府内部有身份、有行动力,且同样渴望挣脱束缚的盟友。探春,无疑是最佳人选。
想法是有些,黛玉也不绕弯,指尖蘸了茶水,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合伙。她看着探春骤然亮起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宋记,我们盘下。明面上,你找个可靠的陪房或家生子出面接手,挂名掌柜。暗地里,你三我七,本金我出大头,日常经营决策也由我定。所得利润,按股分派。如何
探春的心怦怦直跳。她虽有心,但闺阁小姐,月例银子有限,更无胆量直接插手买卖。黛玉的方案,既给了她参与的机会和收益,又无需她直接抛头露面担风险。姐姐信我她声音有些发紧。
不信你,何必找你黛玉反问,眼神坦荡而锐利,你我皆知,在这府里,指望着月例银子,指望那点虚无缥缈的体面嫁妆,将来是何光景。有些东西,得攥在自己手里。三妹妹,可敢与我,搏上一搏
探春看着黛玉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决绝,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她猛地握住黛玉的手,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有何不敢!姐姐谋划周密,妹妹愿附骥尾!
两人击掌为盟。很快,在探春寻来的一个老实可靠的家生子张顺出面下,濒临倒闭的宋记南货以极低的价格被盘了下来。黛玉通过雪雁的娘舅,一个常年在南北跑货的可靠行商,暗中将北静王所赠玉佩作为信物,典当了一笔不小的启动资金(她深知此物珍贵,只做短期周转),又通过探春的渠道,悄悄兑成散碎银子,投入铺中。
新铺子更名为绛云阁。黛玉并未急着大张旗鼓。她让张顺依旧卖些寻常南货,却拿出部分资金,命他悄悄去寻访几样东西:江南最新式的轻软透气、印染别致的软烟罗细布;海外泊来的、颜色鲜亮不易褪色的洋红染料;还有几样京城罕见、制作精巧的竹木藤编小玩意儿。
记住,量不必多,但务必新奇,品质上乘。黛玉细细叮嘱张顺,价格可略高,只说是南边来的稀罕物。
同时,她利用自己在诗社和姐妹间的才名,开始不动声色地带货。一次诗社聚会,她穿着用那软烟罗裁制的、颜色如雨后晴空般清透的新衣出现,行走间衣袂飘飘,恍若云霞。众姐妹皆被吸引,纷纷询问何处得来。黛玉只含笑说:是托人从南边捎带的,叫‘软烟罗’,穿着倒还轻便透气。宝钗也赞道:这料子颜色好,式样也新雅,林妹妹穿着更显飘逸了。探春立刻接口:可不是!听说后街新开的那家‘绛云阁’,倒进了些类似的稀罕料子,只是不知可有林姐姐这个好。
无心插柳,却效果显著。很快,绛云阁里那为数不多的软烟罗和几件精巧别致的藤编小摆件,被好奇的贾府丫鬟、婆子甚至几位年轻的主子发现,一抢而空。利润远超寻常货物数倍!
初战告捷的银子,如同汩汩活水,再次流回黛玉手中。她没有挥霍,而是立刻投入下一轮周转,眼光投向更远——京城达官贵人圈子里流行的胭脂水粉、香料玩物。她通过张顺,开始接触一些有门路的小供货商,利用贾府的名头(由探春暗中周旋)和北静王府那条隐秘的线(通过王府长史官引荐了几个可靠的货源),渐渐打通了采购渠道。绛云阁的货品日益丰富新奇,价格虽不便宜,却因品质独特、引领风潮,竟在贾府后街乃至周边区域,悄然打出了名气,成了小有口碑的精品杂货铺,盈利稳步增长。
黛玉的病,似乎也好了许多。她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郁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沉静与隐隐的锋芒。这变化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成了刺。
王夫人坐在自己屋里的炕上,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菩提子佛珠,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刀,听着心腹周瑞家的低声禀报。
……太太,那林姑娘近来的举动,是越发让人看不透了。成日里关在潇湘馆,倒不怎么见她做诗了,可那精气神儿,瞧着竟比从前硬朗不少。还有三姑娘,也常往潇湘馆跑,两人嘀嘀咕咕的,不知商议些什么。更蹊跷的是,周瑞家的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后街那家新起来的‘绛云阁’,奴婢使人打探了,明面儿上是个叫张顺的家生子在管,可那铺子的本钱来路,却有些不明不白。奴婢瞧着,那铺子进的货色,好些竟像是……像是林姑娘和三姑娘屋里摆弄过的新奇玩意儿!
王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一顿,眼神骤然冰冷。绛云阁林黛玉贾探春这两个不安分的丫头凑在一起,还弄起了铺子她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一个庶出的丫头,也妄想翻出浪花来
还有一桩事,周瑞家的觑着王夫人的脸色,添油加醋道,前些日子北静王府赏花,林姑娘在园子里落了单,有人瞧见……瞧见她与北静王爷在临水的敞轩里,说了好一阵子话!那王爷……似乎还赠了什么东西给林姑娘!
什么!王夫人手中的佛珠猛地一紧,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北静王水溶!那可是连贾府都要仰望巴结的人物!林黛玉这个孤女,竟敢背地里攀附王爷私相授受!好大的胆子!这简直是败坏贾府门风!王夫人眼中寒光闪烁,一股怒火夹杂着算计直冲头顶。好,好得很!正愁找不到由头收拾你,你倒自己把把柄送上门来了!
她猛地站起身,佛珠重重拍在炕桌上:去!把琏二奶奶给我叫来!再去请老太太!就说……有要紧事,关乎府里姑娘们的清誉体面!
荣庆堂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下水来。贾母端坐正位,脸色沉郁。王夫人坐在下首,一脸痛心疾首的忧愤。王熙凤站在贾母身侧,一双丹凤眼滴溜溜转着,看看贾母,又看看王夫人,心中飞快盘算。邢夫人、李纨、薛姨妈、宝钗等人都被叫了来,垂手侍立,屏息凝神。黛玉被请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林丫头,贾母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目光锐利地盯着黛玉,你跪下!
黛玉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她依言跪下,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坦然迎向贾母:不知外孙女做错了何事,惹得外祖母如此动怒还请明示。
做错了何事王夫人抢先开口,声音又急又厉,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你还有脸问我问你,前日去北静王府赏花,你为何独自离群在王府花园的敞轩里,你与北静王爷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他又赠了你何物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敢如此不知检点,与外男私相授受!你可知此事若传扬出去,我贾府百年清誉,众姐妹的名声体面,都将毁于一旦!你……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亲,对得起老太太对你的疼爱吗她句句诛心,字字都扣在私相授受、败坏门风的大帽子上。
堂内众人顿时哗然。私相授受对象还是北静王这罪名若是坐实,林黛玉这辈子就彻底毁了!宝钗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随即化为浓浓的担忧,看向黛玉。探春则脸色发白,双手紧紧攥住了帕子,又惊又怒地看着王夫人。
贾母的脸色更加难看,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她盯着黛玉,眼神里既有失望,也有最后一丝难以置信的求证:玉儿……你二舅母所言,可是真的你……你真做出这等糊涂事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沉重的枷锁,瞬间都压在了黛玉纤弱的肩膀上。私相授受,与外男私会,这是足以压死一个闺阁女子的滔天罪名!前世的恐惧和绝望似乎要再次攫住她。
然而,心底那股重生以来便熊熊燃烧的不甘与怒火,瞬间冲垮了那点残存的软弱!她抬起头,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惊惶失措,反而绽开一个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浅笑。那笑容映在她苍白却无比镇定的脸上,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二太太,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碎玉落入冰盘,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堂内,您说玉儿与外男私相授受,不知有何凭证是亲眼所见还是人证物证俱全
王夫人没料到她竟敢如此镇定地反问,一时语塞,随即厉声道:王府自有规矩森严!若无其事,怎会有下人瞧见你二人独处若无授受,王爷又怎会平白赠你物件这难道还不是凭证你休要狡辩!
下人瞧见黛玉轻轻重复,目光扫过周瑞家的那张带着几分得色的脸,唇边的嘲讽更深,是周姐姐瞧见的还是哪个瞧见的敢问当时,周姐姐或那位‘瞧见’的下人,是站在敞轩之内,亲耳听到了玉儿与王爷说了什么还是亲眼看到了王爷‘授’了何物给玉儿
这……周瑞家的被她问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支吾道,奴婢……奴婢当时离得远,只……只远远瞧见姑娘和王爷在轩中说话,后来……后来王爷像是从腰间解下了什么……
哦离得远没听清没看清黛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利,既没听清说了什么,也没看清授了何物,仅凭‘远远瞧见说话’,二太太便一口咬定玉儿‘私相授受’这罪名,未免也定得太轻巧、太儿戏了些吧莫非这贾府定罪,只需捕风捉影,无需真凭实据
你……你强词夺理!王夫人被她噎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若非心中有鬼,你为何不敢将王爷所赠之物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定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见不得人黛玉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讽刺。她缓缓抬起手,从贴身的衣襟内,取出了那枚碧绿的夔龙纹玉佩。玉佩在堂内明亮的烛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上面的王府印记清晰可见。
此乃北静王爷信物。黛玉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王爷感念玉儿于园林营造一道偶有一得,故以此佩相赠,言明玉儿若有所需或有所见闻,可凭此佩寻王府长史官通传。王爷高义,看重的是玉儿微末才学,而非其他。二太太将此等光明磊落之事,污蔑为‘私相授受’、‘见不得人’……她目光如电,直刺王夫人,玉儿倒要问问,在二太太眼中,北静王爷是何等样人是那等轻浮无行、私相授受之辈吗您如此妄自揣测王爷行径,污蔑王爷清誉,又将王爷置于何地又将我贾府与王府的交情置于何地!
这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夫人心上!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想着用私相授受的罪名压死林黛玉,却万万没想到,那信物竟代表了北静王的信任和看重!更没想到林黛玉竟敢如此犀利地将矛头反指回来,扣上了污蔑王爷清誉、破坏两府交情的滔天大罪!这罪名,可比私相授受重了百倍不止!
贾母的脸色也变了。她看着黛玉手中那枚代表着北静王府的信物,再看看王夫人煞白的脸,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一股后怕和怒火涌上心头!这个王氏!糊涂!蠢钝!险些酿成大祸!
王熙凤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看着黛玉那平静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的侧影,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小姑奶奶……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厉害了这反手一击,简直要人命啊!
宝钗看着那玉佩,又看看跪得笔直、气势逼人的黛玉,袖中的手紧紧攥住,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林妹妹,已经彻底脱胎换骨,成了她无法掌控、甚至需要仰望的存在!
就在王夫人被黛玉质问得哑口无言、狼狈不堪,贾母惊怒交加,整个荣庆堂气氛凝滞如冰的当口,黛玉却并未就此罢手。她脸上的悲凉与讽刺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锐利。她微微侧首,目光扫过一旁脸色变幻不定的王熙凤,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二太太关心玉儿‘私相授受’这等捕风捉影之事,拳拳之心,玉儿‘感激不尽’。只是……她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指核心,玉儿近来在府中养病,闲来无事,倒是听说了另一桩事,似乎更关乎我贾府根基体面,甚至……关乎国法纲纪!不知二太太,可有兴趣一听
王夫人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她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林黛玉!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混淆视听!还不……
混淆视听黛玉打断她,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冷笑。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用普通蓝布封皮包裹的册子。那册子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当她将其轻轻放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时,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瞬间吸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玉儿偶然得知,后街有个叫‘利通’的小钱庄,生意颇为‘兴隆’。黛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无比,那钱庄放贷的利钱,高得吓人,九出十三归,逼得多少小门小户卖儿鬻女,家破人亡!更奇的是,这钱庄背后,似乎隐隐有我贾府的影子。有人打着府里的旗号,暗中操持这断子绝孙的印子钱买卖!
印子钱三个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贾母霍然变色,身体前倾,浑浊的老眼中射出骇人的厉光:什么!印子钱!玉儿,你……你说清楚!放印子钱是朝廷明令禁止的重罪!一旦查实,抄家灭门都有可能!贾府再显赫,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王夫人更是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指着黛玉,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血口喷人!污蔑……这是污蔑!
王熙凤的丹凤眼也瞬间瞪圆了,她死死盯着黛玉放在几上的那本蓝皮册子,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管着家,对府里一些暗地里的勾当并非全然不知,王夫人通过她的陪房周瑞、甚至暗示过她凤姐去放印子钱敛财的事,她虽未亲自沾手,却也隐隐知晓一些!难道……难道林黛玉手里拿的……是账册!
黛玉对王夫人的失态置若罔闻,目光平静地看向贾母,又若有深意地扫过脸色煞白的王熙凤:是污蔑,还是确有其事,查一查便知。玉儿手中这本,是那‘利通’钱庄近三个月来的流水细账副本。上面清清楚楚记着:某月某日,收贾府‘王’字头管事周瑞家‘本银’五百两;某月某日,收‘王’字头某管事‘利钱’一百八十两;某月某日,收‘琏二奶奶’名下旺儿媳妇‘红利’二百两……
她每念一句,王夫人的脸就白一分,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当听到周瑞家、王字头、旺儿媳妇这些名字时,王夫人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周瑞是她最得力的陪房!旺儿是凤姐的心腹!这账册……这账册竟如此详细!
王熙凤更是如坠冰窟!旺儿媳妇!这蠢妇!她竟敢背着自己,打着她的名号去拿那断子绝孙的印子钱红利!她猛地看向黛玉,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
够了!贾母猛地一拍桌子,须发皆张,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夫人,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王氏!你……你做的好事!你竟敢……竟敢纵容家奴,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祸及满门的勾当!你……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婆子!还有没有贾府的列祖列宗!
老太太!媳妇冤枉!媳妇不知情啊!定是……定是那起子黑心的奴才背着我……王夫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端庄威严,只剩下彻底的狼狈与惊恐。她拼命想撇清,但账册上那一个个与她关系密切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体无完肤!
贾母根本不信她的哭诉,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喘不上气来。李纨、邢夫人等慌忙上前搀扶、顺气。薛姨妈和宝钗早已惊得面无人色,退到一旁,不敢言语。
黛玉静静地跪在原地,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彻底撕破脸的一幕,看着王夫人那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狼狈模样,心中一片冰凉的平静。前世种种算计,种种欺压,那杯将她一步步推向死亡的毒酒,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偿还。
她微微侧头,目光与惊魂未定、眼神复杂的王熙凤在空中短暂相接。凤姐眼中充满了后怕、恐惧,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狠。黛玉知道,王夫人经此一役,在贾母心中、在府里的威信算是彻底垮了。而凤姐,这个同样精明狠辣、此刻却因账册上旺儿媳妇的名字而被牵连、被吓破了胆的琏二奶奶,她心中那杆秤,该往哪边倾斜,答案不言而喻。
黛玉的目的,已然达到。她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要将这致命的把柄亮出来,贾府内部那早已存在的倾轧与矛盾,自会替她将敌人撕碎。
荣庆堂那场疾风骤雨般的风暴过后,贾府表面的富贵繁华依旧,内里的权力格局却已悄然天翻地覆。
王夫人称病不出,彻底沉寂了下去。曾经风光无限、执掌荣府内务的二太太,如今连房门都少出,贾母对她已是深恶痛绝,若非看在元妃娘娘和宝玉的份上,怕是直接送去家庙清修的心都有了。她的陪房周瑞一家,因直接涉及印子钱,被贾母亲自发话,重责后远远发配到了庄子上,永不许回京。王夫人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再难掀起风浪。
王熙凤则经历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惊吓。旺儿媳妇被凤姐亲自下令捆了,打了个半死,连同那本要命的账册一起,作为背主妄为的铁证上交给了贾母处置,勉强将自己摘了出来。经此一吓,凤姐对黛玉是又恨又怕,更生出了十二万分的忌惮。她是个极其现实的聪明人,深知王夫人这棵大树已倒,而林黛玉……这个看似柔弱、实则手段狠辣、背后还隐隐站着北静王府的孤女,已成了她必须重新审视甚至……需要小心讨好的存在。她再不敢明着克扣潇湘馆的份例,甚至在某些小事上,开始不动声色地向黛玉示好。
贾母对黛玉的态度则变得极其复杂。一方面,是黛玉揭开了印子钱这足以毁灭贾府的脓疮,让她后怕不已;另一方面,黛玉展现出的这份超出掌控的深沉心机和雷霆手段,以及她与北静王府那层神秘的关系,都让贾母这个深谙权术的老封君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疏离。她依旧怜惜黛玉孤苦,但那份怜惜里,多了许多审视和难以言说的隔阂。她开始有意识地让宝钗更多地出现在宝玉身边,那金玉良缘的意图,在贾母心中变得更加清晰和急迫起来。
黛玉对此心知肚明,却毫不在意。外祖母的怜惜宝玉的情分这些前世曾视若生命的东西,如今在她眼中,早已轻如尘埃。她的目标无比明确:积攒足够的力量,彻底掌握自己的命运。
绛云阁在张顺(实则是探春和黛玉)的用心经营下,生意愈发红火。借着北静王府那条隐秘的线,黛玉的触角开始谨慎地伸向更赚钱的领域——胭脂水粉和海外泊来的新奇香料。她利用自己前世对诗词意境和色彩的敏感,亲自参与了几款胭脂和香露的配方调制,颜色别致,香气清雅不俗,一经推出,很快在京城官宦女眷的小圈子里流行起来,利润滚滚而来。这些钱,一部分用于扩大绛云阁的规模,一部分则被黛玉以各种隐秘渠道,兑换成易于携带、价值稳定的金叶子和小额银票,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她安身立命的资本之河。
她与北静王水溶的联系,也并未中断。借着园林营造的话题,通过王府长史官,她将自己前世记忆中关于大观园各处景致的精妙构思、以及一些更宏观的关于城市水系治理、皇家苑囿设计的想法,整理成条理清晰的札记,呈送过去。这些远超时代局限的见解,每每让水溶惊叹不已,更视黛玉为不可多得的奇才。他投桃报李,不仅在一些商业渠道上给予黛玉方便,更在无形中,为她撑起了一把强大的保护伞。贾府中人虽不知具体,但林姑娘颇得北静王爷青眼的传言,已足以让许多宵小之徒望而却步。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暗地的筹谋中飞快流逝。转眼间,一个震动整个贾府乃至京城的大事终于降临——宫里的贤德妃贾元春,蒙圣上隆恩,获准回家省亲!
整个贾府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为了迎接贵妃凤驾,贾府斥巨资修建省亲别墅——大观园。园子的设计督造,成了头等大事。贾珍、贾琏等人忙得脚不沾地,请了山子野等名匠,图纸画了一稿又一稿,却总难令贾政完全满意。贾政是读书人,讲究个天然图画、意境深远,总觉得匠气太重,少了那份浑然天成的雅致。
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被提了出来——北静王水溶在一次与贾政的闲谈中,似是无意地提及:贵府上那位林姑娘,于园林一道,见解独到,常有惊人之语。政老何不听听小辈的意见或可另辟蹊径。
贾政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想起黛玉素日的才情,又想到北静王对其的推崇,心中不由一动。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命人将大观园的几稿设计图送到了潇湘馆。
黛玉看着眼前摊开的图纸,心中百感交集。大观园……前世葬送了她所有青春与幻梦的地方。那些熟悉的景致名称——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稻香村……一一映入眼帘。她闭上眼,前世在园中漫步、欢笑、垂泪的种种情景清晰浮现。
再睁开眼时,眸中只剩一片沉静的清明。她没有改动太多,只是拿起笔,在关键处做了几处看似细微、实则点睛的调整:在原本堆叠得过于繁复的假山旁,勾画几丛姿态自然的翠竹,题注宜设‘听篁’小径;在几处水岸交接处,标注此处叠石宜疏朗,引蔓草垂丝,取‘野渡无人’之趣;又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勾勒一座玲珑敞轩,注明此乃观园全貌之佳处,可名‘览胜阁’。每一处改动,都恰到好处地化匠气为自然,点石成金,赋予原本略显呆板的布局以灵动深远的意境。她甚至在一张单独的笺纸上,写下了对整个园子水系循环、植被搭配、四季景致更迭的统筹构想。
图纸送回贾政处。贾政初看改动不大,尚有些疑虑。待细细揣摩那几处批注和那份统筹构想,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拍案叫绝!这哪里是闺阁女儿的见识分明是胸有丘壑的大家手笔!尤其是那份统筹构想,目光长远,思虑周全,竟比许多积年老匠还要高明!
妙!妙极!贾政忍不住击节赞叹,想不到玉儿竟有如此才具!真乃天助我也!他立刻拍板,命匠人按黛玉修改的图纸和构想施工。
数月之后,气势恢宏、景致如画的大观园终于落成。亭台楼阁,掩映山水;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既有皇家苑囿的富丽大气,又不失江南园林的婉约风流。贾政陪着贾母等女眷入园游览,众人无不啧啧称奇,赞叹这园子修得如同天上人间。
元妃省亲的吉日终于到了。那一夜,荣国府张灯结彩,亮如白昼。笙箫鼓乐之声不绝于耳,仆从如云,屏息凝神。贾母率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并迎、探、惜三姐妹,以及薛姨妈、宝钗、黛玉等,按品大妆,早早便在园门外肃立恭候。
戌时初刻,只闻隐隐鼓乐之声从远方传来,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由远及近,肃静回避牌、金锁提炉、焚着御香的销金提炉次第而过……排场之大,威严之盛,令人屏息。
一顶金顶鹅黄绣凤銮舆缓缓停下。太监跪请元妃下舆更衣。片刻,只见元春在昭容、彩嫔等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款步而来。她身着明黄凤袍,头戴赤金点翠凤冠,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只是眉宇间带着深宫浸润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贾母等忙跪下行大礼。元春含泪亲手搀起贾母、王夫人,又一一见过众姐妹,执手相看,无语凝噎。皇家规矩森严,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能化作几句简单的问候。
元春在众人的簇拥下,乘舆游览大观园。所到之处,灯火辉煌,香烟缭绕,花彩缤纷,说不尽的富贵风流。元春看一处,赞一处,尤其行至几处黛玉修改过的景致——那翠竹掩映的听篁小径、蔓草垂丝的野渡、以及登高揽胜的览胜阁时,更是驻足良久,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惊艳与喜爱。
此园构思精妙,深得天然之趣,实属难得。元春对随侍在侧的贾政温言赞道,尤其这几处,匠心独运,意境深远,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不知是请了哪位大家指点
贾政心中激动,连忙躬身回禀:启禀娘娘,此园确系山子野老先生等名匠督造。只是……其中几处点睛之笔,以及园内水系花木的统筹构想,乃是……乃是臣妹之女,林黛玉所献之策。
林黛玉元春微微一怔,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队伍后方那个身着淡雅衣衫、身姿纤弱却站得笔直的少女身上。她对这个姑表妹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才情好、身子弱的孤女。
黛玉感受到元春的目光,依礼上前几步,再次敛衽行礼,仪态端庄,不卑不亢:民女林黛玉,参见贵妃娘娘。
元春仔细打量着黛玉。眼前的少女,容颜清丽依旧,眉宇间却无丝毫病弱怯懦之气,反而透着一股沉静内敛、如深潭古井般的气度。这气度,竟让她这久居深宫的贵妃也感到一丝讶异。
哦竟是林表妹的巧思元春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探究,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黛玉依言抬头。四目相对。元春在那双清澈如秋水、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智慧。她心中微微一动,忽然觉得这个表妹,似乎与传闻中那个只知哭哭啼啼的病西施截然不同。
果然灵气逼人。元妃微微颔首,语气带着真诚的赞赏,能于方寸之地,营造如此深远意境,更兼统筹全局之能,表妹之才,实令本宫惊喜。此园得表妹襄助,增色良多,本宫心甚慰之。当赏!
立刻有太监捧上内造的锦缎、宫花等物。黛玉恭敬谢恩,神色依旧平静如水,并无半分受宠若惊的狂喜。
这一番对答,清晰地落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贾母看着自己这个脱胎换骨的外孙女,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是欣喜是骄傲还是更深的不安与疏离她看着黛玉那沉静如水的侧脸,恍惚间竟觉得无比陌生。这个玉儿,何时变得如此……深不可测
趁着元妃更衣歇息的间隙,贾母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翻腾的疑虑,招手将黛玉唤至身旁僻静的回廊下。廊外月色溶溶,映照着大观园如梦似幻的景致。
玉儿……贾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疲惫,她拉住黛玉微凉的手,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湖水,看到湖底深处,你告诉外祖母……你何时……何时懂得了这些园林营造,经营算计,甚至……甚至那等……她似乎难以启齿,顿了一下,终究含糊带过,你何时……变得这般……她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
黛玉任由贾母握着手,没有抽回,也没有像前世那般依偎过去寻求温暖。她抬起眼,望向廊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又缓缓扫过脚下这片耗费了无数民脂民膏、堆砌而成的、即将随着贾府这艘巨轮一同沉没的繁华园林。前世今生的种种,如同潮水般涌过心头:寄人篱下的酸楚,情根错付的绝望,被人算计的悲愤,泪尽而亡的冰冷……最终,都化作了此刻眼底一片澄澈的冰河。
她缓缓转过头,迎上贾母那混合着探究、担忧甚至一丝恐惧的目光。廊下宫灯的光芒在她清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唇边却缓缓绽开一个极浅、极淡,却又仿佛洞穿一切世情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怨恨,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彻悟与平静。她微微倾身,靠近贾母耳边,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送入贾母耳中:
外祖母,前世的泪,已经流干了。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灯火辉煌、丝竹喧嚣的宴会中心,那里,是皇家威仪,是贾府煊赫,是宝钗温婉的身影,是宝玉懵懂的笑脸……是前世困死她的锦绣牢笼。
唇角的笑意加深,那清冷的眸子里,骤然燃起两点如同寒星般锐利、炽烈的光芒:
这一世,该轮到我来讨债了。
她轻轻抽回被贾母握着的手,指尖残留着老人掌心的微温,却再无半分留恋。转身,裙裾在月色下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如同斩断前尘的利刃,一步一步,从容而坚定地,走向那灯火阑珊、却注定属于她的、更广阔的未知天地。夜风中,仿佛传来命运齿轮缓缓转动的沉重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