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玉氏献给大清最锋利的刀,金玉妍前世活成了笑话。
>她毒害皇嗣时,母国在数银子;她争宠失败时,世子笑着娶了新贵女。
>三尺白绫绕颈那晚,她听见冷宫外新帝登基的礼炮。
>再睁眼,回到十六岁初入潜邸那日。
>这次她亲手端起那碗绝子药,笑盈盈走向皇后派来的嬷嬷:替我谢娘娘赏。
>当夜王爷震怒彻查,她却蘸着毒药在宣纸上写:
>殿下可知,玉氏五万铁骑已压境
>后来新帝执她手走过百官跪拜的丹陛,低声问:
>朕以江山为聘,爱妃还想要什么
>她抽回手,指向宫墙外的雪山:
>臣妾要的,是玉氏百年不敢再送女子为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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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那根悬在冷宫房梁上的白绫,勒进皮肉里的滋味,金玉妍到死都记得。冰冷、粗糙,带着一股陈年木屑和灰尘的腐朽气味,无情地碾磨着脖颈最脆弱的肌肤,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让那死亡的绞索收得更紧。空气被彻底剥夺,肺腑里烧起绝望的火焰,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却诡异地清晰起来——宫墙之外,遥远却无比嚣张的礼炮轰鸣,九声震彻天地,一声声撞在她濒死的心口上。新帝登基了。
那个她耗尽一生心力去争、去斗、去谋算的男人,终究是踏着无数人的尸骨,坐上了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而她金玉妍,玉氏精心雕琢、献给大清最锋利也最听话的一把刀,却像块用尽的磨刀石,被随意丢弃在这破败的角落,连带着她那点可笑的痴心妄想,一同腐烂。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只有世子那张温润如玉、永远含着恰到好处笑意的脸在眼前晃动。她替他铲除异己,双手沾满血腥;她为玉氏传递机密,夜夜惊魂。可当她这枚棋子失去了价值,当她被皇后构陷、被王爷厌弃、被拖入这暗无天日的冷宫时,玉氏送来了什么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世子大婚的消息,迎娶的是大清一位新贵之女,聘礼丰厚,风光无限。她甚至能想象到,他执起那新娘的手时,唇边漾开的温柔笑意,和她此刻喉间勒紧的冰冷,何其讽刺!
喉骨欲碎的剧痛猛地将她从黑暗的深渊里拽了回来!
金玉妍豁然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贪婪吞咽着新鲜却带着一丝陌生熏香气息的空气。眼前没有冷宫腐朽的梁木和蛛网,只有一顶簇新水滑的秋香色锦缎帐子顶,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身下是柔软厚实的锦被,触手温凉丝滑。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雕花红木梳妆台上,菱花铜镜擦得锃亮,映出一张过分年轻的脸庞。肌肤细腻,眉目如画,带着玉氏女子特有的深邃轮廓,只是那双本该盛满初入宫闱天真与野心的杏眼里,此刻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悸、刻骨的恨意,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审视。
这里是……她在潜邸的旧居!弘历还是宝亲王的时候!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下意识地抬手,狠狠掐了自己手臂一把。清晰的疼痛感传来,伴随着皮肤上迅速浮现的红痕。
不是梦!不是死前的幻象!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六岁,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真正铺开、她的人生尚有无限可能的起点!
格格醒了一个穿着青缎比甲的丫鬟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正是她初入王府时,皇后乌拉那拉氏赏赐给她的心腹丫鬟,秋纹。前世,就是这个看似恭顺的丫头,在她饮食中动了无数次手脚,最终成了钉死她谋害皇嗣的铁证之一。
秋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将温热的毛巾递过来:格格醒了就好,方才您小憩时瞧着有些不安稳呢。快擦擦脸,精神精神,皇后娘娘宫里的吴嬷嬷亲自来了,正在外间候着,说是……娘娘体恤格格初来大清,水土不服,特意赐了上好的养身汤药,让格格务必趁热用了。
来了!
金玉妍心头猛地一凛,前世那碗散发着古怪甜腥气味的养身汤药仿佛瞬间出现在鼻端。那哪里是什么养身药,那是皇后借体恤之名,赏给她这身份微贱的贡女的——一碗足以让她终生无法孕育子嗣的绝子汤!断了她未来所有的指望,让她只能做一把纯粹的、依附于皇后势力的刀!
前世,她懵懂无知,只当是皇后恩典,忍着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在秋纹关切的注视下,一滴不剩地喝了进去。从此,她便彻底失去了成为母亲的可能,也失去了在这深宫立足最根本的依仗之一,只能在皇后的阴影下挣扎求存,最终沦为弃子。
冰冷的恨意瞬间压下了重生带来的所有眩晕和混乱,像淬了毒的冰针,密密麻麻扎进四肢百骸。金玉妍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完美地掩去了眸中翻腾的杀机。再抬眼时,那张年轻的脸上只剩下温顺和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
皇后娘娘厚恩,玉妍……感激涕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初醒的微哑,听起来柔弱又真诚。她掀开被子下床,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那股凉意直透脚心,让她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
秋纹连忙蹲下替她穿上软缎绣鞋,又取过一件外衫为她披上,动作殷勤无比。金玉妍任由她服侍,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梳妆台上那柄用来修剪花枝的、刃口异常锋利的小银剪。
外间,一个穿着深褐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嬷嬷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正是皇后身边颇为得脸的吴嬷嬷。她面前的酸枝木小几上,稳稳放着一个明黄色锦盒。见金玉妍出来,吴嬷嬷脸上挤出几分矜持的笑意,站起身,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屈了屈膝。
给金格格请安。娘娘记挂格格身子,特命老奴送来这碗‘玉露养荣汤’,吴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宫中老人特有的居高临下,此汤乃太医院院判亲自调配,用了数十味珍贵药材,最是温补滋养。娘娘嘱咐,请格格务必即刻服用,莫要辜负了娘娘一片心意。她说着,亲手打开了锦盒,里面是一只莹润细腻的白玉碗,盛着大半碗色泽深褐、散发着浓郁甜腥气味的汤药。
那气味,瞬间将金玉妍拉回前世临死前的窒息与绝望。她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出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逼出了一抹感激而略带羞涩的红晕。
娘娘恩泽,玉妍……无以为报。她走上前,姿态无比恭顺地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白玉碗。碗壁温热,那温度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指尖。碗中药汁深褐,倒映出她此刻看似温顺、眼底却一片冰封的容颜。
前世被迫饮下的苦涩与绝望,世子大婚红烛的刺目光影,冷宫梁上白绫的冰冷触感……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现、碰撞!滔天的恨意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在她平静的躯壳下咆哮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端着碗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秋纹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忠心耿耿的关切:格格,小心烫,奴婢伺候您用吧说着,手就作势要来扶碗。
就在秋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碗沿的刹那,金玉妍眼底寒光乍现!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内室的寂静!
那只价值不菲的白玉碗,连同里面那碗皇后恩赐的玉露养荣汤,被金玉妍猛地、决绝地狠狠砸在了坚硬冰冷的金砖地上!深褐色的药汁四溅飞散,如同泼墨,溅湿了吴嬷嬷深褐色的宫装下摆,溅上了秋纹绣着缠枝莲的鞋面,也溅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蜿蜒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气。碎裂的玉片滚落一地,闪烁着冰冷而尖锐的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吴嬷嬷脸上那矜持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笑容彻底僵住,转瞬间化为惊愕,然后是难以置信的震怒!她保养得宜的手指颤抖地指着地上的狼藉,声音拔高,尖利刺耳:你!金格格!你竟敢……竟敢打碎皇后娘娘御赐之物!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藐视中宫!是大不敬!
秋纹更是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格格!格格您这是怎么了!您快给嬷嬷赔罪啊!她心里又惊又怕,更多的是不解和狂喜——这玉氏来的蠢货竟敢如此行事,简直是自寻死路!皇后娘娘知道了,定不会轻饶!
内室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沉重得令人窒息。吴嬷嬷气得浑身发抖,胸脯剧烈起伏,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金玉妍,像是要用目光将她生吞活剥:金氏!你可知罪!来人!给我……
嬷嬷息怒。金玉妍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吴嬷嬷的咆哮和秋纹的哭求。
她脸上那温顺的红晕早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雪般的平静。她甚至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淡、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笑意。她缓缓地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玉氏贵族特有的优雅韵律,全然不顾地上污秽的药汁和锋利的碎玉片。
在吴嬷嬷和秋纹惊疑不定、如同见鬼般的目光注视下,金玉妍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毫不犹豫地、精准地捏起了一片边缘最为锋利、沾染着深褐色药汁的碎玉片。
碎玉的棱角刺破了她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渗出,落在深褐色的药渍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将那沾了血和药汁的碎玉片,在指腹间缓缓捻动,仿佛在把玩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在吴嬷嬷和秋纹惊骇欲绝的注视下,金玉妍做出了一个让她们魂飞魄散的动作——她捏着那片碎玉,缓缓地、坚定地,送到了自己的唇边!
格格不可!秋纹失声尖叫,想要扑上来阻止。
金玉妍冰冷的眼风扫过去,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带着前世积攒的所有怨毒和戾气,瞬间钉住了秋纹的动作,让她僵在原地,浑身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金玉妍张开唇,舌尖轻轻探出,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舔舐了一下碎玉片上沾染的深褐色药汁!
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味蕾,直冲脑海!前世被迫饮下这毒药后,小腹撕裂般的绞痛和随之而来的永久冰冷的绝望感,再次汹涌袭来!
嗬……一声极轻的、饱含痛苦与憎恨的抽气声,不受控制地从她喉间溢出。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着碎玉片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冰封的荒原上燃起了焚尽一切的业火!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寒星利刃,直直刺向惊骇得面无人色的吴嬷嬷。那眼神里,再没有半分初入宫闱的怯懦与温顺,只剩下无尽的嘲讽、冰冷的洞悉,以及一种令人胆寒的疯狂!
吴嬷嬷,金玉妍的声音因舌尖残留的毒药刺激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劳烦您,回去替我禀报皇后娘娘——
她顿了顿,唇角的弧度加深,那笑容在惨白的脸上显得妖异而凄厉。
就说,玉妍感念娘娘‘厚爱’,娘娘所赐的这份‘大礼’……玉妍今日,亲口尝过了!她举起手中那片染血的碎玉片,对着吴嬷嬷,也仿佛对着虚空,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告,此药滋味如何,玉妍此生……永不敢忘!
最后几个字,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如同淬毒的诅咒,狠狠砸在吴嬷嬷的心上。
吴嬷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蹬蹬蹬连退三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保养得宜的老脸上血色尽失,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放大,死死盯着金玉妍,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择人而噬的恶鬼!
疯了!这玉氏来的贱婢疯了!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如此直白地挑衅皇后!还……还舔了那药!
你……你……吴嬷嬷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眼前这个少女的眼神,让她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是她侍奉深宫几十年都未曾感受过的、纯粹的、玉石俱焚般的杀意!
秋纹更是瘫软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看向金玉妍的目光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自己奉命监视的主子。
金砖地上,深褐色的药汁蜿蜒流淌,混合着金玉妍指尖滴落的殷红血珠,红黑交织,刺目惊心。碎裂的玉片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冰冷而尖锐。
室内死寂一片,只有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格格……格格这是失心疯了!吴嬷嬷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尖利地嘶喊起来,试图用音量掩盖内心的恐慌,快!秋纹!快扶住她!我这就去回禀皇后娘娘!反了!反了天了!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门口,肥胖的身体撞得门框哐当直响,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趾高气扬。
金玉妍没有阻拦,只是冷冷地看着吴嬷嬷仓皇逃窜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缓缓地、支撑着站了起来,身体因那毒药的刺激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晃了一下。她随手将那片染血的碎玉片丢弃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格格……秋纹抖抖索索地抬起头,眼中全是惊惧和不解。
金玉妍没有看她,目光越过地上的狼藉,投向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决绝:收拾干净。然后,去前院禀报,就说……我误服了皇后娘娘赏赐的汤药,腹痛如绞,疑是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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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纹彻底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格格您……您要告发皇后娘娘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金玉妍终于垂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冰冷而洞悉一切,仿佛早已看透她所有的心思:照我说的做。记住,你此刻的命,系在我身上。我若有事,你这皇后娘娘安插进来的钉子,第一个活不成。
秋纹浑身一颤,对上金玉妍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一股寒意从心底直窜上来。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颤声道:是……奴婢……奴婢这就去!
看着秋纹连滚爬爬地出去,金玉妍才缓缓走到铜盆前,舀起冰冷的清水,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搓洗着沾染了药汁和血迹的手指。冰冷的触感稍微缓解了指尖的刺痛和心口的灼烧感。
她抬起头,望向菱花镜中那张年轻却写满沧桑与恨意的脸。镜中的少女,眼神锐利如刀锋,唇边却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充满算计的笑意。
好戏,才刚刚开场。皇后娘娘,您送来的这碗绝子汤,臣女……原封不动地给您送回去了!只是这一次,砸碎的,可不只是一只玉碗!
宝亲王弘历踏入金玉妍所居的撷芳小筑时,那张素来温润如玉、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是少有的、几乎无法压抑的震怒。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药味,混合着打翻的熏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古怪气息。地上碎裂的白玉片和深褐色的药渍虽被粗略清理过,痕迹却依旧刺目。金玉妍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发紫,额发被冷汗濡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整个人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虚弱和破碎感。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弘历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又落到金玉妍那张失了血色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她随意搭在锦被外、微微蜷曲的左手上。那原本葱白如玉的指尖,赫然有几道被利器划破的新鲜伤痕,凝结着暗红的血痂,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身后的心腹太监李玉和侍卫头领阿尔萨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王爷身上的低气压,几乎要凝成实质。
怎么回事弘历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像冰面下涌动的暗流。
跪在榻前的秋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回、回王爷……格格她……格格她用了皇后娘娘赏赐的汤药……就、就突然腹痛难忍……还……还摔了玉碗……奴婢……奴婢不知啊……
皇后赏的汤药弘历的眉峰骤然锁紧,眼神锐利如刀,射向地上残留的药渍痕迹,药呢
打……打翻了……秋纹抖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弘历不再看她,目光沉沉地转向榻上似乎昏迷不醒的金玉妍。他上前一步,声音放缓了几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金氏
金玉妍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掀开眼皮。那双原本清亮灵动的杏眼,此刻蒙着一层水雾,迷离而痛苦,仿佛刚从无尽的梦魇中挣扎出来。她茫然地看向弘历,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认出眼前的人。
王……王爷……她的声音微弱嘶哑,如同被砂纸磨过,刚一开口,似乎牵动了腹中剧痛,秀气的眉头猛地蹙紧,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呻吟,呃……她蜷缩起身体,手死死按在小腹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瞬间又渗出大颗的冷汗。
这痛苦绝非作伪。弘历眼神微凝。他看得分明,那药汁的色泽气味极其古怪,而金玉妍此刻唇色发绀、指尖伤口边缘隐隐泛青的症状,绝非寻常腹痛!
去传太医!快!弘历厉声吩咐李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焦灼。李玉应了一声,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弘历俯下身,靠近榻边,试图看得更仔细些。金玉妍似乎被他的靠近惊扰,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无助,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行礼,却虚弱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别动。弘历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抚,告诉本王,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后赐了什么药
金玉妍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锦被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她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流得更凶,一只手颤抖地抬起,指向自己剧痛的小腹,又指向地上的狼藉,最后无力地垂下,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说不出话!
弘历的心猛地一沉!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抖成一团的秋纹:你来说!一字不漏!若有半句虚言,本王扒了你的皮!
秋纹被这杀意凛然的目光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她伏在地上,涕泪横流,语速极快地将皇后派吴嬷嬷来赐药、金玉妍如何不慎打翻玉碗、又如何疯魔般舔舐碎玉片上药汁的经过,添油加醋、又不敢过分歪曲地说了出来。她重点描述了金玉妍舔药后那痛苦的模样和那句此药滋味如何,玉妍此生永不敢忘的疯话。
……格格、格格她舔了那药后,就……就这样了!王爷明鉴!奴婢句句属实啊!秋纹哭喊着磕头。
弘历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当听到金玉妍亲口尝药时,他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目光再次落回金玉妍惨白痛苦的脸上,那紧闭的双眼,无声滑落的泪水,还有那死死按住小腹、指节泛白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
皇后!好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用如此阴毒的手段对付一个刚入府的格格!还是玉氏送来的贡女!这哪里是打金玉妍的脸这分明是在打他宝亲王的脸!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王……王爷……金玉妍似乎被秋纹的哭诉吵醒,再次艰难地睁开眼,泪水涟涟地望着弘历,眼神充满了祈求和无助。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伤痕累累的手,颤抖着指向一旁书案上的纸笔。
弘历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立刻示意阿尔萨:快!拿纸笔来!
纸笔迅速呈上。金玉妍颤抖着接过笔,那支小小的紫毫笔在她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腹中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和喉间火烧火燎的灼痛,手腕剧烈地颤抖着,笔尖蘸满了浓墨,却迟迟无法落笔。
豆大的汗珠顺着她尖削的下颌滴落,砸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她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似乎在对抗着巨大的痛苦,凝聚着最后一丝力气。
终于,笔尖颤抖着落下。那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孩童涂鸦,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用生命刻下的沉重与决绝。一笔,一划,都像是在耗尽她的精血。
弘历紧紧盯着那雪白的宣纸。
第一个字,艰难地成型了——玉。
接着是第二个字——氏。
金玉妍的手抖得更厉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痛苦的嘶声。她死死咬着牙,额角青筋微微凸起,继续往下写。
第三个字——五。
第四个字——万。
写到万字最后一笔时,她的手腕猛地一软,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失控的墨痕。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一晃,手中的笔脱力掉落,在纸上滚出一道污迹。她整个人也软软地向后倒去,再次陷入昏迷,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宣纸上,留下了四个触目惊心、力透纸背的墨字:
**玉氏五万**
弘历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玉氏五万!后面那一个未写完却无比清晰的万字,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玉氏!五万!难道是……兵!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死死射向榻上昏迷不醒、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金玉妍。那张苍白脆弱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却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令人心悸的疑云!
这绝不是一个单纯被皇后毒害的可怜贡女!
她是在示警!是在用自己濒死的身体做赌注,向他传递一个惊天的秘密!一个关乎边境安危、甚至可能动摇国本的绝密军情!
玉氏……五万铁骑!
弘历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他猛地转身,对着刚刚带着太医气喘吁吁冲进来的李玉和阿尔萨,声音冷厉如刀,裹挟着雷霆之怒:
即刻封锁撷芳小筑!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杀无赦!
传本王令!着粘杆处暗哨,八百里加急,密查东北边境玉氏兵马动向!本王要最确切的消息!立刻!马上!
阿尔萨!你亲自带人,给本王盯死坤宁宫!那个吴嬷嬷……给本王‘请’过来!要活的!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带着铁血的杀伐之气,瞬间打破了撷芳小筑死寂的空气。李玉和阿尔萨神色剧变,从未见过王爷如此震怒,如此杀气腾腾!他们不敢有丝毫迟疑,凛然应声:嗻!迅速领命而去。
弘历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四个墨迹淋漓的字上——玉氏五万。那一个带着惊心动魄力道的问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头。
他缓缓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金玉妍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昏迷中的她,眉头依旧痛苦地紧锁着,唇色透着不祥的青紫,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然而,弘历眼中再无半分之前的怜惜或震怒,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探究与冰冷的审视。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是玉氏派来扰乱他心智的妖女还是……一个在绝境中寻求唯一生路的棋子她以身为饵,赌上性命演的这一出中毒濒死,背后牵扯的,竟是边境五万铁骑压境
太医早已战战兢兢地上前,搭上金玉妍的脉搏,凝神细诊。片刻后,太医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收回手,对着弘历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恐惧和后怕:回禀王爷,格格……格格她脉象浮乱急促,时有时无,关尺沉涩,乃……乃剧毒攻心之兆!尤其冲任二脉损伤尤为严重,似……似有绝阴损脉之象!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观其唇色指尖,所中之毒,极似……极似宫中秘传,能……能令女子终身断绝子嗣的‘红铅断嗣散’!
红铅断嗣散!
这五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弘历的耳中。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皇后的手,竟然伸得如此之长,如此之毒!竟敢用这等阴损至极的药物,断他王府子嗣!更是在他眼皮子底下!
能救吗弘历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寒潭之水。
太医额头冷汗涔涔:回王爷,此毒……歹毒异常,入体即损根本。格格所服剂量虽看似不多,但……但她舔舐碎玉沾染药汁,毒素经由舌尖创口渗入血脉,发作尤为迅猛凶险!臣……臣只能尽力施针用药,护住格格心脉,延缓毒发……但……但能否醒来,醒来后能否……能否言语如常……臣……实在不敢妄言啊!太医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要哭出来。
弘历的瞳孔猛地一缩!舌尖创口……他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金玉妍唇边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破损痕迹!原来如此!她不仅尝了药,更是故意利用舌尖的伤口,让剧毒更快地侵入血脉!她是在用命赌!赌他弘历的疑心,赌他绝不会坐视玉氏五万铁骑的威胁而不理!
好狠的心!好烈的性!
救!弘历只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用最好的药!不计代价!本王要她活着!要她醒过来!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鹰隼,牢牢锁住金玉妍苍白的面容,她若有事,你提头来见!
撷芳小筑被彻底封锁,王府的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奔腾。粘杆处的密报如同雪片般飞入弘历的书房,每一条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报!玉氏境内,各部兵马调动异常频繁,粮草暗中集结!
报!玉氏王庭借口‘秋狝’,集结精锐骑兵三万余,动向不明!疑向鸭绿江畔移动!
报!玉氏世子秘会大清边境守将副官……意图不明!
密报上的字字句句,都印证着金玉妍用血写下的那四个字绝非虚言!玉氏,这个看似恭顺的藩属国,竟真的在暗中调兵遣将,其心可诛!
而坤宁宫那边,吴嬷嬷被阿尔萨请入王府暗牢后,起初还仗着皇后的势咬牙硬撑。但当弘历亲自提审,将粘杆处密报上关于玉氏兵马调动的只言片语冷冷甩在她面前,并暗示她若不如实招供,便将她全家老小以勾结外藩、图谋不轨的罪名下狱时,这个深宫老奴的意志瞬间崩溃了。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吴嬷嬷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奴婢……奴婢只是奉皇后娘娘懿旨行事啊!娘娘……娘娘说金格格是玉氏贡女,身份敏感,又……又生得狐媚,恐……恐其诞下带有玉氏血脉的子嗣,将来……将来必成祸患!所以才……才赐下那‘养荣汤’,里面……里面确实加了东西……是……是‘红铅断嗣散’!娘娘说……说这是为了王爷的基业着想,绝了后患啊王爷!她只字不敢提玉氏兵马之事,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皇后的妒忌和防患于未然上。
弘历面无表情地听着,眼底的寒意却越来越盛。皇后的心思,他岂会不知剪除异己,巩固地位罢了。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手伸得如此之长,更不该在他即将面临玉氏巨大威胁的当口,用如此愚蠢阴毒的手段,险些毁掉他获取关键情报的唯一渠道!
拖下去。弘历的声音冰冷,如同宣判。吴嬷嬷的哭嚎声被迅速拖远,消失在暗牢深处。
三日后,撷芳小筑的药味依旧浓重,但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金玉妍在太医拼尽全力的救治下,终于艰难地醒转过来。剧毒的侵蚀让她元气大伤,整个人瘦脱了形,原本莹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映衬着乌黑的眼睫,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吃力,带着细微的嘶声。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嗓子——那碗毒药和舔舐碎玉的举动,严重灼伤了她的咽喉。太医私下回禀,即便精心调养,她的声音恐怕也将永远沙哑低沉,再难恢复从前的清越。
弘历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她的榻前。窗棂透进来的天光落在他明黄色的常服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他看着她艰难地睁开眼,那双曾经盛满野心或温顺的杏眼,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醒了弘历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金玉妍的目光缓缓聚焦在他脸上,没有畏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却只发出几声破碎嘶哑的气音,如同砂纸摩擦。她痛苦地蹙紧眉头,放弃了言语,只微微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弘历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脆弱的躯壳,看清里面隐藏的所有秘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
吴嬷嬷招了。‘红铅断嗣散’。
金玉妍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和刻骨的恨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她没有否认,只是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无力地垂下。意思很明确:皇后毒哑了她。
弘历的眼神更加幽深:玉氏五万铁骑压境,也是真的。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告诉本王,玉氏世子让你做什么你又为何……要告诉本王
这个问题,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刺核心。是她背叛了玉氏还是这本身就是玉氏世子更高明的算计
金玉妍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胸口剧烈起伏。她再次闭上眼,仿佛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与什么激烈地斗争着。再睁开眼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入骨髓的恨,有被彻底背叛的绝望,有玉石俱焚的疯狂,最后,都沉淀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冰冷决绝。
她没有再试图说话,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抬起那只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指向弘历身侧小几上的纸笔。
弘历亲自将纸笔递到她勉强能动的手中,并稳稳地扶住了她颤抖的手腕。
笔尖饱蘸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这一次,她的手腕依旧抖得厉害,字迹歪斜扭曲,却比上一次多了几分连贯和力量。每一笔落下,都仿佛耗尽她的生命,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写得极慢,极艰难。
弘历屏息凝神,看着那一个个墨字在纸上艰难地成型:
**世子令我……**
**假意争宠……**
**探听……军机……**
**助他……里应外合……**
**事成……许我……王妃之位……**
写到王妃之位四个字时,她的笔尖猛地一顿,墨迹深深晕开。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这四个字灼伤,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悲恸和自嘲,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纸上,与墨迹混在一起。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继续往下写,笔迹更加凌乱狂放:
**然……**
**我乃棋子……**
**亦是弃子……**
**他大婚……**
**聘大清贵女……**
**我身陷冷宫……**
**三尺白绫……**
写到三尺白绫时,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巨大的悲伤和恨意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停下,大口喘息,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襟。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显绝望。
弘历的心,被这字字泣血的控诉狠狠攫住!前世冷宫白绫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泣不成声、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少女,一个荒诞却又无比契合所有疑点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滋生!难道……难道她真的……
金玉妍终于再次凝聚起力气,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死死盯着弘历。那眼神里充满了孤狼般的绝望和疯狂!她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意志,颤抖着,重重地写下了最后一行字,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纸张划破:
**殿下!**
**玉氏……乃虎狼!**
**我……宁与虎谋皮……**
**助殿下……**
**斩此虎狼!**
**换我……残喘!**
最后一个喘字写完,她手中的笔再次脱力滚落。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锦被之中,只剩下微弱起伏的胸口和那双死死盯着弘历、燃烧着最后疯狂火焰的眼睛!
宣纸上,字字如血,句句惊心!交织着一个棋子被彻底背叛的血泪,一个弃子从地狱爬回来后的滔天恨意,和一个走投无路之人孤注一掷的投名状!
弘历久久地凝视着纸上那扭曲却充满力量的字迹,又看向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眼中却燃烧着焚尽一切火焰的少女。空气凝固了,只有她破碎的呼吸声在死寂中回响。
终于,弘历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榻前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住金玉妍脆弱的身躯。他俯视着她,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审视、权衡,最终,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带着一丝激赏的决断。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她,只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烙印般的力量,拂过纸上那最后几个狂放的字——斩此虎狼!。
指尖的触感冰冷而坚硬。
然后,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承诺:
好。
金玉妍,从今日起,你的命,是本王的。
本王许你……亲手斩断锁链,屠尽虎狼。
五年光阴,弹指一瞬,却足以让紫禁城的天彻底翻覆。
宝亲王弘历登基为帝,年号乾隆。昔日潜邸的暗流涌动,已化作朝堂上不见硝烟的雷霆风暴。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一个名字以极其诡异又强势的姿态崛起——嘉嫔,金玉妍。
没有人能真正说清,这个出身玉氏贡女、曾被皇后赐下养身汤几乎毒哑、一度沉寂于病榻的女子,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帝王身侧,成为新君手中最锋利也最神秘的那把刀。
只知新帝登基之初,玉氏世子果然借朝贺之名,率使团入京。觥筹交错的国宴之上,世子依旧温润如玉,言笑晏晏,目光扫过新帝身侧嫔妃席位上那位沉默低调、容颜清减却眼神幽深的嘉嫔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探询与掌控。
金玉妍端坐席间,身着嫔位规制的宫装,颜色是沉静的秋香色,衬得她愈发苍白瘦削。她低眉顺目,对世子投来的目光恍若未觉,只是在那世子借着敬酒,靠近御座,试图以玉氏密语低声传递暗号之时——
金玉妍握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杯中的琼浆漾开细微的涟漪。就在那一瞬间,她抬起眼,目光精准地迎上了世子探究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顺从,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冰冷。
世子唇边温雅的笑意,极其细微地僵滞了一瞬。那眼神……太过陌生!全然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的痴情棋子!
紧接着,变故陡生!
世子身后一名看似寻常的使臣随从,袖中寒光一闪!一柄淬着幽蓝暗芒的淬毒匕首,如同毒蛇吐信,直刺御座之上的乾隆!
护驾——!尖叫声划破宴席的祥和。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比侍卫更快!金玉妍如同早有预料,猛地将手中酒杯狠狠掷向那刺客面门!同时,她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撕裂了混乱:东北角!袖里箭!
嗖!嗖!嗖!刺客被酒杯砸得动作一滞,几乎是同时,隐藏在暗处的粘杆处精锐侍卫的袖箭,如同精准的蜂群,瞬间将他钉成了刺猬!毒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世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温润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精心策划的刺杀,每一步,每一个环节,竟被金玉妍洞悉得如同掌中观纹!她不仅看穿了,还亲手……掐灭了他的杀招!
乾隆端坐御座之上,龙袍纹丝未乱,冷眼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的目光扫过地上刺客的尸体,最后落在脸色惨白如鬼的玉氏世子身上,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玉氏世子,乾隆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死寂的大殿,带着君临天下的威压,这就是你献给朕的……‘贺礼’
世子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重衣:陛……陛下!臣……臣不知啊!这……这狂徒定是混入使团……他语无伦次,试图辩解。
乾隆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至极的弧度,目光却转向了席间那个依旧端坐、仿佛刚刚只是拂去一粒尘埃的女子:嘉嫔。
金玉妍缓缓起身,走到殿中。她的步伐很稳,却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浮。她对着乾隆盈盈一拜,再抬起头时,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跪在地上的世子,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陛下,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此人,乃世子心腹死士,名唤‘黑鸦’。世子命其混入使团,假意行刺陛下,实则……意在嫁祸于臣妾。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世子骤然瞪大的、充满惊惧的眼睛,继续用那破败的嗓音,一字一句,揭穿最残酷的真相,行刺若成,世子可借机发难,索要更多边贸之利。行刺若败,便可指认臣妾为内应,言臣妾因被陛下厌弃,心怀怨怼,勾结母国,行此大逆之举……一箭双雕,既可除去臣妾这枚‘弃子’,又可搅乱大清视听,为其边境陈兵制造借口。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世子脸上!他精心编织、自认为天衣无缝的毒计,竟被金玉妍如此赤裸裸、如此详尽地当众剖开!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瞬间将他淹没!
你……你血口喷人!世子嘶声力竭地反驳,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乾隆猛地一拍御案!龙威浩荡!
够了!他厉声喝道,目光如利剑般刺向世子,玉氏!好一个狼子野心!暗调大军压境在先,遣使行刺嫁祸在后!真当朕的大清,是尔等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吗!
他霍然起身,龙袍带起凛冽的风声,声音响彻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玉氏世子,心怀叵测,行刺君父,罪不容诛!即刻打入天牢!待查清同党,一并论处!
传朕旨意!着东北将军福彭,点齐三军!玉氏若敢妄动一兵一卒,给朕……踏平王庭!
圣旨如雷霆降下。世子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死狗般拖了出去,徒留一路绝望的哀嚎。玉氏使团其余人等,尽数被拿下。
一场精心准备的国宴,瞬间变成了玉氏王族的覆灭序章。
尘埃落定。乾隆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殿中那个依旧挺直脊背、脸色苍白却眼神沉静如古井的女子身上。
嘉嫔,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仪,随朕来。
养心殿西暖阁,龙涎香的清冷气息萦绕。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乾隆屏退了所有宫人,只余他与金玉妍。
他站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明黄的龙袍在烛光下流动着威严的光泽。金玉妍垂手静立在下首几步之遥,低眉敛目,瘦削的身体在宽大的宫装下显得格外单薄。五年的光阴和剧毒的侵蚀,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那份惊人的美丽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静和疏离取代。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乾隆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这个女人,用一场惊天的背叛和五年无声的蛰伏,向他证明了她的价值,也彻底斩断了她与玉氏的所有关联。她递出的投名状,是以整个玉氏王庭的倾覆为代价。
金玉妍微微屈膝,动作标准却透着疏离:为陛下分忧,是臣妾本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如同砂砾摩擦。
乾隆踱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阴影。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抬起了她尖削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迎上他深邃莫测的目光。
他的指尖温热,动作带着帝王的掌控。金玉妍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顺从地抬起眼。那双杏眼,曾经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如今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不起一丝波澜。没有恐惧,没有期待,也没有丝毫情意。
五年了,乾隆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目光锁住她的眼睛,朕应你之事,已然做到。玉氏王庭倾覆在即,世子沦为阶下囚。你的锁链,朕替你斩断了。
他微微俯身,靠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着龙涎香的清冷和一种属于帝王的、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
现在,告诉朕,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重若千钧,带着掌控一切的诱惑,朕以江山为聘,许你贵妃之位,许你一世荣华,许你……这紫禁城无人再敢欺你分毫……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滑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她颈侧那道极其细微、却永远无法消除的白绫勒痕。那冰凉的触感,让金玉妍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爱妃,你还想要什么他问,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暖阁内烛火跳跃,将他深刻的轮廓映照得半明半暗。帝王的许诺,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带着足以让世间任何女子沉沦的诱惑。贵妃之位,帝王恩宠,一步登天的尊荣……
金玉妍的心湖,却如同被投入冰块的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前世冷宫的阴风仿佛还在耳畔呼啸,三尺白绫的冰冷触感似乎依旧缠绕着脖颈。世子大婚的红烛,皇后赐药时吴嬷嬷那虚伪的笑容,母国数着银子时冷漠的嘴脸……一幕幕,如同淬毒的利刃,早已将她心中所有对情爱、对恩宠、甚至对所谓荣华的奢望,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乾隆的手指还停留在她颈侧的疤痕上,那带着审视和掌控意味的触碰,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她极其轻微地、却异常坚定地偏了偏头,避开了那灼热的指尖。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乾隆的眸光瞬间沉凝了几分。
金玉妍缓缓抬起眼,目光不再低垂,而是平静地、毫无波澜地迎上乾隆深邃探究的视线。她的眼神太过清澈,太过平静,如同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帝王的身影,却激不起她眸中半分涟漪。
然后,她抬起手。那只手依旧纤细,却不再如十六岁时那般莹润,指节处带着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指尖还残留着些许墨迹。她指向西暖阁紧闭的、镶嵌着琉璃的雕花长窗。
窗外,是紫禁城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巍峨宫墙。朱红的高墙,金色的琉璃瓦,在秋日的阳光下闪耀着冰冷而禁锢的光芒。然而,金玉妍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重重叠叠的宫阙,越过了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与禁锢的高墙,投向了更遥远、更辽阔的北方。
她的指尖,坚定地指向那宫墙之外,指向目力所不能及的、天穹之下隐约可见的一抹青灰色的、连绵起伏的轮廓线。
那是横亘在帝国北境的屏障——苍茫的雪山。雪山的另一边,就是她血脉的源头,也是她所有痛苦与背叛的根源——玉氏的故土。
养心殿内一片死寂。烛火跳跃的光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一种近乎神性的肃穆与决绝。
她终于开口,那被毒药毁掉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粗粝的砂纸刮过冰冷的岩石,每一个字都耗尽全力,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暖阁之中:
陛下……
她微微停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压了前世今生的所有悲愤与力量都灌注于接下来的话语之中。那双沉静的杏眼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光芒,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在瞬间喷薄!
……臣妾要的,是这宫墙之外!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破开了暖阁的沉寂,如同金戈交鸣,掷地有声:
臣妾要玉氏宗庙,世代供奉此训——
要他们百年之内,再不敢送一女子入中原为质为棋!
要他们每一代王孙贵胄,跪在宗祠前,对着大清的方位起誓——
凡玉氏血脉之女,永不为贡!永不为棋!永世……自由!
最后三个字——永世自由,她几乎是嘶吼而出!沙哑的声线撕裂了空气,带着血泪的控诉和焚尽一切的渴望!那声音在空旷的暖阁内激荡回响,震得烛火都猛烈地摇晃起来!
她瘦削的身体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脸色更加苍白,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直指苍穹!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眸,死死地、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乾隆震惊而深沉的目光!
她要的,不是恩宠,不是地位,不是这金丝牢笼里的片刻安宁!
她要的,是斩断那延续了数百年的、用女子血肉铺就的贡道!是砸碎套在玉氏所有女子脖颈上的、名为贡女的枷锁!是要后世千千万万的金玉妍,再不必重复她前世今生的血泪之路!
她要的,是那雪山之巅,呼啸而过的、真正的自由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