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在抄检大观园前夜,前世被诬陷偷玉填了井。

这次我主动将绣春囊塞进王善保家的床底。

当夜搜查,那婆子尖叫着被拖走。

王夫人捏着佛珠问我:你怎知是她

菩萨闭目时,恶鬼才敢横行。我垂眸轻笑。

次日,周瑞家的失足跌进荷花池。

看着水中扑腾的身影,我转身走向怡红院。

该去会会那位无事忙的宝二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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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壁的苔藓滑腻如死人肌肤,冰冷彻骨,带着一股浓重的水腥气和深埋于地下的淤泥腐烂气味,争先恐后地挤压着我的口鼻。浑浊的、冰冷的井水像无数条阴冷的毒蛇,死死缠裹住我的四肢百骸,疯狂地朝我的肺腑里钻灌。沉重的麻袋勒着我的身体,碎石块无情地硌着我的骨头,带着我急速坠向那不见天日的深渊。
窒息,绝望,无边的黑暗……还有那最后回荡在井口上方的、王善保家的那如同夜枭般尖利刺耳的诅咒:下作的小娼妇!敢偷老太太的玉填井都是便宜了你!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钉穿了我前世短暂而卑微的生命。
林漱玉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呼哧作响。喉咙深处还残留着井水灌入的辛辣灼痛感。入目所及,却是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景象——简陋的床板,灰扑扑的帐子,空气里弥漫着粗使丫头房里特有的、汗水混合着廉价皂角的浑浊气味。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唯有几声夏虫有气无力的鸣叫,断断续续地传来。
不是那口吞噬了她的枯井!
她回来了。
她猛地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砖上,那真实的凉意激得她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穿了重生带来的巨大眩晕和恐惧,留下清晰的、鲜活的痛感。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前世临死前那彻骨的恨意,如同被压抑了千百年的熔岩,轰然冲垮了所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填满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连带着指尖都在微微发颤。那恨,不再是前世临死前模糊的不甘和委屈,而是淬炼了死亡之后,带着血腥与铁锈气息的、无比清晰的复仇烈焰。
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还有那些在抄检中落井下石、推波助澜、甚至只是为了踩着她向上爬的每一个嘴脸!
一个都别想跑!
她急促地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拼接。是了,是抄检!大观园抄检!那场由那个愚蠢的绣春囊引发的、席卷整个园子的风暴!而她林漱玉,一个无依无靠、如同浮萍般的小丫头,不过是王善保家的为了掩盖自己外孙女司棋私情、转移主子怒火而随手选中的替罪羊!偷玉多么荒谬又狠毒的栽赃!最终将她推入了那口冰冷的枯井!
她踉跄着扑到窗边,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窗。一股带着夏日闷热气息的夜风涌了进来,吹在她汗湿的额发上,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头的灼热。目光急切地投向院墙之外,那重重叠叠的、属于荣国府高耸屋宇的黑沉轮廓。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层叠的院落,她仿佛已经听到了某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正在汇聚、蔓延,如同暴风雨前令人心头发闷的低气压。
就是今夜!王夫人那愚蠢的命令,邢夫人那幸灾乐祸的推波助澜,凤姐儿那病弱中强撑的无奈……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今夜被点燃!
时间!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林漱玉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扑向自己那个破旧得几乎散架的木头小箱笼,双手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在里面翻找。箱底,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之下,手指终于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带着冰凉丝滑触感的小布包。她的动作骤然停住,指尖在那布包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其抽了出来。
一个色彩俗艳、绣工粗糙的香囊,静静地躺在她苍白的手心。正是那个惹下泼天大祸的绣春囊!前世,它从司棋的箱笼里被翻出来,点燃了抄检的导火索,也间接将她送入了地狱。而这一次……林漱玉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窗外王善保家的所住小院的方向。
她像一抹融入夜色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下房杂乱的院子。白日里喧嚣的荣国府,此刻已陷入沉沉的死寂。巡夜的婆子们提着灯笼,呵欠连天地沿着固定的路线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短短的影子,很快又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林漱玉对这片府邸的犄角旮旯熟悉得如同掌纹。她贴着冰冷的墙壁,利用花木的阴影,避开偶尔路过的、睡眼惺忪的粗使小丫头,身形灵动得像一只真正的猫。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都清晰地撞击着耳膜,但她的脚步却异常沉稳。前世那坠入深渊的冰冷和窒息感,此刻成了支撑她每一步的力量。
王善保家的小院位置偏僻,院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那老婆子想必早已睡死,鼾声隔着门缝隐隐传来,粗重得像拉破的风箱。林漱玉屏住呼吸,侧身闪了进去。小院狭窄,弥漫着一股隔夜饭菜和劣质头油混合的浑浊气味。她直奔那间唯一透着点人气的主屋。
屋门并未上闩,轻轻一推便开了条缝。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能勉强看清屋内的陈设。一张堆满杂物的土炕,一个掉了漆的破旧衣柜,还有一张油腻腻的小方桌。林漱玉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迅速锁定了目标——炕沿下,紧挨着墙根处,一块不起眼的青砖边缘似乎比旁边的砖石颜色略浅,缝隙也显得略大些。
就是那里!前世她偶然一次被王善保家的支使着来送东西,亲眼看见那老虔婆鬼鬼祟祟地撬开那块砖,往里面塞过东西!
她蹲下身,指甲用力抠进砖缝,指尖传来摩擦的刺痛。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那块松动的青砖终于被一点一点地撬了起来。下面是一个不大的空洞,里面赫然躺着几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好的银锞子,还有几件粗糙的铜首饰,在月光下泛着黯淡的光。
林漱玉的眼中没有任何贪婪,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她毫不犹豫地将那个烫手的绣春囊塞了进去,精准地压在那些赃物之上。做完这一切,她迅速将青砖原样盖好,又用鞋底小心地蹭了蹭砖缝边缘的浮土,抹去所有痕迹。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悄无声息。
站起身,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重新恢复原样的地面,如同看着一个精心布置好的陷阱。然后,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身影重新融入浓稠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接下来,便是等待风暴的降临,以及……等待王善保家的自己走向她亲手为她掘好的坟墓。
荣国府死寂的夜,被一阵突兀而尖锐的铜锣声狠狠撕裂!紧接着是纷乱沉重的脚步声、粗鲁的呼喝声、器皿被粗暴翻动砸碎的刺耳声响,瞬间打破了所有宁静,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噼里啪啦地炸开了锅。
抄检,开始了!
林漱玉混在一群被惊醒、惊惶失措的粗使丫头婆子中间,被凶神恶煞的管事婆子们驱赶着,像一群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推搡到院子中央的空地上。夜风吹在身上,带着寒意,她垂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清晰的痛感来压制心底翻涌的恨意和即将看到仇人下场的快意。
混乱的人影幢幢,灯笼的光影在墙壁上疯狂跳跃。她看到了凤姐儿,被两个婆子勉强搀扶着,脸色在摇晃的灯光下惨白如纸,额角沁着细密的冷汗,不住地掩口低咳,那单薄的身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也看到了邢夫人身边那个心腹王善保家的,此刻正挺着腰板,脸上带着一种小人得志的、近乎亢奋的狰狞,声音尖利地指挥着:
给我搜!仔细地搜!角角落落都不能放过!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就不安分的!指不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东西!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在惊惶的丫鬟们脸上来回扫视,尤其是在看到司棋时,那眼神更是复杂难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强装的狠厉。司棋脸色煞白,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发着抖。
林漱玉心中冷笑。老虔婆,还在演戏你的好戏,该落幕了。
搜查的队伍像蝗虫过境,粗暴地翻检着每一间下房。当负责搜查王善保家小院的那队婆子进去没多久,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紧接着,一个婆子手里高举着一样东西,脸色惊疑不定地冲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找到了!找到了!在……在王妈妈炕底下!
那东西,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格外刺眼——一个俗艳的、绣着不堪入目图案的香囊!
轰的一声,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所有的目光,惊愕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在王善保家的那张骤然失去所有血色、扭曲得如同恶鬼的脸上。
不!不可能!不是我!是栽赃!是有人害我!王善保家的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尖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过去想要抢夺。她脸上的得意和亢奋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疯狂取代,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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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更多的婆子从她的小屋里涌了出来。有人手里拿着撬开的青砖,有人捧着那几个油纸包的银锞子和粗糙的首饰,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兴奋:王妈妈,您这炕底下,可真是藏了不少好东西啊!这绣春囊压在最上头呢!
铁证如山!
啊——!王善保家的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嚎,彻底崩溃了。她像疯了一样扑打着靠近她的婆子,滚开!你们这些下贱胚子!是林漱玉!一定是那个小贱人害我!是她!是她!
混乱中,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厉鬼般扫过人群,瞬间锁定了站在角落、垂着头、看似惶恐不安的林漱玉。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林漱玉适时地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布满了惊惧和茫然,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声音细弱蚊呐,带着哭腔:王妈妈……您……您说什么呀奴婢……奴婢一直在屋里睡觉,刚刚才被叫起来……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她瑟缩着,往旁边一个高大的婆子身后躲了躲,显得无比弱小无助。
这姿态,与王善保家的疯狂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贱人!你装!你装!王善保家的彻底失去了理智,挣扎着就要扑过来撕打林漱玉。
够了!一声带着病气却依然威严的冷斥响起。
是凤姐儿。她被平儿扶着,勉强支撑着站直了些,脸色铁青,看着王善保家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证据确凿,人赃并获,你还敢攀咬他人当这府里没有王法了吗她气息不稳,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咳得身子都佝偻起来,帕子掩住口,指缝间似乎渗出一点暗红,平儿吓得连忙给她抚背。
堵了她的嘴!拖下去!关起来!等太太发落!凤姐儿喘息着,厉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厌弃。
几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毫不留情地扭住疯狂挣扎的王善保家的胳膊。一块破布狠狠塞进她兀自嘶嚎的嘴里,只剩下呜呜的闷响。她像一头待宰的猪猡,被粗暴地拖拽着,双脚在地上徒劳地蹬踹,拖过人群,留下一条屈辱的痕迹,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夜风穿过回廊的呜咽,还有凤姐儿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林漱玉依旧垂着头,掩在袖中的手却缓缓松开,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痕。她感受着那婆子被拖走的方向传来的最后一丝绝望挣扎的震动,心中一片冰凉的平静。
第一个。这只是开始。
佛堂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烟雾缭绕,将正中那尊金身佛像的面容都熏染得模糊不清,带着一种悲悯却又冷漠的疏离感。烛火跳跃,映照着王夫人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的脸。她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珠子摩擦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咯咯声。
抄检的喧嚣似乎还隐隐在远处回荡,但佛堂里却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王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目光沉沉地落在下方跪着的林漱玉身上,像两把冰冷的锥子,试图穿透她的皮囊,直刺灵魂深处。
抬起头来。王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透了佛香也掩盖不了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和审视。
林漱玉依言缓缓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残留着一丝惊魂未定后的苍白,眼神却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并未回避王夫人锐利的审视。
王善保家的……她咬死了是你栽赃。王夫人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一个小丫头,如何知道她那藏私的暗格又为何偏偏是今夜她的目光紧紧锁着林漱玉,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林漱玉的心跳平稳。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王夫人需要的不止是除掉一个不听话的奴才,她需要一个足够干净的理由,一个能让她自己心安理得、甚至彰显她明察秋毫的台阶。
回太太的话,林漱玉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香烟缭绕的佛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奴婢……只是偶然看见过王妈妈在炕沿下摸索。至于今夜……她微微停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王夫人手中那串捏得死紧的佛珠,然后缓缓抬起眼,迎上王夫人审视的目光,唇角竟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近乎于无的、带着某种悲悯和了然的弧度。
奴婢斗胆猜测,或许是……菩萨闭目时,恶鬼才敢横行罢
话音落下,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
佛堂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遥远的、不知名的夏虫鸣叫。
王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顿住!那细微的摩擦声戛然而止。她整个人似乎都僵了一瞬,捏着佛珠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凸起,指节泛出青白色。她那双总是半阖着、带着几分倦怠和冷漠的眼睛,此刻骤然睁大,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刺了一下,瞬间掀起惊涛骇浪!震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随即是巨大的、被说中心事的愠怒!
菩萨闭目时,恶鬼才敢横行……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破了王夫人内心深处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她借抄检整肃之名,行的何尝不是排除异己、借刀杀人之实她拜佛诵经,求的又何尝是真正的清净慈悲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理得!这丫头……她竟敢!
林漱玉清晰地捕捉到了王夫人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狼狈和震怒。但她只是安静地跪着,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眸底深处那冰冷的嘲讽和笃定。她赌对了。王夫人这样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被人看穿她伪善下的狠戾,尤其是被一个她眼中的蝼蚁看穿。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佛堂里弥漫。檀香的气息浓得几乎令人作呕。
终于,王夫人僵硬的手指极其缓慢地重新捻动起佛珠,只是那动作不再流畅,带着一种生涩的滞重感。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檀香味似乎让她稍微平复了一些翻涌的心绪,但脸上的阴沉并未散去,反而更添了一层寒霜。她不再看林漱玉,目光投向佛像那模糊不清的金身,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冰冷的疲惫:
倒是个……伶俐的丫头。
她刻意在伶俐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其中的意味复杂难辨。下去吧。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是,太太。林漱玉恭顺地应声,磕了个头,动作沉稳地站起身,垂首后退,直到退出佛堂那扇沉重的门扉。
厚重的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里面浓郁的檀香和令人窒息的压力。林漱玉站在廊下,清冷的夜风带着草木的气息拂面而来,吹散了鼻腔里残留的香火味。她抬起头,望着荣国府上空那方被高墙切割得狭窄的、点缀着几颗疏星的墨蓝天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大仇得报第一步的畅快。她眼中最后一丝伪装出来的温顺褪去,只剩下幽深的寒潭,清晰地映出这庭院楼阁的轮廓。
王善保家的完了。她的命保住了,并且,她成功地在王夫人这颗大树的阴影下,暂时获得了一个立足之地,尽管这立足之地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但这远远不够。
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穿透重重院落,精准地投向另一个方向——周瑞家的院子。那个前世在王善保家的诬陷她时,跳得最高、叫得最响、甚至亲自带人将她捆绑塞入麻袋的帮凶!王夫人的陪房,仗着主子的势,平日里作威作福,手段比王善保家的更隐蔽,也更阴毒。
下一个,就是她。
夏日清晨的荷风,本该带着水汽的清新和莲叶的淡香,拂过荣国府曲折的回廊。然而此刻,这风里却裹挟着一种异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沉闷。
下人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惊惧、兴奋和讳莫如深的窃窃私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如同绷紧的弓弦。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抄检,王善保家的……完了!
可不是!搜出那脏东西不说,还藏着私房银子首饰!人赃并获!太太震怒,听说要直接撵出去,连她女儿女婿都要受牵连!
活该!那老虔婆平日里仗着是邢夫人那边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刻薄死了!
嘘——小声点!还有个事儿呢!说话的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恐惧,周瑞家的……知道吧太太跟前的红人儿,今儿一早,天还没亮透,在后园子荷花池那边……失足掉下去了!
啊!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捞上来的时候,人……人都不行了!说是脚下打滑,一头栽进去的,那地方水深得很,又没人经过……啧啧,真是晦气!
天爷……这也太巧了……
谁说不是呢昨儿刚抄检完,王善保家的刚倒,今儿周瑞家的就……你说这……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盘旋。
林漱玉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物,低着头,脚步轻快地走过回廊。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光,如同淬炼过的寒星,一闪而逝。
失足林漱玉心底无声地嗤笑。多么完美的意外。只有她知道,昨夜周瑞家的为何会在那个时辰、独自一人出现在偏僻的荷花池边。因为她提前好心地、通过一个与周瑞家的有隙的小丫头,不经意地透露了一个消息——王善保家的在彻底崩溃前,曾嘶喊着说周瑞家的也拿了她的好处,藏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在荷花池畔某块假山石的缝隙里,打算留作后手。
贪婪和恐惧,永远是致命的毒药。周瑞家的怎么可能坐得住她必然要趁着夜色未褪,人迹罕至时,去处理掉那个可能存在的、致命的证据。而那片假山石旁湿滑的青苔,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池水……林漱玉只是提前确认过那块最滑的地方,甚至不小心踢掉了几块垫脚的碎石罢了。
她走到靠近后园子的月洞门边,脚步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似乎是被园中的景色吸引。目光越过门洞,平静地投向那片碧波荡漾的荷花池。
池水已经恢复了平静,在晨光下泛着粼粼的金光。几支新开的粉荷亭亭玉立,翠绿的荷叶铺满了水面,随风轻摇。岸边,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水痕还未干透,几个负责清理的粗使婆子正拿着长竹竿,面色紧张地在水里打捞着什么,搅碎了一池宁静。
一个管事模样的嬷嬷正叉着腰,尖着嗓子指挥:动作麻利点!太太那边等着回话呢!晦气东西,捞干净点!
林漱玉的目光淡淡扫过那片水面,掠过婆子们紧张的脸,最后落在岸边一处被踩踏得格外凌乱、沾满了深色淤泥和水草痕迹的石阶上。她甚至能想象出周瑞家的在黑暗中一脚踏空、猝不及防栽入冰冷池水时,那瞬间的惊愕和灭顶的绝望。
前世,就是这双手,将麻袋口死死扎紧。
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林漱玉的唇角无声漾开,快得如同错觉。她很快收敛了所有表情,重新低下头,抱着木盆,脚步轻快地穿过月洞门,仿佛只是路过,对池边的混乱视若无睹。
身后,婆子们低声的抱怨和管事嬷嬷尖利的催促声,渐渐被风吹散。
王善保家的倒了,周瑞家的失足了。两把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屠刀,已然崩碎。压在心头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角,清冷的空气终于能顺畅地涌入肺腑。
但这短暂的喘息并非终点。荣国府这片深不见底的泥潭,不会因为少了两个恶仆就变得清澈。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那些隐藏在锦绣华服下的算计……她林漱玉,一个刚刚从井底爬回来的孤魂,依旧身处漩涡中心,脚下是薄冰。
她需要盟友。需要在这看似铜墙铁壁的府邸里,找到可以撬动的缝隙。
抱紧手中的木盆,粗糙的木头纹理硌着她的手臂,带来一种真实的触感。林漱玉的脚步没有停歇,方向却无比明确——不再是回下房的杂乱小院,而是朝着府邸更深处,那处雕梁画栋、花木扶疏的所在走去。
穿过几道垂花门,抄手游廊的尽头,一个精致的小院出现在眼前。院门上悬着一块小小的匾额,上书秋爽斋三个娟秀的字。院门敞开着,隐隐能听到里面传来少女清脆的说话声。
林漱玉在院门外略停了停,整了整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襟,深吸一口气,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惶恐和想要寻求一丝庇护的恳切,这才抬步走了进去。
院内花木葱茏,收拾得极为干净利落。三间小小的正房,两边抄手游廊,廊下挂着几只鸟笼。此刻,一个穿着杏子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身形高挑、气质爽利的少女正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小银剪,漫不经心地修剪着一盆开得正盛的菊花。正是三姑娘探春。
听到脚步声,探春回过头来。她的目光锐利如电,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洞察,瞬间就落在了林漱玉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和深沉的审视。显然,昨夜和今晨的剧变,早已传入这位精明三姑娘的耳中。
是你探春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仪。她放下银剪,双手抱臂,微微扬着下巴,打量着这个看似柔弱、眼神深处却藏着某种让她隐隐心惊东西的小丫头。
林漱玉走到廊下,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姿态谦卑:奴婢林漱玉,见过三姑娘。她抬起头,眼神坦然地迎上探春审视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谄媚,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余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
奴婢……侥幸逃过一劫,心中惶恐不安。昨夜园中纷乱,惊扰了姑娘清静,奴婢……特来请罪。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目光却沉静,也……多谢三姑娘当日……仗义执言。她指的是前世抄检秋爽斋时,探春那番掷地有声、怒斥抄检是自杀自灭的言论。虽然前世未能救她,但那番话,是当时黑暗里唯一一点微光。
探春那双漂亮的杏眼微微眯了起来。她看着林漱玉,没有立刻说话。眼前这个丫头,看似柔弱惶恐,可那双眼睛……太静了,静得不像一个刚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人。尤其是那句侥幸逃过一劫,更是耐人寻味。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接连出事,真的只是侥幸
她想起昨夜这丫头在混乱中那看似惊惶实则异常沉稳的身影,想起佛堂里传出的、那句让太太都骤然失态的菩萨闭目……这绝不是个简单的丫头。
廊下一时静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半晌,探春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深意:请罪不必了。园子里的是非,自有太太、老爷们定夺。她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漱玉脸上,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倒是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这府里,风浪可还没停。
林漱玉的心微微一紧。探春果然敏锐!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一闪而逝的精光,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奴婢……只想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能……活下去。她抬起头,眼中适时地泛起一点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三姑娘是明白人,园子里的事……奴婢不敢妄议,只求姑娘……看在奴婢还算勤谨的份上,若有……若有能容身之所……她没有把话说完,留下足够的空白。
她需要一个暂时的、相对安全的落脚点。而探春的秋爽斋,远离大房二房的直接冲突,探春本人又精明强干、颇有主见,更重要的是,她有自己的骄傲和底线,不屑于用那些下作手段。这里,是目前最合适的选择。
探春没有立刻应允。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漱玉一眼,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较量。
终于,探春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语气恢复了平常的爽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长意味:我这儿地方小,人也简单。既然你有心,过两日我跟凤姐姐说一声,让你来我屋里做些针线浆洗的活计吧。秋爽斋,容得下勤快本分的人。
谢三姑娘恩典!林漱玉立刻深深福了下去,声音带着感激的哽咽。
起来吧。探春摆摆手,重新拿起那把小银剪,目光投向远处的花木,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这园子里的路,滑得很。走稳了,才能活得长。
奴婢谨记姑娘教诲。林漱玉恭敬地应道,缓缓直起身。
就在她准备告退时,探春修剪花枝的手忽然顿住,并未回头,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千钧的重量:那荷花池边的石头……滑么
林漱玉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如同被冰冷的蛇缠上。
她知道了!她竟然猜到了!或者说,她至少看穿了那绝非意外!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林漱玉强行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劫后余生的惶恐和感激,眼神却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迎向探春那双仿佛洞悉一切、锐利如鹰隼的目光。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低缓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认命般的坦然:回三姑娘的话,奴婢……没去过荷花池边。奴婢只知道,该滑的地方,自然会滑。该落水的人……也总会落水。
她将该字咬得极轻,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探春握着银剪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她定定地看着林漱玉,那双漂亮的杏眼里,风暴在无声地酝酿、又缓缓平息下去。震惊、审视、一丝忌惮、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棋逢对手般的复杂光芒。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嗯。
一个单音字,再无下文。她重新转过身,专注地修剪起那盆菊花,锋利的银剪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利落地剪掉了一片多余的叶子。
林漱玉再次福身,无声地退出了秋爽斋的院门。
直到走出很远,远离了那处院落,林漱玉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凉意。与探春那短暂的交锋,比直面王夫人时更耗心神。这位三姑娘,太聪明,太敏锐了!在她面前,任何的伪装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过……林漱玉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探春的沉默和那句走稳了,就是她此刻最需要的回应。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许,也是一种带着警告的界限划分。
暂时的同盟,或者说,暂时的互不侵犯,达成了。
阳光穿过树梢,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远处,大观园的方向,隐隐传来丝竹管弦的悠扬乐声,夹杂着少女们清脆如银铃般的嬉笑声,一派富贵闲适、不知愁滋味的景象。那是属于宝二爷和那些金尊玉贵小姐们的世界,与下人们的挣扎求生,隔着天堑。
林漱玉站直身体,抹去额角细密的冷汗,目光穿过重重院落,投向那乐声传来的方向——怡红院。
宝玉。
这个荣国府的中心,贾母的心头肉,所有宠爱和目光的焦点。前世,她只是远远望见过这位宝二爷,如同仰望云端的神祇。他悲春伤秋,怜香惜玉,却又天真得近乎残忍。他的无事忙,他的情不情,在她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奴婢眼中,不过是何不食肉糜的矫情。
然而,身处这深宅大院,要想真正地走稳,要想彻底摆脱被随意碾碎的命运,仅仅靠除掉几个恶仆、获得探春暂时的默许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更深地了解这座府邸的核心,需要看清那些左右着无数人命运行转的贵人们,究竟是何模样。
尤其是这位宝二爷。他的喜恶,他的一时兴起,往往就能轻易改变一个下人的命运。
该去会会他了。
林漱玉整理了一下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脸上所有的惊悸、惶恐、冰冷算计,都被一层温顺谦卑、恰到好处的茫然所覆盖。她挺直了那单薄却蕴含着惊人韧劲的脊背,迈开脚步,朝着那乐声与花香交织的、金玉堆砌的富贵牢笼——怡红院,稳稳地走去。
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沉默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