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迫嫁给病弱的沈家公子冲喜。
拜堂时,一只系着红绸的公鸡代替新郎与我行礼。
婆婆说公鸡代娶是古礼,要我感恩戴德。
沈家肯要你这样的老姑娘,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沉默地握着剪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剪断长发。
既然如此,就让这只公鸡替你们沈家传宗接代吧。
大雪纷飞中,我踏出朱门。
身后传来婆婆气急败坏的尖叫:抓住这个疯妇!
可无人敢动。
我攥紧断发,走向风雪深处。
那里有我的自由,也有我的明天。
腊月里的寒气,砭人肌骨,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骨头缝里。轿帘厚重,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呼啸,却隔不住那种无孔不入的冷。我僵直地坐在轿中,身上层层叠叠的嫁衣,金线织就的凤凰牡丹,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像是另一副冰冷的镣铐。指尖早已冻得麻木,连带着心口那点微弱的挣扎,也一并被冻得僵硬。
外头喧天的锣鼓唢呐声,喜庆得近乎刺耳,一声声敲在我麻木的心上。沈家,那个据说在病榻上缠绵了不知多少时日的公子,需要我这样福厚的女子来冲喜。多么荒唐的买卖!而代价,就是我二十二年沉默无波的人生,被一朝碾碎,塞进这顶扎眼的红花轿里。
落轿——
一声拉长了调子的吆喝,轿身重重一顿。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猛地灌进来,激得我打了个寒噤。眼前是沈府洞开的高大门楼,朱漆如血,门环冰冷。无数攒动的人头,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怜悯的、看戏的……黏稠地糊了我一身。一只粗糙的手伸进来,不容分说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拽了出去。是喜婆,脸上堆着过分夸张的笑容,脂粉簌簌地往下掉,嘴里念着千篇一律的吉利话。我的脚踩在冰冷的石阶上,每一步都像踏在虚空中,嫁衣的下摆扫过积雪,发出簌簌的轻响,是这死寂中唯一的活物。
正厅里烛火通明,亮得晃眼。檀香混着炭火的气味,闷得人透不过气。宾客如云,衣香鬓影,嗡嗡的议论声在头顶盘旋。高堂之上,坐着沈家老爷和太太。沈太太——我未来的婆婆,一身深紫的绸缎袄裙,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锐利的线,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在我跨过门槛的瞬间就钉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
司仪尖着嗓子喊:吉时到——新妇跨火盆,除晦气,迎新福!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喜婆几乎是拖着我往前,我踉跄一步,裙裾几乎要扫到那跳跃的火焰。婆婆冰冷的声音像淬毒的针,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穿透了喧闹,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仔细些!别让这身晦气燎着了火盆,冲撞了喜气!
心口猛地一窒,仿佛那火舌真的舔舐到了我的皮肤。我垂着眼,盯着脚下冰冷的地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提醒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
新人拜堂——一拜天地——
司仪的唱喏再度响起。喜婆用力按着我的肩膀往下压。我顺从地弯下腰,冰冷的金冠坠得脖子生疼。
二拜高堂——
身体再次被压下去。抬起头时,视线不可避免地撞上高堂上的婆婆。她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但那弧度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尽的刻薄和理所当然的傲慢。
夫妻对拜——
喜婆的手劲松了,似乎在等我完成这最后、也是最屈辱的一礼。我缓缓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病态的平静,转过身。
然而,眼前空无一人。
没有穿着喜服的新郎。
只有一只……系着刺目红绸、昂首挺胸的大公鸡!它被一个强壮的仆人牢牢抱在怀里,油亮的羽毛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绿豆似的眼睛茫然地转动着,冠子鲜红如血。那仆人脸上憋着笑,又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紧张。
死寂。
方才还喧闹不休的大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凝固了,连炭火噼啪的声响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那只公鸡身上,充满了惊愕、不解,随即是看穿一切后的玩味与毫不掩饰的轻蔑。窃窃私语如同毒虫般在角落里迅速滋生蔓延。
这……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有人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出来。
还能怎么回事沈家公子……怕是真的起不来身了呗!
回应带着心照不宣的嘲弄。
啧啧,用公鸡拜堂这不是明摆着……
冲喜呵,冲到这个份上,也真是……
那些声音不高,却像无数根细小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朵里,刺穿我的皮肉,直抵那早已麻木的心房深处。
就在这时,高堂上那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宣判意味,彻底碾碎了厅中最后一丝虚假的喧腾:
慌什么都给我肃静!
沈太太站了起来,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待那嗡嗡声彻底平息,她才转向我,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不合时宜的货物,冰冷而鄙夷。
林氏,
她开口,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公鸡代娶,这是古礼!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沈家书香门第,最重礼数。你一个二十有二的老姑娘,若非我沈家肯收留,替你挡了外头的闲言碎语,你还能有什么前程沈家肯要你,让你进门冲喜,是可怜你,是你祖上积德,是你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福分两个字,她咬得极重,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向我。
你,
她下颌微抬,带着施舍般的傲慢,要懂得惜福!要懂得感恩戴德!安安分分地拜完堂,伺候好夫君,为沈家开枝散叶,才是你的本分!莫要在这里,做出这副委屈模样,给谁看!
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早已体无完肤的尊严上。那老姑娘、可怜、收留、惜福、感恩戴德……每一个词,都带着倒刺,剐得我鲜血淋漓。二十二年谨小慎微、沉默隐忍的人生,在这一刻,被这天大的福分彻底撕碎、践踏。
宾客们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了,充满了看戏般的怜悯、嘲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们都在等着看,看这个被命运和夫家双重踩在脚下的老姑娘,如何在这巨大的羞辱面前崩溃、屈服。
我站在那里,嫁衣如火,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婆婆刻毒的话语在耳边嗡嗡作响,宾客们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那只系着红绸的公鸡,在我空洞的视野里,红得刺眼,红得像一滩凝固的血,又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嘲讽符号。它代表着我被彻底物化的命运,代表着一个女子在这个世间所能承受的最极致的轻贱。
掌心传来的刺痛越来越清晰,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那痛感是唯一的锚点,将我从这铺天盖地的羞辱中短暂地钉住。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婆婆那张刻薄而笃定的脸,扫过宾客们或麻木或看戏的神情,最终落回到那只茫然不知所以、徒然散发着新郎象征的公鸡身上。
一股冰冷而奇异的力量,从脚底升腾而起,顺着僵直的脊椎爬升,迅速驱散了四肢百骸的麻木和那令人作呕的寒意。它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某种更加决绝、更加深沉的寒冰,在心底最深处凝结、蔓延。心口那点长久以来被压抑、被规训的微弱火种,在这一刻,被这彻骨的冰冷和荒谬彻底浇熄了,只剩下灰烬里一点尖锐如刀锋的清醒。
对,就是它了。
我动了。在所有人凝固的注视下,我的手,缓慢而稳定地探向宽大的袖口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那把临上轿前,鬼使神差藏进去的剪刀。它原本只是为了防备万一,一个无望的念头。此刻,它冰凉的金属质感却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
厅堂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冻结了。所有的呼吸都停滞了,所有的私语都消失了,只剩下烛火不安跳动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数百道目光,惊疑不定地聚焦在我伸向袖口的手上。高堂之上,婆婆脸上的傲慢瞬间凝固,化为一抹错愕和隐隐的不安。
你……你要做什么
她厉声喝问,声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
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我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袖中那一点冰冷的坚硬上。手指终于握住了剪刀的木柄,那熟悉的触感带来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我缓缓地将它抽了出来。
乌黑的剪身,在满堂烛火映照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流动的寒光。那光芒短暂地照亮了我低垂的眼帘。
宾客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抱着公鸡的仆人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手臂都抖了起来。
反了!反了!快拦住她!
婆婆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惊怒而完全变调,尖利得刺破了厅堂的死寂。
然而,就在几个靠近的仆役下意识要上前时,我的动作比他们的反应更快。
我抬起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头上沉重的金冠。镶嵌的珍珠宝石硌着手心,冰冷的金属边缘压着发根。没有丝毫犹豫,我猛地用力一扯——
嘶啦——
金冠连同盘发的金簪、珠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扯离。头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随即是发丝骤然散开的凉意。精心梳理的繁复发髻瞬间崩塌,浓密乌黑的长发如同被骤然释放的瀑布,带着被强行扯断的几缕发丝,狂乱地倾泻下来,披散在我的肩背,垂落在鲜红的嫁衣上。几缕断发飘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无声无息。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自毁的动作,比亮出剪刀更让人震骇。整个大厅死寂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包括那些蠢蠢欲动的仆役,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婆婆张着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骇和难以置信。
我没有理会任何人的反应。散乱的长发遮住了我的半边脸颊,视线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左手伸到脑后,拢起一把冰凉顺滑的发丝,握紧。右手,那把闪着寒光的剪刀,毫不犹豫地张开冰冷的利刃,贴向了发根。
咔嚓——
第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大厅里如同惊雷炸开!清晰,决绝,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锋利。
乌黑浓密的发束应声而断,从我的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掉在脚边冰冷的青砖地上,像一团失去了生命的枯草。
咔嚓——咔嚓——咔嚓——
剪刀的利刃开合,声音单调而冷酷,一声接着一声,再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犹豫。我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左手拢发,右手下剪。每一次开合,都带下一大把乌黑的发丝。它们纷纷扬扬,无声地飘落,在我脚边堆积,如同一个正在形成的、绝望而决绝的黑色祭坛。
头皮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带来一阵阵寒颤。每一次剪刀咬合,那细微的震动都清晰地传递到指尖,再蔓延至全身,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疼痛的清醒。这感觉并不好受,却比方才那被当成货物、被公鸡替代、被言语凌迟的窒息感,好了千万倍。
厅堂里落针可闻。只有剪刀开合时那一声声令人心悸的咔嚓声,单调地、固执地回荡着。宾客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骇然,逐渐变成了某种呆滞的麻木,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们看着我,像看着一个突然挣脱了所有枷锁、行事完全超出他们理解范畴的怪物。
高堂之上,婆婆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成一种可怕的猪肝色。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手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巨大愤怒和恐惧堵住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最后一缕及腰的长发被剪断,只剩下参差不齐、紧贴头皮的发茬时,我停下了手。
剪刀的利刃上,似乎还残留着发丝的微光。我垂下手臂,任凭那把沾着我断发的剪刀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的断发堆里。那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我缓缓地抬起头,散乱而极短的头发下,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高堂上那个因极度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身影。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开那凝固的空气,钉入每个人的耳膜:
既然公鸡能代娶,替你们沈家尽了这‘礼数’……
我微微侧身,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只被仆人抱在怀里、早已吓得缩成一团、只余脖子上红绸依旧刺目的公鸡,嘴角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
——那就让它,替你们沈家传宗接代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沈府大厅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冰水,彻底炸开了锅!
疯了!她疯了!
妖孽!不祥啊!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尖叫声、怒骂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声浪。椅子被撞倒,杯盘叮当作响。
婆婆的脸彻底扭曲变形,所有的雍容华贵、刻薄傲慢都碎裂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歇斯底里的狂暴。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摇晃,手指疯狂地指向我,指甲几乎要戳破空气,声音尖锐得如同濒死的禽鸟,撕裂了所有的喧嚣:
抓住她!给我抓住这个疯妇!撕烂她的嘴!打断她的腿!快!快啊——
几个壮硕的仆役如梦初醒,脸上带着惊惧和凶狠,猛地朝我扑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抓向我的胳膊。
我没有躲。
就在那些手即将触及我嫁衣的刹那,我猛地弯腰,一把抄起了地上那把刚刚剪断了我长发的剪刀!冰冷的金属再次回到手中,比方才更加沉重,带着断发的余温。我握紧了它,毫不犹豫地将那尖锐的、闪着寒光的剪尖,死死抵在了自己脖颈跳动的脉搏上!
动作快如闪电,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
那几个扑上来的仆役,如同被无形的铁链猛地勒住,硬生生刹在原地!他们脸上的凶狠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我脖子上那一点冰冷的寒芒。
谁敢再上前一步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森然,清晰地穿透了混乱,我立刻死在这里!用我的血,给你们沈家这场‘冲喜’大礼,添点真正的‘喜’色!
空气再次凝固了。
死寂,比刚才剪刀声响起时更甚的死寂。这一次,连婆婆那疯狂的叫骂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而恐惧的喘息。所有宾客都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纷纷后退,仿佛我身上带着致命的瘟疫。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再无半分轻蔑或嘲弄,只剩下纯粹的、面对不可理喻之物的巨大恐惧。
冰冷的剪刀尖端紧贴着皮肤,那触感锐利而真实,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血肉。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颈动脉在指尖下突突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在冰冷的金属上。这股真实的、迫近死亡的威胁,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厅堂里所有的疯狂和叫嚣。仆役们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如同泥塑木雕。
婆婆浑身筛糠般抖着,嘴唇翕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效的命令,只有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败的风箱。她眼中那滔天的怒火,此刻已被一种更深沉的、源于未知的恐惧所取代。
就是现在!
我维持着剪刀抵颈的姿势,目光如淬火的冰,冷冷扫过那一张张写满惊惧的脸。然后,脚步异常稳定地、一步步向后退去。鲜红的嫁衣下摆,拖过冰冷的地砖,拂过地上那堆乌黑的断发。
没有人动。没有人敢动。那点寒芒,比任何刀枪都更具威慑。
退到厅堂门口,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子猛地灌进来,吹得我散乱的短发和破碎的嫁衣猎猎作响。门外,是铺天盖地的白。大雪不知何时已纷纷扬扬,覆盖了庭院,覆盖了朱红的门廊,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
我最后看了一眼厅堂内那凝固的、惊恐的众生相,目光掠过那只缩在角落、红绸依旧刺眼的公鸡,掠过婆婆那张因惊惧而扭曲的脸。没有留恋,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抵着脖颈的剪刀没有放下,我猛地转身,一步踏出了那扇象征着枷锁和屈辱的朱漆大门!
凛冽的风雪瞬间将我吞没。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战栗的清醒。身后的沈府,那灯火通明的喧嚣、刻薄的诅咒、荒诞的闹剧,都被隔绝在了那扇厚重的朱门之后,瞬间遥远得如同隔世。
抓住她!不能让她跑了!这个贱人!妖孽——
婆婆那撕心裂肺、气急败坏的尖叫声,终于冲破喉咙,如同恶鬼的嚎哭,穿透风雪追了出来,带着无尽的怨毒。
然而,预想中的追捕脚步声并未响起。朱门内,只有一片更加死寂的混乱,以及几声模糊的、试图劝阻的太太息怒的低语。那尖利的叫骂在风雪中徒劳地回旋,很快就被呼啸的寒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消散在无边的白色里。
我站在沈府门前的石阶上,攥着剪刀的手终于缓缓放下。冰冷的金属脱离皮肤,留下一点细微的刺痛感。另一只一直紧握成拳的手,也终于松开。掌心,是刚才剪断长发时,下意识死死攥住的一绺断发。它们被汗水浸湿,缠绕在指间,冰凉而柔韧。
风雪更急了。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落下,粘在脸上、头发上,瞬间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我抬起头,望向长街的尽头。
视线所及,只有一片茫茫的白。大雪覆盖了道路,覆盖了屋脊,覆盖了远处模糊的城郭轮廓。世界仿佛被重置,只留下这无边无际的、冰冷而纯净的白色。空无一人的长街向前延伸,消失在风雪迷蒙的尽头,不知通往何方。
没有方向,没有归途。
只有刺骨的寒冷,以及手中这一绺断发所代表的、与过去彻底决裂的凭证。
可就在这彻骨的寒冷和空茫的尽头,在那风雪肆虐、混沌一片的白色深渊里,我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光。不是灯火,不是星辰,而是另一种东西——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却又轻盈得足以飞升的东西。
它叫自由。
它叫未知。
它叫……明天。
雪花落在紧贴头皮的短发茬上,冰凉刺骨。我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吞噬与禁锢的朱红大门,仿佛要将它的颜色烙印在心底,作为永不回头的警示。
然后,攥紧掌心那绺冰凉柔韧的断发,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入了漫天风雪之中。鲜红的嫁衣,在无垠的纯白里,如同一滴倔强的血,也如同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那混沌未知的、风雪弥漫的深处,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