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孤灯
今日是侯爷生辰。
也是我嫁给陈璟的第五年。
天还未亮,我便起身,亲自下厨为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面条是昨夜我亲手和面,用尺子比着切出来的,每一根都均匀纤细。
高汤用文火熬了整整四个时辰,醇厚香浓。
我坐在暖阁里,桌上摆着了一碗长寿面和紫檀木的锦盒。
盒子里,是我耗费了整整三个月心血,一针一线为他绣制的腰带。
墨色的绸缎上,绣着暗金色云纹与雄鹰展翅。
我知道他最近为了新政之事殚精竭虑,我绣这雄鹰展翅,是盼他能扫清障碍,得偿所愿。
为此,有好几个深夜都熬红了双眼,指尖也被针扎破了无数次,很疼。
整整一天,我都在等他。
从晨光熹微,等到日暮西沉。
长寿面的汤汁早已凝结,面条也坨成了一团,再无半分热气。
和我的心一样。
这五年,无数个日夜,皆是如此。
犹记初嫁时,我满心欢喜。
靖安侯陈璟,是整个大周朝最耀眼的新星。
他少年封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是圣上最倚重的肱骨之臣。
我曾以为,能嫁与他,是我三生有幸。
我学着做一个合格的侯夫人,为他打理内宅,孝敬长辈。
我将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府中人人都敬我一声夫人。
可我知道,在这座府里,我最想得到其认可的那个人,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冬日天寒,我怕他书房的墨冻住,便日日用小手炉温着,再亲手奉上。
他深夜处理公务,我便彻夜不睡,只为在他需要时能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热茶。
他偶感风寒,我比自己病了还紧张,亲自煎药,守在他的床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才敢稍稍合眼。
他从未正眼看过我为他精心绣制的荷包,随手便丢给下人。
他从未问过我为何知晓他所有的喜好,只因我将他的一切都刻在了心上。
他称赞我将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不知我为此熬过了多少孤灯长夜。
他有他的宏图伟业。
我知道,他正奉皇命推行盐铁新政,此举触动了无数世家大族的利益,朝堂之上暗流汹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背负着家族的荣光与皇帝的期许,他必须成功。
我理解他的抱负,也心疼他的不易。
我唯一所求,不过是他在那份宏图伟业的蓝图中,能为我留下一寸之地。
2
断情
然而,没有。从来没有。
夫人,侯爷许是被要事绊住了,您先用些别的吧,别饿坏了身子。侍女秋月不忍,低声劝我。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直到月上中天,陈璟才带着一身寒气踏入暖阁。
他身着墨色锦袍,依旧是那副俊美无双的模样。
只是那双眼眸,唯独没有半分我的影子。
他径直越过我,将一件玄色大氅丢在榻上,语气里带着惯有的不耐。
宫中设宴,与几位阁老议事,多喝了几杯。你又在闹什么脾气整日沉着一张臭脸给谁看
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桌上那碗早已看不出原样的长寿面上。
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去。
先是微怔,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却无半分歉意,反而是一种被冒犯的烦躁。
不过一个生辰,年年都过,有什么可值得这般小题大做的我公务繁忙,哪能事事都记着。
他以为我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红着眼眶,委屈地质问他为何忘记,为何不在意。
然而这一次,我没有。
我只是站起身,将那碗冷透的面端起,走到门口,尽数倒入了雪地里。
你!陈璟的声音骤然转厉,带着不可置信。
我转过身,对他露出了五年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轻声说:侯爷说得是,确实不值当。往后,都不必记着了。
这么多年,我累了。
哪怕他权倾朝野,这种冰冷而窒息的爱,我也不想要了。
第二天,我留下签好名字的《和离书》,只带了秋月和几件旧衣,离开了这座困了我五年的华美牢笼。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我住了五年的卧房。
梳妆台上,还放着他去年送的一对玉镯,通体透亮,价值连城。
可我一次也未曾戴过。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我伸手抚过母亲留给我的那套旧绣花针,小心翼翼地将它包好,放入行囊。
马车驶出侯府大门时,管事宋叔匆匆追来,满脸焦急:夫人,夫人您不能走啊!
车帘被掀开,我看见陈璟站在廊下,身形挺拔如松,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他没有追,只是对着宋叔,挥了挥手。
宋叔,让她走。
他的声音落入我的耳中。
不必拦她。不出三日,她自己会哭着回来的。
3
新生
我放下车帘,隔绝了他那张自信满满的脸。
离开侯府的日子,比想象中更平静。
我在京城一处偏僻的巷子里,用母亲留下的嫁妆盘下了一座小小的院落。
院里有棵老槐树,夏日里想必能投下一片荫凉。
我想,待到夏日,定要在树下做一个秋千架,午后迎着微风,定是好不快活。
最初几日,陈璟没有派人来寻我。
我乐得清静,每日里打扫庭院,烹茶看书,或者和秋月一起去京城柳怀路上的集市买些日用品。
那里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邻里间的寒暄声,都是那样鲜活而真实。
我买了刚出炉的烧饼,和秋月坐在街边的石凳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那滋味,竟比侯府的山珍海味还要香甜。
京城的烟火气,是我在侯府高墙内从未感受过的鲜活。
我自小便擅长苏绣,母亲曾是江南有名的绣娘。
靠着这门手艺,我绣了几方帕子和一些扇面,托邻居张婶拿到相熟的铺子里去卖,竟也换回了足够两人生活的银钱。
夫人,您绣的并蒂莲开,张记绸缎庄的掌柜喜欢得紧,说以后有多少要多少呢!
秋月快步跑回来,将一小袋沉甸甸的铜钱交到我手上。
我捻起一枚铜钱,上面带着市井的温度,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不依靠靖安侯夫人的名头,我沈婉,也能活下去。
半个月后,靖安侯府的马车悄悄停在巷口。
来的是赵安,陈璟的心腹长随。
他带来了许多东西,名贵的珠宝首饰,上等的绫罗绸缎,还有一封陈璟亲笔写的信。
那些华贵的物件堆在我的小院里,与这朴素的景致格格不入。
夫人,侯爷说,您气也该消了,请您跟小的回去吧。赵安躬身道。
我没有接那些东西,只抽出了那封信。
信上字迹浑然天成,一如其人。
信上只写着:公务缠身,勿要再无理取闹,速归。
我将信纸折好,递还给赵安,淡淡道:你告诉侯爷,和离书我已签下,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data-fanqie-type=pay_tag>
这些东西,也请一并带回。
赵安的脸色变了:夫人,您这又是何苦您在外面无依无靠,除了侯府,您还能去哪儿
我能去的地方很多
我看着院里冒出新芽的土地。
唯独靖安侯府,不会再踏足。请回吧。
赵安灰头土脸地走了。
我以为陈璟会就此罢休,但他没有。
日子照常,我拿着绣品前往店铺售卖。
掌柜满脸为难,支支吾吾:沈姑娘,实在对不住,您的东西是好,但……但小店担待不起。
其他几家铺子也是同样。
既然不能寄卖,我便自己摆摊。
他以为断了我的生计,我就得乖乖回去。
他太不了解我了。或者说,他从未试图了解过。
我用一块青布在巷口支起一个小小的摊子,将我的绣品一一陈列。
起初无人问津,但我的绣工确实精湛,渐渐地也有了回头客。
这一日,天色将晚,我正准备收摊,一双皂色官靴停在了我的摊前。
我没有抬头,只听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请问,这幅寒江独钓图的扇面,如何卖
我抬起头,迎上一双温和含笑的眼睛。
来人是一位年轻的公子,面容清隽,气质儒雅,穿着一身太医院的官服。
五十文。我轻声道。
他拿起扇面,细细端详,赞叹道:针法细腻,意境悠远,只卖五十文,倒是姑娘吃亏了。
说着,他递过来一小锭银子,这扇面,我要了。
正当此时,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沈婉!
我浑身一僵。陈璟身着一袭王侯常服,朝我走来。
想必是我摆摊的事,终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让他觉得失了颜面,亲自来捉我了。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简陋的摊子上,眉心紧蹙,满是嫌恶。
随即,又转向我身边的太医,眼神瞬间凌厉。
你是何人陈璟质问。
那年轻太医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下官太医院医正,顾言之。见过侯爷。
顾言之
陈璟冷笑,目光在我与顾言之之间来回扫视。
沈婉,你真是好本事。离开侯府不过一月,就勾搭上了太医院的医正。本侯竟不知,你还有这般水性杨花的本事!
听到这番话,若是从前,我定会痛得身体颤抖,无法呼吸。
可现在,我的心早已是一片死灰。
我平静地将银子推还给顾言之,道:公子,这扇子不卖了。
然后我转向陈璟,平静说道:侯爷请慎言。我与顾大人素不相识,清清白白。倒是侯爷,无媒无聘,当街纠缠一个已递交和离书的女子,就不怕损了您靖安侯的颜面吗
陈璟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反驳,他被我话里的纠缠二字气得脸色铁青。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沈婉!
他怒极反笑,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你以为你递了和离书,就能和本侯撇清关系了你生是本侯的人,死是本侯的鬼!现在,立刻跟我回去!
侯爷!
顾言之见状,上前一步。
有话好说,莫要伤了姑娘。
陈璟拔出长刀,横在顾言之身前。
滚开!
见状,我喊道:莫要伤人,我与顾公子初次相见,清清白白。
陈璟双眼通红,瞪着我。
沈婉,你居然还护着他
他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不允许他相信,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要他了而已。
就在他要将我拖上马车时,巷子里闻声而出的街坊邻居将我们团团围住。
光天化日之下,侯爷也不能强抢民女吧!有人起哄道。
议论声虽小,他毕竟是权倾朝野的靖安侯,最是在意脸面。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最终还是愤恨地甩开了我的手。
沈婉,你给本侯等着!陈璟拂袖而去。
4
涅槃
那之后,陈璟没有再来。
但我的小摊再也摆不成了。
总会有一些地痞流氓前来骚扰,他们不敢动我,却会故意撞翻我的摊子,吓跑我的客人。
有一次,一个地痞甚至将我精心绣了好几日的屏风图样踩在脚下,碾得不成样子。
我只是默默地捡起,拍掉上面的灰尘。
秋月气得哭了,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生活一度陷入了困境。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顾言之再次找到了我。
他带来了药材,为我诊治因常年郁结于心而落下的胃病。
为我引荐了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喜好雅致之物,尤其欣赏苏绣。我将你的扇面呈给她看,她十分喜爱。
顾言之温和地说,有公主府的庇护,想必无人再敢轻易为难你。
这是我的一线生机。我感激地接下了。
我的绣品通过顾言之的手,源源不断地送入长公主府,换来了丰厚的报酬和安稳的生活。
我用积攒的银钱,在巷口开了一家小小的绣庄,取名婉心绣庄。
开业那天,顾言之送来了一盆君子兰,贺我新生。
我与他的交往,也仅限于此。
君子之交,淡如水,却温暖可靠。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那一天,陈璟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闯入了我的生活。
那日,绣庄来了一位贵客,竟是当朝皇后身边的贴身女官。
她奉皇后之命,前来为皇后定制一件寿宴上穿的凤袍。
我不敢怠慢,倾尽了所有心血,耗时一月,终于将凤袍赶制完成。
就在我准备将凤袍交付给女官的前一天晚上,绣庄突然失火。
火势来得又急又猛,我和秋月被浓烟呛醒,仓皇逃出。
当我看着那件耗费了我无数心血的凤袍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时,我的心,也跟着沉入了谷底。
为皇后制的凤袍被毁,欺君之罪足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冷。
就在我绝望之际,陈璟出现了。
他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狼狈不堪。
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沈婉,本侯早就说过,离了本侯,你什么都不是。
他缓缓蹲下身,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这场火,喜欢吗这是本侯送你的礼物。
我猛地抬头,瞪大眼睛,满是疑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原来,是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声音颤抖。
为什么
他轻笑起来,自然是让你长长记性,让你知道谁才是你的天,谁才是你的地。现在,跪下来求我。
求我,我就帮你摆平这件事。否则,明日午时,你和你的丫鬟,就要在菜市口问斩了。
我看着他那张因得意又扭曲的脸,心中最后一丝旧情,最后一缕幻想,彻底被这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他只是傲慢,只是不懂爱。
现在我才知道,他的骨子里,是彻头彻尾的自私与残忍。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陈璟,我一字一顿地叫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赢了。
他满意地扬起嘴角。
我看着他,说: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你不是想看我求你吗我偏不。
我沈婉,就是死在菜市口,也绝不会再对你陈璟有半分低头。
陈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这时,顾言之带着官府的人匆匆赶到。
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满是痛惜。
他快步上前,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婉姑娘,别怕,有我。
我看着护在我身前的顾言之,又看了看远处的陈璟。
我突然伸手,抓住了顾言之的衣袖。
陈璟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眶渐渐泛红:婉婉,你就是为了他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破碎,他如何比得上我
不,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陈璟的脸色由通红转为铁青,继而发出一声冷笑:好,好,好,好。
我算是明白了。
我说你怎么有胆子离开侯府,原来是早就找好了下家!
沈婉,你的眼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贱了离开我,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不入流的货色
‘下家’‘货色’我轻笑出声,笑声里满是解脱。
陈璟,你永远都只会这么想。在你眼里,所有人、所有情谊,都可以用高低贵贱来衡量。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之所以护着顾大人,是因为他曾在危难时向我伸出援手。
是因为他尊重我,将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
而不是像你一样,将我当成一件可以随意丢弃和以为又能随时捡回的玩物。
至于侯夫人的位置,我顿了顿,迎上他的目光。
在我心里,甚至不及我亲手绣出的一方帕子,不及婉心绣庄的一块砖瓦。
现在对我而言,是牢笼,是枷锁,是我避之不及的。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最后的话。
是你陈璟,让我觉得避之不及。
陈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踉跄着后退一步。
他一直以为被他牢牢掌控在手的珍宝。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已将侯府,将他这个人,视为避之不及的污秽。
5
迟来的爱
皇后凤袍被毁之事,最终被长公主压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顾言之为我求来的恩典。
绣庄需要重建,我遣散了伙计,只留下秋月。
顾言之每日都会来帮忙,清理废墟,采买木料。
而陈璟,消失了。
我以为他终于放弃了。
直到一个月后,赵安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沈夫人,他声音哽咽。
求求您,去看看侯爷吧。
他怎么了
侯爷他……他病了。赵安泣不成声。
自从那晚之后,侯爷就一病不起,高烧不退,水米不进。
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他嘴里,却一直念着您的名字。
夫人,求您了,侯爷他对您是有情的啊,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您去见他一面,哪怕就一面!
若在从前,听到他病重,我早已心急如焚。
可现在,我早已心如死灰。
有情他的情,就是用一场大火烧掉我所有的心血和希望,用欺君之罪逼我就范吗
这样的情,太沉重,也太肮脏,我承受不起。
秋月,送客。
我丢下三个字,转身回屋。
几日后,他竟亲自拖着病体,登门。
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得像纸,往日里凌厉的眼眸也变得无神虚弱。
他站在重建了一半的婉心绣庄前,看着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沈婉,你当真如此恨我
见我不语,他眼中竟透出一丝委屈与不解。
我只不过是烧了你一个绣庄,你就要如此待我
他上前一步,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乞求。
你以为,我每日在朝堂上呕心沥血,应付那些老狐狸,是为了谁新政若成,靖安侯府百年无忧,你便可一世安稳。
只要你跟我回去,别说是一个绣庄,天下各地都开一个绣庄,都随你,可好
我没有回答。他的逻辑荒谬又可笑,他毁掉我最珍视的东西,再许诺给我十个百个,以为这便是恩赐。
好,好,好,好....他见我油盐不进,连说四个好字,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自嘲,惨笑起来。
你不肯见我,那我便日日来,时时来,直到你愿意见我为止。
于是,京城里出现了一道奇景。
权势赫赫的靖安侯,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在城南那条破旧的巷子口,风雨无阻,一站就是一整天。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侯爷,他放下了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开始学着做一个迟到的爱人。
他日日都来,手中总会带着些什么。
第一天是城东李记的桂花糕,第二天是街角王婆婆的糖葫芦,第三天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糖人,第四天是一盆含苞待放的茉莉……
这些东西,他不敢送上前,就捧在手里。
从清晨站到日暮,直到桂花糕凉透,糖葫芦的糖衣化掉,茉莉的花苞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我隔着绣庄的窗,冷眼看着。
秋月在一旁不忍地叹气,我却只觉得讽刺。
原来,你也知道我喜欢这些。
你一直都知道,我爱的不是侯府里那些珍稀的牡丹,而是巷口带着泥土芬芳的茉莉;
我馋的不是御赐的糕点,而是李记那甜而不腻的桂花糕;
我想要的不是华美的珠钗,而是儿时那能飞上天的纸鸢。
这五年来,你但凡分给我一丝一毫的注意,就会知道。
可你没有。
如今你做的这一切,不是在挽回我,而是在一遍遍地提醒我,你过去是何等的凉薄与自负。
这些迟来的深情,比过去的冷漠,更让我心寒。
他会在下雨天,撑着伞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顾言之为我披上外衣,送我回家。
全京城都在看他的笑话。
曾经不可一世的靖安侯,竟如此这般模样。
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心,不会再为他起任何波澜。
婉心绣庄重建开业那天,宾客盈门。
长公主亲临,顾言之也一直在我身边帮忙招呼客人。
陈璟就站在街对面,看着这一切。
看着我与顾言之相视而笑,看着我脸上洋溢着他从未见过的幸福。
他冲了过来,不顾一切地抓住我:婉婉,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把侯府给你,我把一切都给你。只要你回来。
他终于明白,他永远地失去我了。
我平静地拨开他的手。
侯爷,太晚了。我说。
人心不是一天凉的,树叶不是一天黄的。我用五年的时间去爱你,你却教会了我如何放弃。
如今,我不想再回头了。
顾言之挡在了我的身前,对着陈璟,沉声道:侯爷,请自重。
陈璟看着我们并肩而立的模样,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6
灯火阑珊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三年后。
婉心绣庄已成为京城第一绣庄,我的苏绣甚至被作为贡品送往异域。
我与顾言之也已成婚。
他待我极好,温柔体贴,尊重我的一切。
他会记得我们每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会为我亲手在院里扎起秋千,会陪我逛遍柳怀路上的每一个小摊。
我们的儿子已经两岁了,鼻子像我,眉眼像他,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这一日,我们一家三口去逛上元灯会。
人潮拥挤中,我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孩子。
一转头,却在巷子的拐角处,瞥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陈璟。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身形佝偻,鬓角竟已染上了风霜。
他怔怔地望着我们。
我下意识地躲到了顾言之的身后。
顾言之察觉到了我的异样,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随即了然。
他轻轻揽住我的肩膀,柔声道:我们走吧。
嗯。
我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回头。
巷子的拐角处,陈璟靠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
从我走后,他辞去了官职,遣散了仆人,独自守着那座空荡荡的侯府,日日与酒为伴。
他曾引以为傲的盐铁新政早已大获成功,为他带来了无上的荣耀。
可那个他曾幻想与之共享荣耀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夫来看诊时,说他本就陈疾未消,再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怕是撑不了几年。
他没有答话。
夜风吹过,吹散了他最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呢喃。
婉婉……
灯火阑珊处。
另一家人,笑语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