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把神明骗回了家 > 第一章

1
我花五百块钱,买了一个男人。
准备带他回家…献祭给山神。
七天后,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如果祭坛上躺着的不是他…
那死的人…就是我。
这是我们锁龙村的规矩。
一个写在血脉里,逃不掉的诅咒。
我不想死。
十岁那年,我亲眼看着我弟弟为了半块发霉的饼,被村里的大孩子活活打死。
我父母抱着他的尸体,只会哭。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
善良是墓志铭,软弱是墓志铭,只有活着…不是。
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活着,就是唯一的正义。
所以我揣着在城里洗盘子攒下的全部积蓄…五百三十七块八毛。
来到了这个城市边缘…最混乱的人才市场。
我不是来招工的。
我是来…买命的。
用别人的命…换我的命。
空气里混杂着汗臭和廉价烟草的味道。
我像个幽灵一样在人群里穿梭…
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或精明的脸。
那个不行…太壮了,我制不住…
那个也不行…眼神太油滑,会坏事…
我需要一个…
干净的。
听话的。
最好…还有点笨的。
然后…
我看见了他。
他就蹲在市场的最角落,和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很安静。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低着头,似乎在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阳光落在他身上,连尘埃都显得温柔。
他不像来找活的…
更像一个…与世界失联的人。
完美。
我攥紧了口袋里那皱巴巴的一叠钱,手心全是汗。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像要挣脱我的身体。
我走过去,阴影笼罩了他。
他缓缓抬起头。
那一瞬间,我呼吸一滞。
他的眼睛…
很干净。
像山顶上终年不化的雪…干净得让人…有罪恶感。
我逼自己移开视线,声音干涩沙哑。
找工作吗
他看着我,没说话。
只是微微偏了偏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
仿佛在问,你在跟我说话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钱。
五百块。
我全部的身家。
我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尽量让它听起来像一笔不容拒绝的交易。
跟我走…
包吃包住…
干满七天,你就能活命。
最后那句,是我加的。
因为我知道,对我们这种在泥潭里挣扎的人来说…
活命两个字…
比任何承诺都重。
果然…
他原本淡漠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站了起来,比我高出一个头。
身形清瘦,却不羸弱。
他看着我手里的钱,又看看我。
然后,问了一个我没想到的问题。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盯着他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答案。
那我就会死。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秒…
两秒…
他突然笑了。
很浅的一个笑,像春风吹过冰面,裂开一道细微的缝。
他伸出手,没有拿我的钱。
而是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手背。
很凉。
好。
他说。
我跟你走。
就这样…
交易达成。
我用五百块,为自己买来了七天的生机。
也为他,预定了一场七天后的死亡。

回村的大巴车摇摇晃晃。
我靠着窗,假装看风景,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他。
他叫应决。
上车后,他就一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呼吸平稳,侧脸安静。
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石雕像。
我心里那点可笑的罪恶感,渐渐被现实的冷酷压了下去。
我告诉自己。
苏荆,别犯傻。
这不是你弟弟。
这是一个交易品。
一个能让你活下去的…
祭品。
车厢里颠簸得厉害。
我的头被狠狠撞在玻璃窗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吃痛地嘶了一声…
就在这时。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我的后脑。
掌心温热。
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猛地睁开眼。
应决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正侧着头看我,那双干净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惊人。
我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缩回身子,拉开距离。
你干什么!
他收回手,表情没什么变化。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看得我…心里发毛。
大巴车驶过一个路牌。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锁龙村,前方5公里】
心,提到了嗓子眼。
快到了…
一切都快结束了。
我攥紧了衣角,强迫自己冷静。
可就在这时…
身旁的应决,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
我浑身一僵。
只听见他凑到我耳边,用一种极轻、极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的语调,问道:
你的村子…
……是不是叫锁龙村
2
他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我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他怎么会知道…
锁龙村这个名字…
像一个只在内部流传的诅咒…很少有外人知晓…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撞出胸腔。
你…你怎么知道的
应决看着我,眼神依旧是那种无辜的、干净的。
他指了指窗外一闪而过的、早已锈迹斑斑的路牌。
刚刚…看到的。
是吗…
是这样吗…
我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是我太紧张了…
我松了口气,后背却已被冷汗浸透。
车到站了。
我领着他,走在村里那条熟悉的黄泥路上。
两旁的邻居探出头,目光像黏腻的虫子一样,在我们身上爬来爬去。
有好奇…
有审视…
更多的…是看到猎物落网般的…满意。
我目不斜视,将他带进我家那间破败的土坯房。
家里空荡荡的,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风从窗户的破洞里灌进来,呜呜作响。
你坐。
我丢下两个字,就钻进了简陋的厨房。
我拿出了我所有的储备。
那块在城里肉铺求了半天才要到的五花肉…
我藏在罐子里,本来准备给自己过生日的几个鸡蛋…
还有那袋精贵的大米…
我甚至…做了一碗红烧肉。
那是我弟弟苏木,临死前,最想吃的东西。
我洗米的手…在抖。
每一次颠勺,每一次翻炒,都像是在凌迟我自己的心。
苏木临死前那双渴望的眼睛,和我眼前这张干净的脸,在我脑海里疯狂交错。
我闭上眼,逼退了眼里的湿意。
不行…
苏荆,你不能心软。
心软的人,活不长。
很快,一荤一素一个汤被端上了桌。
在这间破屋里,竟显得有些…奢侈。
我把碗筷推到他面前,语气生硬。
吃吧。
他看了看菜,又看了看我。
然后拿起筷子,安静地吃了起来。
不挑剔,也不客气。
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来干活的工人,在吃一顿再正常不过的晚饭。
我没有动筷子。
我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
心里默念着。
快吃吧…
吃饱了,黄泉路上才好走。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他吃得很干净。
连最后一点汤汁,都用米饭拌着吃完了。
然后,他放下碗筷,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
谢谢…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最好吃的
在这样的地方…吃着我这个准备杀了他的人做的饭…
他居然说…这是最好吃的
我狼狈地避开他的视线,猛地站起来收拾碗筷。
一顿饭而已…有什么好谢的。
可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碗碟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目光,像一根针,扎在我仓皇逃窜的背上。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把他推下了祭坛,可回头一看,躺在血泊里的,却是我弟弟苏木的脸。
不——!
我从噩梦中惊坐而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浑身都是冷汗。
我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地铺。
那里…
是空的。
应决…不见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跑了
他发现什么了
我连鞋都来不及穿,疯了一样冲出房门。
院子里,月光清冷。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应决就站在院子中央。
他背对着我,正抬头望着后山的方向,月光为他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外衣。
而他的脚边…
村里那几条最凶狠、连男人见了都要绕道走的恶犬…
此刻,正全体匍匐在地。
巨大的头颅紧紧贴着地面,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恐惧的呜咽声…
连一丝一毫的反抗…都不敢有。
3
夜风很冷。
吹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分不清…是冻的,还是怕的。
那几条狗,我认得。
是村东头王屠夫家的,平时散养着,仗着膘肥体壮,横行霸道。
别说孩子,就是成年人被它们盯上,都得脱层皮。
可现在…
它们趴在应决脚下,温顺得像几只受了惊的兔子。
应决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
他缓缓转过身。
月光下,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那双眼睛,在夜色里,深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古井。
你…
我喉咙发干,只吐出了一个字。
他朝我走过来。
那些狗,随着他的移动,在地上匍匐着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
吵醒你了
我死死盯着他,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些狗…是怎么回事

他回头看了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可能…是月亮太圆了吧。
月亮太圆
这是什么鬼话…
可我看着他那张过分真诚的脸,竟然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他身上…
有一种让人无法质疑的气场。
就好像他说的话,无论多离谱,都是真理。
外面冷,回去睡吧。
他越过我,率先进了屋。
我僵在原地,看着那几条狗如蒙大赦般夹着尾巴逃走,消失在夜色里。
心里那股不安…
越来越浓。
这个男人…
这个我花五百块租来的祭品…
绝对…不是普通人。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我家的破木门就被人敲响了。
咚。
咚。
咚。
急促,且不怀好意。
我心里一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村长的女儿,黎巧巧。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碎花裙,衬得她皮肤雪白。
和我这一身洗得发黄的旧衣服,形成鲜明对比。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那种假惺惺的、看好戏的笑容。
苏荆姐,这么早就起来啦
黎巧巧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好像我们是最好的姐妹。
她身上有好闻的香皂味。
我却只想吐。
听说你…带男朋友回来了
她说着,目光就越过我,看向屋里。
应决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本我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旧书,看得入神。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在发光。
干净,剔透。
像一块…无瑕的美玉。
黎巧巧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
嫉妒…
我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毫不掩饰的嫉妒。
随即,她又恢复了那副甜美的笑容。
哎呀,弟弟长得可真俊。苏荆姐,你可真有福气。
她自来熟地走进屋,身后的村民也跟着涌了进来,把本就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弟弟,你是哪里人啊家里还有什么人呀
黎巧巧凑到应决面前,声音嗲得能拧出水来。
应决从书里抬起头。
他看了看黎巧巧,又看了看周围虎视眈眈的村民。
然后,他轻轻合上书,语气温和。
我没有家。
也没有亲人。
这个回答,让黎巧巧非常满意。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死了…
也不会有人找。
是再好不过的祭品。
她的笑意更深了。
她从身后一个大婶手里,端过一碗黑乎乎的水。
水面上,还飘着一张画着诡异符号的黄纸。
一股刺鼻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弟弟,你刚来咱们村,不懂规矩。
这是我们锁龙村特有的福水,喝了它,山神大人就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她把碗递到应决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恶意。
我心头一紧。
这根本不是什么福水…
这是迷魂汤。
用断肠草和几种毒蘑菇熬成的,人喝了,轻则昏迷不醒,重则…直接一命呜呼。
这是他们用了几十年的老把戏。
先用药把祭品弄得半死不活,献祭的时候,才不会反抗。
我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止…
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凭什么阻止
这不就是…我带他回来的目的吗
我别过脸,不敢看。
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别喝!
千万别喝!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冷酷地提醒我。
他死了。
你才能活。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
应决,笑了。
他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我从未见过的、带着一丝嘲弄的笑容。
他伸出手。
没有去接那个碗。
而是轻轻地,把它推了回去。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这福气太重…
我怕折寿。
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黎巧巧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拒绝。
而且…是用这种方式。
一秒…
两秒…
黎巧巧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又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喝也行…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她逼近一步,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阴冷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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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乡人,在我们锁龙村,命是不值钱的。
尤其是…不听话的祭品。
她把那碗福水狠狠泼在我家门槛上,黑色的药汁渗进黄土,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然后,她立刻又换上了一副甜美的笑脸,仿佛刚才的阴狠只是错觉。
哎呀,苏荆姐,看我这记性。
她一拍脑门,晃了晃手里的竹篮。
光顾着说话,差点忘了正事。家里没菜了吧后山那片新长了好多鲜嫩的野菜,我带你们去采点儿吧。
我看着她那张虚伪的脸,心里冷笑。
毒水不成,又来毒计。
后山那片野菜地的必经之路上,可是村里人专门用来捕猎的区域。
布满了捕兽夹和陷阱。
她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刚想拒绝…
一直沉默的应决,却突然站了起来。
好啊。
他看着黎巧巧,微笑着说。
我们正愁晚饭没着落呢。
我愣住了。
他疯了吗
黎巧巧显然也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眼里闪过一丝喜色。
那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去吧,去晚了,好的都被人采光了。
我别无选择,只能拿起锄头和篮子,跟在他们后面。
心里,七上八下。
4
去后山的路,很不好走。
杂草丛生,乱石遍地。
黎巧巧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时不时回头,用一种善意的口吻提醒我们。
苏荆姐,当心脚下啊,别摔着。
弟弟,这边路滑,你走我这边。
我紧紧攥着锄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我知道,那些致命的陷阱,就藏在这些不起眼的草丛和落叶下。
只要一脚踩空…
非死即残。
我紧张地看向应决。
他却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脚步轻松,神态自若。
甚至还有闲心,去逗路边的一只蝴蝶。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有好几次,我看到他的一只脚,就要踩到一块明显被翻动过的土地上…
我都准备好尖叫了。
可他总能在最后一刻,恰好被脚下的一颗石子绊一下,或者被一根树枝挡一下,堪堪避开。
一次是巧合。
两次是运气。
那三次,四次呢
我开始怀疑…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走到一个陡峭的转角处。
黎巧巧突然指着前面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兴奋地喊道:
看!就在那儿!好多啊!
那地方,我知道。
是村里陷阱最密集的地方。
因为地势险要,猎物一旦掉进去,就绝无可能爬出来。
我一把拉住应决的衣角,声音都在发颤。
别…别过去…
应决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
他什么也没说,挣开我的手,径直朝那边走去。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黎巧巧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勾起了一抹得意的、残忍的笑容。
她死死地盯着应决的脚下…
等待着…
那声皮肉被钢铁撕裂的、悦耳的声响。
就在应决即将踏入那片死亡区域的瞬间…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朝我伸出了手。
路太滑了。
他说。
我拉着你。
我还没反应过来。
他已经一个箭步跨了回来,握住了我的手。
然后,他拉着我,朝着另一条完全相反的、更安全的小路走去。
就好像…
他真的只是觉得路滑,想换条路走而已。
黎巧巧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就在这时…
我们刚刚站过的那个转角处,草丛里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吓了一跳,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捕兽夹,死死地合拢着。
夹子下面,躺着一只灰色的野兔。
它的后腿,被锋利的齿轮夹断,白骨森森,鲜血淋漓。
它还在徒劳地挣扎着,发出绝望的悲鸣。
那画面…
血腥得让人作呕。
我脸色惨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如果…
如果刚才应决没有拉我一把…
如果我走在他前面…
那现在被夹住的,就是我的腿。
我惊魂未定地看向应决。
声音发颤。
你…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东西
他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澈见底。
我不知道。
他说。
语气坦然得,不带一丝一毫的伪装。
我只是…
不想让你走在我前面。

我们什么野菜也没采到。
黎巧巧找了个借口,黑着脸先走了。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应决回到家。
推开门的那一刻…
我整个人,都凝固了。
我家的木门上。
被人用鸡血,画了一个巨大的、鲜红的…
死字。
血还没干透。
正顺着门板,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5
那个血红的死字…
像一只狞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门板上粘稠的鸡毛,和地上未干的血迹…
像一张巨大的、无声的网,兜头朝我罩了下来。
窒息感。
强烈的窒息感。
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不是害怕。
是…愤怒。
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愤怒。
我没有擦掉那个字。
我只是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应决跟在我身后,他看了一眼门上的血字,什么也没说。
这天晚上,我做了很多菜。
比他第一天来的时候还要多。
我把所有能找到的食材都用上了。
米饭也蒸了满满一大锅。
我把饭菜堆在他面前,像在完成一个任务。
吃。
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他看着满桌的饭菜,又看了看我。
沉默地拿起筷子。
我没有吃。
我只是坐在他对面,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心里,一片冰冷。
我知道。
村民们…已经没有耐心了。
他们随时都可能冲进来。
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把应决拖走。
献祭日,是三天后。
但他们…等不了了。

夜,深了。
我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的神经绷紧到极致。
吱呀作响的窗户…
远处传来的狗叫…
我悄悄地爬起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的所有干粮,都拿了出来。
几个干硬的馒头。
一小袋炒米。
还有半块咸菜。
这是我最后的储备。
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逃命用的口粮。
我把它们紧紧地抱在怀里,像一只护食的仓鼠。
只有食物…
只有这些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才能给我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我正要把它们重新塞回床底…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我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法。
应决就站在我身后。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无声无息,像个鬼魅。
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他的目光,落在我怀里那些干硬的食物上。
很安静。
我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野猫。
我猛地将那几个干馒头像护住命根子一样死死抱在怀里,甚至不自觉地龇出了牙。
你看什么!
我的声音尖利得像刀片。
想抢吗!
这是我的!你敢碰一下试试!
他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
没有鄙夷,没有嘲笑。
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像是怜悯…又像是…更深的东西…
他朝我走近了一步。
我立刻像刺猬一样蜷缩起来,警惕地后退。
你别过来!
他停下脚步。
然后,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那是一件很普通的夹克,却是他身上最厚的一件衣服。
他把它,轻轻地…
披在了我赤着的肩膀上。
衣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温暖的…
干燥的…
那股突如其来的温暖,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瞬间…
击溃了我所有的、用冷漠和坚硬堆砌起来的防线。
我弟弟苏木死的时候…
天也很冷。
他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一点点变凉…
我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可还是…没有用…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对我好
我明明是…要带你去死的人啊!
别怕。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
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苏荆,你的身后…是我。
轰——
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弦,断了。
我猛地站起来,一把将身上的外套狠狠地甩在地上!
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往外推!
我不需要!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扭曲,像一把破锣。
滚!
你给我滚!
我最恶心你这种无缘无故的好!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
我告诉你!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个我花钱买来的东西!
我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把所有能想到的、最恶毒、最伤人的话,都朝他砸了过去。
我想看到他愤怒…
看到他厌恶…
看到他像躲避瘟疫一样离开我!
因为只有这样…
我心里那点该死的、不合时宜的罪恶感…
才能被彻底碾碎!
他被我推得一个踉跄,撞在了门框上。
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我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他。
他靠着门框,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眼里的光,熄灭了。
是的,就在那一瞬间,彻底熄灭了。
像一颗流星,耗尽了最后的热量,归于死寂。
那不是温和,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比深渊更沉重的、神明被信徒再一次背弃的…破碎感。
那种破碎感,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比他的愤怒,更让我难受。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都停止了。
然后,他抬起头。
看着我。
声音很轻,很哑。
我知道了。
说完。
他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他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那句我知道了…
像一句最终的判决。
让我…如坠冰窟。
6
他走了。
带着我看不懂的悲哀,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沿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
我赢了。
我成功地…把他赶走了。
我应该高兴的。
可为什么…
心会这么空
空得…像被人生生剜掉了一块。
我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夜无眠。
我希望他回来。
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再回来。
逃得越远越好。
逃离这个吃人的村子,也逃离我这个…满手罪恶的人。

第一天。
我做的饭,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直到馊掉。
第二天。
我父母来了。
他们没有骂我,只是跪在我面前,老泪纵横地求我。
荆儿,算爸妈求你了,别犯傻…
你弟弟已经没了,我们不能再失去你了啊!
他们以爱为名的哀求,比黎巧巧的威胁,更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第三天。
死寂。一片死寂。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而我,也快要死了。
这一天,也就是献祭日的前一天。
黎巧巧带着人来了。
这一次,她没有带那虚伪的笑容。
她身后跟着十几个手持棍棒锄头的壮年男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和贪婪。
苏荆。
黎巧巧站在院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那个野男人呢
我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她。
跑了。
跑了
黎巧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以为我信一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
她脸色一沉,对身后的人一挥手。
给我搜!
那群人如狼似虎地冲进我的屋子。
翻箱倒柜。
砸烂了我唯一的那张桌子。
把我的床铺掀了个底朝天。
连我藏在床底的那些干粮,都被他们一脚踩得粉碎。
我没有阻止。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
看着他们像一群疯狗,把我的家,撕成碎片。
屋子里,自然是空无一人。
人呢!
黎巧巧冲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她的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
苏荆!我告诉你!今天就是最后的期限!
山神大人已经等不及了!
你要是交不出祭品,那今晚…被绑上祭坛的,就是你!
她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的脸上。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嫉妒和狂热而扭曲的脸…
看着她身后那些麻木又狰狞的村民…
脑海里…
突然浮现出应决那双干净的眼睛。
和他那句…
苏荆,你的身后…是我。
还有我弟弟苏木…
他死的时候,那些抢走他饼干的孩子,也是这样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
凭什么
凭什么善良的人要死
凭什么作恶的人,却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这么多年来…
我为了活下去,一直把自己伪装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冷漠,自私,心狠手辣。
可我骨子里…
那点被我唾弃了无数次的、可笑的良知…
在这一刻…
像一粒被压在巨石下的种子,顶开了所有的禁锢,轰然破土!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在黎巧巧错愕的目光中…
我猛地挣脱她的手,冲回屋里。
再出来时…
我手里,多了一把生了锈的柴刀。
我抓起柴刀,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劈在门框上!
铛——!
一声巨响!
木屑四溅!
所有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镇住了。
我用刀尖,指着黎巧巧,指着她身后所有的人。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想动他
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黎巧巧愣了足足三秒。
然后,她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
苏荆!你疯了!
你居然为了一个外人,要跟全村作对!
你想害死所有人吗!
她又搬出了她那套惯用的道德绑架。
可这一次…
没用了。
我看着她,笑了,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院子里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黎巧巧,你搞错了一件事。
我带他回来,不是为了让你们活。
只是为了…让我自己活。
至于你们的死活
呵…与我何干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他们终于意识到…
我不是在开玩笑。
反了!反了!这个白眼狼!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那十几个男人,立刻朝我围了上来。
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们。
我只是…
不想再像十年前那样,眼睁睁地看着…
却什么都不做。
我握紧柴刀,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殴打。
甚至…死亡。
就在这时…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门口。
是应决。
他回来了。
他看起来有些狼狈,衣服上沾着泥土和露水。
但他的眼神…
很亮。
像淬了火的星辰。
他平静地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
从我手里,拿走了那把柴刀,随手丢在地上。
然后,他转身,面对着黎巧巧和那群虎视眈眈的村民。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跟你们走。
7
我跟你们走。
应决的声音很平静。
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黎巧巧显然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算你识相!
她一挥手,几个男人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用粗糙的麻绳将应决捆了个结结实实。
不要!
我尖叫着想冲过去,却被两个大婶死死地从身后架住。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他被他们粗暴地推搡着,押向村里的祠堂。
自始至终…
他没有看我一眼。

我被关进了自家的柴房。
门从外面被木栓牢牢锁死。
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能听到院子里村民们的欢呼和庆祝声。
他们在为…即将到来的献祭狂欢。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没有把他赶走…
如果我能更早一点…
哪怕只早一点点,鼓起勇气反抗…
他就不会回来…
就不会…自投罗网…
不。
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
我不能让他死。
绝对不能!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逃出去的办法。
窗户太小,被木条钉死了。
墙是土坯的,根本撞不开。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门锁上。
我想起了小时候,跟村里的锁匠学过几天手艺。
虽然只学了点皮毛…
但这种最老式的木栓锁,或许…可以试试!
我从头发上拔下一根最硬的发夹。
把它掰直,颤抖着,从门缝里伸了进去。
摸索…
试探…
拨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额头上全是汗,手指被磨得生疼。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
咔哒一声。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锁…
开了!
我欣喜若狂,猛地拉开门。
外面,夜色已深。
村民们大概都去祠堂那边准备了,院子里空无一人。
机会!
我不敢有丝毫耽搁,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狂奔,向着祠堂的方向冲去。
祠堂里,灯火通明。
应决被绑在正中央的一根柱子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周围,几个村民正在喝酒划拳,看守得并不严密。
我从祠堂后面的一个小窗户翻了进去,躲在神龛的阴影里。
等那几个看守喝得醉醺醺的时候…
我抓起一把祭祀用的香灰,猛地朝他们撒了过去!
啊!我的眼睛!
他们捂着脸惨叫起来。
割断绳索。
拉住他冰冷的手。
冲出祠堂!
夜色是我们唯一的掩护。
泥泞的路,绊倒,爬起,再跑!
肺里像着了火。
身后的犬吠声越来越近!
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就在眼前…
希望,只有一步之遥!
可就在这时…
几十支火把,突然从村口的方向亮了起来!
将我们前方的路,照得如同白昼!
我的父母…
村长…
黎巧巧…
还有村里几乎所有的人…
他们举着火把,拿着棍棒,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死死地堵住了我们唯一的去路。
我的脚步…
瞬间凝固了。
希望…
在这一刻,碎得彻彻底底。
荆儿…
我母亲举着火把,颤抖着朝我走过来。
她脸上满是泪水,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别傻了…
回来吧…
你一个人活…总比…总比我们全家都死要好啊!
哈哈哈哈…
黎巧巧站在人群最前面,举着火把,笑得得意又猖狂。
跑啊
苏荆,你怎么不跑了
我看着我母亲那张被泪水和懦弱扭曲的脸…
又看了看黎巧巧那副胜利者的嘴脸…
最后,我回头,看向身旁的应决。
他很平静。
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只是握着我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些。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往我身后一推。
然后,我对着他,也对着我自己,说出了那句我早就该说的话。
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带你回来!
8
绝望。
是比黑夜更浓稠的绝望。
我们被村民们团团围住,像两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没有退路了。
把他们抓起来!
村长一声令下。
几个男人立刻上前,再次将应决按倒在地。
这一次,他们用的是捆猪的粗牛筋绳,一圈又一圈,将他捆得像个粽子。
我被我父母死死地拉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无力感,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
我们被押着,穿过一张张麻木或幸灾乐祸的脸,走向村子后山的山神祭坛。
祭坛是用巨大的青石搭建的,矗立在山顶。
周围点着上百支火把,将整个山头照得亮如白昼。
祭坛中央,立着一根黑色的石柱,上面刻满了诡异的符文。
那是…用来绑祭品的地方。
村民们将应决粗暴地绑在石柱上。
他低着头,黑色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吉时已到!
村长站在祭坛的高处,用一种狂热而庄严的语调高声喊道。
献祭…开始!
台下的村民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他们高喊着山神息怒、保佑全村之类的话。
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
黎巧巧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服,脸上画着浓妆。
她端着一个托盘,缓缓地走上祭坛。
托盘上,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
她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
苏荆。
按照规矩,祭品是你带回来的…
这最后一刀,理应由你来完成。
她将那个托盘,递到我面前。
匕首的刀刃,在火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冷光。
我看着那把匕首。
又看了看被绑在石柱上的应决。
最后,我把目光投向台下。
看着我那既痛苦又期盼的父母…
看着黎巧巧那张扭曲得意的脸…
看着所有村民那一张张疯狂而愚昧的嘴脸…
我突然…
笑了。
我接过那个托盘。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我拿着那把匕首,一步一步,走向应决。
我走到他面前。
他缓缓地抬起头。
火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可那双眼睛…
依旧干净得,像一汪清泉。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不怨。
不恨。
也没有恐惧。
我的心…
像是被这眼神狠狠地刺穿了。
疼得我几乎要站不稳。
动手啊!苏荆!
黎巧巧在后面催促着,声音尖利。
为了村子!快动手!
台下的村民也跟着起哄。
动手!
动手!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
我看着应决的眼睛,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
五百块,买你七天。
现在…
我还你一条命。
我们…
两清了。
说完。
我猛地转过身,将那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横在了我自己的脖颈上!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呼喊,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怪物。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只是看着应决。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把他的样子,刻进我的灵魂里。
我看到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那张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就够了。
我闭上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冰冷的刀锋,朝着我脆弱的动脉…
用力划下!
再见了…
这个吃人的世界。
再见了…
应决。
如果真的有来生…
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再遇见。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感觉手腕一麻。
那把本该割断我喉咙的匕首,被人用两根手指,稳稳地夹住了。
纹丝不动。
我惊愕地睁开眼。
只看见应决…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所有的绳索。
他就站在我面前。
一只手,夹着那把匕首。
另一只手,轻轻地、带着一丝颤抖地,抚上了我的脸颊。
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
连风,都停了。
9
时间…
仿佛凝固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
看着他用两根手指,云淡风轻地夹着那把本该要了我命的匕首。
捆在他身上的牛筋绳,不知何时已经断裂,散落在地,像一堆死去的蛇。
怎么…回事
你…你…
站在我身后的黎巧巧,也看傻了。
她指着应决,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和颤抖。
你…你是什么东西!
应决没有理她。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锁在我的脸上。
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
有后怕…
有狂怒…
有心疼…
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沉重如山海的悲伤。
他用指腹,轻轻地、带着一丝颤抖地,摩挲着我脖颈上那道被刀锋压出的红痕。
然后…
他笑了。
那不是他平时那种温和的、干净的笑。
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无尽嘲弄和神威的笑。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第一次,正眼看向了黎巧巧。
那一瞬间。
天,黑了。
不是乌云蔽日的那种黑。
而是一种…仿佛光被瞬间抽干的、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漆黑!
狂风大作!
吹得祭坛上的上百支火把疯狂摇曳,忽明忽暗!
整个山顶,飞沙走石,如同末日降临!
台下的村民们,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他们瑟瑟发抖,抱作一团,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跪下。
应决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炸雷,响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明的威严。
黎巧巧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应决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身上的气息,在这一刻,彻底变了。
不再是那个温和无害的人间体…
而是一个…威严、冷漠、睥睨众生的…
神。
他松开手,那把银质匕首,在他指尖,寸寸碎裂,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跪着的黎巧巧,看着台下那些丑态百出的村民。
眼神里,是看透了千年的厌倦与悲悯。
一群…
他薄唇轻启,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靠着我的恩泽苟活…
却妄想用献祭来取悦我的…
蝼蚁。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
却像两座无形的大山,狠狠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几个胆小的村民,当场就吓晕了过去。
也配…
他顿了顿,将我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拉入他的怀中。
他的怀抱,不再是之前那种单薄的温暖。
而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可以庇佑整个世界的港湾。
他低下头,在我耳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补充完了那句话:
觊觎我的神明
——而你,苏荆,是我的神明。
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一道金色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天幕!
直直地劈在祭坛前方的空地上!
劈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焦黑大洞!
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让所有人都肝胆俱裂!
神…神仙……
村长瘫倒在地,语无伦次地磕着头。
山神大人饶命啊!我们不知道是您啊!饶命啊!
山神
应决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你们也配…提我的名字
他的话音刚落。
一股无形的力量,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在村民们绝望的哀嚎中…
他转身,用高大的身躯,将我完全护在身后。
用那双不再温和,而是充满了磅礴神力的手,轻轻地…
捂住了我的眼睛。
10
他的手,很暖。
掌心覆盖在我的眼睛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暴与哀嚎。
我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和耳边那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恐怖的声响。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间…
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周围的一切,渐渐安静下来。
风停了。
雷歇了。
那些凄厉的惨叫声,也消失了。
他缓缓地,松开了捂着我眼睛的手。
我颤抖着,睁开眼。
然后…
我看到了此生最震撼的一幕。
祭坛,还在。
我,还在。
应决,也还在。
但…
祭坛之下,已经空无一人。
那些村民…
黎巧巧…
我的父母…
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连同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一同化为了虚无。
仿佛…他们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只有那上百支火把,还插在原地,静静地燃烧着。
像一场盛大而荒谬的默剧,落下了帷幕。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
怕吗
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随即,又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
我现在是什么感觉…
震惊,恐惧,茫然…
所有的情绪,都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无法思考。
他看着我混乱的样子,低低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有千年的疲惫。
我就是你口中的‘山神’。
他说。
很久以前,我庇佑此地,换取香火。
可人心,是会变的。他们变得贪婪,变得懒惰,变得…愚蠢。
他们不再感恩,开始用我最厌恶的血腥献祭,来换取他们所谓的‘风调雨顺’。
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厌倦。
我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愚蠢的背叛。
所以,我化为人形,来到人间。
我想给‘人性’…最后一个机会。
如果,连最后一个被选中的女孩,也和其他人一样,麻木、自私、心安理得地将无辜者推上祭坛…
那这个被罪恶浸透的村子,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听着他的话,心脏一点点沉了下去。
所以…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
他一直在看。
在审判。
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冷漠地看着我这个小丑,在他面前表演着可笑的人性挣扎。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苦涩,涌上心头。
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所以…你一直在耍我
不。
他立刻否定了。
他上前一步,重新握住我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急切。
我从未耍你。
苏荆,你和她们…不一样。
他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你是千百年来,第一个…
选择用自己的命,去换一个‘祭品’的人。
你不知道,当那把刀横在你脖子上的时候…我有多后悔。
我后悔…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你。
我甚至在想,如果我再晚一步…如果我真的失去了你…
那我就毁掉这里的一切,然后…随你而去。
他的话,像一颗颗滚烫的石子,投进我冰冷的心湖。
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等了千年…
他轻轻地,将我拥入怀中。
那是一个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的拥抱。
等的不是祭品…
等的是一个…值得我走下神坛,放弃神格,留在人间的理由。
现在…
我等到了。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场梦。
告诉我你的名字,苏荆。
我要让这整座山,都记住这个名字。
让每一棵树,每一寸土,都知道…
你,是它们新的主人。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不是悲伤。
也不是喜悦。
而是一种…被救赎的、如获新生的颤栗。
我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温暖而强大的心跳。
仿佛要把这二十年来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哭尽。
他没有催促我。
只是静静地抱着我,用手一下一下,轻抚着我的后背。
直到我的哭声,渐渐平息。
他牵起我的手。
在我们脚下…
那座沾满了鲜血和罪恶的青石祭坛,开始寸寸崩裂。
从裂缝中,长出了无数鲜嫩的藤蔓和花苞。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绽放。
玫瑰,百合,鸢尾…
漫山遍野。
将这座死亡之山,变成了一片绚烂的花海。
他低头,吻上我的唇。
起初,是轻柔的、试探的。
然后,变得炙热,而虔诚。
一个庄严而温柔的神谕,伴随着这个吻,响彻整个山谷。
从今往后…
我不再是山神。
我只是…
苏荆的,应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