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休书焚族谱 > 第一章

灵堂里白惨惨的蜡烛烧着,一股子呛人的烟味。
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那些纸钱灰打着旋儿乱飞。
我抱着才三个月大的女儿,跪在棺材前。
膝盖下的蒲团又薄又硬,硌得骨头生疼。
棺材里躺着我那短命的丈夫,刚咽气三天。
他身子一直弱,一场风寒就要了命。
哭声还没停呢,灵堂的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推开。
冷风猛地灌进来,吹得白烛狠狠一跳,差点灭了。
我婆婆王氏,裹着一身黑沉沉厚袄子,像座移动的山,堵在门口。
她身后跟着小叔子林耀祖,一脸藏不住的得意。
王氏那双三角眼,刀子似的,狠狠剐在我身上。
她声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刮着破锣:丧门星!扫把星!克死了我儿,还有脸在这儿装孝妇
怀里的小囡囡被这尖嗓门吓得一哆嗦,哇地一声哭出来。
小小的身子在我臂弯里一抽一抽。
我赶紧轻轻拍着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
林耀祖一步跨上前,吊梢眼里全是算计。
他手里捏着几张纸,朝我脸上晃了晃。
嫂子,他假惺惺地拖长了调子,大哥没了,这家里的产业,总得有个明白人打理。
他抖开那几张纸,是田契、铺子的文书。
喏,按规矩,这些都归娘和我了。
他嘴角咧开,露出黄牙:你呢,带着这赔钱货,赶紧挪窝吧!
别脏了大哥的地方!
王氏立刻帮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就是!滚!滚去后面柴房!别在这儿碍眼!看着就晦气!
她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囡囡脸上:带着你的小拖油瓶,滚远点!克死了爹,还想克谁
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得了眼色,凶神恶煞地围上来。
她们的手像铁钳子,又冷又硬,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胳膊,死命往外拖。
我死死抱着囡囡,指甲几乎掐进自己肉里。
别碰我女儿!我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狠厉。
可她们力气太大。
我被她们从蒲团上硬生生拖起来,踉跄着向外扯。
囡囡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
她们把我像丢垃圾一样,狠狠掼进柴房。
柴房门砰地一声巨响,在外面落了锁。
黑暗和浓重的霉味、灰尘气瞬间吞没了我。
只有高处一个小窗洞,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照着无数飞舞的灰尘。
我跌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后背撞上一堆硬邦邦的柴火。
囡囡还在哭,小嗓子都哑了。
我紧紧抱着她,脸贴着她滚烫的小额头。
乖,囡囡不哭,娘在呢……我低声哄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柴房里真冷啊,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又冷,又饿。
囡囡哭累了,小脑袋靠在我颈窝里,发出细微的抽噎。
小手无意识地在我胸口抓挠。
就在她小手抓过的地方,襁褓的夹层里,似乎有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凸起。
我的手指猛地一顿!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指尖隔着粗糙的布料,清晰地摸到了那个东西的形状。
薄薄的,硬硬的,带着纸张特有的边缘。
还有……几张更柔韧的触感。
一个几乎被绝望淹没的记忆碎片,猛地刺破黑暗!
三年前,我刚嫁进林家不久。
丈夫那时病得还不算太重,但林家上下,包括那个总是用挑剔眼光打量我的王氏,都已显出凉薄。
一个念头,像烧红的铁,烙在我心底:得给自己留条路。
我借口回门,偷偷见了从小伺候我的丫鬟碧桃。
她是我唯一能信的人。
碧桃,我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她手里,声音压得极低,拿着这些,用你的名字,去城西最偏的巷子,盘下那个要关门的杂货铺子。
碧桃的眼睛瞪得溜圆,全是震惊和不解。
我用力握住她的手:什么都别问,信我!以后……或许能救命。
剩下的钱,我换成了最方便藏匿的小额银票。
藏在哪里最安全
我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一个大胆又疯狂的计划冒了出来。
那天夜里,我熬红了眼,亲手缝制了一个特殊的襁褓。
在厚厚的夹层里,我小心翼翼地缝进了一张薄薄的地契。
还有那几张关乎生死的银票。
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做完这一切,我把襁褓压在了陪嫁箱子最底层。
像埋下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
后来囡囡出生,我鬼使神差地,把这个襁褓翻了出来。
是预感还是冥冥中的指引
我把它用在了囡囡身上。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冰冷的绝望像潮水一样退去。
一股滚烫的岩浆,猛地从心脏深处喷涌而出!
我几乎是撕扯着囡囡的襁褓。
指尖触到那硬硬的边缘。
用力一扯!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响在死寂的柴房里格外刺耳。
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还有几张盖着鲜红大印的银票,掉了出来!
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柴房顶上那个小小的破洞里,漏下几缕惨淡的光。
恰好落在那张纸展开的抬头几个字上:
立卖契人:吴老六……
下面是铺面地址,清清楚楚——城西柳枝巷七号。
落款处,赫然是鲜红的手印,和见证人的签名。
旁边那几张银票,面额不大,但加起来,足够!
我盯着地上那几张薄薄的纸。
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囡囡似乎感受到我的激动,小脑袋在我怀里蹭了蹭。
我小心翼翼地把地契和银票重新折好,塞进最贴身的口袋。
冰冷的纸张贴着皮肤,像一块燃烧的炭。
囡囡,我低下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女儿温热的额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又沉得像誓言,等着娘。
娘带你……回家。
真正的家。
柴房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婆子粗嘎的抱怨。
呸!真晦气,还得给那丧门星送吃的!
喂狗都比给她强!
接着是碗碟重重搁在地上的闷响。
吃吧!饿死鬼投胎的东西!婆子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我挪到门边,透过门缝下的缝隙。
看到一只豁了口的破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飘着几片烂菜叶子的稀粥。
像喂猪的泔水。
我盯着那碗东西,胃里一阵翻搅。
不是恶心,是冰冷的愤怒。
我端起碗,走到柴房最里面那个积满灰尘的角落。
毫不犹豫地,把整碗稀粥倒进了厚厚的柴灰里。
稀粥很快被灰烬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子。
我把空碗放回门边。
外面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柴房里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囡囡在我怀里睡着了,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
我抱着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
像一尊凝固在黑暗里的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连巡夜更夫的梆子声都远去了。
时机到了。
我把囡囡用那件特制的襁褓仔细裹紧,牢牢绑在胸前。
轻手轻脚地挪到柴房最里面。
那里堆着些破筐烂篓。
我白天就观察过,墙角有一块松动的砖。
手指抠进砖缝,用力一扳!
咔哒。
砖块被我抽了出来。
后面是一个不大的墙洞,通向黑黢黢的屋后窄巷。
冷风立刻灌了进来。
我毫不犹豫,抱着囡囡,侧着身子,艰难地从那个洞里挤了出去。
后背的衣衫被粗糙的砖石刮破。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全身。
但我一步也没有停。
踏出林府后巷阴冷潮湿的阴影,我抱着囡囡,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深沉的夜色里。
脚下的青石板路冰凉坚硬。
每一步踩下去,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城西柳枝巷。
名副其实,狭窄弯曲得像根柳条,又脏又破。
两旁的房子低矮歪斜,墙壁斑驳。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煤烟、污水和腐烂垃圾的臭味。
囡囡被呛得小眉头皱起,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
我找到七号门牌。
门板歪斜,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朽烂的木色。
门环锈得看不出原样。
我抬手,用尽全力,敲了下去。
砰!砰!砰!
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空洞地回荡。
敲了很久。
里面才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慢吞吞的。
接着是门闩被拉开的刺耳摩擦声。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
一张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的脸探了出来。
是那个叫吴老六的店主,一脸的不耐烦:大半夜的,谁啊敲魂呢
我喘着气,顾不得狼狈,直接掏出那张被焐得微温的地契。
吴老板,我把地契展开在他眼前,这铺子,三年前,你卖给了碧桃,对吧
吴老六浑浊的眼睛眯起来,凑近地契看了看。
又上下打量我,破衣烂衫,抱着个孩子,像个乞丐婆。
他嗤笑一声,就要关门:哪来的疯婆子碧桃老子不认识!滚滚滚!
我猛地伸出一只脚,死死卡住门缝!
门板重重撞在我的脚踝上,钻心地疼。
但我没缩回来。
不认识碧桃我死死盯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那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六月十五,下大雨,你在城东赌坊欠了孙二疤瘌二十两银子
吴老六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僵住!
眼睛猛地瞪大,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孙二疤瘌扬言要剁你一只手,我语速飞快,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求爷爷告奶奶,最后是碧桃,带着刚凑齐的银子,在赌坊后巷替你平了账!你才躲过一劫!
吴老六,我逼近一步,几乎能闻到他嘴里隔夜的酒臭,碧桃替你挨了孙二疤瘌一巴掌!脸肿了三天!这铺子,是你跪着求她买下抵债的!你忘了
吴老六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像见了鬼。
你……你到底是谁他声音发颤。
我是碧桃的主子。我一字一句地说,这铺子,现在,我要收回来!
吴老六像被抽了骨头,整个人都蔫了。
他眼神闪烁,不敢看我,嘴里嗫嚅着:这……这铺子……是抵了债……可……可我……
砰!
我直接把一张银票拍在门板上!
崭新的银票,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诱人的微光。
够不够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拿了钱,天亮前,滚出柳枝巷。
吴老六的眼睛死死黏在银票上,喉结滚动。
贪婪压倒了最后一丝犹豫。
他一把抓起银票,像怕我反悔,转身就冲回黑黢黢的铺子里。
里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手忙脚乱的收拾声。
不到一炷香功夫,吴老六抱着个破包袱,低着头,看都不敢看我,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出来。
像只偷油的老鼠,飞快地消失在巷子尽头浓重的黑暗里。
我抱着囡囡,踏进了铺子。
一股难以形容的霉味、尘土味、还有劣质货品的怪味扑面而来。
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能看到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
蛛网在房梁角落挂着,灰尘积了厚厚一层。
囡囡被呛得咳嗽起来。
我走到柜台后面,放下囡囡,摸索着找到半截蜡烛和一个火折子。
嚓!
微弱的火苗亮起,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烛光摇曳,映着这满目狼藉。
也映着我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
碧桃第二天天没亮就找来了。
看到我的样子,她眼圈瞬间就红了。
小姐!她扑过来,声音哽咽,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您和小小姐!
我拍拍她的手背,没时间伤感。
碧桃,我指着这间破败的铺子,声音斩钉截铁,从今天起,这里不再是杂货铺。
它叫‘照花颜’。
碧桃抹了把泪,眼神立刻变得坚定:小姐,您吩咐!
我把剩下的银票全数交到她手里。
拿着这些,立刻去办几件事。
第一,找最好的泥瓦匠、木匠,把这里里外外彻底翻新!要快!要亮堂!
第二,去城外的花田庄,找庄头老李头,告诉他,他地里那些快烂掉的木樨花、茉莉、山茶……我全要了!价钱好说,但必须最新鲜的!
第三,去西市‘百工坊’,找他们的老师傅,按我画的图样,订制一批最精巧的瓷盒、瓷瓶!我飞快地在纸上画了几个简洁又雅致的器型。
碧桃接过图纸和银票,重重点头:小姐放心!
还有,我压低声音,放出风去,就说城西柳枝巷要开个新奇铺子,专做女人生意。
开业前三天,买一盒,送一份……‘休夫宝鉴’。
碧桃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休……休夫
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对。就是告诉天下的女子,若遇人不淑,该如何自保,如何……休夫!
碧桃倒吸一口冷气,随即眼中爆发出异样的光彩:是!小姐!奴婢这就去!
她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囡囡在我怀里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
我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蛋。
囡囡,看好了,我环视着这破败的铺面,眼中火焰熊熊,娘给你打个天下!
接下来的日子,柳枝巷七号像着了火。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早响到晚。
泥瓦匠、木匠、漆匠进进出出,挥汗如雨。
破败的铺面被推倒重来。
腐朽的梁柱被换下,崭新的木头散发着清香。
灰扑扑的墙壁被刷得雪白透亮。
大扇的雕花窗棂安上了,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进来。
后院的小天井也被收拾出来,架起了大灶和大锅。
碧桃雇来了几个手脚麻利、眼神干净的妇人。
她们按照我给的方子,把老李头源源不断送来的新鲜花瓣仔细分拣、清洗。
大锅里蒸腾起带着奇异花香的白气。
那是蒸馏花露。
我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头发用布巾包着,亲自守着每一道工序。
火候的大小,花露滴落的速度,脂膏搅拌的力道……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进滚烫的灶台,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囡囡被安置在后院一个干净的小摇篮里,碧桃一边帮我盯着锅灶,一边照看她。
小姐,歇会儿吧!碧桃递过来一碗水,心疼地看着我熬红的眼睛。
我摇摇头,灌下半碗水,抹了把汗:还差最后一步。
我拿起一个刚烧制好送来的白瓷小瓶。
瓶身圆润如玉,线条流畅。
我把新凝出的、带着木樨清甜气息的浅金色脂膏,小心翼翼地舀进去。
指尖沾了一点,轻轻在手背上推开。
细腻,柔滑,瞬间被肌肤吃透。
留下莹润的光泽和久久不散的幽香。
成了。
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绷紧的脊背,终于稍稍放松了一点。
柳枝巷口,不知何时挂起了两串长长的、鲜艳的红灯笼。
像两条燃烧的火龙,在风里轻轻摇晃。
崭新的招牌——照花颜,三个清雅又不失筋骨的大字,挂在焕然一新的铺面上。
天还没亮透,铺子外面就嗡嗡地聚集起人。
大多是女人。
年轻的姑娘,挽着髻的妇人,甚至还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她们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朝铺子里张望。
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说了没买胭脂送‘休夫宝鉴’呢!
真的假的这店家……胆子也太大了!
管他呢!那胭脂听说香得很!光闻闻味儿都值了!
就是,听说叫什么‘照花颜’,名字也怪好听的……
铺门吱呀一声,终于开了。
碧桃带着两个干净利落的妇人,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承蒙各位街坊关照,‘照花颜’今日开张!
所有胭脂水粉,头三日特惠!买一盒,送一份‘休夫宝鉴’!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给我来一盒!
我要那个香香的!
快!给我那份‘宝鉴’!
女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进铺子。
柜台前瞬间挤满了人。
白皙的手,粗糙的手,急切地伸着,递出铜钱、碎银子。
碧桃她们忙得脚不沾地。
收钱,递货,再附上一份薄薄的、印着娟秀小楷的纸笺——休夫宝鉴。
拿到东西的女人,有的迫不及待地打开瓷盒轻嗅,脸上露出惊喜。
有的则小心翼翼地把那份宝鉴飞快地藏进袖子里,眼神闪烁又激动。
柳枝巷七号,这间曾经破败的杂货铺,彻底活了。
人声鼎沸,香气缭绕。
银钱的叮当声,兴奋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后院小天井里,囡囡被这热闹的声音吵醒,咿咿呀呀地叫着。
我抱着她,站在通往后院的门帘后。
静静地看着铺子里那片火热的景象。
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暖暖地照在我脸上。
也照亮了囡囡好奇张望的大眼睛。
照花颜三个字,像插上了翅膀。
从柳枝巷这偏僻角落,飞遍了整个江南。
第二个月,临河最热闹的码头边,新开了一家分号。
第三个月,府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一座两层楼高的照花颜拔地而起!
碧水河上,一艘艘满载着照花颜脂粉的货船,挤满了河道。
白帆点点,船工号子嘹亮。
码头上,穿着统一青布短褂的伙计们,喊着号子,把一箱箱贴着照花颜红签的货箱扛上扛下。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江南那些老字号的胭脂铺掌柜们,坐不住了。
先是派人来明里暗里打听。
后来,干脆自己乔装打扮,混进照花颜的铺子里。
出来时,一个个脸色难看,手里都捏着几盒买来的样品。
呸!邪门歪道!裕芳斋的赵掌柜把一盒木樨凝脂重重摔在桌上,靠些下三滥的噱头!
就是!宝香阁的钱老板捻着胡须,三角眼冒着凶光,什么‘休夫宝鉴’伤风败俗!惑乱人心!
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几天后,照花颜开在城郊的作坊,出事了。
夜半时分,几个黑影翻墙摸了进去。
他们手里提着油罐和火折子。
可刚摸到放原料的库房门口,黑暗里猛地响起一声暴喝!
抓贼啊!
瞬间,火把通明!
埋伏好的十几个精壮伙计,手持棍棒,从四面八方冲出来!
那几个纵火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棍棒狠狠招呼在身上!
鬼哭狼嚎!
被打得鼻青脸肿,捆成了粽子。
为首的贼头子被拖到碧桃面前。
碧桃拿着烧红的烙铁,在他眼前晃了晃。
烙铁烧得滋滋作响,红得吓人。
说!谁指使的碧桃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贼头子吓得魂飞魄散,屎尿齐流。
是……是裕芳斋赵掌柜!宝香阁钱老板!还有……还有林家!林府的管家给了银子!饶命啊!
消息像长了腿,一夜传遍全城。
裕芳斋、宝香阁的铺子,第二天就被人泼满了臭烘烘的烂泥巴!
愤怒的女人们堵在门口叫骂。
黑心肝的!自己东西烂,还想害人!
砸了它!
以后再也不买他家的!
两家铺子门可罗雀,臭名远扬。
至于林家……
碧桃把那份贼人的口供,直接送到了知府老爷的案头。
没过几天,林府那个一向趾高气扬的王管家,就被衙门的锁链套着脖子,当街拖走了。
罪名是买凶纵火,扰乱行市。
听说他在牢里,被特别关照得只剩半条命。
林家上下,一片死寂。
王氏砸碎了她最心爱的官窑茶盏。
林耀祖在屋里焦躁地踱步,像热锅上的蚂蚁。
废物!都是废物!他狠狠踹翻了凳子,连个寡妇都收拾不了!
那‘照花颜’……到底是谁在撑腰王氏的三角眼闪着惊疑不定的光。
林耀祖猛地停住脚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管她是谁!等老子中了举,做了官……哼!
他用力捻着手指,眼神狠毒。
一个寡妇,一群女人弄出来的玩意儿,算个屁!
江南的春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没完没了。
空气里湿漉漉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一辆低调却异常坚固的青呢马车,碾过青石板路上的积水,稳稳地停在林府那两扇曾经对我紧闭的朱漆大门前。
车帘掀开。
我抱着囡囡,弯腰下车。
脚下,是林府门口那熟悉的、被无数人踩踏得光滑的石阶。
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在阶前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今日没有穿金戴银。
一身天水碧的云锦长裙,素雅如雨后新荷。
只在发髻间簪了一支点翠凤钗,凤口衔着一颗光华内蕴的明珠。
碧桃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稳稳地遮在我头顶。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囡囡穿着粉色小袄,好奇地看着眼前高门大户的深宅。
她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襟。
林府门口守着的两个小厮,本来歪在门廊下躲雨打盹。
其中一个不经意抬眼扫过来。
目光落在我身上,猛地定住!
像是白日里见了活鬼,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
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哐当!一声,手里提着的铜锣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鬼……鬼啊!他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就往门里冲,不……不好了!大……大少奶奶……回……回魂了!!
另一个小厮也被惊醒,看清是我,吓得魂飞魄散,跟着屁滚尿流地往里跑。
砰!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他们从里面死死关上!
还传来落闩的沉重声响。
像在抵御什么洪水猛兽。
碧桃气得脸都红了:小姐!他们……
我抬手,止住她的话。
神色平静无波,只低头轻轻整理了一下囡囡的衣领。
叫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
碧桃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开门!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清亮,‘照花颜’东家,林晚照,回府!
门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雨声淅沥。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惊惶的议论。
吱呀——
沉重的门闩被拉开一条缝。
门开了一线。
露出一张煞白、惊惧又强作镇定的脸。
是林府如今的管家,姓张,以前王管家的副手。
他看到我,瞳孔猛地一缩,嘴唇哆嗦着:大……大少奶奶您……您不是……
张管家,我淡淡打断他,三年不见,眼神越发不好了
我现在,不是什么大少奶奶。
是‘照花颜’的东家,林晚照。
张管家额头冷汗涔涔,顺着鬓角往下淌。
是……是……林东家……他声音发颤,腰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您……您请进……
他慌忙拉开大门,自己缩到一旁,头都不敢抬。
我抱着囡囡,抬步,稳稳地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重新踏进了林府。
脚下的青砖地,还是那么凉。
府里的景象,却似乎比三年前更加颓败了几分。
廊柱的朱漆剥落得更厉害。
院角的花木也疏于打理,杂草丛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湿木头味。
下人们远远地聚在廊下、墙角,探头探脑。
看到我,像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怪物,眼神里有惊惧,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
娘……囡囡在我怀里小声地叫,小手指着那些探头探脑的人。
不怕。我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躲闪的眼睛。
没有停留,径直朝着府邸深处走去。
穿过熟悉的回廊,绕过假山池塘。
前面就是林府的正厅。
厅门敞开着。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王氏那尖利刺耳、拔高了八度的声音。
……反了天了!那个克死我儿的丧门星!她还有脸回来!
耀祖!你可是要中举做官的人!快想想办法!不能让她在这儿撒野!
接着是林耀祖强压着烦躁的声音:娘!你小点声!嚷嚷什么!
她现在是‘照花颜’的东家!不是以前那个任你揉捏的寡妇了!
那又怎么样一个抛头露面的商妇!下九流!王氏的声音充满刻骨的鄙夷,脏了我们林家的地!
我抱着囡囡,停在正厅门口。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齐刷刷地扎了过来。
正厅里。
王氏坐在上首主位,穿着暗紫色团花袄子,脸拉得老长,像刷了一层浆糊。
林耀祖站在她旁边,一身崭新的宝蓝绸衫,努力挺着胸脯,眼神却虚浮闪烁。
下首还坐着几个林家的族老,都是些须发花白、端着架子的老头子。
看到我进来,王氏的三角眼里瞬间喷出火!
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盖哐当作响。
林晚照!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她尖声咆哮,林家的门楣,也是你这等下贱商妇能玷污的
林耀祖赶紧扯了扯他娘的袖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
嫂子……哦不,林东家,他干咳一声,您如今发达了,回府……有何贵干啊
他努力挺直腰板,试图找回一点昔日小老爷的威风。
几个族老也捋着胡子,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悦。
林晚照,一个最年长的族老开口,声音拖得老长,带着教训的口吻,女子抛头露面,经商牟利,成何体统有辱门风!
还不快关了那劳什子铺子,回来安分守己!
我抱着囡囡,静静地站在厅堂中央。
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听着这些聒噪,像听一群苍蝇在嗡嗡。
等他们唱作俱佳地表演完。
我才微微抬眼,目光掠过王氏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落在林耀祖身上。
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
经商抛头露面我轻轻重复着,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下了厅里所有的杂音。
比起小叔子林耀祖做的那些事,我这点营生,算得了什么
林耀祖脸色猛地一变!
你……你胡说什么!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心虚的尖利。
王氏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丧门星!你敢污蔑我儿!
我不理他们。
目光转向那几个端着架子的族老。
声音清晰平稳,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三年前秋闱,江宁府贡院,天字第七号考房。
林耀祖,你的墨卷上,那篇被主考官赞为‘文采斐然、立意高远’的《论仁政》,
一字一句,都是你花重金,请城南落魄秀才陈仲达,提前替你写好的吧
轰——!
如同一个炸雷,劈在了死寂的正厅里!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剧变!
王氏像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椅子里,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几个族老,捋胡子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像被雷劈傻了的蛤蟆。
林耀祖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他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你血口喷人!污蔑!这是污蔑!他嘶声尖叫,声音都劈了叉,你有何证据!
证据我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瘆人。
陈仲达去年冬天肺痨死了,埋在城西乱葬岗。这没错。
我看着林耀祖眼中那丝侥幸的死灰复燃,话锋陡转。
可他临死前,把给你代笔的底稿,还有你付给他的五十两银票存根,
托付给了他的瞎眼老母。
那老太太,如今被我请到‘照花颜’的后院,好生供养着呢。
那份底稿,就在我手里。小叔,要不要……当众念一念
林耀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噗通一声,烂泥似的瘫倒在地。
双眼空洞,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完了。
全完了。
王氏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扑过去抱住烂泥般的儿子。
儿啊!我的儿啊!你说话啊!她胡说!她污蔑你啊!
几个族老面面相觑,老脸煞白,胡子都在抖。
科举舞弊!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你……你这毒妇!一个族老指着我,手指颤抖,你想毁了林家吗!
毁了林家我抱起囡囡,环视着这座腐朽压抑的深宅。
这林家,早就从根子上烂透了!
我的目光落在厅堂正中最显眼的位置。
那里,供奉着林氏家族的神主牌位。
牌位前的长案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本厚厚的、深蓝色封皮的册子。
林氏百年族谱。
象征着无上权威,禁锢了无数代女子的枷锁。
我抱着囡囡,一步一步,朝那长案走去。
脚步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清晰得可怕。
王氏惊恐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你……你要干什么!那是族谱!祖宗的东西!你敢……
林耀祖瘫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族老们想呵斥,想阻拦。
可对上我冰冷的眼神,竟都像被掐住了脖子,僵在原地。
我走到长案前。
一手稳稳抱着囡囡。
另一只手,伸出。
拿起那本沉甸甸的、深蓝色封皮的林氏族谱。
纸张发黄发脆,带着浓重的霉味和令人作呕的陈腐气。
囡囡好奇地看着那本厚厚的书。
王氏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放下!放下族谱!你这忤逆不孝的……
我充耳不闻。
手指捏紧那厚厚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册子。
手臂猛地一扬!
嘶啦——!
一声清脆刺耳的裂帛之音,骤然炸响!
厚重的族谱,被我从中狠狠撕开!
泛黄的纸页像垂死的蝴蝶,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啊——!王氏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眼白一翻,直挺挺地向后晕倒。
林耀祖瘫在地上,彻底傻了。
族老们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几个年迈的,直接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往后倒去。
大厅里瞬间乱成一团,惊呼声、哭喊声、怒骂声、倒地的闷响,响成一片。
屋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哗啦啦——!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瓦檐、窗棂上。
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道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阴沉的天幕!
紧接着,是滚滚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
震得整个厅堂都在簌簌发抖!
惨白的电光,透过高窗,一道道劈进混乱狼藉的厅堂。
明明灭灭。
照亮了满地狼藉的族谱纸页。
照亮了那些惊惶扭曲、如见鬼魅的脸。
也照亮了我怀中囡囡那双清澈无邪、映着闪电光芒的大眼睛。
在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和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
我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一切。
不高,却像淬了火的冰凌。
每一个字都钉死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从今往后——
女子休夫——
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