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阿福坐在那半具少年骨骼旁,露出清隽侧颜。
我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厄运总会降临在我的身上
氐族人生来就背负诅咒的命运,终生流离失所,永无归宿。我自小和阿妈相依为命,我三岁时起,同族阿叔下海捕鱼,我就呆在船上,帮阿叔向过路的商船兜售鲜鱼,即使是寒冷的冬日也不例外。后来我长大了些,可以自己独立去捕鱼时,生活才好了起来。
那日还没过正午,有一条商船便要了我整筐的鲜鱼。我高兴极了,便主动帮他们将鱼送上船,可上船后我却发现,上面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几个稍微正常些的人,都带着厚厚的棉巾。
下船后,我觉得不适,却也没在意。又过了几日,我病得起不来床,阿妈吓坏了,好不容易求了大夫来看,却得知我染上了痨病。
大夫说我活不过一个月。阿妈吓得傻了,跪下来求他,他便告诉阿妈,应天府有个大善人,可以帮我治病,但要将我送到那里才行。
那艘商船是陈家的商船。颜笙看着阿福,道,那个大善人就是陈泽。
陈泽,十里八乡的大善人,光是他筹集后发给百姓的善款,便是我这种人难以想象的数目。阿福自嘲一笑,但谁又能想到,那样的大人物,早就盯上了我,甚至为了骗我,设计了这样一出好戏。
即使如今的阿福举止打扮像个书生,颜笙也不难想象,对方少年时,意气风发在船头撒网插鱼的样子。
年轻力壮,久经锻炼的身体,在陈泽看来,是最合适的替代品。
至于陈世安......一开始我以为他是真心救我,没想到,他最后也是默许了一切的发生。阿福平静道,所以他该死。
和应天府的所有人一样该死。阿福重复道,鲛人,鲛人。是鲛,还是人难道从来没人想到过吗不,肯定想过,鲛人如此通人性,一定与人有关系,或者,根本就是活生生的人！
只是因为和你们没关系,所以你们就不在乎我们这些贱民的性命。那些艺楼老板,售卖,收藏鲛人的富商权贵,他们竞相追捧这些稀奇的鲛人,为了合乎大明不得贩卖良籍的律法,便将鲛人关在瓮中,还剪了舌头,让他们无从申冤！
两位大人,我想问问,所谓的公道,所谓的天理昭昭,究竟在哪里
颜笙胸口急剧起伏。
方才阿福说的那些事,的确让人无法反驳。
尤其是应天府内的鲛人表演,虽然少,但难道不是每年都有那么几次吗
每次都是不同鲛人,那些消失的鲛人,最后都去哪儿了
因缘际会,我曾见过几个鲛人,他们并不全是氐族人,还有些来自沿海村落。只是因为有人要他们的腿,所以他们被抽了骨头,忍着痛苦被制作成鲛人,终日呆在浑浊的水池中,被人当作取乐的玩物。
颜大人方才说我‘伤害无辜百姓’,可那些‘无辜百姓’,正是拿我们当作玩意儿追逐的人！
而且,我想请问颜大人,我们这些人,算不算‘无辜百姓’——还是说,因为我们太低贱,根本不配被当作大明的百姓！
阿福的神色已然趋向癫狂。
颜笙正要将手放在腰间的绣春刀上,以防不测,却突然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凌九策不露痕迹地对他摇了摇头。
凌九策道：陈世安是陈家唯一的嫡子,被陈泽视作掌上明珠,他身子不好,身旁一定会有很多护卫保护。你是如何李代桃僵的
听了凌九策的问话,阿福突然平静下来。
我知晓这一切后,并没有想着杀他,只是想从陈府逃出去。
颜笙敏感地注意到,阿福的嘴角有一缕浅浅的笑意。
那日,他说看我年纪,已经是及冠的时候。少爷......陈世安说要帮我行冠礼,我灵机一动,谎称守着人不好意思,他便遣散众人,所以我才有了机会。
凌九策道：听闻陈家府邸一夜大火,全家上下百口人的尸骨都化成了焦炭。
没错,是我干的。一不做二不休,况且他们该死。阿福恶狠狠道,陈泽想要我的腿,我便割了陈世安的腿,还将他的下身套在鱼皮中,炮制成鲛人。陈泽当时跪着哭求我放过他儿子,别提我有多痛快——他也有今天！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能以一人之力,轻松将陈府覆灭颜笙忽然道。
阿福顿住。
随即,他的表情出现一条裂痕。
盯着他的脸,颜笙缓缓道：是因为有人在成全你。
在陈家,想要报复陈泽的人,不只你一个。
还有陈世安。
不可能！阿福厉声道,他怎么可能......不可能！那是他的家,他的父亲！
他怎么可能会弑父！阿福吼道。面上青筋暴起。
他没有弑父。凌九策缓缓道,别忘了,杀害陈泽的是你。
从某种程度来说,你们的想法惊人地一致——在无法做到某件事情时,便会想到极端的办法,哪怕牺牲再多,也在所不惜。
陈世安无法阻止陈泽害人,便设法让你得知一切,激起你心中的杀意。
阿福不可置信：那样他也会死。
若以身入局,能胜天半子,何妨一试颜笙接过话,如果赢了,那无数渔民便可免受剖骨成鲛之苦,如果输了,他肯定也为你准备了退路。
我想,他的本意不是要你杀了陈家上下,而是想你逃出陈家,去衙门报案。但他却没有想到,你不但杀了陈家满门,还生生将他折磨致死。
不......
我曾从另一个鲛人那里听说,制作鲛人,十不存一。况且,陈世安的尸骨就在下面。
霎时间,阿福面色惨白,他仿佛第一次意识到,陈世安死了。
陈家覆灭,你便将对陈家的恨,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你找机会接触张铮那种纨绔子弟,就是为了让他们先得到希望,再彻底绝望,以此来发泄心中恨意。
可在这个过程中,你又伤害了多少人呢阿南,阿南的哥哥,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这不是我的错......官府不会相信我的......阿福喃喃道,对,不是我的错！全是你们的错！是陈世安的错！
如果不信你,我们不会站在这里。
啊！！！
阿福抱住头,从胸腔里发出尖锐的嘶鸣：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要逼我杀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好恨你！我好恨你！
阿福仿佛已经彻底陷入癫狂,瞬时,颜笙意识到不好,他拉住凌九策,没想到凌九策同时拉住他。
凌九策去摸他的后颈,颜笙却闪身一避：不碍事！快走！
阿福冲了过来,颜笙抓住凌九策肩膀跃起,从三楼回廊中的纸窗飞身而下——
砰——！
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响,颜笙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眼角却捕捉到身后快速袭来的滚滚热浪,他的心沉了下去。
晚了。
然而下一秒,他却没有感受到火舌烧灼的痛苦。
他抬起头,与凌九策对视。
颜笙瞬间明白过来,他急忙推开凌九策,看到他后背惨烈的灼痕。
皮肤与衣衫融在一起,触目惊心。
感动吗凌九策微笑道,声音却带着明显的颤抖,唇也变得惨白,以后再感动吧,先帮我找个大夫——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