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鲛人阿南的神经似乎彻底放松下来,一进入锦衣卫官署就开始昏睡。
颜笙不知道如何护理鲛人,便安排下属找到木匠,在院中一角加急打了个木池,供阿南休息,又找了几扇圣上赏赐的花鸟屏风遮挡起来。好在如今天气尚暖,不至于冻着鲛人。
之后,颜笙随便找了个木凳坐在屏风外,开始思考他所说的哥哥究竟是谁。
在颜笙的记忆中,阿南和他的父亲从未提起过这个哥哥。
可他随即又想起,阿南家渔船的船厢内,长久地悬挂着一块竹帘,似乎不知什么时候,他见过一双苍白的手穿过竹帘,从阿南的手中接过饭食,还伴着隐约的咳嗽声。
但因为时间太过久远,颜笙已经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记忆,还是因为阿南的话而产生的想象。
不待他细想,吵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颜笙抬起头,看到一位位颤颤巍巍的老者竟然越过值守的锦衣卫,直接闯入了官署。
是张铮的父亲,张阁老。
张阁老为人德高望重,他起于微末,是洪武年间首个状元,后在广州府、福建府、云南府等地为官,减免赋税,振济灾民,修坝治水,办了不少实事,广为百姓称颂。当今圣上登基后,他调任内阁,一路升迁,如今已主持内阁事务十年有余了。
而在种种政绩加持下,张阁老过分宠溺娇儿,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缺点了。
面对这位连圣上都亲口称赞过严持守正的朝中名士,颜笙自然不能怠慢。
他立刻站起身,迎上前去。
张阁老向颜笙行了个礼,道:颜指挥使,何时才能找出杀害我儿的凶手啊
颜笙一挑眉。
到底是在官场上混迹久了,张阁老这话说得颇为巧妙。
圣上的旨意是查清张铮化鬼伤人的真相,平息流言,而张阁老这样一说,张铮反倒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虽然颜笙也认为修罗恶鬼一案颇为诡异,背后一定牵扯到了其他阴谋,却也不想被张阁老牵着鼻子走。且不说张铮的种种恶劣行径,就论那时,张铮不但杀了当时院内的数十口人,还重伤了自己的心腹手下,岂是对方一两句话就能颠倒黑白的。
颜笙敛容道:阁老切勿心急,锦衣卫奉圣上的旨意办事,自然会全力以赴查找真相。
颜指挥使尽可调查,张阁老盯了颜笙半晌,才道,但我已求得圣上准予,允我先将铮儿的尸首带回家安葬。
*
张阁老久经朝堂,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一见到儿子凄惨的尸首,便开始大声嚎哭起来,世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其悲痛欲绝之态,直叫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不少张家旁系子侄也跟了过来,哽咽着从旁劝阻,张阁老才缓缓收起悲容,命人将尸首装入棺中,向颜笙告辞离开。
颜笙无父无母,唯一失去过的亲人只有养父,他回想起养父在深海失踪时,自己所经历的焦急到绝望,不禁对张阁老的心情感同身受,有些郁郁寡欢。
仵作站在一旁,以为颜笙是因为张铮的尸体被带走而烦恼,便出言宽慰道:大人不必忧心,这几日,我已将尸体周身的情况详细记录了下来,也采集了不少证物,就算尸体被带走,也不会影响破案。
话音刚落,扑棱扑棱,翅膀扇动的声音响起,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停在颜笙肩头。颜笙解下信鸽左爪上的软布,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
原来是云南府传来消息,当地的锦衣卫出发去瑶山寨查找陈典下落,却意外得知,陈典早已过世五年有余,他名下无子,临终时,只有一个村民陪在他身边。
他死后,按照遗愿,那个村民将他的身体火化,骨灰洒入大海。
颜笙摩挲着布条,心想:按照时间推算,张铮易骨是在一年前,无论怎么推算,陈典与张铮都扯不上关系。
那么,为张铮易骨的,到底是谁呢
颜笙望向锦绣华美的屏风。
还有阿南。
将阿南放入水池时,他无意间触碰过阿南的下半身,本应是腿部的地方,那里柔若无骨,仿若真正的鱼尾,上面覆盖着如琉璃般华美的鳞片。
除去颜色,那些鳞片果真与张铮尸首上的鳞片别无二致。
然而在鱼尾处,离了水便可发现,那里拼接了一片上好的琉璃色织锦,并不是真正的鱼尾。
胸腔郁结难言,颜笙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为何阿南会变成如今这个人不人,兽不兽的模样
那些鳞片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长在张铮身上
这与张铮暴起伤人有没有关系
无数线索扭曲缠绕在一起,似乎指向了某个答案,却又让人难以确认。
正当颜笙千头万绪时,一阵微弱的啊啊声传来。
屏风上晕开一团团水迹。
阿南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