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7
旅遥光没有骗我,一场梦后,我确实想起了很多。
曾经的我来自一个已经被毁灭的星球,我是唯一的生者。后来,我在宇宙间漂泊,为寻找一颗能够延续火种的星体。
我做到了,并在地球上定了居。只可惜因为离家太远,离开钟楼的庇护太久,我读取心声的异能开始时不时的失控,这种失控让我失去记忆,久而久之,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好在,旅遥光来了。在这茫茫宇宙中,我唯一的同类,我的挚友,他来到了我的身边。
与钟楼早已经改造数百年的P127环境不同,地球文明仍然还处于纯物质领域的范畴,贸然动用能力修改时间参数,试图挽救回我的旅遥光,却引发了整个星球宏观物理的连锁崩塌,灭世之灾倾顶而下。被吓坏了的他不得不连忙中止,只留下一个勉强被救回来却只剩一口气的我。
意识到自己到底做出了何等可怕之事的他,之后一边勉力延续着我的生命,一边想要重新修补回地球的物理常量参数。
然而就在这时,十三区找到了他。
他合盘托出,并希望在十三区的帮助下,重塑地球,他愿意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一切。然而十三区在听完这一切后,忽然觉得,比起原本的地球,P127的神权社会仿佛更加美好。
是的,神权,多么美妙的字眼。
他们为神,人们为民。
于是他们表面上配合旅遥光的计划,但是暗地里修改了方向,不再准备修复原本的地球,而是想要效仿着聚集起万众的信仰,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神出来。
而我,就是那个要被用来祭天的冤大头。也将成为他们新的钟塔的载体。
明朝,多合适啊,他们只要把我一心求死又得上天眷顾没死成的晦气故事改编改编,成为老套的末世励志片儿,旅遥光自己又缴械投降,承认自己灭世的罪行,就像天使于恶魔同在一处,鼓励和安抚驱驰并行,人们一看:好啊!害得自己家坡人亡的凶手被十三区逮捕,又有明朝先生这样好的人作保,十三区肯定是个值得信赖的好组织!
这样,等他们四处造孽的时候,也有人愿意站出来替他们说好话了。
想得挺好,只可惜只能想想。那些自诩聪明的家伙,他们会不会算到某一日自己会被纬度外来的不明生物算计呢
今日的我前所未有的痛快,十三区啊十三区,好好见识一下招来神明的代价吧。
前天我服了药就一直睡下,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是七日的凌晨。我想,这或许正是十三区想要的。
五日他们就为我写好了稿子,要我熟悉熟悉,到时候演讲台在高位,不脱稿也无所谓,那稿子我只看了一遍,太正式了,我也不好评价。
几个人为我大致说明了情况,然后告诉我典仪就要开始了,我在彩排时睡了过去,张主任会告诉我该怎么做。
好一个该怎么做!
张主任把我带到典仪的场地,在幕后,我如愿见到了旅遥光。他被绑缚着手脚,双眼微闭,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睫毛微动,黑眼圈淡淡的,眼角的泪痣尤为明显。
我本打算说几句的,旅遥光在装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身后的张主任见状拉了拉我,说庆典要开始了,让我快去。
庆典上午十点开始,最先上台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员工们叫他主席,细看竟和孙教授有些相似。他洋洋洒洒的说了近半个小时,从人类简史讲到时间宇宙。乍一听还好,就是不能细品,否则不是废话就是瞎掰。
喜庆庄重的音乐里,主席刚落座,一个接一个的熟面孔便一一站上台,要不说个几句励志名言,要不就是鼓舞民心。那架势,怕不是披着庆典的外衣悄悄办开国大典呢。
几位高层入了座,张主任终于向大家介绍起我,他先假模假样的说一段,才把我拉上台:
这位就是明朝,多么积极向阳的名字!明朝自幼无父,时母亲一手将他拉扯大......他一向坚强,却终不敌生活的压迫......第一次见他时,他嚷嚷着要自杀,可是,末日都不愿夺去这样闪耀的生命,他不该就此死去!
张主任的话术属实高明,他这么一段激情澎湃,连带着台下也是雷鸣般的掌声。
明朝现在在十三区担任后勤的工作,今天,我们将他请上台,让他和大家说几句!
台下人的目光齐齐的盯着我看,而我不紧不慢,开始背前天张主任塞给我的稿子。
多谢大家的关心,我已经在十三区安定了下来......感谢完大家的关心,我开始重复自己悲惨的经历:什么我年迈的老母啊,素未谋面的父亲啊,长子如母的姐姐啊,还有八岁时遇的车祸,十岁时脑震荡,十五岁中考失利,二十岁被职场霸凌......多的我数不过来,好像传说中的天煞孤星。
枯燥的苦痛背完了,我开始给人们灌鸡汤:但是,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我的母亲,他在末世中死去,但我知道,她是因为保护我才错过了最佳的撤离时机,我会带着她的份一起活下去......
一段话末了,张主任微不可查的皱起了眉头。这不是演讲稿上原有的东西,它来自一位无名的听众。她才是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人: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生在乡下的一个小镇子。当时好面子,考上了初中后就不怎么和她说话了,有次暑假她拖着一三轮车的吃的来见我,可我却嫌她的车破,头发脏乱。后来工作了,母亲追着潮流和我要社交软件的账号,我当时没多想,给了她一个不常登的号,灾变结束后我才想起来,登上去一看,她老人家从我走的那一天开始在我的空间下留言,开始是些寒暄,后来是一些琐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天她在我一条想买中二漫画的说说底下留言,说她找了十里八乡的书店,还是没把那书找来。她拿着封面一家家的找,可那封面是我手绘的,哪有什么书......
台下的女子红了眼眶,不只有她一人,微微改编后的故事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泪珠稀里哗啦的往下滚,他们毫不在乎,好像末世以来都没有哭的这么痛快过。
是有人类才能共情人类,这是计划的第一步。
见反响不错,张主任便暂时认可了我的自由发挥。我又选了一位勤勤恳恳的打工人,和一位年迈的父亲,这下可好,台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该哭的不该哭的,此刻都是一副五官紧收的模样,一个身形魁梧的高大男人甚至当场抱头痛哭,场面混乱的同时,我的演讲好评如潮,就连那主席也要在心里暗暗的叹息。
这就对了。
人总在真正心痛后才痛哭流涕,迟来的情绪爆发又往往掀起更多的风雨。
——让人们变得脆弱,变得敏感,无数宏大的宗教体系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
但,我的声音短暂的止住了哭泣,每个人都抬起眼睛,每个人都眼角红润。
我不甘心。我说,每个人都不假思索,每个人都猛然点头。
这就对了。
我抬起手:那些往事,那些曾经美好的事物,他们不该就此沉寂,他们本该拥有更为美好的未来,他们不能在此止步。
人们的目光随着我的手缓缓抬起,定格在了一个微妙的高度,我满意的看着台下的人,如真正的耶稣注视他的信徒。
这是计划的第二步,激发人们对过去的渴望,然后汇聚他们的信仰。
最后,登神!
说真的,关于旅遥光,关于P127,还有很多很多时间跨度超越了两年的东西,我都已经记不起来了。旅遥光说我的失忆是过度使用异能的体现,我说难怪,否则,它怎么能把我的记忆清理的这么干净。
关于造神,我的心里是没底的。通天的灯塔固然壮丽,但仅凭梦中的三言两语,我实在没什么实感。
对了,梦,即使我故意喝下了安眠的药物,这个梦境也还是太过短暂了,我真的还有很多东西没有问旅遥光,比如他为何最终活了下来,还有他之前送我的那枚齿轮......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的摸了摸上衣的口袋,那是我安放那枚齿轮的位置,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不摸还好,一摸我就察觉到了一样。
齿轮......好烫。
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头,一切却都已经晚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僵直,像灌了铅一样被定在了原地。我后知后觉,那是旅遥光的异能,他强制让我身上的时间停摆。
我承认,我也会紧张,在今天的行动开始前,我提防着十三区,提防着民众,却怎么都没想到旅遥光会对我出手。民众依然虔诚,他们谁都没有发现台上的异常。张主任的眼泪干了,见我不说话,以为我自由发挥都了,也不赶我走,趁热打铁把旅遥光押了上来。
有一个瞬间,我想开口,想回头,我想向身后的这个人问个清楚,可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旅遥光,P127世上最杰出的航天工程师,我为什么看不透你的心
和我不同,台下的人见了旅遥光,立马就不镇定了。本来罪魁祸首就是十三区大力宣传的项目之一,很多人来着,不是来听我瞎掰扯的,而是来看旅遥光的死刑的。
杀了他!忽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挥着拳头就要爬上台,嘴里念念有词,说着都怪你。
有了领头羊,愤怒就像火星一样极速蔓延开,摧毁属于理性的一切,他们高举双手,齐声大喊着:
杀死他!
我开始慌张了起来,为什么他只需要静静等着,等我承受起所有人们的共同意志,成为这座星球的新的钟塔之后,我就可以抹去末世,重新塑造这个星球,把他犯下的大错弥补修正,他为什么要阻止我
哄闹声还在继续,我疯了似的要挣开身上的束缚。那东西就如怀表的金链,你越是想要挣脱,它便缠的越紧,陷进肉里。
旅遥光,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果然,异能不是绝对的,就如我看不透旅遥光的心一样,他的锁链也还是没能把我禁锢。我的腿早麻了,挣开锁链的那一刻,我直直跪在了旅遥光面前,也是这时我才发现,民众早已不吵了,他们神色淡然,齐齐的跪在地上,双眼紧紧盯着旅遥光的方向。
他们在祈祷。
向谁祈祷
旅遥光!
是我自作多情了。此刻的旅遥光完全没了刚刚被绑缚在十字架上的狼狈,仅仅站在那里,也有一种无形的压迫。
造神。
这是我唯一可以想到的词了。十三区用信仰与爱戴造神,旅遥光不同,他用人们的恶意造神。
我一愣,随后就听到了旅遥光的声音。他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回应。两双眼睛再一次对视,我看见旅遥光毫无遮掩的胸膛。血肉开始脱落,露出其中锋利的,疯狂转动的齿轮。它们无声的咬合着,我甚至能看见旅遥光露出的白骨。
他果然没骗我,心脏处少了一块,空洞的,像骇人的深渊。
旅遥光......我忍不住了喊他的名字。他正笑得灿烂。你笑什么,你这个笨蛋!你没有注意到吗,你的身体,在一点点消失啊!
造神是有代价的,明朝。群集的意志能招来神明,自然也能摧毁一个人的肉体,甚至全部。
不笑一笑吗,明朝这场灾变因我而起,我不想这颗繁茂的星球重蹈P127的覆辙,所有,也应由我来画上句号。
我的脸色煞白,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我指着他无机质的身体,问他原因。
哦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不然以你的能力,怎么会读不了我的心
原来如此。
不......是明知故问。
我早该想到的,伟大的工程师啊,你无愧为世人的赞誉!
难怪梦中的旅遥光异常违和,难怪他自甘沦落为俘虏。真实的旅遥光不在这里,梦境里的他想濒死一般坦诚且没有感情。眼前的机械笑得真切,身躯却一颤一颤,好像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也对。
休眠仓之后一架,所有,连你也......
金色的齿轮可是暗淡,像刚刚从沙土里挖出来时一样。
旅遥光,你的尸体,也会是这般冰凉吗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是旅遥光。他用他几乎透明的双手拥着我发颤的躯体:都这种时候了,还是想些有趣的事吧,比如,像他们一样,向我许个愿
我哭了,全世界都在欢呼跪拜,只有我,我在撕心裂肺中问他,你呢,你没有愿望吗
非人之物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玻璃质的眼球正逆着光:
有啊,但我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以前,我想见你,而现在,我希望时间能够倒回到七日之前。
齿轮真的开始转动了,不是什么被神赐予的,而是货真价实的神的权柄。
他真的笑得很高兴,眉眼弯弯的,像多年前他考入四十二研究所时一样。
再挣开时,我看见他玻璃质的眼球闪出一缕红光,那是机械发送某种信号的标志。
我找到他了。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一道通向无声之人的安息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