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盒冰冷的硬壳边角硌着我的指腹,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窗外浓稠的夜色沉甸甸压下来,城市霓虹的光晕透过落地窗,在空旷冷寂的客厅里投下斑斓却毫无温度的光斑。墙上那支复古的欧式挂钟,秒针每一次咔哒的跳动,都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在我绷紧的神经末梢。
凌晨一点。
指尖传来的凉意几乎要渗进骨头缝里。顾深,还没回来。
我低头,看着怀中这个耗费了一整夜心血、才勉强成型的手工蛋糕。腰酸背痛,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可心里那点微弱的期盼却固执地燃烧着。三年了,从他第一次无意间提起怀念小时候母亲做的朴素蛋糕开始,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每年他生日都亲手做。从最初的歪歪扭扭、甜得发齁,到如今勉强能拿得出手。每一次,他都只是礼节性地尝一小口,便搁在一边,眼神里找不到丝毫波澜。可我还是固执地做着,像个虔诚的朝圣者,供奉着心底那点可怜的念想。也许……今年会不一样毕竟,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三个生日了。
玄关处终于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轻微声响,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花。
我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下意识地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头发,脸上努力挤出练习过许多次的、最温顺的笑容。
门开了。
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室外寒凉的空气和淡淡的酒气走了进来。顾深身上那件昂贵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沾染了些许寒意,更衬得他眉眼深邃,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漫不经心的冷峻。他随意地解着大衣扣子,动作流畅而优雅。
阿深,你回来啦!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讨好,生日快乐!
我迎上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承载了我一夜未眠的蛋糕盒子,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你看,我……我亲手做的,和去年不一样,这次……我试图描述它里面用了进口的香草荚,奶油打发的程度刚刚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身后一个柔软甜腻的声音打断了。
阿深哥哥,慢点嘛,我都跟不上啦。一只涂着精致裸粉色甲油的手,轻轻搭在了顾深刚脱下的臂弯上。
苏晚晚。
她像一只翩跹的蝶,轻盈地从顾深身后闪了出来。卷曲的栗色长发慵懒地披在肩头,身上穿着当季最新款的白色羊绒连衣裙,外面随意搭了件剪裁精良的米色风衣。她脸上妆容完美无瑕,一双杏眼水盈盈的,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我手中的蛋糕盒,随即落回顾深脸上。
哟,姐姐还没睡呀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熟稔,这么晚了还在等阿深哥哥,真辛苦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捧着蛋糕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客厅里璀璨的水晶吊灯洒下的光芒,此刻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我眼睛生疼。
顾深似乎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目光淡淡地扫过我手中的蛋糕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不合时宜又碍眼的旧物。他的视线很快移开,落到苏晚晚身上时,那份冷峻便如冰雪消融,瞬间化作了春水般的柔和。
晚晚,外面冷吧他低声问,语气是我不曾拥有过的温存体贴,自然地接过她臂弯上的风衣,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苏晚晚娇笑着摇头,顺势依偎进他怀里一点,像只寻求庇护的小鸟。还好啦,就是刚才在会所喝了点酒,头有点晕晕的。她眼波流转,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顾深立刻紧张起来,宽厚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额头,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切:是不是吹风了我让王妈给你煮点醒酒汤。他揽着她的肩膀,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而我,只是一个突兀闯入的陌生人。
不用麻烦王妈啦,苏晚晚柔柔地笑着,目光再次瞟向我手中那个笨拙的蛋糕盒,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怜悯的弧度,姐姐这不是……还特意准备了蛋糕嘛看着……嗯,挺用心的。她刻意顿了顿,那个嗯字拖得长长的,尾音微微上扬,将用心两个字念得轻飘飘,像一片羽毛,却精准地刮过我的自尊。
顾深顺着她的视线,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我僵直的手臂和那个蛋糕盒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刚才的淡漠,而是清晰地浮现出一种混杂着不耐和……轻蔑的东西。
他薄唇微启,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清晰得如同冰锥坠地:
她做的这种廉价东西,他的视线甚至没有在我脸上停留半秒,只是专注地看着苏晚晚,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怎么配和你比
轰——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猛地炸开。
廉价东西。
怎么配和你比。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毫无防备的心脏。剧烈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凝固,然后疯狂地逆流,冲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指尖传来一阵麻木的剧痛,我才惊觉自己已经把蛋糕盒的硬壳捏得彻底变形,坚硬的边角深深嵌入了掌心柔软的皮肉里,黏腻的奶油正从盒子的缝隙里缓慢地、无声地渗出来,沾满了我的手指,冰凉又黏糊。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顾深揽着苏晚晚,从我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走向通往二楼主卧的旋转楼梯。苏晚晚柔软的风衣衣角甚至轻轻擦过我的手臂,带来一阵微凉的、令人作呕的触感。她似乎微微侧过头,对我投来一个胜利者般的、带着怜悯和嘲讽的短暂一瞥,那眼神里的得意像淬了毒的针尖。
阿深哥哥,你看姐姐……她小声地、恰到好处地惊呼了一声,仿佛才看到我手上的狼狈。
顾深的脚步甚至没有停顿一下,只有一句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话语,从楼梯上方飘落下来,砸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让她自己收拾干净。别弄脏晚晚明天要穿的新地毯。
脚步声消失在二楼走廊尽头,主卧的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那个属于他们的、温暖的世界。
死寂。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我一个人,像个被遗忘在冰冷舞台上的小丑。吊灯的光芒惨白刺眼,将我的影子孤独地拉长,投射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掌心的刺痛感还在持续,黏腻的奶油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腥。
视线模糊了。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眼眶的堤坝,汹涌地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一滴,两滴……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那摊从盒子里流淌出来的、已经看不出形状的蛋糕残骸上。眼泪是烫的,心却是冷的,冷得像结了千年的寒冰。
原来,三年如一日、风雨无阻的早餐,换不来他一丝动容。
原来,熬通宵、笨手笨脚做出来的心意,在他眼里,只配得上廉价二字。
原来,我的存在,唯一的价值,就是不要弄脏他心爱的苏晚晚明天要踩的地毯。
哈哈……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破碎的、短促的惨笑,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猛地抬手,用沾满奶油和血污的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却越抹越脏,越抹越狼狈。
这个地方,这个人,这三年……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连带着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一秒钟都不能!多待一秒,这里的空气都会让我窒息!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踉跄着冲到玄关,一把抓起车钥匙。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反而让我混乱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的清醒。逃!必须立刻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引擎的咆哮声在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凄厉,像一头受伤野兽的悲鸣。黑色的车身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出了别墅的车库,狠狠扎进外面浓墨般的黑暗里。
车窗外的景物在眼前疯狂地倒退、扭曲、变形。路灯昏黄的光晕连成一道道模糊的、流动的光带,刺得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模糊着视线,冰冷的夜风从敞开的车窗猛烈地灌进来,刀子般刮在脸上,却丝毫吹不散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绝望和耻辱的火焰。顾深那冰冷刻薄的话语,苏晚晚那胜利者的眼神,如同魔咒般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放大,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发指,每一次回想都像是在心口上又剜了一刀。
廉价东西……
怎么配和你比……
别弄脏晚晚的地毯……
啊——!!!
压抑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在狭小的车厢里绝望地回荡。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脚下却像是不受控制般,将油门踩到了底!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发疯一样地疾驰,引擎的咆哮混合着我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构成一曲绝望的悲歌。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念头在燃烧!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刺眼的、足以灼伤人视网膜的强光,毫无预兆地、如同巨大的白色幕布,瞬间吞噬了前方所有的黑暗!
不是路灯!
那光太亮,太近,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滴——!!!
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凄厉无比的喇叭声,像一把巨锤,狠狠砸碎了我混乱的意识!
瞳孔骤然缩紧!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双手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
吱——嘎——!!!
轮胎与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濒死般的剧烈摩擦声!巨大的惯性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将我按向座椅靠背!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猛地翻转、倾斜!天旋地转!玻璃碎裂的爆响如同冰雹砸落!坚硬的、冰冷的物体狠狠撞击着车身,发出沉闷又可怕的巨响!
剧痛!
身体像是被无数沉重的铁锤同时砸中,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五脏六腑瞬间移位!温热的、带着浓重腥甜味的液体从口鼻中不受控制地涌出!
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无边无际的剧痛和黑暗的泥沼中,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粘稠,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身体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又像是飘浮在虚无的深海里,被冰冷的海水挤压、侵蚀。每一次试图挣扎,都只换来深入骨髓的剧痛,痛得连灵魂都在颤抖。
……滴……滴……
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电子仪器声,像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是这片死寂黑暗里唯一的、有规律的背景音。
……深……阿深……救我……我好怕……好痛啊……
一个断断续续、带着无尽惊恐和痛苦的女人哭泣声,如同纤细却坚韧的蛛丝,顽强地穿透层层叠叠的黑暗,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意识深处。
苏晚晚!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混沌的意识。即使濒临死亡,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能轻易激起男人保护欲的、令人作呕的娇弱。
紧接着,一个熟悉到刻骨铭心、此刻却因为极度恐慌而嘶哑变调的男人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耳边,盖过了仪器的滴答声:
先救晚晚!快!先救她!她不能有事!听到没有!先救她!!
顾深的声音。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深处。
先救晚晚。
先救她。
她不能有事。
那我呢
沈念,你的妻子呢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万吨海水,瞬间将我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那是一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窒息的寒冷,冻结了血液,冻僵了灵魂。原来,在生死抉择的关头,他连一秒钟的犹豫都不会给我。我的生命,在他心里,轻贱得不如苏晚晚的一滴眼泪。
意识彻底沉入冰冷的、永寂的黑暗深渊之前,最后一点残存的感知,是身体被粗暴拖拽的钝痛,是骨骼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是温热的血不断流失带来的、越来越深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也许只是一瞬。
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尝试睁开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模糊的光晕在视野里晃动、重叠,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而陌生的轮廓——惨白的天花板,刺眼的吸顶灯。鼻腔里充斥着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
意识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缓慢地、带着剧痛回归。
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和麻木感。我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床单,身上插着的各种管子连接着旁边不断闪烁跳跃着冰冷数字的仪器。这里是……医院病房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丝毫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车祸前那锥心刺骨的一幕幕,顾深那声嘶力竭的先救晚晚,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再次在脑海里翻涌、切割。
沈小姐您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
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站在床边,正低头查看仪器上的数据,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关切。您昏迷了整整两天,谢天谢地!您丈夫……
丈夫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我的耳膜。我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这时,病房那扇厚重的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带着一股急躁的风。
顾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看起来异常憔悴。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不堪,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臂弯,原本深邃锐利的眼眸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他一进门,目光就像搜寻猎物的鹰隼,瞬间锁定了病床上的我。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惊魂未定的余悸,有显而易见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痛苦和……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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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步就跨到了我的床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护士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焦躁又沉重的气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念念……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喉咙,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颤抖。他猛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的身体在他靠近的瞬间就僵硬到了极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几乎是本能地,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的前一秒,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手臂缩回了被子里,动作牵扯到伤口,剧痛让我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用那双空洞的、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睛,冷冷地、直直地盯着他。
顾深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微微颤抖。他似乎被我这冰冷的抗拒和眼神狠狠刺痛了,脸上的痛苦之色更加浓重。他深吸了一口气,高大的身躯在我床边缓缓矮了下去。
咚!
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竟然跪了下来!
这个永远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像一座轰然倒塌的雕像,跪倒在我的病床前。他仰着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那里面翻涌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悔恨和痛苦,甚至带着一丝……绝望
念念……他再次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血块,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该死!他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力道之大,在寂静的病房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英俊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我混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剖白,晚晚她只是……她当时吓坏了,我只是……只是本能反应!念念,你信我!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只有你!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这一次!
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眶通红,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只要你肯原谅我……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再次触碰我,却又在我冰冷的目光下颓然垂落,最终只能死死抓住洁白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的命都给你!念念!你要我的命都可以!别不要我……求你了……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语无伦次地忏悔、哀求、赌咒发誓,甚至不惜用命来表忠心。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再不见半分往日的矜贵冷傲。
护士已经完全惊呆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知所措。
整个VIP病房里,只剩下顾深嘶哑痛苦的忏悔声、压抑的哭泣声,以及仪器单调冰冷的滴滴声。
而我,躺在病床上,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静静地看着这场迟来的、痛哭流涕的深情表演。心头那片被彻底冰封的死域,没有因为这眼泪和忏悔泛起一丝涟漪,反而涌起一股浓烈到极致的、令人作呕的讽刺。
命都给我
呵。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越过顾深那卑微跪地的身影,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份崭新的文件,旁边放着一支黑色的签字笔。文件的封面上,几个加粗的黑体字清晰刺眼——《离婚协议书》。
想必是他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吧是终于良心发现,还是……迫于某种压力谁知道呢。
我的视线,最终落回到顾深那张被痛苦和泪水扭曲的脸上。他还在不停地哀求着,眼神里充满了乞求,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我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冰冷刺骨、带着无尽嘲讽和决绝的弧度。
命……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音量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他所有的忏悔,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钉入空气,顾深……
我看着他骤然凝固、充满难以置信和巨大恐惧的眼睛,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一字一顿,清晰而缓慢地吐出后面的话:
我要你……生不如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猛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用尽此刻身体里所能调动的所有力气,狠狠抓向床头柜上那份《离婚协议书》!
哗啦——!
脆弱的纸张被我的指甲撕裂,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像是疯了一样,不顾手背上针头被扯动的剧痛,双手并用,狠狠地、疯狂地撕扯着!白色的纸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在我眼前、在顾深惊骇欲绝的注视下,漫天飘洒!
不——念念!!顾深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猛地扑上来想要阻止。
但已经晚了。
最后一片碎纸从我指间飘落,晃晃悠悠,落在了他沾满泪水和灰尘的昂贵西装裤上。
我重重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但我死死咬着牙,抬起下巴,迎上他瞬间变得惨白、写满了巨大惊愕和恐惧的脸。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实质性的火焰——那是毁灭一切的、冰冷的、复仇的火焰。
滚。我看着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顾深像被这个字狠狠抽了一鞭子,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灰败如死。他看着满地的狼藉,看着病床上那个眼神如同地狱归来的厉鬼般的女人,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失魂落魄地、一步步倒退着离开了病房,背影仓惶得如同丧家之犬。
病房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他最后一丝气息。
死寂重新降临。
护士早已吓得脸色发白,大气不敢出。
我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消耗让我几乎虚脱。但在一片冰冷的黑暗里,一个念头却如同淬火的利刃,在剧痛中清晰地、无比坚定地成形——
顾深,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撕碎的协议如同雪片,无声地宣告了一场战争的开始。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肋骨断裂的钝痛,多处软组织挫伤的灼热感,还有额角缝合处一跳一跳的抽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场车祸的惨烈。但更深的痛楚,早已被另一种冰冷坚硬的东西取代。
沈小姐,您的出院手续已经办妥。助理小陈的声音低沉而干练,他推着轮椅,动作轻缓地将我安置进去。他约莫三十岁,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专注,是我昏迷期间,母亲生前那位老律师火速为我安排的人。他办事效率极高,短短几天,不仅处理了所有繁杂的医疗和法律文件,更重要的是,他带来了一个密封的档案袋。
车轮碾过医院光洁冰冷的地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小陈微微俯身,将那个深褐色的牛皮纸档案袋递到我手中,声音压得更低:按您的吩咐,东西都在里面了。顾氏集团近三年核心项目的财务流水、关键合同扫描件、以及……您母亲遗嘱里提到的那个私人保险柜钥匙。
档案袋入手,带着纸张特有的微凉和沉甸甸的分量。我靠着轮椅椅背,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缓缓摩挲。母亲……那个温婉却坚韧了一辈子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我留下了翻盘的资本。她一定早就看透了顾家的凉薄。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医院外带着汽车尾气和尘土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淬炼后的寒冰。
去银行。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银行保险库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森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在戴着白手套的银行职员谨慎的目光下,我输入了母亲留下的密码。沉重的保险柜门弹开,里面没有耀眼的珠宝,只有几份泛黄但保存完好的股权证明文件,以及一张写着瑞士某银行账号和密码的纸条。
小陈接过文件,快速而专业地扫视着关键条款,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沈小姐,加上您母亲个人名下这百分之五的顾氏原始股,以及您继承的这部分……我们目前可调动的资金流,足够撬动一场不小的风浪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顾氏集团目前最大的软肋,就在‘南岸新城’那个项目上。他们前期投入太大,资金链绷得很紧,几乎把宝全押在了下个月市府那块核心商业用地G-07的拍卖上。顾深……他输不起。
G-07。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冰冷的涟漪。我知道那块地,顾深在书房熬过无数个通宵,对着地图和模型反复推演,志在必得。那是他巩固顾氏地位、甚至更进一步的跳板。
很好。我吐出两个字,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轮廓线上。阳光刺眼,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我要G-07。不惜代价。
小陈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明白。竞拍策略和资金调度,我会立刻着手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疼痛和高度运转中交织度过的。身体在缓慢恢复,精神却像一张拉满的弓。我搬进了市中心一套安保严密的顶层公寓,远离了所有与顾深有关的气息。每天,大量的财经报告、项目分析、法律文件堆满了书桌。小陈像一个精准的机器,将我需要的一切信息筛选、提炼、呈递。我在学习,以一种近乎自虐的速度,汲取着商业世界的规则和冷酷。
偶尔,手机屏幕会亮起,闪烁着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顾深。他的信息从最初的狂轰滥炸,充满痛苦哀求的念念,求你接电话,到后来试图解释那天救援队是专业判断,我太慌了,再到后来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我们谈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最后变成了沉默。
我面无表情地划过,删除,拉黑。他的痛苦,他的解释,于我而言,不过是耳边刮过的、带着血腥味的微风。
身体的疼痛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取代,但心底那簇名为复仇的火焰,却在精密的算计和冰冷的数字中,燃烧得越来越旺。
一个月后,市府土地拍卖中心。
巨大的拍卖厅人头攒动,空气里弥漫着金钱和野心交织的紧张气息。西装革履的商界精英们低声交谈,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潜在的对手。我坐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脸上架着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依旧带着病容的脸,也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寒霜。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衬得身形愈发单薄,却也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冷冽。
小陈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竞拍号牌,姿态放松,眼神却像鹰隼般扫视着全场,尤其在前排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停留片刻。
顾深坐在前排中心偏左的位置。他穿着熨帖的深蓝色高定西装,背脊挺得笔直,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下颌微微抬起,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锐气。只是,他眼下那层无法完全用粉底掩盖的青黑,以及偶尔抬手揉按眉心的细微动作,泄露了这段时间他承受的巨大压力。苏晚晚没有在他身边,这种场合,她还没资格出现。
拍卖师洪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大厅:下一宗,G-07地块,起拍价,六亿八千万!
竞价瞬间白热化。几家实力雄厚的开发商纷纷举牌,价格一路飙升。
七亿!
七亿两千万!
七亿五千万!
顾深一直沉稳地坐着,直到价格突破八亿大关,竞价的节奏明显放缓,只剩下两三家在胶着。他身边的助理凑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顾深眼神一凛,终于举起了手中的号牌。
八号买家,八亿一千万!拍卖师指向顾深。
场内响起一阵轻微的议论声。这个价格,已经逼近了这块地市场预期的上限。
八亿一千万第一次!
八亿一千万第二次!
拍卖师环视全场,手中的小锤已经微微扬起。顾深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即将胜利的弧度。他几乎已经看到这块地落入囊中,顾氏股价随之飙升,所有质疑都将烟消云散……
就在小锤即将落下的电光火石之间!
十八号买家,八亿两千万!拍卖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惊讶。
全场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后排那个几乎无人注意的角落。
顾深脸上的那丝弧度瞬间冻结,猛地转过头!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我所在的方向!即使隔着墨镜,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里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迅速升腾起的、被冒犯的狂怒。
我缓缓地、极其优雅地,放下了手中刚刚举起的号牌。动作从容不迫,没有一丝波澜。墨镜很好地隐藏了我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个冰冷而模糊的轮廓。
十八号买家,八亿两千万第一次!拍卖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深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他旁边的助理焦急地低声说着什么,显然在快速评估形势和资金极限。顾深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额角似乎有青筋在跳动。他猛地再次举起号牌,动作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
八号买家,八亿三千万!
十八号买家,八亿四千万!小陈几乎在他落牌的瞬间,平静地再次举牌。
每一次加价,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顾深紧绷的神经上。价格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以千万为单位,被我和他交替推高。整个拍卖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火药味十足的巅峰对决。
八亿八千万!顾深几乎是咬着牙吼出了这个价格。他的眼睛因为充血而通红,死死地瞪着我,仿佛要用目光将我撕碎。这个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了顾氏集团对此地块的评估上限和风险承受能力!他在赌!赌我资金链会先断裂!赌我不敢跟!
我微微侧过头,对小陈低声说了两个字。
小陈点点头,再次平静地、稳稳地举起号牌。
十八号买家,拍卖师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九亿!
轰!
整个拍卖厅彻底炸开了锅!惊呼声、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九亿!这简直是天价!
顾深整个人如遭雷击!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张英俊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震惊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绝望而扭曲变形,血色尽褪,苍白得像一张纸。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被他弃若敝履的女人,充满了惊骇和……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
九亿第一次!
九亿第二次!
九亿第三次!
成交!恭喜十八号买家!
拍卖师手中的小锤重重落下,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定音之锤!
尘埃落定。
巨大的声浪瞬间将我包围。闪光灯此起彼伏地亮起,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试图冲破保安的阻拦涌向我这个神秘的新贵买家。无数道探究、震惊、羡慕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我缓缓站起身,墨镜依旧稳稳地架在鼻梁上,隔绝了所有窥探。隔着喧闹攒动的人群,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的视线精准地、冰冷地穿透空气,落在了僵立在前排、如同被钉在原地的顾深身上。
他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石雕,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脸上残留着无法置信的灰败和绝望。巨大的失败感,以及随之而来的、足以压垮整个顾氏集团的资金链危机,像无形的巨手,将他死死扼住。
我微微抬起下巴,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顾深,这份生日礼物,还喜欢吗
拍卖会场的喧嚣如同沸腾的海水,将我瞬间淹没。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目的白,无数话筒争先恐后地伸到面前,记者们亢奋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女士!请问您是哪家公司的代表
九亿天价拿下G-07!您对南岸新城的开发有何规划
您与顾氏集团的顾总似乎认识刚才的竞价是私人恩怨吗
保安艰难地维持着人墙,小陈迅速护在我身前,用身体隔开拥挤的人群,声音沉稳有力:抱歉,无可奉告!请让一让!他巧妙地引导着我,向侧面的VIP通道快速移动。
我始终没有摘下墨镜,也没有回应任何问题。步履从容,只是在经过通道口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瞥见,顾深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被几个面色焦急的公司高管围住。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挺直的背脊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肩膀塌陷下去,整个人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颓败。周围的议论声、同行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身上。苏晚晚不知何时也赶来了,正一脸惊慌失措地试图靠近他,却被他身边的高管不耐烦地挥手挡开。
收回目光,我面无表情地跟随小陈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复仇的快感不,那太廉价。这只是第一步,一个精准的、宣告战争开始的信号弹。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成了唯一的底色。身体在复健中逐渐摆脱了轮椅和拐杖,灵魂却在冰冷的数字和铁血的商业决策中淬炼得愈发坚硬。小陈的效率惊人,以G-07地块为核心,念深资本迅速搭建起来,名字是我起的,带着刻骨的讽刺。母亲留下的原始股和瑞士账户的资金如同滚烫的熔岩,注入这个新生的资本巨兽。我们像最精密的捕食者,不动声色地吸纳着顾氏集团因G-07失手而动荡的股票,敏锐地狙击着顾深为挽救资金链而仓促启动的、充满漏洞的融资项目。
顾深的反扑来得迅猛而疯狂。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试图利用过去三年对我顾太太身份的熟悉进行舆论攻击。很快,一些捕风捉影的报道开始在网络流传,暗示我忘恩负义、婚内转移财产、靠美色上位。
沈小姐,这是刚收到的几份网络舆情报告,还有……顾深那边放出的风声。小陈将平板电脑放在我面前,屏幕上是几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和几张刻意截取的、角度暧昧的照片——大多是我在拍卖会后被记者围堵的画面,或是以前作为顾太太时,与某些商业伙伴的公开合影。
我随意地扫了一眼,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联系‘锐锋’公关的杨总,告诉他,我要所有发布不实消息的平台,在二十四小时内收到律师函。另外,我顿了顿,眼神冰冷,把我们收集到的,关于顾氏集团在‘南岸一期’项目上违规操作、向监管人员行贿的证据链,匿名投递给市纪委和经侦部门。记住,匿名。
小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隐隐的兴奋:明白。舆论和法律,双管齐下。他迅速记下要点,还有,沈小姐,晚上七点,寰宇集团主办的慈善晚宴,您需要出席。寰宇的李董,是顾氏目前最大的债权银行的行长,顾深今晚一定会想方设法接触他。
知道了。我站起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穿衣镜。镜中的女人,一身利落的藏青色丝绒高定礼服,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身形。苍白的病容被精致的妆容掩盖,只留下一双眼睛,深邃、冰冷,如同淬火的寒星。曾经温顺的长发被剪短,打理成干练的及肩造型,几缕碎发随意地垂在额前,平添几分冷冽的锋芒。脖颈间,没有任何珠宝,只有一条极细的铂金锁骨链,低调却锐利。
沈总,车备好了。小陈在身后提醒。
寰宇酒店顶层的宴会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彩。舒缓的弦乐流淌在空气中,觥筹交错间,尽是虚与委蛇的笑脸和低声的密语。我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站在靠近露台的巨大观景玻璃幕墙边,看着脚下璀璨如星河的城市夜景,刻意避开了人群最密集的中心区域。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念念。
一个极力压抑着复杂情绪、带着疲惫沙哑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我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缓缓转过身。
顾深站在几步之外。他显然精心收拾过,昂贵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试图掩盖连轴转的疲惫,但眼里的红血丝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阴郁却无所遁形。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痛苦、挣扎、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近乎绝望的恳求。
我们……谈谈。他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就五分钟,念念。看在……看在我们过去三年的份上。
过往三年那三年如同一场精心编织的噩梦,是我所有屈辱的根源。我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像看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物品。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顾总,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弦乐,我们之间,似乎没有需要谈的生意。
语气疏离得像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顾深仿佛被这冰冷的称呼刺得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褪。他像是被逼急了,又上前一步,几乎要侵入我的安全距离,语气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急促和激动:念念!我知道你恨我!是我混蛋!是我对不起你!你怎么报复我都可以!但是顾氏……顾氏是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它不能垮!那些项目关系到几千个员工的饭碗!你不能……
他的声音哽住了,眼圈瞬间泛红,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悲怆。算我求你……你高抬贵手,放过顾氏这一次……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顾氏总裁的意气风发。
周围一些敏锐的目光已经若有若无地投了过来,带着探究和看好戏的意味。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粉色抹胸小礼服的身影,像只受惊的蝴蝶般匆匆穿过人群,扑到了顾深身边,正是苏晚晚。她显然也精心打扮过,但眼神里的惊慌失措破坏了那份刻意营造的精致。
阿深哥哥!她一把抓住顾深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眼神却充满警惕和敌意地扫向我,你怎么在这里李行长还在那边等着呢!我们快过去吧!她用力想把他拉开,仿佛我是会吃人的洪水猛兽。
顾深却像脚下生了根,固执地甩开她的手,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我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
苏晚晚急了,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委屈和指责,清晰地传入周围人的耳中: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也不能这样赶尽杀绝啊!阿深哥哥为了公司几天几夜没合眼了!顾氏要是倒了,多少无辜的人要失业你就这么狠心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试图用大义和无辜者来绑架我,用变了来指责我,依旧是那套熟悉的、楚楚可怜的白莲花做派。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明显增多了。
我看着眼前这出闹剧——一个痛悔哀求的顾深,一个唱作俱佳的苏晚晚。心底最后一丝因过往而起的波澜也彻底平息,只剩下冰冷的厌烦。
我微微晃了晃手中的香槟杯。金黄色的液体在水晶杯壁上漾开细碎的涟漪,折射着头顶璀璨的灯光。
然后,我抬起眼,目光越过顾深那张写满痛苦和绝望的脸,也越过苏晚晚那故作姿态的泪眼,仿佛他们只是挡在路中央的、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唇角勾起一抹极致冰冷、极致嘲讽的弧度。
让让,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般刺破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厌弃,你挡着我——
我刻意停顿了半秒,目光扫过不远处正与几位商界大佬谈笑风生的寰宇集团董事长李董,红唇轻启,吐出最后三个字:
——的财路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端着酒杯,迈着从容而优雅的步伐,径直从僵立当场的顾深和苏晚晚中间穿过,走向那位掌握着顾氏生死命脉的李董。裙摆划过空气,带起一阵微冷的香风。
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尴尬,和顾深瞬间惨白如纸、仿佛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脸。
苏晚晚那句带着哭腔的阿深哥哥……被掐断在喉咙里。
挡着财路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顾深的心脏,也彻底撕碎了他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绝望。周围那些或探究、或嘲讽、或怜悯的目光,像无数根芒刺,扎在他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苏晚晚扶住他手臂的手,被他猛地、几乎是粗暴地甩开。她踉跄一步,脸上精心描绘的委屈瞬间变成了真实的难堪和惊愕。
我没有回头。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向被几位商界大佬簇拥着的寰宇集团李董。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早已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当我走到近前,原本热烈的交谈声默契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李董,久仰。我伸出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礼貌的微笑,与方才面对顾深时的冰冷判若两人。
李董,一个五十多岁、精神矍铄的男人,目光锐利如鹰。他打量了我一眼,随即露出一个商人特有的、圆滑而热情的笑容,伸手与我相握:沈总幸会幸会!真是后生可畏啊!G-07那一手,漂亮!老头子我都看得心惊肉跳!
李董过誉了,不过是运气。我微微颔首,语气谦逊,眼神却平静无波,‘念深资本’初来乍到,还望李董和各位前辈多多指教。尤其是南岸新城后续的整体规划,寰宇作为龙头,经验丰富,我们希望能有机会合作共赢。
我刻意点出合作共赢,将话题从刚才的闹剧不着痕迹地引向正轨。李董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对我的直接和目的性很欣赏。他哈哈一笑,顺势接过了话头:沈总快人快语!合作嘛,当然要看诚意和实力。来来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接下来的时间,我周旋于这个名利场的中心,应对着或真或假的试探,谈笑风生,滴水不漏。眼角的余光偶尔掠过宴会厅的角落,顾深像一尊被遗忘的、蒙尘的雕塑,僵硬地站在那里,手中端着一杯酒,眼神空洞地望着这边,身边的苏晚晚正焦急地拉扯着他,似乎在劝他离开。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彻底击垮的空壳。
我收回目光,端起酒杯,向李董示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顾深,看着自己最后一条生路,在你面前被一点点堵死的感觉,如何
这一晚,我成了寰宇晚宴后半场当之无愧的焦点。当我和小陈在众人瞩目下离开时,顾深早已不知所踪。只有苏晚晚,远远地站在一根罗马柱旁,用那双充满怨毒和不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风,开始变得凛冽。
念深资本以G-07为核心,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为吞噬一切的漩涡。我们动作迅猛而精准:依托小陈组建的顶级法务团队,对顾氏集团提起的数项商业侵权诉讼稳扎稳打;利用手中不断增持的顾氏股票和精准释放的利空消息,持续打压其股价,引发市场恐慌性抛售;同时,以极具诱惑力的条件,挖走顾氏多个核心项目的骨干团队和技术专利,釜底抽薪。
顾深的反抗变得徒劳而绝望。他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在日益收紧的绞索中疯狂挣扎。他变卖个人名下的多处豪宅、收藏品,甚至质押了部分家族股权,试图填补顾氏巨大的资金窟窿。然而,每一次他拼尽全力堵上一个缺口,念深资本总会精准地在他最脆弱的地方撕开一个更大的伤口。
媒体上关于顾氏濒临破产的报道铺天盖地。顾深那张曾经意气风发、英俊矜贵的脸,如今频繁出现在财经新闻版面上,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焦虑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狰狞。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念深资本及其神秘女掌舵人沈念的强势崛起。每一次我出现在公众视野,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都足以引发新一轮的讨论和猜测。
终于,那个被外界称为顾氏最后审判日的新闻发布会到来了。
地点设在念深资本新落成的总部大厦顶层。巨大的环形落地玻璃幕墙外,是整个城市壮阔的天际线。厅内布置得简洁、现代、充满力量感。长枪短炮早已架设完毕,记者们神情亢奋,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息。
我坐在主席台正中央。一身剪裁极尽锋利的纯白色高定西装,衬得肤色愈发冷白。短发利落,妆容精致而冷冽,红唇是唯一的亮色,如同雪地里的一抹寒梅。眼神平静无波,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沉静力量。
发布会由小陈主持,条理清晰地公布了念深资本未来三年的战略规划,重点阐述了以G-07地块为核心的南岸新都项目蓝图。每一个数据,每一项规划,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在那些关注顾氏命运的人心上——这无疑宣告了顾氏集团在南岸新城版图上彻底出局。
当小陈宣布进入媒体提问环节时,气氛瞬间被点燃。
沈总!有消息称顾氏集团因资不抵债,即将进入破产清算程序,而‘念深资本’是其最大的债权人!请问这是否属实您下一步对顾氏有何打算一个记者迫不及待地抛出最尖锐的问题。
无数镜头瞬间聚焦在我脸上,捕捉着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微微倾身,靠近麦克风。红唇轻启,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整个大厅,清晰、平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感:关于顾氏集团的具体情况,请以法院和相关监管机构的公告为准。‘念深资本’作为一家负责任的商业机构,将依法维护自身合法权益。
回答滴水不漏,却字字如刀,坐实了顾氏的绝境。
沈总!坊间一直有传言,您与顾氏集团前总裁顾深先生曾有过一段婚姻关系。您对顾氏的一系列行动,是否带有私人恩怨的成分您如何看待顾深先生目前面临的困境另一个记者的问题更加直接,几乎挑明了那层众人皆知却讳莫如深的关系。
台下瞬间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提问的记者,然后,缓缓地转向了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之外。透过澄澈的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厦底层入口处的情况。
那里,一个穿着皱巴巴灰色西装、形容枯槁的男人,正被几名高大的安保人员死死拦在警戒线外。他头发凌乱,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早已不见昔日半分风采。正是顾深。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隔着几十层楼的高度和冰冷的玻璃,目光死死地锁定了主席台上的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绝望、卑微的乞求,还有一丝濒临疯狂的执念。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挣扎起来,试图冲破保安的阻拦,朝着大厦入口的方向扑去,嘴唇剧烈地开合着,似乎在无声地嘶吼着我的名字。
这副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的景象,被大厦外蹲守的媒体镜头清晰地捕捉下来,同步投射到发布会现场侧方的大屏幕上,引起了现场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回我身上。
我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重新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闪烁不停的镜头。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冰冷、锋利、带着无尽嘲讽和最终裁决意味的弧度。
我伸出纤细却有力的手指,轻轻端起面前水晶杯里那如血般殷红的液体。酒杯在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迷离而危险的光泽。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我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红酒,看着那深红色的漩涡在杯壁上流转。
然后,我抬起眼,目光穿透人群,仿佛看到了楼下那个正在徒劳挣扎的身影,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彻整个发布会大厅: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居高临下的轻蔑。
不是在等着复合。
我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台下记者们瞬间错愕的表情,以及通过大屏幕看到顾深如遭雷击般僵住的身体。
最后三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之锤,冰冷而清晰地落下:
是在等着收我的——
我微微偏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极致冰冷、毫无温度的笑容。
——律师函。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仰头,将杯中那如血的红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