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林晏,一个普通的通灵师,在街角旧书店楼上租了间小屋。
每天帮邻居找找走失的猫,或是安抚刚去世老人未散的魂魄。
车祸离世的女孩子哭着问我死后世界,我只递给她一颗糖:别怕,那里很安静。
被害的冤魂在我窗前咆哮复仇,我平静翻开他的记忆:害死你的人下周会出车祸。
往生录上无善恶,我只是渡魂的桥。这是我对自己经常说的话。
老城区空气里总是浮动着旧时光的气息,混杂着陈年纸张、煎饼油锅和晾晒衣物特有的阳光味道。
我的小工作室,或者更准确地说,那间赖以栖身的单间,就悬在墨香书屋的二楼,紧挨着它那块被岁月磨得边缘发亮的木质招牌。
推开那扇总爱吱呀作响的窗户,下方窄巷里小贩的吆喝、自行车铃铛的脆响、以及邻里间忽高忽低的谈笑便一股脑儿涌进来,鲜活又嘈杂。
我叫林晏,一个普普通通的通灵师——能看见、听见那些徘徊在生与死模糊边界上的存在,他们通常被称为魂或执念。
我的日常,也沾染着楼下书店那种陈旧的烟火气,帮对街开杂货铺的王姨找她那只总爱跳窗探险的肥花猫元宝,是常有的委托。
尽管我已经说了很多次,我是通灵师,不是训猫师。
不过更多时候,空气里会飘来一缕格外清晰、却又无形无质的寒意。
那是新近离世、尚未完全意识到自身状态的灵魂散发的迷茫。
比如上周刚走的二楼李阿婆,她的身影在深夜薄雾般飘荡在楼道里,带着生前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药草味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反复叨念着灶上煨的汤忘了关火。
我倚在门边,用平常闲聊的语气告诉她:阿婆,火关了。
那团模糊的、带着药草气息的雾气便会微微一滞,困惑的气息淡去,随即像晨雾遇见阳光般,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楼道尽头那盏本就昏黄的声控灯,毫无征兆地啪一声熄灭了。并非灯泡坏掉,而是那片区域的光线被一种更深邃的黑吞噬,仿佛连光本身都被冻结、吸收。
持续了不到半秒,灯光随即恢复。阿婆的身影已彻底消散,只余一点微尘在重新亮起的光线下悄然落下。
我收回目光,关上门。没有惊讶,没有疑问。那黑暗的瞬间,不过是那个人的接收,就像邮差取走了投入邮筒的信件。
然而,并非所有告别都如李阿婆那般平和。
那个雨夜,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一阵尖锐得几乎要刺穿耳膜的哭声穿透紧闭的窗户,带着冰冷的湿气扑在我脸上。
窗玻璃外,紧贴着一个年轻女孩半透明的轮廓,雨水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身体,在窗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的脸孔因恐惧和巨大的痛苦扭曲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校服上大片深色的污渍——那不是雨水,是尚未干涸、象征性的血迹。
她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生命在放学路上戛然而止,巨大的冲击和未完成的心愿将她牢牢钉在了原地。
姐姐!姐姐!她的哭喊像冰冷的针,我死了吗是不是我好痛!好怕!那里……那里是什么地方黑吗冷吗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知彼岸的极致恐惧,每一次颤抖都让周遭的空气产生细微的、冰裂般的波纹。
我走过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冰冷的雨点夹杂着她无形的绝望,瞬间打湿了我的前额和衣袖。
就在我伸出手,掌心托着那颗彩色玻璃纸水果糖的刹那,一种极致的寒意猛地从门口狭窄的楼梯阴影处升腾而起。那不是物理的低温,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冻结意识的冷。
楼梯口那片原本就昏暗的角落,此刻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渊薮,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黑色的冰晶。女孩凄厉的哭嚎在这片突然降临的、绝对的寂静领域中,像被掐住了喉咙,瞬间弱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那里,我的声音不高,穿过她凄厉的哭喊,像投入沸水中的一小块冰,很安静。
指尖感受到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牵引力,仿佛风轻轻卷走了糖纸的一角。
女孩哭泣的节奏明显顿了一下,充满泪水的、半透明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掌心里那颗小小的、亮晶晶的糖块。
就像下雨前的黄昏,我继续说着,目光掠过她,投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模糊不清的街道和远处昏黄的路灯光晕,没有声音,只有你自己和爱你的人。窗外的雨声沙沙,世界在模糊的光影里显得格外静谧。
她周身的剧烈波动似乎缓和了一点点,像被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褶皱。就在她即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瞬,那片楼梯口的深渊黑暗无声地涌动了一下,像一张无形的巨口轻轻一吸。
女孩最后一点虚影如同被卷入旋涡的轻烟,倏地被那片黑暗吞没。
楼梯口恢复了原本的昏暗,只剩雨水顺着老旧木阶流淌的微弱声响。我关上窗,抹去额头的雨水和一丝残留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窗台上,那颗水果糖静静地躺着,糖纸在湿气中微微发亮。
比起迷茫的新魂,那些带着强烈未尽之愿——尤其是浓烈恨意的——存在,处理起来往往要棘手得多,也更耗心力。
就在安抚完女孩的几天后,一个更深沉的夜晚,空气仿佛凝固了,楼下巷子里连野猫的叫声都消失了。
一股冰冷、粘稠、饱含剧毒般的恶意毫无预兆地撞破了窗棂,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房间。桌上的水杯表面无声地凝结出一层白霜。
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墙角凝聚,轮廓扭曲不稳,像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画面。他穿着破旧的工装,胸口的位置赫然一个碗口大的、不断渗出暗沉光影的窟窿。他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狰狞变形,双眼的位置只剩下两团疯狂燃烧的幽绿火焰。
他杀了我!
咆哮声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我颅骨内部炸开,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尖锐和冰冷的恨意,震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强烈的意念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周围的墙壁上,墙皮簌簌掉落。那个黑心的工头!为了赖掉那点工钱,推我下脚手架!我老婆……我女儿……
他身上的破洞剧烈地起伏,那幽绿的火焰喷薄欲出,房间里的温度骤降,连呼吸都带出白气。
浓稠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体,要将这个空间和他感知到的一切都拖入复仇的深渊。
就在怨魂的恨意达到顶峰的瞬间,房间最内侧、书架投下的那片阴影陡然变得粘稠厚重。
阴影不再依附于物体,而是像活物般向上流淌、站立起来,形成一个模糊、不定形、比最深的夜还要漆黑的人形轮廓。没有五官,没有细节。
一股远比怨魂自身散发的寒冷强大百倍、足以冻结时间和思维的气息从黑影身上弥漫开来。
墙壁上的冰霜瞬间增厚,发出细微的龟裂声。
怨魂燃烧的幽绿火焰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连咆哮声都带上了惊疑和本能的恐惧。
我叹了口气,一开始他来时,我还会觉得冷,现在竟也习惯了,只是希望他能收敛一些,别再把这里搞得乱糟糟了。
我缓缓抬起了右手。指尖并未真正触碰到冤魂扭曲的虚影,而是在离他额头几寸的地方悬停——
看着我。
瞬间,无数破碎、混乱、浸透血色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强烈的痛苦、惊愕、瞬间的失重感、骨头碎裂的脆响、最后看到的工头那张狞笑的脸……汹涌地冲进我的意识。
冰冷刺骨的恨意如同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绕上来。我身体微微一晃,脸色瞬间褪去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我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抽回手。
意识在这些狂暴的记忆碎片中飞速穿行、捕捉、重组。时间感被拉长又压缩,纷乱的血色画面中,一个日期和模糊的场景逐渐清晰、定格——一场发生在城市另一端、看似毫不相干的车祸新闻片段。
指尖传来的冲击力骤然减弱。我收回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部和脑海中残留的血腥味。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下周三,下午三点十七分。城西,环线高速入口的岔道。一辆失控的渣土车。
我看着那因愕然而暂时停止了咆哮的怨魂,他会死。被自己的车轧断双腿,在ICU里挣扎三天,肺部被肋骨刺穿,最后在窒息里咽气。你女儿成年后的学费,会有社会捐助。你老婆……她会在一年后再婚,对方是个老实人。
我陈述着,语调平直,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枯燥的天气预报。
墙角那扭曲的身影剧烈地波动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我,那无形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无法解读的情绪。
最终,没有咆哮,没有质问,只留下一声长长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叹息,倏然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房间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粘稠恶意也随之褪去,只留下墙皮剥落的粉末和桌上水杯表面正在缓缓融化的白霜。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带着劫后余生的清冷。
几天后,一个衣着考究、眼睛红肿的中年女人坐在我对面那张吱嘎作响的旧藤椅上。她便是那个工头的妻子。在丈夫离奇车祸惨死后,她不知从何种渠道,竟辗转找到了我。
林小姐,他们说,他们说您能‘看见’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巨大悲痛扭曲的探究欲,我丈夫他,他走的时候,痛苦吗他最后有没有提到我提到我们的儿子
她身体前倾,保养得宜的双手紧紧绞着昂贵手袋的提带,指节泛白,目光死死锁住我的脸,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沉默着,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本封面磨损、内页却一片空白的硬皮笔记本。
它的纸张是一种奇特的、略带韧性的材质,非纸非皮,触手微凉。这是一本往生录。我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空白光滑的纸面。
他走得很突然。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视线并未从空白的纸页上移开,痛苦是有的。时间很短。
这是事实,至少是部分事实。
至于他最后是否想起妻儿在渣土车失控翻滚、钢铁扭曲、身体被挤压撕裂的那几秒永恒的黑暗里,工头的意识碎片中只有纯粹的、淹没一切的恐惧和剧痛,以及对死亡的巨大不解和抗拒。那些关于家庭、责任的念头,在那一刻,渺小得如同尘埃。
不过也能理解,能把人面无表情地推下脚手架的,心里能存有多少善念呢
女人眼中的期待瞬间凝固,随即被汹涌的失望和愤怒取代。就这样她猛地拔高声音,尖利得刺耳,就这些!没有话没有留恋没有告别!他现在有在这里吗有吗!
我闭上眼,感官沉入一片混沌的、由情绪和模糊画面织就的网,工头并没有出现,显然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半点执念。
他不在。我摇了摇头,尽管我说的是事实,却好像惹怒了她。
不可能,不,不可能!你是骗子,你绝对是骗子!你就是利用人的痛苦来赚钱!你根本就看不见对不对,你根本就是在胡言乱语!你不懂,你不会懂这种失去挚爱之人的感受的!她腾地站起来,藤椅发出一声刺耳的惨叫,手袋被她用力甩在桌上,差点碰翻那本空白的笔记本。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她通红的、充满控诉的眼睛。脸上依旧没有波澜,既无被冒犯的愠怒,也无被戳中心事的慌乱。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轻轻点在那本空白的硬皮笔记本封面上。
太太,我的指尖在磨损的封面上缓缓移动,仿佛在描摹着无形的字迹。你说得对,对于我而言,他们都只有名字,也只是名字。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静,桥,不需要懂河水的悲欢,它只负责连接两岸。让该过的,过去。
女人愣住了,愤怒和悲伤凝固在脸上。她看看我,又看看那本散发着莫名寒意的空白笔记本,满腔悲愤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光滑冰冷的墙壁。她抓起手袋,冲出了房间,门被狠狠摔上。
房间里恢复安静。暮色透过窗户,将小巷染成灰蓝。楼下传来老周锁店门和哼戏的沙哑声音。
就在暮色彻底沉入夜色的那一刻,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冰凉触感从桌面传来。我转过身。只见那本一直空白的往生录,光滑的纸页上,如同被无形的冰笔书写,清晰地浮现出一个新的名字。
墨色淡如凝结的寒露,笔画间却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名字浮现的瞬间,窗外巷子对面墙壁上一片不起眼的阴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伸、加深,变得更加浓稠。
一股熟悉到骨髓里的气息,毫无阻碍地穿透薄薄的玻璃窗,所及之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声音被彻底抽离,只剩下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真空般的死寂。
紧接着,肉眼可见的变化发生了。
桌上那杯我还没来得及喝的水,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厚厚的、不透明的白霜,杯壁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旁边几颗散落的彩色水果硬糖,玻璃纸表面迅速爬满细密的冰晶,糖块本身变得像冰雕一样坚硬。连我刚刚坐过的旧藤椅,藤条表面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闪着微光的霜花。空气中的尘埃仿佛被冻在了半空,凝滞不动。
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至冰点以下,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清晰的白气,肺腑都被那寒意刺得生疼。
这场景,熟悉得让人无奈。
哥,算我求你,我对着那片阴影开口,语气平板无波,像是在和物业投诉暖气不热,你能不能别每次出现都冻我的东西他们得罪你了吗
我指了指桌上那杯彻底变成冰坨的水,还有那几颗裹着冰衣的糖。上次冻坏了我新买的保温杯,上上次是墨水瓶,这次连糖都不放过老周刚给的。
窗外那片浓稠的阴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声音直接在我意识深处响起。它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播,更像是两块亘古寒冰相互摩擦、挤压时发出的低沉共鸣,带着一种非人的磁性,冰冷、平滑、毫无起伏,却又奇异地清晰:
我也不想。声音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谈论天气。除非你死了,
那冰层摩擦般的声音毫无波澜地继续,温度和我一样就好了。
……我翻了个白眼,动作幅度很小,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随后站起身,走到桌边,无视那刺骨的寒意,伸手拿起那本刚刚浮现新名字的往生录。指尖触碰到书页的瞬间,那股源自规则的冰凉气息与新名字的微凉感交织在一起,让我指尖微微发麻。
说得轻巧。
我低头看着那个名字,指尖拂过冰凉的墨迹,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我死了,谁帮你处理这些‘滞留件’
我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麻烦事,补充道,上次那个实习的,差点把王姨的元宝当游魂给勾了,害我找了一下午。
窗外的阴影再次波动,似乎因为我今天跟他多说了几句话,那周遭的气息稍稍收敛了一些,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地侵蚀一切。
名字收到了,
我对着那片阴影说,语气如同报告工作进度,明天处理。
说完,不再看它,转身走向角落那个小小的电热壶。
水壶表面也结了一层霜,我用手掌的温度捂了捂开关处,才勉强按下去。壶底传来轻微的嗡鸣,细密的气泡在透明的、结着霜花的壶壁上艰难地聚集、上升。
就在我背对着窗户,专注于那艰难烧水的水壶时,那冰层摩擦般的声音,再次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
你时间不多了。
话音刚落,桌上水杯厚厚的白霜发出细碎的碎裂声,迅速融化成水珠滚落,露出清澈的水面。水果硬糖表面的冰晶消失,玻璃纸恢复柔软。藤椅上的霜花化作微小的水渍。空气中的尘埃重新开始缓慢飘落。
水壶发出急促的鸣叫,白色的蒸汽顶开壶盖,翻滚的热水咕嘟作响。壶壁上的霜花早已消失无踪。
我提起水壶,将滚烫的水注入那个印着褪色红鲤鱼的旧搪瓷杯里。几片廉价的茉莉花茶在沸水中上下翻腾,舒展,散发出熟悉的、略带苦涩的香气。
滚烫的水汽蒸腾上来,迅速驱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残留的寒意。
我捧着温热的茶杯,看着窗外被灯火切割的夜色。
巷子对面那片阴影,此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新名字带来的微凉气息,已被茶水的暖意和麻木的工作通知驱散。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水雾在微凉的空气中袅袅散开。
明天,阳光会再次照亮这条堆满杂物的旧巷,楼下墨香书屋的木门会吱呀一声推开,元宝也许会再次溜上我的窗台。
而我,林晏,依旧只是这个城市角落里,一个普普通通的通灵师。日子,就像杯中舒展的茶叶,沉浮,然后归于杯底的平静。
明天,我对着窗外模糊的灯光和楼下隐约传来的、老周哼唱的戏曲尾声,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又是个普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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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中的茉莉花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眼前的世界,只留下一片温暖的、带着微苦清香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