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正午的日头毒得能把柏油路烤化。老于佝偻着背,像一片被暴晒得卷了边的枯叶,一步步挪向那栋在烈日下闪着冰冷光泽的玻璃大楼——市土商银行城东支行。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砸在怀里那个被体温捂得有些发烫的黑色人造革挎包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包里装着儿子的命。那张薄薄的银行卡,硬得像块烙铁,硌着他的心口。
银行里冷气开得足,猛地灌进肺里,激得老于打了个哆嗦。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照出他沾满泥渍的解放鞋和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蓝布褂子。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坐在锃亮的金属排椅上,低声交谈,没人抬头看他一眼,仿佛他是这干净空间里不小心闯入的一粒尘埃。
老于捏紧了挎包的带子。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了挺那几乎被生活压垮的脊梁,走到三号柜台前。玻璃后面坐着个年轻的女柜员,描画精致的眉毛微微蹙着,正低头用指甲油涂得鲜红的手指飞快地按着计算器。
同志…老于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在粗粝的木头上摩擦。他小心翼翼地把挎包放在冰冷的柜台上,拉开拉链,手探进去,摸索了好几下,才颤巍巍地掏出那张承载着儿子最后希望的银行卡,还有几份折痕累累的纸张——儿子的学生证复印件、医院那纸催命符似的病危通知书、村委会盖了红章的父子关系证明。他双手捧着,像捧着一堆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从玻璃下方的凹槽里推了进去。俺…俺取钱,给儿子救命。娃在ICU,等钱手术…
女柜员眼皮都没抬,视线扫过那堆皱巴巴的纸,又落回计算器屏幕上,指尖敲击的速度丝毫未减。她拿起那张银行卡,动作熟练地刷过读卡器。
于正刚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直,毫无波澜,像冰冷的电子提示音。
对对!是俺娃!老于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几乎要贴到那冰冷的玻璃上,政法大学的学生!卡里是学校给捐的救命钱!二十万!同志,快些给俺取出来吧,医院那头…催得紧啊!他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女柜员的目光终于从计算器上移开,落到老于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审视般的、职业性的冷漠。卡主本人呢本人不能来办理
不能啊!同志!老于急得声音都劈了叉,布满青筋的大手焦急地拍在冰冷的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娃他…他躺在医院ICU!昏迷好几天了!醒不过来!医生说了,就等这钱开刀!再晚…再晚就…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哽咽。他慌忙举起那张印着鲜红病危通知字样的纸,用力地戳向玻璃,您看!您看看这个!
女柜员的目光淡淡地掠过那张纸,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像是在看一件麻烦的垃圾。她拿起那份盖着村委会红戳的父子关系证明,指尖捏着边缘,仿佛那纸会脏了她的手。这个…证明力不足。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截,村委会出具的亲属关系证明,我们银行无法采信为有效法律文件。需要公证处出具的正式公证书,或者户口本原件,证明你是于正刚的父亲。
公…公证老于懵了,这个词遥远得像天边的云。他脸上的沟壑因为巨大的困惑和恐惧而扭曲起来,户口本…户口本在老家柜子里锁着哩!俺家离这儿百多里地,来回…来回娃等不起啊!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膝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那没办法。女柜员的语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像是宣判了最终结果。她把那张承载着儿子生命的银行卡,连同那几张被判定为无效的纸,从凹槽里一股脑地推了出来,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意味。手续不全,不能取款。这是规定。她不再看老于,目光重新聚焦在计算器上,鲜红的指甲又开始跳跃。
规定…规定…老于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被这两个字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他佝偻的背脊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晃了晃,像一截被虫蛀空了的老树桩,轰然坍塌。他顺着冰冷的柜台滑下去,一屁股跌坐在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上。
挎包摔在一边,银行卡和那些证明散落出来。他不管不顾,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双手猛地捂住沟壑纵横的脸。
老天爷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骤然爆发,像受伤野兽垂死的悲鸣,瞬间撕裂了银行大厅里原本那种精心维持的、带着消毒水味的寂静。那哭声里裹挟着穷途末路的绝望、被规则碾碎的愤怒,还有眼睁睁看着儿子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巨大恐惧。俺娃的命啊…就卡在这纸片片上了…二十万…二十万救命钱就在卡里啊!你们…你们这是要俺娃的命啊!他蜷缩在地上,瘦小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浑浊的泪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排椅上那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终于被惊动了,纷纷侧目望来。有的皱起眉头,嫌恶地别开脸;有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很快又被事不关己的冷漠覆盖;有的干脆站起身,远远地躲开这片失控的污秽。保安警惕地朝这边挪动了两步,手按在腰间的警棍上,但没有立刻上前。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如同平地炸雷,猛地轰碎了银行大厅里所有的声音!厚重的钢化玻璃大门被某种狂暴的力量硬生生砸开,碎裂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迸溅开来,在刺眼的灯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空气瞬间凝固了!
三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地狱里冲出的恶鬼,裹挟着硝烟和暴戾的气息,旋风般撞了进来!他们从头到脚蒙着只露出眼睛的黑色头套,动作迅捷得令人窒息。一人手里端着一把锯短了枪管的双管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死亡的气息;另一人提着沉重的消防斧,斧刃上还沾着新鲜的木屑;第三个则提着一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全他妈给老子趴下!动一下崩了你!炸雷般的吼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啊——!短暂的死寂后,尖叫声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瞬间引爆了整个大厅!方才还衣冠楚楚的人们像受惊的羊群,惊恐万状地扑倒在地,有的直接钻到了椅子底下,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先前那点对老于的嫌恶或同情,此刻全被无边的恐惧吞噬殆尽。保安刚拔出橡胶警棍,就被那个端着猎枪的劫匪一脚狠狠踹在肚子上,闷哼一声滚倒在地,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快!钱!全装进去!为首的劫匪,身形最为魁梧,动作也最为利落。他几步冲到最近的柜台前,手中的猎枪枪管粗暴地捅在防弹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对着里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的柜员咆哮。声音透过头套,沉闷而凶狠,像野兽的低吼。
那个提蛇皮袋的劫匪立刻扑向敞开的现金窗口。里面值班的男柜员完全吓傻了,瘫坐在椅子上,牙齿咯咯作响,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劫匪根本不等他动作,手臂猛地探过柜台隔断,一把揪住柜员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上半身粗暴地拽离座位,另一只手闪电般抓向柜台抽屉里一捆捆崭新的百元大钞!红的、蓝的票子被成摞成摞地抓起,像扔垃圾一样狠狠砸进敞开的蛇皮袋里。动作野蛮而高效,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整个洗劫过程快得如同快放的录像。不到两分钟,沉重的蛇皮袋已经塞得鼓胀欲裂。那个提着消防斧的劫匪一直守在破碎的门口,斧头横在身前,凶戾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大厅里每一个趴伏在地、瑟瑟发抖的身影。
撤!为首的劫匪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端着猎枪,枪口警惕地指着人群,倒退着向门口移动。提蛇皮袋的劫匪紧随其后,沉重的袋子压得他脚步有些踉跄。
就在他们即将踏过那满地狼藉的碎玻璃、退出大门的一刹那,那个魁梧的劫匪头子,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凶狠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整个大厅。最终,牢牢地钉在了那个蜷缩在冰冷大理石地板上、依旧沉浸在巨大悲恸中无法自拔、对周遭天翻地覆的变故浑然不觉、兀自嚎啕痛哭的老于身上。
老于的哭声断断续续,嘶哑绝望,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混乱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凄凉。
劫匪头子的眼神在头套后面似乎闪烁了一下。他端着枪,竟鬼使神差地朝老于走了过去。沉重的靴子踩在碎玻璃渣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每一步都踏在在场所有人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他停在老于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可怜老人。猎枪那冰冷的、散发着硝烟味的枪管,带着一种近乎侮辱性的力道,戳了戳老于那瘦骨嶙峋、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肩膀。
喂!老头!他低喝一声,声音透过头套,闷雷般滚过,嚎什么丧家里死人了语气粗暴至极。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和喝问,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老于。他那因绝望而失神的眼睛猛地聚焦,惊恐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只看到一个蒙着黑色头套、只露出两只凶光毕露眼睛的巨大身影,还有那支几乎要戳到他脸上的、黑洞洞的枪口!极度的恐惧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哑巴了劫匪头子似乎有些不耐烦,枪管又用力戳了一下,力道大得让老于痛哼一声,身体向后缩去。问你话呢!哭他妈什么
也许是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压倒了瞬间的恐惧,也许是想到ICU里气息奄奄的儿子,一股巨大的悲愤猛地冲破了喉咙的封锁。老于涕泪横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双露在头套外的、凶戾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破碎而凄厉:
俺娃…俺娃要死啦!就等钱救命啊!二十万!钱就在卡里!他们…他们不给俺取啊!说俺…说俺证明不了俺是俺娃的爹!俺娃…俺娃就在医院里躺着,等死啊——!他猛地指向三号柜台后面那个早已吓得面无血色、躲在柜台角落瑟瑟发抖的女柜员,就是她!就是她卡着俺娃的命啊!
老于的哭喊声在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控诉力量。趴在地上的人们,包括那个被指着的女柜员,都惊恐地看向这边,眼神复杂。
劫匪头子顺着老于颤抖的手指方向,瞥了一眼三号柜台后面那个面无人色的女人。他那露在头套外的眼睛,瞳孔似乎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暴戾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突然,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近乎嘲弄的低吼:妈的!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做出了一个完全超出理解范畴的动作!他猛地一弯腰,那只没拿枪的、戴着黑色手套的大手,粗暴地探进旁边同伙提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口!
哗啦!
他抓出来的不是一沓,而是两大捆!崭新的、还带着银行封条的百元大钞!每一捆都厚得如同砖头!
没有丝毫犹豫,他那戴着黑手套的大手一扬,像扔两块烫手的石头,又像丢弃什么肮脏的垃圾,将这两大捆沉甸甸的钞票,狠狠地、几乎是砸在了老于蜷缩的身体旁边!
钞票落地,发出沉闷而怪异的声响。崭新的票子散开了一些,刺眼的红色铺陈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与老于破烂的衣裤、浑浊的泪痕形成了一种荒诞而惊心的对比。
钱!比命脏!劫匪头子闷雷般的声音从头套里迸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渣,砸在地上。那语气里充满了极度的厌恶,不知是对这钞票,还是对眼前这荒诞的一切。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的老于一眼,更没看那两捆足以救命的钱,猛地直起身。端着的猎枪枪口朝着天花板砰地开了一枪!巨大的枪声在封闭空间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刺痛,天花板的吊灯碎片簌簌落下!
走!他对着门口的同伙一声暴喝,端着枪,大步流星地冲向破碎的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和弥漫的硝烟中。另外两个劫匪也紧跟着冲了出去。
引擎的咆哮声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街道的喧嚣里。
银行大厅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天花板上被打碎的灯管还在滋滋地冒着电火花,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尘土味,还有一种劫后余生浓重的血腥气和恐惧感。
老于呆住了。他像一尊被风化的泥塑,僵硬地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身旁那两大捆散开的、鲜红得刺眼的钞票。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魔幻感。那红色,像血,也像火,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刚才那蒙面恶魔的话,如同惊雷,还在他空白的脑海里隆隆回响:钱!比命脏!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巨大力量,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惊愕、恐惧和迟疑!儿子!儿子还在等着!
娃——!老于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整个人如同被弹簧弹起,猛地扑向那两捆钞票!他枯瘦如柴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将它们死死地搂进怀里!粗糙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掌,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疯狂地、贪婪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票面,仿佛那是儿子温热的皮肤,是儿子微弱的呼吸!
他抱着这从天而降、沾着硝烟和罪恶气息的救命钱,连滚带爬地挣扎着站起来,完全不顾散落在地上的挎包和那张至关重要的银行卡。他像一头终于嗅到水源的濒死老兽,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光焰,跌跌撞撞地冲向那破碎的、还残留着硝烟味的大门,冲向外面那白得晃眼的、滚烫的街道,冲向医院的方向!
身后,银行大厅里,警报器尖锐凄厉的鸣叫终于姗姗来迟地响彻云霄,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透过破碎的门窗投射进来,在地上交织出诡异的光影。趴在地上的人们开始骚动,发出劫后余生的哭泣和呻吟。保安挣扎着想爬起来。
三号柜台后面,那个面色惨白的女营业员,惊魂未定地探出头,目光死死锁在老于抱着两捆钞票狂奔而去的背影上,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神经质地紧紧抠着冰冷的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她的眼神深处,除了残留的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光。
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外。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冰冷惨白的灯光打在同样惨白的墙壁上,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各种监护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像冰冷的秒针,一下下敲打着等待者脆弱不堪的神经。
老于像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雕像,蜷缩在ICU门口冰凉的蓝色塑料排椅上。他身上的蓝布褂子被汗水和尘土浸透,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颜色显得更加灰败。怀里,那两捆用破旧报纸匆匆包裹起来的钞票,被他死死地抱着,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仿佛那是焊在他身上的最后一块浮木。钞票的边缘从报纸缝隙里露出刺眼的红色,与他布满血丝、空洞地盯着紧闭的ICU大门的眼睛形成一种诡异的呼应。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几个穿着藏青色制服、表情严肃的警察快步走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沉重而压迫的声响。为首的是一个中年警官,国字脸,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他径直走到老于面前。
于得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老于像是被这声音从噩梦中惊醒,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警察脸上。他下意识地把怀里的钞票抱得更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
中年警官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老于怀里那包裹的形状,眼神又沉了几分。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今天下午城东土商银行发生的持枪抢劫案,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他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你当时在银行大厅
老于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干裂起皮,渗出血丝。他想点头,脖子却僵硬得如同生锈的轴承。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儿子惨白的脸和那黑洞洞的枪口交替闪现。
我…我…他嗫嚅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俺娃…俺娃在里面…等钱…他语无伦次,只是反复念叨着娃、钱,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大半,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和绝望彻底掏空的躯壳。
中年警官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拧得更紧,但并没有催促。他沉默了几秒,目光转向ICU紧闭的、沉重的金属大门。门上的红灯亮着,像一个冷漠的警告。
就在这时,手术中的红灯骤然熄灭!
金属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他摘下口罩,目光扫过门口的警察和那个形容枯槁、抱着两捆东西的老人。
于正刚的家属
在!在!老于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踉跄着扑到医生面前,怀里的钞票包裹差点脱手。大夫!俺娃!俺娃咋样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音。
医生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手术…很成功。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已经送回病房。但后续治疗和排异关还很关键,需要密切观察和大量用药,费用…
有钱!大夫!有钱!老于不等医生说完,几乎是吼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把怀里紧紧抱着的、用破报纸包裹的钞票塞向医生,动作急切又笨拙,报纸被揉搓得哗啦作响,露出了里面崭新的、刺目的红色。您看!钱!钱在这!快给俺娃用!用最好的药!救他!一定要救活他!他的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冲刷出一道道泥沟。
医生看着眼前这捆明显带着不寻常气息的巨款,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又看看老于那张涕泪横流、只剩下卑微乞求的脸,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示意旁边的护士接过去清点登记。
中年警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直紧紧锁定在那捆被护士接过去的钱上,又缓缓移回老于那张因激动和疲惫而扭曲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变得更加凝重,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
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庄严肃穆的国徽高悬在审判席上方,闪烁着冰冷而遥远的光泽。深棕色的审判台、公诉席、辩护席如同巨大的磐石,带着沉重的压迫感。旁听席上坐满了人,记者席的长枪短炮早已架好,镜头无声地对准了被告席。
被告席的栅栏后,站着于得水。
仅仅几个月,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彻底变成了一具行走的枯骨。那身不合体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囚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佝偻得更加厉害的躯体上,像挂在一根行将朽烂的木桩上。头发几乎全白了,乱蓬蓬地堆在头上。脸上深陷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浑浊的眼睛里,曾经那点因为儿子获救而燃起的微弱光芒,早已被漫长监禁和巨大冤屈磨成了两潭绝望的死水。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抓着冰凉的木栅栏,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公诉人,一位穿着笔挺检察制服、神情冷峻的中年男子,正字正腔圆地宣读着起诉书。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回荡在肃静的法庭里,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砸向被告席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老人。
…被告人于得水,伙同王强(绰号‘疤脸’,在逃)、李军(在逃)、张伟(在逃)三人,于今年七月十九日,经事先预谋、分工明确,持猎枪、消防斧等凶器,暴力闯入我市土商银行城东支行营业大厅,实施抢劫。在劫掠大量现金得手后,为掩盖罪行、转移视线,被告人于得水在明知赃款性质的情况下,公然接受同伙王强抛予的赃款人民币二十万元整,并迅速携款逃离现场…其行为已构成抢劫罪,且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不是!俺没有!俺冤枉!老于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沙哑凄厉,在空旷的法庭里显得格外单薄和绝望。那钱…那钱是抢银行的扔给俺的!俺不认识他们!俺娃要死了!等着钱救命啊!俺没跟他们一伙!俺冤枉——!他拼命摇着那冰冷的木栅栏,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汹涌而下。几个月来积压的恐惧、委屈、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却只换来旁听席上几道复杂的目光和审判席上法官微微蹙起的眉头。
肃静!审判长敲响了法槌,声音威严而不耐烦,被告注意法庭纪律!再扰乱庭审秩序,将强制带离!
公诉人面无表情,对老于的嘶喊置若罔闻。他沉稳地转向审判席:审判长,公诉人请求播放案发现场关键监控录像片段。
审判长点头:准许。
法庭前方巨大的电子屏幕亮起。画面是银行大厅的监控视角,带着特有的广角畸变和冰冷的色调。
画面中:三个蒙面劫匪如同旋风般洗劫完毕,正快速退向门口。就在即将离开的瞬间,为首的魁梧劫匪(被标注为王强)突然停下脚步,端着枪走向角落。他停在那个蜷缩在地、痛哭流涕的老人(于得水)面前,用枪管粗暴地戳了戳他。短暂的对话(监控无声)后,王强猛地弯腰,从同伙提着的蛇皮袋里抓出两大捆钞票,狠狠砸在老于身旁的地上!钞票散开,刺目的红色铺了一地。紧接着,老于如同疯魔般扑上去,死死抱住那两捆钱,然后连滚带爬地抱着钱,仓皇地冲出了银行大门!整个画面异常清晰,老于抱钱狂奔的动作在慢放镜头下显得格外贪婪和急切。
被告人于得水,公诉人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宣判,你在法庭上口口声声说不认识劫匪。那么,请你解释,素不相识的亡命之徒,为何在抢劫得手、仓皇逃离的生死关头,偏偏停下来,特意将整整二十万巨款扔给你这符合常理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锋般刺向被告席上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老于,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凌厉:
这分明是事先约定的分赃行为!是你作为犯罪团伙内应,负责在混乱中接应转移赃款的关键证据!人赃俱获,铁证如山!
不…不是…不是这样…老于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辩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冤屈和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监控画面里自己那贪婪的举动,在公诉人冰冷的逻辑下,变成了无可辩驳的死证!他求助般地看向自己的辩护律师,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律师,此刻正眉头紧锁,快速翻动着卷宗,脸上也写满了凝重和无力。
法庭里一片寂静,只有电子屏幕低微的电流声和老于粗重绝望的喘息。
公诉人微微扬起下巴,面向审判席,声音斩钉截铁:综上,公诉机关认为,被告人于得水参与抢劫银行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其行为性质极其恶劣,社会危害性极大!为维护法律尊严,保障社会金融秩序和公民财产安全,公诉人恳请合议庭,依法对被告人于得水判处无期徒刑,以儆效尤!
无期两个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老于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他眼前一黑,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顺着冰冷的栅栏软软地瘫滑下去,瘫倒在被告席冰冷的地面上。枯瘦的手指徒劳地抠抓着光滑的地板,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完了…一切都完了…娃…爹救不了你了…爹…爹是清白的啊…
肃杀的秋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狠狠拍打在省高级人民法院灰黑色的、厚重如堡垒的外墙上,发出噼啪的碎响。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压抑,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台阶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无声地聚集着。没有喧哗,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相机快门密集的咔嚓声。无数的目光,或愤怒、或悲悯、或探究,都聚焦在台阶尽头——那个坐在轮椅上,被一个神情肃穆的中年律师推着的年轻人身上。
于正刚。
几个月前在鬼门关前被硬生生拉回来的青年,此刻依旧瘦得惊人。宽大的病号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惨白,颧骨高高凸起,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锐利如刀的光芒。这光芒穿透了身体的虚弱,穿透了轮椅的禁锢,笔直地射向那扇象征着最高司法权威的、紧闭的、厚重的深棕色大门。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份厚厚的、用透明文件袋装好的材料。封面上,刑事申诉状几个黑色大字,像几块沉重的烙铁。旁边,端端正正摆着他的学生证——鲜红的封皮,西南政法大学几个金色大字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刺目。
正刚,准备好了吗推着轮椅的李维民律师,声音低沉而凝重。这位市检察院前公诉科科长,因坚持要调查银行诬告陷害的线索而被迫提前退休的老检察官,此刻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坚毅。
于正刚没有回头,只是放在轮椅扶手上的、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猛地攥紧了冰冷的金属。他微微点了点头,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开门!李维民深吸一口气,对着紧闭的大门沉声喝道。
沉重的、包裹着黄铜的大门,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伴随着沉闷的吱呀声,缓缓向两边打开。一股混合着旧纸张、木器漆和某种无形威压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门内,是庄严肃穆到令人窒息的法庭。深棕色的审判台如同巨大的悬崖峭壁,高踞其上。审判席上,几位身着黑色法袍、神情肃穆的法官已经就座。国徽在他们头顶上方,在法庭顶灯冰冷的照射下,散发着威严而遥远的光泽。旁听席早已座无虚席,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轮椅上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于正刚抬起手。那只苍白、瘦削、仿佛只剩下骨头和意志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按在了轮椅的轮圈上。他拒绝了李维民的推动。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在国徽冰冷的注视下,他手臂的肌肉绷紧,爆发出一种与他孱弱身体极不相称的力量!
吱嘎——
轮椅的橡胶轮碾过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发出清晰而缓慢的摩擦声。这声音在落针可闻的法庭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如同擂动的战鼓,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他推着自己,一点一点,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穿过长长的、空旷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过道。两边旁听席上的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追随着这个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背影。
终于,轮椅停在了审判席正前方的空地上,正对着那高悬的国徽。
法庭里静得可怕。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
于正刚抬起头。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毫无惧色地迎向审判席上法官们审视、复杂、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震动的目光。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审判长身后那枚巨大的、象征着共和国法律尊严的国徽之上。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甚至因为身体的虚弱而带着一丝气音的颤抖。但这声音,却像经过千锤百炼的钢针,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刺破了法庭里凝固的空气,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尊敬的审判长、各位审判员!
他停顿了一瞬,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缓缓扫过审判席上每一位法官的脸,最后,再次定格在那枚高悬的国徽上。
我父亲,于得水,一个老实巴交、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农民,今天,就关在你们隔壁中级法院的看守所里。他被判了二十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悲愤的嘶哑,罪名是——伙同抢劫银行!
证据是什么他猛地举起放在膝盖上那份厚厚的申诉状,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着,就是那段监控!那段拍下劫匪把抢来的钱扔给他、而他为了救我这个躺在ICU等死的儿子、不顾一切捡起来冲去医院的监控!就凭这个‘人赃俱获’的画面,加上银行那份急于撇清自身违规责任、掩盖渎职行为的指控,我父亲,就成了‘抢劫犯’!
审判长!于正刚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锋芒,直指审判席上那位眉心紧锁的首席法官,您穿着这身法袍,坐在这个位置上,头顶着这枚国徽!您代表的,不是您个人!不是您身后这间法院的权威!更不是银行金库里那些冰冷的钞票和它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
他的目光如同火炬,熊熊燃烧着,仿佛要将这法庭里所有的阴影和虚伪焚烧殆尽:
您代表的是法律!
是写在宪法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庄严承诺!是刻在每一个老百姓心头、对公平正义最朴素的信仰!是‘法大于天’这四个沉甸甸、金灿灿的大字!
法大于天!不是法院大于天!不是坐在审判席上的人大于天!更不是那些可以随意操控规则、把法律当成维护自身利益盾牌的银行、或者别的什么团体大于天!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法庭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旁听席每一个人的心上!记者席的闪光灯疯狂地闪烁起来。
法律是什么于正刚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仿佛在叩问这法庭的四壁,叩问每一个人的灵魂,法律,是斩断强权与不公的利剑!是守护弱者最后尊严的盾牌!是这茫茫人世间,为所有迷途者、蒙冤者照亮回家之路的那一点永不熄灭的星火!
他猛地将膝盖上那份申诉状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面浸染着血泪的旗帜:
今天,我,于正刚,一个死里逃生的政法大学学生,一个蒙冤者的儿子!坐在这里,用我所学的法律知识,用我这条被那二十万‘赃款’救回来的命!向你们,向这代表最高司法权威的法庭申诉!
我请求!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五十三条之规定,依法启动审判监督程序!重新审理于得水抢劫案!彻查银行诬告陷害、滥用职权、掩盖真相的行为!
还我父亲清白!还法律以尊严!还这朗朗乾坤——一个公道!
最后一个字落下,法庭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那沉寂中,却仿佛有惊雷在无声地滚动。
审判长深深地看着轮椅上那个瘦削却如同标枪般挺直的年轻人,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良久,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拿起了面前的法槌。
咚!
一声沉闷而悠长的槌响,如同惊蛰的雷声,穿透了法庭厚重的墙壁,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远远地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