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工位上的骨灰盒 > 第一章

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城市在窗外沉睡,沉入一种粘稠的、不反光的黑暗。这间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室却醒着,被一片惨白的光浸泡着,如同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标本缸。空气凝滞不动,弥漫着隔夜咖啡的酸腐、汗液蒸发后的咸腥,以及无数电子元件持续低烧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焦糊味。一排排工位像排列整齐的墓碑,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块碑前还亮着屏幕,映着一张张被蓝光漂洗得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洞,像被抽干了灵魂。
陈默的工位在深处。他佝偻着背,整个人几乎要嵌进那方寸之地。屏幕的光像一把冰冷的刀,刻在他脸上,深重的黑眼圈如同两片淤青。键盘在他指下发出一种急促、粘滞又带着金属疲劳的嗒嗒声,像濒死昆虫最后无力的振翅。他猛地吸了一口手边早已凉透的咖啡,劣质咖啡粉的苦涩在舌尖炸开,混合着胃里翻腾的酸水,激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瞬间蒙上一层灰白的噪点。
他闭了闭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阵要命的眩晕。指关节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像是无数根细针同时扎了进去。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又强迫它们重新舒展开,落回键盘上。屏幕右下角,那个鲜红的倒计时数字正以一种冷酷无情又精确无比的速度跳动着:【00:13:28】。每一个数字的闪烁,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跳上。
桌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幽蓝的光刺破沉闷。是薇薇。陈默布满血丝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瞥向屏幕。指尖在冰冷的键盘和温热的手机之间短暂地悬停、颤抖。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蜷在沙发里,固执地守着手机,眼底盛着和他一样沉重的疲倦和更深的担忧。最终,那悬停的手指还是沉重地落回了键盘。嗒嗒…嗒嗒嗒…代码行在屏幕上冷漠地向下延伸。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叹息和酸楚。再等等,薇薇,再等等。等这该死的项目上线……
就在他强迫注意力重新聚焦到屏幕上那串复杂的逻辑判断时,一阵剧烈的、毫无征兆的锐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左胸!那感觉如此凶悍,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用力拧绞。他瞬间窒息,身体猛地向前一弓,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显示器边框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视野骤然收缩,边缘泛起浓稠的黑雾,中心是屏幕上疯狂闪烁的红色倒计时:【00:13:01】。那数字像浸在血里,不断放大、旋转、狞笑。
他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视野里最后清晰的影像,是桌角那盆小小的绿萝。叶子边缘已经卷曲发黄,蔫蔫地垂着,像他此刻的生命力。他挣扎着想抬起手,想去够手机屏幕上林薇的名字,指尖却只徒劳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刮擦了一下,留下几道模糊的汗渍。黑暗彻底吞噬了他。身体失去所有支撑,沉重地、毫无生机地向侧面滑落,肩膀撞翻了那杯凉透的咖啡。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开来,迅速浸透了键盘,沿着桌面边缘滴落,在他脚边无声地洇开一小片污迹。他的手,那只刚才还在键盘上奋力敲击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关节恰好搭在湿漉漉的、沾满咖啡的键盘边缘。
监控摄像头冷漠的红点,在办公室惨白的顶灯下,无声地记录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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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在枕边疯狂震动,像一颗绝望跳动的心脏。林薇猛地从混乱的浅眠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狂坠。凌晨三点十七分。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是陈默公司的座机。
她抓起手机,指尖冰凉颤抖,滑了好几次才接通。
喂她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电话那头是冰冷的公式化女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穿透死寂的夜:您好,请问是林薇女士吗这里是锐锋科技。很遗憾通知您,您的家属陈默先生,于今日凌晨在公司突发疾病,经120急救人员现场确认,已无生命体征……
后面的话语变成了一串毫无意义的嗡鸣,在林薇耳边炸开,又瞬间被无边的死寂吞没。手机从她僵硬的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屏幕碎裂的纹路如同她瞬间崩塌的世界。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她像一尊泥塑,直挺挺地坐在床沿,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窗帘缝隙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浓黑。没有眼泪,没有尖叫,只有一种彻骨的寒冷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冻结了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那个倒计时,那个鲜红的、吞噬一切的倒计时,仿佛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还在无情地跳动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冰冷的金属推床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白布,勾勒出一个僵硬的、毫无生气的轮廓。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漠然的医生递过来一张纸,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些冰冷的词语:…心源性猝死…过度劳累诱发…节哀…
林薇的目光没有落在那张纸上,也没有看医生。她死死地盯着白布边缘露出来的一只手。那是陈默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和侧面有长期敲击键盘磨出的薄茧。此刻,那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像大理石的纹路,毫无生气地垂在推车边缘。这双手,昨晚还在笨拙地给她揉着加班后酸痛的肩膀,笨拙地试图把泡面煮得好吃一点,笨拙地在手机上敲下快了,薇薇,项目快结束了……而现在,它们冰冷、僵硬,再也不会动了。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冷僵硬的指尖。一股直击灵魂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冻得她浑身一激灵。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伤。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汹涌而出,不是啜泣,是无声的崩溃,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斑点。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蜷缩在散发着浓烈消毒水气味的墙角,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手机在口袋里再次震动起来。她抖着手掏出来,屏幕碎裂的纹路下,是公司那个庞大的工作群。一条刺目的、带着黑框的公告被置顶在最上方,像一道冰冷的讣告:
【沉痛哀悼】各位同仁:我司研发部优秀工程师陈默同志,于今日凌晨在工作岗位上突发疾病,不幸离世。公司对此表示万分痛心和深切哀悼!陈默同志工作勤勉尽责,技术精湛,他的离去是我司的重大损失!目前天穹项目上线在即,时间紧、任务重,恳请全体同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陈默同志未竟之事业,攻坚克难,确保项目如期成功上线!锐锋科技管理部。
未竟之事业……如期成功上线……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死死盯着屏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巨大的悲恸和一种冰冷的、令人作呕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的默哥,那个活生生、会笑会皱眉会抱着她说快了的人,在这个庞大的、冰冷的机器里,就这样被简化成了重大损失,成了催促其他人继续卖命的由头和燃料他最后倒下的地方,那个吞噬了他所有时间、精力和生命的工位,此刻在公告里,成了某种值得继承的事业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她猛地捂住嘴,强行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胃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恨意在燃烧。她扶着墙壁,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撑起自己虚脱的身体。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和决绝。她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那扇隔绝了她和默哥的门。一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冰凌,在她心中疯狂滋长——真相。她要撕开这层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她要让所有人,都听到他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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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那天,天气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低低地压在头顶,透不出一丝光。空气潮湿粘腻,吸进肺里带着一股土腥味。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公司行政部统一订购的廉价白花别在人们胸口,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消毒水和塑料味的、令人窒息的气息。低徊的哀乐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空旷的大厅。
林薇穿着一身素黑,站在家属区最前面。她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黑色大理石雕像。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冰冷的、沉重的紫檀木盒子。那是陈默。她的小太阳,她的整个世界,如今只剩下这么一点轻飘飘的灰烬,被禁锢在这方寸之间。指尖一遍遍抚过盒子光滑冰冷的表面,触感如同寒冰,冻得她指尖生疼,却固执地不愿松开。仿佛只要这样抱着,就能留住他最后一丝温度。
告别厅正前方,巨大的LED屏幕循环播放着陈默生前的照片。行政部仓促制作的PPT,挑选的照片大多是团建合影、年会领奖这类场景,笑容被定格在一种模式化的灿烂里,与他最后那段时间的疲惫、焦虑判若两人。背景音乐是千篇一律的钢琴曲《神秘园》,轻柔得虚伪。
锐锋科技的高层们坐在前排,神情肃穆,如同出席一场重要的商务会议。西装革履,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研发部主管王振邦,那个有着微微凸起的啤酒肚和一双精光小眼睛的中年男人,在主持人沉痛的语调中被请上了发言席。他清了清嗓子,脸上迅速堆砌起恰到好处的沉痛表情,声音透过麦克风被放大,带着一种虚伪的共鸣:
各位同仁,各位亲友,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在这里送别我们优秀的战友、杰出的工程师——陈默同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语调陡然拔高,充满了某种煽动性的力量,陈默同志的离去,是我们锐锋科技不可估量的损失!他,用年轻的生命,用最炽热的赤诚,为我们所有人,上了最深刻、最震撼的一课!
王振邦微微扬起下巴,声音变得更加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倒下了,倒在了他为之奋斗的岗位上!倒在了‘天穹’项目上线前最关键的冲刺阶段!他用生命诠释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什么是真正的奉献精神!他猛地挥了一下手,仿佛在指挥一场冲锋,陈默同志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这种舍生忘我、为事业燃尽最后一丝光热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们!激励着我们锐锋人,不畏艰难,勇往直前!为了公司的荣耀,为了完成陈默同志未竟的事业,我们必须化悲痛为力量,全力以赴,确保‘天穹’项目如期、完美上线!这才是对陈默同志最好的告慰!这才是我们锐锋人应有的态度!
台下,前排的领导们微微颔首,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不少员工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似乎被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所感染。林薇站在家属区,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她抱着骨灰盒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指甲深深陷入坚硬的木质表面。王振邦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耳朵,扎进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奉献告慰未竟的事业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句,像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油污,企图掩盖住默哥生命最后时刻的挣扎、痛苦和无助!
就在王振邦慷慨陈词接近尾声,台下酝酿起一片压抑的、被引导的悲愤情绪时,林薇动了。她抱着那个冰冷的盒子,像一个移动的、沉默的黑色墓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又无比坚定地,从家属区走了出来。高跟鞋踩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孤寂的咔、咔声,在这充斥着虚伪哀乐和煽动性演讲的大厅里,突兀地响起。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哀乐似乎也识趣地降低了音量。王振邦的演讲被打断,他有些错愕地看着一步步走向发言席旁边的林薇,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林薇在距离发言席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她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直地射向台上错愕的王振邦,扫过前排那些西装革履的领导,最后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悲恸,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冷。然后,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黑色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在惨白的灯光下清晰可见。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动作稳定得可怕。接着,她将手机微微举起,让麦克风对准了手机的外放孔。
一个熟悉得让她心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瞬间刺破了葬礼大厅里虚伪的宁静,被麦克风清晰地放大到每一个角落:
薇薇,我……我又看到那份体检报告了……陈默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压抑,就压在键盘下面……那个血管瘤……它好像……真的变大了……
声音停顿了一下,传来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仿佛说话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咳…胸口闷得厉害,像压着块石头……手抖得有点握不住鼠标了……
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和粗喘,听得人揪心。然后,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近乎卑微的希冀,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主管…王主管刚过来……他又提了一遍……他说,只要这次‘天穹’项目能准时上线……就……就特批我的婚假……薇薇……快了……真的快了……
就在那快了两个字余音未落之际,录音里猛地爆发出极其密集、狂暴的键盘敲击声!嗒嗒嗒嗒嗒嗒……!如同疾风骤雨,又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绝望的挣扎,带着一种要敲碎骨头的狠厉!这疯狂的敲击声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便戛然而止!
紧接着——
砰!!!
一声沉重得令人心悸的闷响,通过麦克风,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那是肉体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得仿佛能听到骨骼碎裂的脆响!
然后,是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手机录音播放完毕的提示音短促地滴了一声,在这片凝固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整个告别厅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几百人的空间里,落针可闻。所有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领导们脸上的赞许和沉痛凝固成了滑稽的面具;王振邦脸上的慷慨激昂瞬间褪去,只剩下惨白和无法掩饰的惊骇,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嘴唇哆嗦着;员工们脸上的悲愤和动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被猝不及防撕开伪装的恐慌。无数道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林薇身上,钉在她怀里那个冰冷的紫檀木盒子上,钉在她手中那个屏幕碎裂、刚刚播放完死亡序曲的手机上。
巨大的LED屏幕上,陈默那张在年会上领奖、笑得有些腼腆的照片,依旧在无声地循环播放着。灿烂的笑容与刚才录音里那绝望的喘息、狂暴的敲击、沉重的坠地声,形成了最残忍、最荒诞的对比。
林薇放下了举着手机的手臂。她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巨大的疲惫,深深刻入骨髓的疲惫。她只是更紧地、更紧地将那个冰冷的盒子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仅存于世的、唯一的暖源。
然后,她转过身。黑色的裙摆划过一个微小的弧度。高跟鞋再次敲击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咔。
咔。
咔。
声音清晰、稳定、孤绝。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这脚步声是唯一的声响,一步一步,沉重地踏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她抱着她的爱人,她的骨灰,像一个行走的、沉默的控诉,走向告别厅那扇敞开的、通往外面阴沉世界的大门。那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仿佛要将身后这片用谎言和压榨构筑的虚伪灵堂,彻底抛入地狱。
没有告别,没有停留。她只是抱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灰暗的天空。
车子停在锐锋科技那座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楼下。林薇抱着那个冰冷的紫檀木盒子下车。阴沉的天空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开始飘落冰冷的、细密的雨丝。雨点打在玻璃幕墙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她抬头,望向这座曾吞噬了她爱人所有时间和生命的钢铁丛林。巨大的锐锋科技LOGO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大厦门口,穿着制服的保安投来警惕又带着一丝诧异的目光,看着她怀中醒目的骨灰盒。
林薇视若无睹。她抱着陈默,径直走向那扇熟悉的、沉重的旋转玻璃门。门无声地转动着,像一个巨大的、永不停歇的磨盘。她走进去,一股熟悉的、混杂着中央空调冷气和无数电子设备低鸣的气息扑面而来。冰冷、干燥、毫无生气。
大堂里零星有刚吃完饭回来的员工,看到抱着骨灰盒、一身黑衣的林薇,如同看到了瘟疫,瞬间脸色煞白,纷纷惊恐地避让开,远远地躲到一边,低声议论着,投来或惊惧、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
电梯间。林薇伸出手指,按下那个熟悉的楼层按钮——18楼。研发部。电梯平稳上升,失重感短暂传来。镜面般的电梯内壁映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怀中那个刺眼的深色盒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如同两口枯井。
叮——
电梯门滑开。18楼到了。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光线略显不足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咖啡因和熬夜的气息。走廊两侧是磨砂玻璃隔开的办公区,能隐约看到里面一排排亮着的电脑屏幕和人影。她的出现,像一个不祥的幽灵,瞬间让这一层的空气凝滞了。原本还有些低语和键盘声的开放式办公区,在她走出电梯的刹那,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带着惊恐、无措、尴尬,齐刷刷地投射过来,聚焦在她和她怀里的骨灰盒上。有人僵在座位上,手还停在键盘上;有人端着水杯,张着嘴忘了喝水;有人下意识地低下头,仿佛不敢与她对视。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中央空调单调的嗡嗡声,像垂死者的喘息。
林薇抱着盒子,目不斜视,高跟鞋踩在消音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一步步走向走廊深处,走向那个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角落工位——陈默的工位。
工位已经被人清理过了。键盘换成了新的,桌面上那杯打翻的咖啡渍被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那盆边缘发黄的绿萝还在,蔫蔫地摆在显示器旁边,仿佛一个无言的见证者。只有那张人体工学椅,还保持着陈默最后离开时的角度,微微后仰着,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林薇走到工位前,停下脚步。她低头,看着那张冰冷的办公椅,那张曾禁锢了陈默无数个日夜的椅子。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怀中那个沉重的紫檀木盒子,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那张椅子的正中央。仿佛那是他理应存在的位置。
冰冷的木质盒子,取代了那个曾经温热、此刻却已化为灰烬的身体,占据了这张象征着他被压榨至死的椅子。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微微俯下身,一只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极其温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骨灰盒光滑冰冷的表面。指尖传来的寒意直透心底。
就在这时——
陈默面前那台巨大的曲面显示器,原本因为长时间无人操作而进入的休眠状态,屏幕一片漆黑。此刻,却毫无征兆地、猛地亮了起来!
惨白的光瞬间刺破了工位周围的昏暗,也刺得林薇瞳孔骤然一缩。
屏幕上没有任何复杂的代码窗口,没有任何工作文档。只有公司内部那个巨大的、蓝白配色的即时通讯软件界面被强制弹出,占据了整个屏幕。一个鲜红的、刺目的系统公告窗口,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跳到了最前端,几乎要顶破屏幕边框:
【紧急通知】全体研发部同事:
陈默同志追思会已结束。请各位立刻调整情绪,于15分钟内返回各自工位,全力投入天穹项目最后冲刺阶段!时间紧迫,不容懈怠!项目成功上线,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收到请回复!
——锐锋科技研发管理部
那冰冷的、命令式的文字,在惨白的屏幕光下,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闪烁着残忍的光芒。调整情绪、立刻返回、不容懈怠、最好的纪念……每一个字都在嘲笑着刚刚结束的葬礼,嘲笑着那骨灰盒里冰冷的灰烬,嘲笑着生命本身!
林薇撑着桌面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在光滑的桌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她死死地盯着那行字,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滔天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和荒谬感!她的默哥,刚刚化为一捧灰,被安放在他倒下的地方,而这台冰冷的机器,这个吃人的系统,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发出了新的指令!催促着下一批燃料,回到这永不停歇的磨盘里!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了键盘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的硬物。那东西黏在键盘侧面的缝隙里,冰凉、坚硬。她的指尖猛地一颤。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细节,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脑海——那是陈默的手机,那个他用来给她发最后那条信息、录下最后那段录音的手机!她记得最后一次帮他收拾东西时,行政部的人敷衍地说手机摔坏了,无法开机,当垃圾处理掉了。原来……原来它一直在这里被遗忘在这个死亡的角落里粘在了键盘的缝隙中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她颤抖着,极其小心地用指尖去抠动那个小小的硬物。指甲刮擦着键盘的塑料边缘。一下,两下……终于,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黑色方块被她的指甲撬了出来,掉落在桌面上。
是陈默的手机。屏幕已经碎裂成蛛网,机身侧面也有明显的磕碰痕迹。它无声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最后的秘密。
林薇的手指悬停在那个冰冷的、布满裂纹的手机上方,微微颤抖着。指尖感受到的寒意,比怀里的骨灰盒更甚。它会打开吗里面除了那条给她的录音,还有什么是更多绝望的独白还是……别的足以撕碎一切伪装的证据
她不知道。巨大的未知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身体晃了晃,她不得不再次用力撑住桌面,指尖深深陷入冰冷的桌面边缘,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灭顶的眩晕和呕吐感。
窗外,雨不知何时变大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拍打着这座钢铁囚笼。水痕肆意流淌,扭曲了窗外灰暗的城市轮廓,也扭曲了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催促着活人回到岗位的鲜红文字。
林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体。她不再看那台亮得刺眼的显示器,不再看周围那些惊惧躲闪的目光。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摔裂的手机捡了起来,握在掌心。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冰,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然后,她俯下身,双臂轻柔而坚定地,重新抱起了工椅上那个冰冷的紫檀木盒子。
她抱着她的爱人,她的灰烬,她可能握着的最后一点真相。她转过身,高跟鞋踩在消音地毯上,无声无息。黑色的身影决绝地穿过这片死寂的、被巨大显示器蓝光分割得如同墓穴的办公区,走向电梯的方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没有人敢上前阻拦,甚至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追随着那个抱着骨灰盒、握着破碎手机、一步步走向电梯的黑色背影。
电梯门无声滑开,她走了进去。冰冷的镜面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和怀中深色的盒子。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那片令人窒息的、属于生者的战场。
电梯平稳下降。失重感再次传来。林薇低头,看着怀中冰冷的骨灰盒,又抬起手,看着掌心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蛛网般的裂纹下,一片死寂的漆黑。它还能亮起来吗里面锁着的,是最后的告别,还是……指向深渊的钥匙她不知道。
电梯抵达底层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门开了。外面是大厦空旷冰冷的大堂,旋转门外,是灰暗的、被大雨笼罩的世界。
她抱着他,走向那片茫茫雨幕。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背负着一座沉默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