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书页后的遗言 > 第一章

霍华德爵士在遗嘱中指定我为他的遗产执行人。
当我踏入古堡时,只看到书桌上未完成的信件和壁炉里半毁的日记残页。
管家说爵士最近总在深夜独自进入书房,而园丁证实书房窗边每晚都有神秘反光。
当我挪动书架上沉重的青铜骑士像时,整面书架竟缓缓滑开——
密室中央的轮椅上,霍华德保持着书写姿势,脖颈处插着他最珍视的蓝宝石拆信刀。
他膝头的日记本最后写着:……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了月光下的……
窗外暴雨骤至,古堡唯一的吊桥在雷声中轰然断裂。
遗嘱的羊皮纸边缘被我的指尖压出细微的褶皱,上面用老派花体字写着我的名字——维克多·兰恩,作为遗产执行人。霍华德·埃弗拉德爵士,一个坐拥庞大财富、性情却愈发孤僻的老绅士,竟在生命的终章,将身后事托付给我这个仅有三面之缘的侦探。这本身就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陡峭的石子路,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沉重的铁艺大门在管家艾琳·布莱克伍德的操作下缓缓洞开。布莱克伍德夫人年约五十,身着一丝不苟的黑色长裙,灰白的头发紧贴头皮向后梳拢,盘成一个毫无生气的发髻。她脸上的线条如同古堡外墙的风化石雕,唯有嘴角边两道深刻的法令纹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微微躬身,动作精准得如同量角器划过:兰恩先生,遵照爵士的意愿,您终于到了。请随我来。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一份枯燥的清单。
暮色如同浑浊的墨汁,沉甸甸地浸染着渡鸦崖古堡的每一块巨石。这座哥特式的庞然大物矗立在嶙峋的悬崖边缘,仿佛是从嶙峋礁石中自然生长出的畸形造物,又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巨兽残骸。海风裹挟着咸腥与湿冷,从高耸的塔楼尖顶和那些狭长、深邃如盲眼的窗洞中呼啸穿过,发出呜咽般的低鸣。远处,铅灰色的海面翻涌着不祥的白色浪沫,永无止境地拍打着崖壁的根基,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不安心跳。
古堡内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数个世纪。厚重的织锦帷幕沉甸甸地垂落,隔绝了外界最后的光线,也似乎隔绝了时间流动的声音。灰尘在仅存的几缕微弱天光中悬浮、游移,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无处不在的木制品——护墙板、门框、巨大的橡木桌——在漫长岁月里吸饱了湿气,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朽木、陈年蜡油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霉菌的沉郁气味,粘稠地附着在每一次呼吸之间。
布莱克伍德夫人引着我,鞋跟敲打在冰冷的石地板上,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激起短暂而空洞的回响,旋即又被四周那巨大的沉默彻底吞噬。目的地是书房。
沉重的橡木门被推开,发出滞涩的呻吟。一股更为浓烈的旧书纸张、皮革和未完全散尽的雪茄烟丝气味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几不可闻的金属腥气。书房高大而幽深,三面墙壁完全被顶天立地的深色胡桃木书架占据,架上书籍密密麻麻,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一张巨大的、刻满繁复花纹的书桌占据着房间中央,桌面散乱地堆放着文件、信件和一个打开的皮质雪茄盒。
我的目光瞬间被书桌吸引。桌面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账簿,一支昂贵的金笔随意地搁在旁边,笔尖的墨迹甚至还未干透,在昏暗中闪着微弱的幽光。账簿翻开的纸页上,一串未写完的数字突兀地终止,最后一笔拖得长长的,像一道绝望的划痕,直指桌沿。桌角的黄铜烟灰缸里,塞满了燃尽的雪茄烟蒂,堆叠如一座小小的坟茔。
壁炉里,余烬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灰色,仅存微弱的、暗红的火星在其深处苟延残喘。壁炉前的地毯上,散落着一些纸张燃烧后蜷曲变形的黑色灰烬,像一些丑陋的甲虫尸体。然而,就在这一片狼藉的余烬边缘,一小块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纸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边缘焦黑卷曲,但上面几行潦草的字迹在灰烬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它们无处不在……影子在墙里移动……听见低语……不是我疯了……是这房子……它在……
字迹戛然而止,被火焰粗暴地切断。那潦草的笔划里透出的恐慌与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浸透了我的指尖。
爵士最近,布莱克伍德夫人平板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毫无预兆,仿佛这声音本身就属于这阴冷的房间,总是在深夜独自待在这里。有时……会待到很晚。他显得很不安,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她的目光扫过壁炉的余烬和那残破的纸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只是一堆普通的垃圾。
任何人包括您吗,布莱克伍德夫人我转过身,捕捉着她脸上最细微的变化。
她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法令纹似乎更深了。是的,先生。爵士的命令是绝对的。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本人,是在前天晚餐时。他几乎没碰食物,显得……心事重重。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后来,我听到书房里有声音,像是……像是沉重的摩擦声,还有东西被拖动的闷响。大概在午夜之后。
沉重的摩擦声拖动我追问。
是的,先生。持续了有一阵子。她垂下眼睑,看着自己交叠在腹前的双手,然后,就安静了。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挡住了走廊里本就微弱的光线。是老约翰,古堡的园丁。他穿着一身沾满泥点的粗布工装,手里还捏着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刀,粗糙的手指关节因常年劳作而肿大变形。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古堡外墙饱受风雨侵蚀的石纹。他头发花白稀疏,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期处于底层、习惯于沉默和观察的谨慎。他微微喘着气,似乎刚从风雨欲来的花园里匆匆赶来。
布莱克伍德夫人,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目光快速在我身上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兰恩先生。他笨拙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什么事,约翰管家问道,语气里没有波澜。
老约翰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我来是想说说,那光。在爵士书房窗户上的。连着好几个晚上了,大概……大概都是深夜那会儿。他抬手指了指书房那扇巨大的、镶嵌着菱形铅条玻璃的窗子,窗外是逐渐被黑暗吞噬的花园和更远处咆哮的大海。
光我的心弦猛地绷紧。
嗯,老约翰用力点点头,仿佛要确认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不是灯,也不是月亮光。像是……像是镜子反光或者别的什么亮片片就一闪一闪的,在那个角上。他指向窗户右下角靠近窗框的位置,那里被厚重的丝绒窗帘半掩着。晃得人眼晕。我巡夜路过花园,正好瞧见。昨晚上好像……好像特别亮。
你报告过吗我追问。
老约翰飞快地瞥了一眼管家,又低下头:跟夫人提过一嘴……夫人说可能是玻璃反的月光,让我别瞎操心,守好花园的本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困惑。
布莱克伍德夫人适时地接话,语气依旧平稳:是的,兰恩先生。我认为那只是天气变化导致的光线折射现象。约翰上了年纪,有时容易看花眼。况且,爵士吩咐过,他的书房不容窥探。她看向老约翰的目光里带着一种无声的威严。
老约翰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但浑浊的眼睛里依然残留着固执的疑虑。
我的视线再次投向那面几乎占据整堵墙的书架。它由深色的胡桃木打造,书脊厚重而沉默,像一排排守卫着秘密的士兵。书架前的地毯是深绿色的,织着繁复的藤蔓图案。我的目光沿着地毯边缘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书架前靠近中央的位置。那里的绒毛……似乎有些异常。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隐约看出有一道约莫两尺宽、长度与书架相当的模糊痕迹,上面的绒毛倒伏方向与周围略有不同,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反复地、沿着一条直线碾压拖拽过。
这道痕迹的一端,几乎正对着书桌。另一端,则消失在一尊异常沉重的青铜骑士雕像的底座之下。
那骑士像几乎有一人高,造型是一位身披中世纪甲胄的骑士,跨坐在同样覆盖着马铠的战马之上。骑士右手紧握着一柄指向斜上方的长剑,左手则挽着缰绳。整个雕像线条刚硬,细节繁复,落满了灰尘,呈现出一种久未挪动的沉滞感。它矗立在那里,冰冷、厚重,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哨兵,底座深深地压在那道地毯的拖痕之上。
这尊雕像的位置,那地毯的痕迹,老约翰描述的深夜反光点,布莱克伍德夫人听到的拖拽摩擦声……无数碎片在我脑中激烈地碰撞、旋转。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这尊骑士像,会不会就是关键那道反光,是否正是指向它的某种信号深夜的拖拽摩擦声……难道不是拖动东西,而是这沉重的雕像本身在移动
我走到骑士像前,伸出手指,沿着骑士握剑的右手手臂,缓缓向上,最终触碰到那冰冷的青铜剑柄。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和粗糙质感。我尝试着左右拧动剑柄,纹丝不动。又试着向上提拉,向下按压,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它仿佛与整个雕像熔铸为一体。
难道猜错了
我皱紧眉头,绕着这尊庞然大物缓缓踱步,目光锐利地扫过它每一寸表面。灰尘均匀,似乎很久无人触碰。骑士的头盔面罩低垂,只露出两道深邃的缝隙。马铠的鳞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我蹲下身,仔细观察它那巨大的、与底座浑然一体的青铜基座。基座边缘同样积着厚厚的灰尘,但当我转到骑士像的侧面,目光落在基座与冰冷石地板的接缝处时,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里,就在基座边缘与石地板的缝隙中,残留着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几粒深色碎屑。那不是灰尘,更像是……某种被碾碎的深色蜡块碎渣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挑起一点,凑到鼻尖。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油脂和某种植物气息的古怪气味钻入鼻腔。这绝不是书房里该有的东西。
是机关润滑的痕迹某种用于隐秘滑轨的密封蜡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更大的涟漪。
我站起身,目光重新投向骑士握剑的右手。剑尖斜斜指向书房那扇巨大的、镶嵌着菱形铅条玻璃的窗户。窗外,墨色的天空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惨白的闪电撕裂!瞬间的强光刺破昏暗,清晰地映照在青铜长剑宽阔的剑身之上!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清晰地看到,在靠近剑尖大约三分之一处的剑脊上,有一块极其微小、形状不规则的区域,反射的光芒与其他部分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更加凝练、更加冷冽的光点,如同镶嵌在金属中的一颗微小冰晶!那绝不是青铜材质该有的反光!那更像是一块……被巧妙地嵌入剑身、打磨得极其光滑锐利的……某种特殊晶体的反光点
老约翰描述的反光!就是它!
闪电的强光转瞬即逝,书房重新沉入昏暗。但那个微小的、冷冽的反光点,已如烙印般刻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鼓中轰鸣。谜底的核心,就在这柄剑上!
我再次伸出手,这一次,目标明确。我的指尖不再尝试扭动剑柄,而是直接、稳定地落在那片刚刚被闪电照亮的、剑脊上反射出异样冷光的微小区域。
入手冰凉,触感坚硬光滑,与周围的青铜截然不同。它微微凹陷于剑脊表面,大约只有一枚小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似乎与青铜完美融合。我试探着用力按压下去。
纹丝不动。
难道是角度不对或者需要特定的触发条件我回忆着闪电时那光点的位置——它正对着窗户的方向。我尝试调整指尖按压的角度,模拟光线可能照射的方向,微微向下、向窗外的方向发力。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咬合声,仿佛来自雕像的腹腔深处,在这死寂的书房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然而,预想中书架移开的景象并未出现。骑士像依旧沉默地矗立着,仿佛刚才那声轻响只是我的幻觉。
不对!还差一步!我猛地意识到。那按压下去的晶体似乎有一个微小的回弹空间。是联动装置!我毫不犹豫,在保持按压那处晶体节点的同时,身体重心下沉,双手抓住骑士像下方沉重的青铜基座边缘,用尽全力,顺着之前地毯上那道拖痕指示的方向——也就是正对着书桌的方向——猛地一推!
嘎吱——吱呀——
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金属摩擦着石地板的巨大声响骤然爆发!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兽被强行唤醒时发出的痛苦呻吟!我脚下的地板传来清晰的震动!
眼前那堵顶天立地、塞满厚重书籍的胡桃木书架,竟然像一扇被无形巨手推动的大门,整体地、缓缓地、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沉重气势,向墙壁内侧滑去!书架底部与石地板之间,露出了隐藏的、同样落满灰尘的金属滑轨!伴随着滑轨刺耳的呻吟,一道原本被书架完美遮蔽的、幽深黑暗的门洞,如同怪兽缓缓张开的巨口,出现在墙壁之上!
冰冷、陈腐、带着浓重尘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混合着……干涸血液的腥气,如同积蓄了百年的死水,猛地从那黑暗的门洞里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书房!那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布莱克伍德夫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的惊呼,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书桌边缘,脸色在昏暗中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老约翰则像被钉在了原地,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那敞开的黑洞,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纯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握着花剪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我屏住呼吸,所有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密室!霍华德爵士深夜独自进入的书房,园丁看到的诡异反光,管家听到的拖拽摩擦声……一切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这个被沉重书架隐藏起来的空间!爵士最后的踪迹,他未写完的信件,日记残页中断的绝望控诉……答案就在里面!
我摸向口袋,掏出随身携带的微型强光手电。冰冷坚硬的金属外壳让我混乱的心绪稍微定了定。拇指用力压下开关,一道凝聚的、雪亮的光柱如同利剑,猛地刺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光柱首先扫过粗糙的石壁,上面凝结着灰白色的蛛网和水汽浸染的霉斑。密室不大,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光柱的中心,赫然映照出一把深色皮革包裹的高背轮椅的轮廓!
一个人影僵硬地靠坐在轮椅之中。
他穿着考究的深棕色天鹅绒吸烟外套,内衬的丝质衬衫领口依旧挺括。但那头颅却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完全失去支撑的姿势,无力地垂向右侧肩膀,下巴几乎抵在锁骨之上。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覆盖着半边额头。
我的呼吸停滞了。光柱颤抖着,缓缓下移。
就在那低垂的头颅下方,在他敞开的吸烟外套里,丝质衬衫左侧心脏稍上的位置——脖颈与肩膀的连接处——赫然插着一件东西!
那东西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瞬间迸发出惊心动魄的、纯粹而深邃的蓝色光芒!光芒流转,仿佛内部封存了一片凝固的午夜晴空!
是那把刀!
霍华德·埃弗拉德爵士最珍视的收藏品之一,一把拥有百年历史的古董拆信刀!我曾在他书房的书桌上见过它,那时它安然地躺在墨绿色的天鹅绒衬垫上。整把刀的长度不过二十厘米,刀柄由一整块完美无瑕的克什米尔蓝宝石雕琢打磨而成,呈现出矢车菊般深邃而柔和的蓝色,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或色带。宝石被切割成优雅的八边形棱柱,棱角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握在手中温润如玉。刀柄底部镶嵌着一圈细密的铂金,作为与刀身的连接。刀身则是用顶级的大马士革钢锻造,经过精细的酸蚀处理,表面呈现出如同流动水波般的、层层叠叠的银灰色纹路,与顶端的蓝宝石辉映,形成一种冰冷与华美交织的致命诱惑。
此刻,这把堪称艺术品的拆信刀,却化作了最残忍的凶器!那闪耀着幽蓝光芒的宝石刀柄,如同一个邪恶的图腾,正牢牢地镶嵌在爵士苍白的脖颈血肉之中!刀刃部分几乎完全没入,只留下刀柄和连接处那一小圈冰冷的铂金暴露在外,在强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伤口周围的丝质衬衫,被浸染开一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如同丑陋的烙印。
爵士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轮椅扶手之外,手指微微蜷曲,保持着某种松弛的状态。而他的左手,却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小臂压着一本摊开的、深棕色皮质封面的厚册子——一本日记。
布莱克伍德夫人再也无法抑制,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她紧捂的指缝中逸出,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几乎要瘫软下去。老约翰则发出一声低沉嘶哑的呻吟,仿佛喉咙被扼住,踉跄着退到门框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眼神涣散。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我胸腔里心脏狂跳的轰鸣和那柄蓝宝石拆信刀在光线下无声的诅咒。我强迫自己移动脚步,像趟过粘稠的沥青,一步步走向那轮椅上的遗体。靴子踩在密室布满灰尘的石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最终牢牢地定格在爵士左臂压着的那本摊开的日记本上。
纸页是昂贵的奶油色羊皮纸,上面写满了熟悉的、属于霍华德·埃弗拉德爵士的笔迹。但此刻,这字迹却与我记忆中他签署文件时那种流畅优雅的花体截然不同!它变得极其潦草、颤抖、扭曲,笔划深浅不一,仿佛书写者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难以言喻的恐惧,手指完全无法控制。
……又在响……壁炉后面……墙在呼吸……影子……它们白天也在……就在画框后面盯着……布莱克伍德……她端来的茶味道不对……苦杏仁……我知道那是什么……
字迹在这里剧烈地扭曲,墨点飞溅,仿佛笔尖失控地戳在了纸上。
……老约翰……他在玫瑰园下面……挖……很深……夜里……月光照着他的铲子……反光……晃我的眼睛……他想埋掉什么还是……挖出什么……
墨迹拖出长长的、断续的划痕,显示出书写者精神已濒临崩溃。
……不是我疯了……是这房子……它活了……埃弗拉德家的血……诅咒……从曾祖父带回那块蓝石头开始……它要我们都……
字迹越来越凌乱,越来越难以辨认,如同垂死者的呓语。翻过这痛苦挣扎的一页,下一页的顶部,是最后几行颤抖到几乎无法成形的字:
……它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了……月光下的……那把钥匙……在骑士的……
字迹在此处猛地一顿,一个巨大的墨团污染了的字后面的大片空白。仿佛书写者被一股巨大的外力瞬间扼住了喉咙,或者……被身后袭来的死亡彻底中断。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断点之下,就在那团污浊的墨迹旁边,却赫然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行字!
那字迹流畅、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优雅,用的是同一种墨水,却透出完全不同的、掌控一切的气息。它像一条阴冷的毒蛇,盘踞在爵士临终的恐惧之上:
……你看见了又如何月光照亮的,从来只有你的坟墓。晚安,亲爱的霍华德。
这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眼底!它不是爵士写的!是凶手!凶手在爵士写下遗言之后,在他濒死或刚刚死去之时,以一种近乎嘲弄的姿态,在这本染血的日记上,写下了这冷酷的告别!
爵士最后疯狂指认的钥匙在骑士的……什么骑士的剑雕像还是别的而凶手这行优雅的墓志铭,无疑将凶残的谋杀提升到了冷酷炫技的程度!它像一道无声的宣告,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掌控感和对死者的彻底蔑视!
呃……呃……
老约翰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顺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布莱克伍德夫人则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接近死灰的惨白。她死死地盯着日记本上那行优雅而冷酷的字迹,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翻涌着极度复杂的情绪——惊骇、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洞穿般的绝望她交叠在腹前的双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钥匙……骑士……
我猛地扭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射向密室之外书房里那尊沉重的青铜骑士像。爵士垂死前疯狂写下的线索!骑士的……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
轰隆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撕裂的恐怖雷鸣,毫无预兆地在古堡上空炸响!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古老的石墙上,整个书房乃至脚下的地板都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书架上的书籍噼里啪啦地坠落,灰尘如同烟雾般弥漫!墙壁上悬挂的古老画框在疯狂摆动!
紧接着,仿佛是天崩地裂的续曲,一声更加沉闷、更加沉重、带着山岩崩裂般巨大回响的恐怖断裂声,从古堡正门的方向,穿透厚厚的石墙和狂暴的雨幕,清晰地传了进来!
嘎嘣——轰!!!
那声音……是木材和铁链在无法承受的巨力下彻底崩断的声音!
布莱克伍德夫人被这连续的巨响彻底击垮了心理防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双手死死抱住头,蜷缩下去。瘫坐在地的老约翰则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动物般的惊恐。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我!
我猛地冲向书房那扇巨大的、正对着古堡前庭的菱形铅条窗!手指粗暴地扯开沉重的丝绒窗帘!
窗外,已是倾盆世界。惨白的闪电如同狂舞的银蛇,一次次撕裂墨黑的苍穹,将下方狂暴的景象瞬间照亮!
悬崖边缘,古堡唯一的命脉——那座连接着悬崖与外部世界的、巨大的古老吊桥——就在我眼前,如同被巨人折断的枯枝!
靠近古堡主体一侧的厚重桥板连同粗如儿臂的铁链,在闪电惨白的光线下,正带着无可挽回的绝望姿态,向着下方漆黑如墨、咆哮翻涌的深渊轰然坠落!断裂处的木茬和扭曲的铁链在雨水中闪烁着狰狞的光泽!
轰——哗啦!!!
坠落的桥体狠狠砸在数十米下嶙峋的礁石和狂暴的海浪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瞬间被白色的浪沫和黑暗吞噬!
连接外部悬崖的那半截残桥,如同一条被斩断的巨蟒,在狂风中危险地摇晃着,孤零零地悬在深渊之上,与古堡彻底断绝了联系!
断桥!
渡鸦崖古堡,连同里面所有的活人与秘密,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天地之威,彻底变成了一座漂浮在怒海狂涛之上的孤岛坟墓!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在菱形窗格上,蜿蜒流下,如同古堡流下的黑色泪水。闪电的残光映照着我僵立在窗前的侧影,也映亮了身后密室门口那尊青铜骑士像沉默而狰狞的轮廓。爵士染血的遗言和凶手优雅的嘲讽在脑中交替轰鸣,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深渊和断绝生路的残桥。
这座石砌的巨兽腹中,谋杀刚刚发生,而凶手,必然还藏身于这冰冷的石壁之间,与我——这个被遗嘱意外卷入、又被暴风雨彻底困死的侦探——同处一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