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被迫收下林昭夜做关门弟子的那年。
他才十六岁。
彼时,我师父刚仙逝,偌大的天机阁,就剩我一个光杆阁主。
而他,是武林盟主最不成器的小儿子,被他爹打包塞给了我,美其名曰磨砺心性。
说白了,就是送了个眼睛过来,监视我这个半死不活的没落宗门。
小,就意味着麻烦。
你看,连拜师礼都搞得比我继任阁主时还隆重。
但我这人,天生反骨。
新收的徒弟,还是武林第一显眼包。
家世显赫,样貌顶尖,但武艺稀烂,人称玉面花架子。
他最不爽、最看不上的,就是我这个比他大四岁,终日歪在躺椅上晒太阳,看起来比他还像个废物的师父。
但这小崽子,仪式感比谁都强。
拜师那天,我被繁文缛节折腾了一天,累得半死。
晚膳时分,他端着一杯茶,恭恭敬敬地跪在我面前,非要行什么昏定晨省的古礼。
我当时刚看完一本从山下买来的《霸道盟主爱上我》,正上头呢。
随手就把茶接了,一口闷掉。
然后把杯子递给他:行了,去吧,为师要歇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被人摇醒。
林昭夜那尚带少年气的清越声音在我耳边炸开:
沈微!你为人师表,怎敢如此轻慢拜师礼起来,我重新敬茶,你必须三叩九拜地接!
2
我:
不是,小崽子,你十六了,不是六岁。
脑子怎么还跟不上趟
你爹把你送来是当徒弟,不是当祖宗的。
彼时,我还未被江湖彻底毒打,说话不过脑子。
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
导致此后三年,林昭夜见我就像见了杀父仇人。
当然,我不在乎。
收他为徒,本就不是我愿,我有自己的追求。
——躺平,摆烂,当一条无忧无虑的咸鱼。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实现我的人生理想,就被师父临终前抓着手,塞给了我一个重担。
微儿,守好天机阁的‘锁龙鼎’,此物关系武林存亡,切不可落入有心人之手。
我师父曾是上一代武林泰斗。
后来为情所伤,带着天机阁退隐山林。
他觉得教一群是教,教一个也是教。
所以把毕生所学全砸我身上了。
那十几年,我活得狗见了都摇头。
别人家的小姑娘在绣花扑蝶,我在悬崖上练剑;
别人在吟诗作对,我在药鼎里炼丹。
结果就是,我成了同辈里最能打的,也成了最不想努力的。
看我不顺眼,理所当然。
那时,师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沈微,你别太得意了。
他说得对,人真的不能太得意,容易乐极生悲。
看,我不过是想当条咸鱼。
我师父就把整个武林的安危压我身上了。
林盟主更是以维护武林稳定为要挟,逼我收下了他儿子。
是以,这三年,经过社会毒打的我,都很低调。
能躺着绝不坐着。
能动口绝不动手。
师父在我接任阁主时,絮絮叨叨了一堆。
重点只有一个,做师父的首要职责是替徒弟分忧。
当时的林昭夜那么年轻,能忧心什么
无非就是练功怕吃苦,下山嫌无聊。
以及如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作成武林第一纨绔。
所以,我在林昭夜十九岁之前,就干了两件事儿。
一是每天天没亮,准时用淬了冰的泉水把他泼醒,让他提前感受江湖社畜的辛酸。
二是在他每次下山鬼混后,将他那些风花雪月的狐朋狗友,全部、通通、一个不留地列入天机阁的黑名单。
他喜欢名马,我转头就把他的宝马牵去后山拉磨了。
他喜欢名剑,我拿他的剑去厨房劈柴了。
他喜欢美人,我将他院子里的丫鬟连夜都换成了五大三粗的哑巴婆子。
他偶尔也喜欢附庸风雅,写点酸诗,我将他写的诗稿给扬……这个不能扬。
我将武林各大派的内功心法、秘籍孤本、乃至《三百年前灭门惨案详录》全收集来摆到他面前。
并监督他一定要认真背。
自己则在他旁边,捧着山下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他抬头看着我手中书的封面,大写加粗地写着:
《冷面师尊的千层套路》。
他不满,咬牙切齿。
沈微!为师之道,在于传道授业解惑,你此番作为,如此德行,跟这准则的哪个字沾边儿了
年纪挺小,架子挺大。
我抬头睨了他一眼,为师不努力,徒弟徒伤悲。
我怕我太上进了,显得你更废物。
他:
他要抓狂,我淡淡提醒他,你打不过我。
他:!
我在他要拔剑之前,又道:
看,我以前只是在武学上稍微上进了一点,就完全碾压了你。
他:……
他愤愤地提剑,将后山的竹子险些给砍秃了。
如此三年后,他的学问上没上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武力值呈直线上升了。
一路跟开了挂一样。
他十九岁这年,我又在他身边看新出的《师徒之间那点事儿》。
他一指弹过来,一道凌厉的剑气将我新到手还散发着墨香的书给劈了个七零八落。
我都没反应过来。
而在我反应过来,准备撸袖子揍他时。
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摁在身后的躺椅上,吼:
沈微!再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把你这天机阁给拆了!
我:……
我试图反抗,结果竟然丝毫动弹不得。
我才发现,这小崽子不知不觉间,身形已经比我高大挺拔,力气也大得骇人。
哎,本座老了,提不动刀了。
但对付这种青春期的小崽子也不一定要动刀。
我瞧着他那双越发凌厉的凤眼,蹙眉:
林昭夜,别吼了,本来就少言寡语跟个闷葫芦似的,再吼小心把嗓子吼哑了,以后讨不到媳妇。
他:……
他:……
他:……
3
他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我无畏地望过去,心说:来来来,硬气点,叛出师门!
老娘早就不想带娃了!
我师父骗我,说什么教徒弟其乐无穷。
乐个鬼,我跟林昭夜三年,差点没把自己送走。
鬼知道,我要天没亮把他泼醒的同时,我自己也要起来啊!
我断了他的爱好,我自己以前那些下山听曲、斗鸡走狗、不务正业的爱好也没时间干了。
一点都不划算。
把我这个师父废了,老娘就彻底自由了。
然而,最终林昭夜深吸了口气,愤愤放开了我。
也没有叛出师门。
但打不过他后,我确实怂了。
自由,求之不得;
挨打,敬谢不敏。
我只好忍痛将我搜集的宝贝话本子全给藏了起来。
也是这年,他爹,林盟主,给我指派了新任务。
说是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要开了,地点就在我们天机阁山下的青州城。
他要求我,必须带林昭夜去参加。
并且,要拿到新秀榜的头名。
拿不到,他就要亲自上山,来考察我这个师父当得称不称职。
我:……
这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了。
我不能忍。
但我打不过他爹。
于是,我把林昭夜叫到了跟前。
徒儿啊,
我语重心长。
你爹,就是那个武林盟主,他觉得你太废物,想让你在武林大会上露露脸,别丢他的人。
林昭夜冷着脸:
我会证明给他看。
我:很好,有志气。但光有志气不行,还得有脑子。
他:
我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他。
这是本次所有可能参赛的青年才俊名单,以及他们的武功路数、性格弱点、情史秘闻……
他:……
他看着我,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怎么这么闲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师能帮你的,就到这里了。
他接过册子,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那你呢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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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所当然地答道:我我当然是去青州城最好的酒楼,订个最好的位置,看你大杀四方啊。
他:……
他丢下一句无聊至极,甩袖子走了。
给我的感觉就是:他好像很想我去,但又拉不下脸说。
呵,男人。
我无心理会他。
江湖生存法则,无情一身轻,动情都有病。
病到最后,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但我没想到,最后先出事的,居然是我自己。
武林大会前夜,我独自在房间研究那尊锁龙鼎,却突然感到一阵心悸,随即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中毒了。
而且是极为霸道的奇毒,封锁了我全身的内力。
4
在我意识模糊之际,房门被一脚踹开。
林昭夜冲了进来,看到我吐血倒地的样子,他那张一贯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慌。
他冲过来抱起我,源源不断的内力涌入我体内,却如泥牛入海。
沈微!你醒醒!
他抱着我,声音里竟带上了颤抖。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着他焦急的俊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这小崽-子,内力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厚。
我好像……把他养得太好了。
别白费力气了……
我虚弱地开口,是‘牵机散’,无解。
你……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你终于可以叛出师门,去继承你爹的武林盟了。
他死死地瞪着我,眼眶都红了。
闭嘴!他低吼道,我不会让你死的!谁给你下的毒!
我:……
我怎么知道。
想杀我的人,能从山门排到青州城外。
我正想着,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将我打横抱起,转身就往外冲。
我带你去找药王谷的鬼医!他一定有办法!
我趴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那股属于少年的、炽热的气息。
我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
哎,本座好像……亏了。
养了三年的徒弟,刚养大,还没来得及使唤几年,自己就要挂了。
早知道,当初就该对他好一点,多骗他点银子,给自己买几坛好酒喝。
我闭上眼之前,最后的念头是:
林昭夜……他要是敢在路上把本座颠吐了,我就算做鬼也不放过他。
我再次有意识,是被颠醒的。
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无数把刀子刮过。
抱着我的人胸膛坚实,心跳快得像擂鼓,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滚烫的温度。
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眼缝,看到的是飞速倒退的林木和崖壁。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好家伙,这小崽子是真没把我颠吐了,他是直接开启了御剑飞行模式,准备把我当场送走啊。
我张了张嘴,想骂他两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内力被封,连说话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算了,死前能体验一把人力过山车,也算没白来这世上一趟。
我认命地闭上眼,把头往他怀里又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别说,这小子的怀抱,还挺暖和。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停了。
一股浓郁的、混杂着草药和……腐烂气息的味道钻进我鼻子里。
鬼医!滚出来见我!
林昭夜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煞气和急躁。
一个苍老又懒洋洋的声音从不远处的竹楼里传来:
催什么催,催命啊药王谷的规矩,活人不医,死人另算。你怀里那个,还有气儿吗
林昭夜二话不说,抱着我一脚踹开了竹楼的门。
我被他这一下震得差点魂飞天外,心里默默给他记上了一笔:
等老娘活过来,定要罚你倒立抄一万遍天机阁门规。
竹楼里,一个须发皆白、眼窝深陷、穿着花里胡哨补丁长袍的老头,正翘着二郎腿在捣药。
他抬起浑浊的眼皮瞥了我们一眼,嘿嘿一笑:
哟,这不是林盟主家的宝贝疙瘩吗怎么,下山玩腻了,带你家小情人来我这殉情
林昭夜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竹榻上,眼神冷得像冰:
她是我师父。她中了‘牵机散’,你医不医
鬼医凑过来,捏开我的嘴闻了闻,又抓起我的手腕探了探,啧啧称奇:
牵机散,几十年没见过这玩意儿了。
小丫头,你这是刨了谁家祖坟,惹来这种老古董的追杀
我瞪着他,有本事你解了毒,我亲自告诉你。
少废话,
林昭夜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
条件你开。要是救不了,我今天就死在你这,让我爹踏平你的药王谷。
我:!
这小崽子,真是把他爹坑得明明白白。
鬼医的三角眼眯了眯,笑了:
好小子,有你爹当年的霸道劲儿。
牵机散,无解,但也不是没得救。
林昭夜眼睛亮了。
想救她,简单,鬼医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拿你的命来换。
林昭夜没有丝毫犹豫:怎么换
很简单,
鬼医指了指角落里一个黑漆漆的大药鼎。
你跳进去,做个药引。用你的心头血和一身精纯内力,为她炼制‘还魂丹’。丹成之日,就是你油尽灯枯之时。
她活,你死。
整个竹楼,一片死寂。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我拼尽全力,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林昭夜……你敢!
这小崽子是疯了吗
他图什么图我的天机阁就这几间破屋,还没他家茅房大。
图我的《霸道盟主爱上我》全集我烧给他不就完了!
为了我这么个整天压榨他、一心只想摆烂的咸鱼师父,他连命都不要了
这买卖,亏到姥姥家了!
林昭夜却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鬼医: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爱信不信,
5
鬼医又开始捣药。
反正死的又不是我。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句,这丫头能撑到现在,全靠有人长年累月用‘百草续命丸’吊着她的元气。
那种丹药,千金一颗,有价无市。
看来,你这个徒弟,当得还挺孝顺。
林昭夜的脸,瞬间僵住了。
而我,彻底愣住了。
百草续命丸
我什么时候吃过那种金贵玩意儿
我平时喝的茶,都是自己去后山采的野茶……
等等。
我想起来了。
从三年前开始,林昭夜每天早上都会雷打不动地给我请安,说是请安,其实就是给我送一杯提神醒脑的苦茶。
我一直以为,那是他为了报复我用冰水泼他,故意找来最苦的黄连泡给我的。
所以……那根本不是什么苦茶
我猛地转头看向林昭夜。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恢复了冰冷。
他对着鬼医,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换。
现在,立刻,马上。
说完,他看了一眼躺在榻上,像个废人一样动弹不得的我,
眼神复杂。
那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决绝,有隐忍的怒意,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深藏的痛楚。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那尊黑色的药鼎。
我:……
我:……
我:……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的CPU,被他和他那杯该死的茶,彻底烧坏了。
6
林昭夜那句我换,像一记重锤,砸在我混沌的脑子里。
他挺拔的背影,走向那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药鼎,每一步都走得决绝,像个奔赴刑场的傻子。
我急了。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急过。
我拼命调动丹田里那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气,从牙缝里吼了出来:林昭夜!你给本座站住!
他脚步一顿,但没回头。
你死了,我喘着粗气,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武林盟主的位置谁来继承你那些貌美如花的侍女谁来照顾你藏在床底下的那箱限量版话本子谁来看最重要的是,你死了,谁来给本座养老送终,清明时节烧几本《霸道盟主爱上我》最新卷
我一口气说完,差点把自己又送走。
我心说,小崽子,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该感动得痛哭流涕,回来给我磕个头,然后放弃这个愚蠢的念头了吧
结果,他缓缓转过身。
他眼眶通红,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没有感动,全是压抑了三年的滔天怒火。
沈微!
他几乎是咬着牙在吼我,你闭嘴!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他一步步走回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幼兽。
三年前我拜你为师,我爹说你是当世高人,能教我绝世武功。
结果呢
你整天躺着,不是看话本子就是睡觉!我林昭夜,武林盟主的儿子,拜的师父是个只想摆烂的废物!
我让你好好吃饭,你嫌麻烦!我让你调息养神,你说浪费时间!我变着法子把‘百草续命丸’碾碎了泡在茶里给你喝,你还嫌苦!
沈微!你是我师父!是我林家八抬大轿请回天机阁的师父!你就这么糟蹋自己的性命,动不动就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有什么办法!
他吼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里的水光再也忍不住,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彻底傻了。
原来……他都知道。
他知道我身体底子差,知道我懒得爱惜自己,所以他才用那种笨拙又别扭的方式,强行给我续命。
他那三年里所有的找茬,所有的不敬,所有的愤怒,都不是因为他讨厌我。
而是因为,他气我……不争气
我活了两辈子……
哦不,我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有人指着鼻子骂我是个废物,结果我听完,心里最先涌上来的,竟然不是愤怒。
是慌乱。
一种前所未有,让我手足无措的慌乱。
嘿嘿嘿……
旁边看戏看了半天的鬼医,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打破了这该死的尴尬。
吵完了吵完了就赶紧选。一个是徒弟跳鼎,师父独活,但活也活不安生。
另一个嘛……
鬼医摸了摸他那几根山羊胡,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俩。
还有一个法子
林昭夜猛地抬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当然有,
鬼医慢悠悠地说,死是蠢人才选的路。只不过这个法子,过程痛苦点,而且……需要你们俩,一起受罪。
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什么法子
林昭夜追问。
鬼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只血红色、还在蠕动的小虫子,看得我头皮发麻。
此乃‘同心蛊’,
鬼医介绍道,一只种在你徒弟身上,一只种在你身上。
母蛊会慢慢吸食你体内的‘牵机散’毒素,但它消化不了,所以会把一半的毒素,再通过子蛊,传给你徒弟。
我:
林昭夜:
也就是说,鬼医总结道,从今往后,你俩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你中毒,他也得跟着受罪。
你哪天要是毒发了,他也得陪着你一起痛不欲生。
而且,你们俩不能相隔超过一百步,否则蛊虫噬心,神仙难救。
哦,对了,
鬼医补充道,此蛊一旦种下,终生无解。
竹楼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林昭夜,他也正看着我。
我俩的表情,估计都跟吞了苍蝇一样难看。
我毫不怀疑,如果眼神能杀人,我俩现在已经把眼前这个为老不尊的鬼医给千刀万剐了。
一个死,和一个生不如死。
一个他死,和我俩一起同生共死。
这简直不是选择题,这是送命题。
林昭夜沉默了。
他那张被怒火和泪水冲刷过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挣扎和犹豫。
我躺在榻上,浑身无力,心里却飞速地盘算着。
跳鼎,不行。
让他死了,我这辈子良心都过不去,以后看《霸道盟主爱上我》都得有心理阴影。
可是种蛊……
一辈子跟这个小崽子绑定在一起,不能超过一百步
那我以后还怎么一个人偷偷下山喝花酒
还怎么一个人躺在后山晒太阳
我上茅房他难道还要守在门口
这日子,光是想一想,就比死了还难受。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口黑漆漆的药鼎。
行吧。
同归于尽,和同生共死。
我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对林昭夜发出了我作为师父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昭夜,过来。
本座……选第二条。
从今天起,你就是本座的贴身挂件了。高兴吗
7
林昭夜的脸,在我那句高兴吗的灵魂拷问下,瞬间黑成了锅底。
他瞪着我,像是恨不得把我的嘴给缝上。
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高、兴。
哦,
我点点头,那正好,本座也不高兴。
鬼医,动手吧,别耽误我们回去吃午饭。
鬼医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将那两只血红色的蛊虫放在一个玉盘里,端到我们面前。
别急,这‘同心蛊’,需以心头血为引,才能认主。
他指了指林昭夜,小子,脱衣服,取三滴心头血。再从你师父心口,取三滴血。
林昭夜的动作一僵,猛地转头看我。
我的表情也凝固了。
我心说,好家伙,我这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啊。
这老不修,是存心要占我们师徒俩的便宜。
林昭夜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他一个十六岁就敢在青楼跟人争花魁的纨绔子弟,此刻竟纯情得像个没出过门的黄花大闺男。
他磨蹭了半天,才背过身去,解开自己的衣襟,用鬼医递过来的银针,在胸口刺下。
他闷哼一声,显然很痛。
当他转过身来,将带着血的银针递向我时,那眼神飘忽的,就是不看我的脸。
师父……得罪了。
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我躺在榻上,是个任人宰割的姿态,心里却把这小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算了,不就是三滴血吗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身子……呸,舍不得血,解不了毒。
快点,我催促道,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别磨叽,本座还赶着回去看话本子大结局。
他的手抖了一下,银针落下。
一阵刺痛传来,我皱了皱眉。
当我们的六滴血混在玉盘里时,那两只蛊虫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瞬间变得活跃起来。
鬼医念了一段听不懂的咒语,然后用银针分别挑起一只蛊虫,闪电般地刺入了我和林昭夜的手腕。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手腕窜遍全身!
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血脉里。
正在四处乱窜,寻找一个安家落户的地方。
那种异物入侵的感觉,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片刻后,那股寒意最终停在了我的心脏位置。
然后化为一股若有若无的联系,另一端,清晰地指向林昭夜。
我能感觉到他。
他的心跳,他的血气,他那压抑着的、乱成一锅粥的情绪。
我猛地睁开眼,正好对上他同样震惊的目光。
成了。
鬼医拍了拍手,一脸满意。
恭喜二位,从此情比金坚,锁比铁牢。来,小子,你往门口走两步试试。
林昭夜将信将疑地站起身,朝门口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当他走到大概九十几步的距离时。
我俩的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唔!
我俩同时发出一声闷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林昭夜立刻冲了回来,直到站在我身边,那股窒息般的疼痛才缓缓消失。
我靠在榻上,大口喘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我这条咸鱼,下半辈子算是被这条狗链子拴得死死的了。
效果不错吧
鬼医嘿嘿笑道,诊费,十万两黄金。念在你们是老主顾……的儿子,给你们打个九折。
另外,这蛊虫虽然能解‘牵机散’,但毒素还在,只是从你一个人受罪,变成了两个人分摊。
每个月的月圆之夜,依旧会毒发一次,那滋味,比死还难受。老夫再送你们一张方子,可以暂缓疼痛,药材嘛……你们自己想办法。
说完,他扔过来一张方子,施施然地又去捣他的药了。
一副赶紧给钱走人的模样。
林昭夜的脸,已经不能用黑色来形容了。
那是五彩斑斓的黑。
十万两黄金,把他卖了都凑不齐。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
蛊虫入体,内力虽然还在被压制,但气力恢复了不少。
我看着林昭夜,他正一脸屈辱地准备开口跟鬼医赊账。
我叹了口气。
罢了,终究是本座的徒弟,总不能让他连医药费都付不起。
我从怀里摸出一块玄铁令牌,扔给了林昭夜。
拿着。
我虚弱地说道,这是天机阁的阁主令。去青州城最大的‘天下钱庄’,把本座存在里面的东西,全取出来,付账。
林昭夜愣住了。
他看着手里的令牌,又看了看我:
你……有私房钱
我白了他一眼:
废话。不然你以为,你这三年吃的穿的,还有给你买的那些武功秘籍,都是大风刮来的
他:……
他一直以为,天机阁的开销,都是他爹在暗中支持。
我懒得跟他解释。
扶着竹榻站了起来,腿还有点软。
林昭夜立刻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扶我。
我俩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一尺。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少年气息,混杂着一丝血腥味。
气氛又一次变得尴尬起来。
走吧。
我率先打破沉默,朝外走去。
挂件就要有挂件的自觉,跟紧点。
林昭夜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我俩一前一后。
像两个刚吵完架又被迫绑在一起的连体婴。
走出了这诡异的药王谷。
谷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抬头望了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那悠闲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摆烂生活。
好像,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而且,该死的。
武林大会,明天就要开始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身边这个亦步亦趋、脸色臭得像茅坑石头的人形挂件。
我忽然有点期待。
当整个武林的人看到我们俩这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鬼样子时。
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