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炭火烧得很旺,暖意融融,熏香是新制的暖情香,甜得发腻。
可我浑身冰冷,从殿外跪到殿内,膝盖下的骨头仿佛已经碎裂,和着冰冷的汉白玉地砖冻在了一处。
说,为什么要去招惹柳昭仪
萧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有一丝温度,像殿外数九寒天的风,刮得我心口生疼。
我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只能看到他明黄色的龙袍下摆,上面用金线绣着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狰狞可怖。
臣妾没有。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臣妾一直在坤宁宫抄录经文,为柳昭仪腹中的皇嗣祈福,从未踏出过宫门半步。
还敢狡辩!
他一脚踹在我的心口,力道之大,让我整个人向后仰倒,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视线瞬间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我强忍着,没让那口血吐出来。
我不能在他面前示弱,更不能失了仪态。我是皇后,是大周的国母,是当初他亲口许诺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沈妤。
柳昭仪有孕在身,若不是你宫里的小太监鬼鬼祟祟地往她宫里送那掺了红花的东西,她会动了胎气萧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厌恶与不耐,沈妤,朕真是小瞧了你,你的嫉妒心,已经恶毒到要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了么
那小太监,我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坤宁宫这么大,人来人往,谁知道是不是旁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这种栽赃陷害的伎俩,在后宫里屡见不鲜,我原以为,他会信我。
至少,会给我一个辩解的机会。
可我忘了,柳昭仪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只因她那双眼睛,有七分像苏晚晴。
而我,沈妤,不过是他为了稳固朝堂,平衡前朝势力而不得不娶的女人。我的父亲是当朝太傅,我的兄长手握兵权。
我是他皇位上最稳固的一块基石,也是他心里最碍眼的一根刺。
陛下……我挣扎着想爬起来,重新跪好,可浑身疼得像散了架,臣妾没有,求陛下明察。
明察他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证据确凿,你让朕如何明察还是说,要朕把柳昭一并传来,与你当面对质,再刺激她一次
他俯下身,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看他。
他的手指冰冷而用力,几乎要将我的下颌骨捏碎。
沈妤,你这张脸,真是越来越让朕恶心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那双曾含情脉脉,对我说阿妤,等我登上大宝,这后宫便只有你一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封千里的寒冷和毫不掩饰的憎恶。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他这句话凌迟得鲜血淋漓。
原来,他不是不信我,他只是,不在乎真相。
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名正言顺地厌弃我,惩罚我。
是臣妾的错。我闭上眼,放弃了所有挣扎和辩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求陛下息怒,不要气坏了龙体。
多可笑。
到了这个地步,我还在担心他的身体。
我真是……贱得可以。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快认罪,愣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用明黄的丝帕擦了擦手指。
既然认了,就该罚。他站直了身体,恢复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姿态,皇后沈氏,心胸狭隘,善妒成性,谋害皇嗣,德不配位。即日起,禁足坤宁宫,收回凤印,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另,将《女诫》抄写一百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让宫人给你送饭。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插进我的心里。
收回凤印,禁足坤宁宫。
这无异于废后。
他要将我彻底打入冷宫。
陛下……我喃喃地开口,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臣妾的父亲……
住口!他厉声打断我,你还敢用太傅来压朕沈妤,你别忘了,如今的天下,是朕的天下!朕能给你沈家荣宠,也能随时收回来!
他拂袖而去,明黄的衣角从我眼前划过,带起的风吹灭了我心里最后一丝火苗。
殿门被重重地关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将这坤宁宫变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坟墓。
而我,就是那个被活埋的人。
我趴在冰冷的地砖上,许久许久,都无法动弹。
心口的疼痛、后脑的撞击、膝盖的碎裂感,都比不上心里的那片荒芜。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还是太傅府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嫡女。
那年上元节,我偷溜出府去看花灯,却与家人走散。
长安街上人潮汹涌,我被挤到了一个偏僻的巷子里,遇到了几个不怀好意的小混混。
就在我惊慌失措,以为自己要遭殃的时候,一个穿着锦衣的少年郎冲了出来,三拳两脚就打跑了那些人。
他逆着光,月色和灯火落在他身上,好看得不像话。
他朝我伸出手,笑着说:姑娘,别怕。
那个少年,就是还是三皇子的萧彻。
他送我回府,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
他说他母妃早逝,在宫里步步维艰。
他说他有一个梦想,就是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护住所有他想护住的人。
临别时,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塞到我手里。
那是一块很普通的平安扣,玉质也算不得上乘。
他说:阿妤,这是我母妃留给我唯一的东西,现在,我把它送给你。等我,我会来娶你。
我信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信了他所有的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
我求父亲助他,我劝兄长为他卖命。
沈家倾尽所有,终于将他送上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宝座。
登基大典那天,他牵着我的手,走上丹陛。
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许诺我中宫之位,许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是我这辈子,最风光、最幸福的一天。
我以为,苦尽甘来,我们终于可以像他说的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我忘了,帝王之心,最是凉薄。
他登基的第二年,就以充实后宫、开枝散叶为由,开始大选。
各式各样的美人被送进宫,燕环肥瘦,应有尽有。
他说,阿妤,你要体谅我,我是皇帝,身不由己。
我体谅他。
我替他打理后宫,安抚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甚至亲手为他送去一碗又一碗的补汤,让他雨露均沾。
我告诉自己,我是皇后,我要大度。
只要他心里有我,就够了。
直到柳依依的出现。
不,她现在是柳昭仪了。
她只是一个七品县令的女儿,论家世,论样貌,都算不得出众。
可她有一双和苏晚晴一模一样的眼睛。
苏晚晴,萧彻的表妹,他少年时的白月光。
只是红颜薄命,在萧彻登基前,就因一场风寒去了。
从那以后,苏晚晴就成了萧彻心里不可触碰的禁忌,也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
他开始频繁地留宿在柳昭仪的承干宫。
他赏赐给她的东西,比我这个皇后的份例还要多。
他甚至为了她,废了一个贵人,只因那个贵人冲撞了她。
后宫里的人都说,柳昭仪是第二个苏晚晴。
而我这个皇后,不过是个摆设。
我不是没有嫉妒过,不是没有心痛过。
可我能怎么办
我是皇后,我要端庄,要贤淑,要母仪天下。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曾经许诺给我的所有温柔和宠爱,都给了另一个女人。
一个替身。
如今,这个替身怀了孕,而我,就成了那个恶毒的、要谋害皇嗣的皇后。
多么可笑的罪名。
我躺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角,冰凉一片。
原来,死心是这样一种感觉。
不是歇斯底里的呐喊,不是痛彻心扉的哭泣,而是像现在这样,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我的贴身宫女,知夏,端着一碗热粥,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娘娘,您醒了她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您快起来,地上凉。奴婢偷偷给您熬了碗粥,您喝点暖暖身子。
她想扶我起来,可我浑身都疼,一动就牵扯到心口的伤。
别碰我。我虚弱地说。
知夏的眼泪掉了下来:娘娘,陛下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您您为了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都忘了吗
忘了
或许,他从来就没记住过。
知夏,扶我到书案前。我说。
娘娘,您要做什么
抄书。
可是您的身子……
扶我过去。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知夏不敢再多言,只能和另一个小宫女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到书案前坐下。
我的手抖得厉害,连毛笔都握不住。
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女字。
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色的印记,像我此刻的心情,一片狼藉。
《女诫》一百遍。
不抄完,不给饭吃。
萧彻,你可真狠。
你是想让我活活饿死在这坤宁宫里吗
也好。
死在这里,总比看着你和别的女人恩爱缠绵要来得痛快。
我开始不知疲倦地抄写。
手腕酸痛,手指僵硬,视线模糊。
我不知道自己抄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天由黑变白,又由白变黑。
知夏几次三番地劝我休息,都被我拒绝了。
我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写,不停地写。
直到第三天,我终于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书案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是在床榻上。
一个陌生的太医正在为我诊脉,知夏跪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
娘娘,您终于醒了!知夏见我睁开眼,扑到床边,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火烧一样疼。
皇后娘娘凤体虚弱,心力交瘁,又受了风寒,这才昏迷不醒。太医收回手,恭敬地回话。
只是,他回话的对象,不是我,而是站在床边,那个身穿明黄龙袍的男人。
萧彻。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在承干宫,陪着他有孕的柳昭仪吗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向他行礼。
这是刻在我骨子里的规矩。
躺着吧。他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太医说你身子弱,就别折腾了。
他走到床边,坐在了知夏刚刚的位置上。
他离我那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夹杂着一丝……柳昭仪宫里特有的熏香味道。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为什么不吃饭他问,语气像是在责备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来。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皱了皱眉,对一旁的宫女说:去,端碗燕窝粥来。
很快,粥就端来了。
他接过碗,用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张嘴。
他的动作,算得上温柔。
可我看着他,只觉得无比讽刺。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
萧彻,你总是这么擅长玩弄人心。
我偏过头,躲开了他递过来的勺子。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沈妤,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依旧不看他,不理他。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忍不住质问他,讽刺他,将这几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歇斯底里地发泄出来。
可我不能。
我是皇后,我要维持我最后的体面。
把粥喝了。他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
我还是不动。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将手里的碗重重地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沈妤,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赌气你是在拿自己的命赌气!
朕告诉你,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没有朕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你以为你禁食,朕就会心软就会撤了你的禁足令你做梦!
你犯了错,就该受罚!这是规矩!
我终于有了一点力气,转过头,看着他暴怒的侧脸。
我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我……没错。
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他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还敢说你没错
我……没……做过。我一字一顿,艰难地把话说完。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妤!他冲到床边,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信不信,朕现在就杀了你!
冰冷的杀意,瞬间将我笼罩。
我看着他猩红的眼睛,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
杀了我吧。
杀了我,我就解脱了。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平静,太过绝望,他掐着我脖子的手,微微松了松。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跪在地上,声音都在发抖:陛……陛下,不好了!柳昭仪……柳昭仪她……小产了!
萧彻浑身一震,猛地松开我,转过身去。
你说什么
柳昭仪刚刚……见红了,太医说……孩子,孩子保不住了……
萧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踉跄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躺在床上,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麻木的悲凉。
看,这就是你放在心尖上的人。
她一出事,你就方寸大乱。
而我呢
我被你踹中心口,被你禁足,被你饿得昏死过去,你也不过是来看一眼,发一通脾气。
萧彻,你的心,到底有多偏
他再也顾不上我,转身就往外冲。
跑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用一种淬了毒的眼神看着我。
沈妤,如果是你做的……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眼神里的恨意和杀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朕,要你沈家满门,为我的孩子陪葬!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门再次被关上,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像是一道催命符。
沈家满门……
陪葬……
我躺在床上,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不可以。
我不能连累我的家人。
父亲、母亲、兄长……他们是无辜的。
知夏……我抓住知夏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快……快去查……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是谁……是谁在害柳昭仪!
娘娘,您别急,您身子要紧……
快去!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吼了一声。
知夏吓了一跳,连忙点头:是,是,奴婢这就去查!
她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空荡荡的寝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恐惧,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我紧紧包裹。
萧彻的狠,我比谁都清楚。
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如果查不出真凶,他真的会……真的会杀了我的家人。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不顾宫女的阻拦,踉踉跄跄地走到书案前。
我不能死。
我死了,就没人为沈家辩解了。
我要活着。
我要查出真相。
我拿起碗,将那碗已经冷掉的燕窝粥,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又苦又涩,难以下咽。
可我必须逼着自己咽下去。
我要养好身体,我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接下来的几天,坤宁宫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的宫人都小心翼翼,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
萧彻再也没有来过。
我听说,柳昭仪小产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
萧彻寸步不离地守在承乾宫,亲自喂她喝药,甚至下旨,要为她腹中那个未成形的孩儿追封名号。
整个后宫,都在看我的笑话。
他们都说,我这个皇后,马上就要做到头了。
知夏派出去的人,也迟迟没有消息。
整件事,就像一个死局。
找不到任何线索,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我每天除了喝药、吃饭,就是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那一方被宫墙框住的天空。
天,快要塌了。
第七天的时候,转机终于来了。
知夏带回来一个浑身是伤的小太监。
就是那个被指认往承乾宫送东西的小太监。
他叫小路子。
他被人关在慎刑司,严刑拷打,打得只剩下了半条命。
是知夏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又卖了我赏给她的几件首饰,才买通了慎刑司的管事,偷偷把他带了出来。
娘娘……小路子跪在地上,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奴才……奴才冤枉啊……
是……是贤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太监,给了奴才一包东西,让奴才送到柳昭仪宫里去……他说,那是安神的香料,是贤妃娘娘送给柳昭仪的贺礼……
奴才……奴才真的不知道,那里面是红花啊……
贤妃。
淑妃的亲妹妹。
她们二人,在宫中一向同气连枝。
而淑妃,又是柳昭仪最大的竞争对手。
柳昭仪怀孕后,萧彻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淑妃的宫里了。
动机,是有的。
你可有证据我问。
小路子摇了摇头:奴才……没有证据。那个太监做事很小心,是偷偷把东西给我的,没有第三个人看到。
没有证据。
也就是说,就算我把小路子带到萧彻面前,他也只会认为是我屈打成招,故意栽赃陷害。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娘娘,现在怎么办知夏焦急地问。
我沉默了许久。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知夏,一字一句地说:备笔墨。
娘娘,您要做什么
我要给陛下写一封信。
这或许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我不能赌萧彻对我还有没有一丝情分。
我要赌的,是他作为一个帝王的疑心。
我在信里,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我只是将后宫的势力、朝堂的格局,仔仔细细地分析了一遍。
沈家、柳家、贤妃背后的王家、淑妃背后的李家……
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柳昭仪这一胎,动了谁的奶酪,又对谁最有利。
我没有点明真凶是谁,我只是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摆在了他的面前。
让他自己去猜,自己去想。
帝王最忌惮的,就是朝堂失衡,后宫干政。
也最痛恨的,就是被人当成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写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让知夏把信和那块他曾送给我的平安扣,一起送到了养心殿。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我不知道,我的这步棋,走得对不对。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看我的信。
更不知道,他看了之后,会作何反应。
两天后,萧彻终于来了。
他来的时候是傍晚。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他手里拿着我写的那封信。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是。我平静地回答。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倒是比朕想的要聪明一些。
他拉过一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你怀疑贤妃
臣妾不敢妄议。
呵。他冷笑一声,不敢这信上,字字句句,不都在把矛头指向她吗
臣妾只是,将利害关系,陈述给陛下听。至于真相如何,还需陛下圣裁。我垂下眼眸,不卑不亢。
他沉默了。
大殿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一轻一重,交织在一起。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柳昭仪的事,朕会派人去查。
我心中一松,知道自己赌对了。
在你禁足期间,凤印暂由淑妃代为掌管。
我的心,又是一紧。
淑妃
贤妃的姐姐
他这是什么意思
一边说要查,一边又把权力交到嫌疑人姐姐的手里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迎上我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怎么不满意
臣妾不敢。
沈妤,你别以为,你写了这封信,朕就会信你。
朕只是,不想当一个被人蒙蔽的瞎子。
至于你……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俯下身,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谋害皇嗣的罪名,还没洗清。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你最好给朕安分一点。
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却又暂时不能丢弃的物件。
然后,他转身离去。
我坐在原地,浑身冰冷。
我赌赢了第一步,却好像输得更彻底了。
他不是不信我,他只是不信任何人。
在他眼里,我、贤妃、淑妃,甚至柳昭仪,都不过是他用来平衡朝局的棋子。
谁有用,谁碍眼,他心里有一杆秤。
而我,沈妤,这颗曾经最重要,如今却最碍眼的棋子,他要慢慢地,把我磨平,磨掉所有的棱角,让我变成一个,对他再无任何威胁的,真正的贤后。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费尽心机写那封信,是为了自救,是为了救沈家。
可到头来,不过是让他更加看清了我的价值。
一个聪明到可以帮他洞察后宫风云的皇后。
他不会废了我。
他会留着我,用我。
就像用一件趁手的兵器。
用完了,或许还会嫌我沾了血,脏了他的手。
我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
我爱上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冷心冷肺的怪物。
接下来的日子,我彻底成了一个隐形人。
坤宁宫的大门依旧紧闭。
凤印在淑妃手里,后宫的大小事宜再也与我无关。
萧彻再也没有来过。
我仿佛被这个皇宫,被他彻底遗忘了。
我不再打听外面的消息,也不再关心谁得宠谁失意。
我每天做的就是看书、写字、养花。
知夏看我这样,急得不行。
娘娘,您不能就这么认了啊!贤妃那边,陛下已经开始查了,听说还搜出了证据。您很快就能沉冤得雪了!
我放下手里的书,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呢
然后知夏愣住了,然后您就可以解除禁足,重新执掌凤印了啊!
执掌凤印,然后呢我继续问,继续帮他管理后宫,看着他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再等着下一次,不知从何而来的栽赃陷害
知夏说不出话来了。
我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知夏,我累了。
是真的累了。
心累了。
曾经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
不,连恨都觉得多余。
对他,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期待。
哀莫大于心死,大抵就是如此。
又过了半个月,事情果然如知夏所说,水落石出了。
萧彻以雷霆手段,查出一切都是贤妃所为。
人证物证俱在,贤妃百口莫辩,被打入冷宫,王家也因此受到牵连,被削了爵位。
而代掌凤印的淑妃,因为失察之罪,被降为嫔位,禁足三月。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萧彻下旨,解了我的禁足。
凤印,也重新回到了我的手里。
旨意传到坤宁宫那天,知夏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娘娘,太好了!我们终于熬出头了!
我抚摸着她地头发,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熬出头了
不,这只是另一个开始。
一个被他当成棋子,继续利用的开始。
那天下午,萧彻来了坤
NING
宫。
他带来很多赏赐,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摆满了整个大殿。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我们两个人。
阿妤,这次,是朕错怪你了。
他走到我面前,想牵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朕已经惩罚了贤妃,也为你正了名。他收回手,语气放缓了些,你受委屈了。
我看着他,不说话。
这张脸,还是那张我爱了这么多年的脸。
可我看着他,心里却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朕知道你心里有气。他叹了口气,是朕不好,朕被柳昭仪小产的事冲昏了头,才没有仔细去查。朕向你道歉。
道歉
皇帝的道歉,值几个钱
能换回我被他踹中心口的伤吗
能换回我跪在冰冷地砖上的绝望吗
能换回我被他掐着脖子时,那彻骨的寒意吗
陛下言重了。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臣妾不敢。
你还在生朕的气。他皱起眉,有些不悦。
他习惯了我的顺从,我的体谅。
我的这点冷淡,在他看来,就是不识抬举。
臣妾没有。我福了福身,陛下是天子,天下都是您的,您何错之有错的,是臣妾。是臣妾德不配位,才让后宫生出这许多事端。臣妾恳请陛下,废了臣妾的后位,另择贤德之人,执掌中宫。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
你说什么
臣妾,想去皇家寺庙,为陛下,为大周,祈福余生。我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不是气话。
我是真的不想再待在这个牢笼里了。
与其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消磨掉最后一点生气,不如去那青灯古佛旁,了此残生。
你敢!他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沈妤,你把朕当什么了把这皇后之位当什么了你想当就当,想走就走
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朕告诉你,朕留着你,不是因为你沈家,不是因为你太傅之女的身份!朕留着你,是因为……
他顿住了,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是因为什么
因为爱我
别开玩笑了。
我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却说不出来了。
最后,他狠狠地甩开我的手,拂袖而去。
你想都别想!这皇后之位,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给朕老老实实地待着!
他的背影,依旧决绝。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萧彻,你以为你留住的,是我的身。
可你不知道,我的心,早就死了。
死在你踹向我心口的那一脚。
死在你为了另一个女人,要我沈家满门陪葬的那句话里。
死在,我终于看清你,究竟是何等凉薄无情的那个瞬间。
从那天起,我和萧彻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他不再踏足坤宁宫,我也不再期待他来。
我依旧是皇后,执掌凤印,母仪天下。
我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任何人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我对他,恭敬有加,恪守着一个皇后该有的一切本分。
我们就像一对相敬如冰的夫妻,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
他似乎,也很满意我这种安分的状态。
他依旧宠爱着他的柳昭仪,哦不,现在已经是柳贵妃了。
他为她建了摘星楼,只因她说,想离天上的星星近一点。
他为她寻遍天下名医,调理身子,只盼她能再为他生下一儿半女。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冷眼旁观,看着他在那场名为爱情的戏剧里,扮演着深情款款的男主角。
而我,只是一个坐在台下,连鼓掌都懒得鼓的观众。
直到边关急报传来。
北狄来犯,长驱直入,连下三城。
镇守边关的,是我的兄长沈策。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开交。
萧彻力排众议,决定御驾亲征。
出征前一晚,他来了坤宁宫。
这是时隔半年,他第一次踏足这里。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铠甲,衬得他越发英挺,却也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朕要走了。他看着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
臣妾恭送陛下。我起身,为他倒了一杯茶,愿陛下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我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他不是要去那九死一生的战场,而只是去后花园散步。
他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杯沿。
阿妤,你……他欲言又止。
陛下有话,但说无妨。
他沉默了很久,才放下茶杯,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
是那块我托知夏还给他的平安扣。
这个,你拿着。他说,等我回来。
又是这句话。
等我回来。
我看着那块玉佩,只觉得无比讽刺。
陛下,这块玉佩是先太妃留给您的遗物,太过贵重,臣妾不敢收。我推了回去。
朕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他的语气又变得强硬起来,这是命令!
我没有再拒绝。
我伸出手,接过了那块冰冷的玉佩。
阿妤。他忽然上前一步,将我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不再温暖,只剩下冰冷的铠甲,硌得我生疼。
等我回来。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僵在他的怀里,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
许久,他松开了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平安扣。
玉石的冰凉渐渐渗透了我的皮肤,传到我的心里。
萧彻,你这一去,最好就别再回来了。
我以为,他走了,我就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
可我没想到,他前脚刚走,后宫就又起风波。
柳贵妃又怀孕了。
消息传开,整个后宫都震动了。
人人都说,柳贵妃真是好福气,肚子里的定然是未来的太子。
而我这个皇后,注定要被她压一辈子。
我对此不置一词。
只是,我没想到柳贵妃会主动来找我。
她挺着还不算明显的肚子,在我面前笑得一脸温婉。
姐姐,妹妹有孕在身,以后还望姐姐多多照拂。
这是自然。我淡淡地应着,妹妹是贵妃,腹中又有皇嗣,本宫自会护你周全。
她似乎没料到我这么好说话,愣了一下,随即又笑道:那就多谢姐姐了。对了,陛下出征前,特意嘱咐妹妹,要妹妹好生安胎,万不可再出什么差池。还说……等他凯旋,就要立妹妹的孩子为太子呢。
她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炫耀的意味。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以为,我会在意吗
太子之位
我连那个男人的心都不想要了,又岂会在乎他的江山,他的儿子
那本宫,就先在此恭喜妹妹了。我端起茶杯,送客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恢复如常。
姐姐说的是。只是……妹妹这胎,怀得实在辛苦,太医说,要静养。可这宫里人多眼杂,妹妹实在是害怕……怕再遇到贤妃那样的人。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
我明白了。
她这是在敲打我,警告我。
也是在试探我。
我放下茶杯,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妹妹放心。这坤宁宫的大门,随时为妹妹敞开。若妹妹觉得承干宫不安全,随时可以搬来与本宫同住。本宫保证,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在,就没人能伤到妹妹和腹中的孩子分毫。
柳贵妃彻底愣住了。
她大概以为我会嫉妒,会发怒,会想方设法地对付她。
却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解。
姐姐……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后亦无戏言。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也很可悲。
她和我一样,都是这个深宫里的可怜人。
只不过,她得到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宠爱,就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她不知道,帝王的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今天,他可以为你建摘星楼。
明天,他就可以为了另一个女人,把你推下那万丈高楼。
柳贵妃最终没有搬来坤宁宫。
但从那天起,她对我的态度,却悄然发生了改变。
她不再处处针对我,甚至,在一些小事上,还会维护我。
后宫里的风向,变得有些微妙。
而我,依旧是那个与世无争的皇后。
我每天做的,就是等着前线的战报。
我不是在等他。
我是在等我的兄长,沈策。
终于,在三个月后,捷报传来。
萧彻大败北狄,收复失地,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举国欢庆。
只有我,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里咯噔一下。
他要回来了。
那个我避之不及的男人,要回来了。
而我的兄长……战报上说,他身负重伤,生死未卜。
我的心,瞬间被揪紧了。
我派人快马加鞭,去前线打探消息。
得到的回复,却让我如坠冰窟。
兄长他……为了掩护萧彻撤退,被敌军包围,至今下落不明。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现在,连尸体都找不到。
我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会这样
出征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答应我了。
可为什么……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知夏在门外,哭着求我。
娘娘,您开开门吧!您这样,身子会熬不住的!
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我听不见。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
兄长,是我在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人。
如果他有事……
我不敢想。
第四天,萧彻回来了。
他没有先回养心殿,也没有去承乾宫看他的柳贵妃。
他直接来了坤宁宫。
他一脚踹开殿门,浑身浴血,满面风霜地冲了进来。
沈妤!
他看到我,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我被他抱在怀里,闻着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用力地推开他。
我哥呢
我看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哥,沈策,他在哪儿
他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
阿妤,你听我说,沈策他……
他在哪儿!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失踪了。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朕已经派了最好的人去找,一定……一定会找到他的。
一定会找到他
多么苍白无力的保证。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萧彻,你用我兄长的命,换了你的功成名就,你现在,满意了吗
不是的!阿妤,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切地想解释,当时情况危急,是沈策他……他主动请缨,为大军断后……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让他去送死我打断他,一步步向他逼近,他是我的亲哥哥!是你承诺过,会护他一生的!
你登基的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会善待沈家,会保我沈家一世荣宠!
可你呢你把我打入冷宫,羞辱我,折磨我!现在,又害死了我的兄长!
萧彻,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我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都吼了出来。
他被我问得步步后退,脸色惨白。
阿妤……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拿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朝他砸了过去,我只要我哥回来!你把他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茶杯砸在他的额头上,碎裂开来。
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他却没有躲,也没有生气,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阿妤,你打我吧,骂我吧,只要你能消气。
我不要!我状若疯癫,我只要你去死!
我冲上去,对他又打又骂。
他却不还手,只是任由我发泄。
直到我筋疲力尽,瘫倒在地。
他才蹲下身,想扶我。
别碰我!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打开他的手,你脏。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额头上的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沈妤。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朕发誓,朕一定会找到沈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他真的……朕,赔你一个哥哥。
说完,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踉跄着离去。
我趴在地上,看着他滴落在地上的血迹,放声大哭。
哥,你回来啊……
你回来啊……
没有你,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从那天起,我彻底病倒了。
缠绵病榻,药石无医。
太医说,我是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我的心药,已经死了。
萧彻每天都会来看我,亲自喂我喝药,给我讲笑话,想逗我开心。
可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讨好,他的愧疚,他的悔恨,在我眼里,都像一场拙劣的表演。
柳贵妃也来看过我几次。
她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坐在我的床边,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说:姐姐,你要好起来。
我闭着眼,不理她。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提起一丝兴趣了。
直到有一天,知夏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喜色。
娘娘!大将军……大将军有消息了!
我猛地睁开眼,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
边关传来消息,说有人在北狄的境内,见到了一个很像大将军的人!
我的心,瞬间狂跳起来。
真的
千真万确!陛下已经派人去核实了!娘娘,大将军他……他一定还活着!
希望,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我黑暗的世界。
我开始吃饭,喝药,配合太医的治疗。
我要活下去。
我要等到我哥回来。
我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萧彻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他以为,我是为了他,才重新燃起了求生的意志。
他对我越发地好了。
好到,整个后宫都以为,我们破镜重圆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支撑我活下去的从来都不是他。
而是,我哥还活着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一个月后,派去核实消息的人回来了。
带回来的却不是我哥。
而是一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
和一块我亲手为兄长绣的、刻着策字的香囊。
希望,瞬间破灭。
我看着那具尸体,看着那个香囊,整个人都傻了。
不……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我哥……
阿妤……萧彻想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一把推开他。
是你!我指着他,目眦欲裂,是你杀了他!是你害死了他!
不是我!阿妤,真的不是我!
就是你!是你这个刽子手!是你这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我恨你!萧彻!我恨你!
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不是坤宁宫。
而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别院。
娘娘,您醒了知夏守在床边,眼睛又红又肿。
这是哪儿我问。
是……是皇家别院。陛下说,您在宫里触景生情,对身体不好,所以……带您来这里静养。
静养
是软禁吧。
我冷笑一声。
他怕我在宫里发疯,丢了他皇家的脸面。
知夏不敢说话。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
我要回去。
娘娘,您不能回去!陛下下令,您必须在这里好好养病。
让开!
娘娘!知夏跪了下来,您就听陛下一回吧!他也是为了您好啊!
为了我好
他杀了我唯一的亲人,现在又把我囚禁在这里,说是为了我好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吗
我推开知夏,冲了出去。
院子外面,守着一排禁军。
他们看到我,齐刷刷地跪下。
恭送皇后娘娘。
却沒有一个人敢让路。
我明白了。
萧彻,他要彻底地把我困死在这里。
我转身,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从那天起,我不再说话,不再吃饭。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无声的抗议。
萧彻每天都会来。
他端着饭菜,跪在我的门外,求我。
阿妤,你开开门,吃点东西吧。
阿妤,算我求你了,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也别这样折磨我。
阿妤,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你想要朕的命,朕也给你。只求你,别再伤害自己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可我无动于衷。
我的心已经死了。
无论他做什么,都再也无法让它起死回生。
第七天,我饿得奄奄一息。
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来。
看到我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样子,他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冲过来抱起我,疯了一样地往外跑。
太医!太医!
我躺在他的怀里,看着他焦急、恐慌、绝望的脸。
我忽然有了一丝快意。
萧彻,你也会痛吗
你也会怕吗
这很好。
我要让你,也尝一尝,我曾经尝过的,那种绝望的滋味。
我被救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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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用各种方法逼我吃饭。
他甚至,抓来了我的父母,用他们的性命,来威胁我。
我妥协了。
我不能,再让他们,为我担惊受怕。
我开始吃饭、喝药。
像一具行尸走肉,活在这个,他为我打造的,华丽的囚笼里。
他以为我屈服了。
他以为,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总有一天能捂热我这颗冰冷的心。
他不知道,我只是在等。
等一个可以彻底摆脱他、可以为我兄长报仇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柳贵妃要生了。
她难产,情况十分危急。
太医说,只能保一个。
萧彻在产房外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柳贵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这个,被软禁在别院里的,失宠的皇后。
我打晕了看守我的宫女,换上了她的衣服,逃了出去。
我没有回京城。
我去了边关。
我要去找我哥。
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我要亲眼去看一看。
我一路南下,风餐露宿。
等我赶到边关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我找到了,当初和我哥一起,被困的那些士兵。
他们告诉我,那天的战况,有多惨烈。
他们告诉我,我哥是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才主动留下来断后的。
他们告诉我,他们亲眼看到,我哥,被北狄的将军,一箭穿心。
然后,坠下了万丈悬崖。
万丈悬崖……
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我站在那悬崖边,山风吹得我衣袂翻飞。
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哥,真的,不在了。
我没有哭。
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发誓。
萧彻。
北狄。
所有害死我哥的人。
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没有回京。
我在边关留了下来。
我找到了,我兄长曾经的副将,张将军。
我告诉他我的计划。
张将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娘娘,您……您是说,您要……
对。我打断他,眼神坚定,我要,为我哥报仇。我要,让北狄,血债血偿。
可是……您是皇后,是女儿身……
女儿身,又如何我冷笑一声,谁说,女子不如男
我用我父亲太傅之女的身份,用我皇后之印,说服了张将军。
我开始,学习兵法,学习骑射。
我脱下凤袍,换上戎装。
我剪掉长发,束起发冠。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皇后沈妤。
我是,将军沈妤。
我要,继承我兄长的遗志,守护这大周的万里河山。
更要,为他,报仇雪恨。
京城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皇后失踪,举国震惊。
萧彻疯了一样地派人四处寻找,几乎把整个大周,都翻了过来。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在边关。
他还以为,我只是想不开,躲起来了。
他甚至,下了一道,在我看来,无比可笑的圣旨。
他说,只要我回去,他既往不咎。
他说,他可以,为了我,解散后宫。
他说,他只要我,一个。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萧彻,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不会再回去了。
那个牢笼,我逃出来了,就绝不会,再踏进去半步。
半年后,我带着沈家军,主动出击,突袭了北狄的一个部落。
大获全胜。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
所有人都没想到,失踪的皇后娘娘,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萧彻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大臣们议事。
他当场,失态了。
他丢下满朝文武,快马加鞭,赶往边关。
他要来,把我带回去。
我早就料到了。
我在军营里,等着他。
他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眼窝深陷,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他看到我,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站在军帐前,英姿飒爽。
他愣住了。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阿妤……他朝我走过来,想抓住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他的喉咙。
站住。我的声音,冰冷如霜。
阿妤,你跟我回去。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别再闹了,好不好
闹我冷笑,陛下觉得,我是在跟你闹着玩吗
我没有……
萧彻,我告诉你。从我兄长死的那一刻起,我沈妤,就与你,恩断义绝。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你,不是为了大周,我只是,为了给我哥报仇。
你若敢拦我,我连你,一起杀。
我的眼神,充满了杀气。
是真的杀气。
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磨练出来的杀气。
他被我震慑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有不敢置信。
阿妤,你……变了。
是。我收回剑,我不再是那个任你欺辱、任你摆布的沈妤了。
我要让你,让所有看不起我、伤害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我转身走回军帐。
来人,送客。
萧彻被我的亲兵请出了军营。
他没有走。
他在军营外,安营扎寨,就那么,守着我。
他每天都会派人送来各种东西。
吃的、穿的、用的。
甚至还有他亲手写的信。
信里写满了他的悔恨、他的思念、他的爱意。
我一封都没看。
全部都烧了。
我开始制定更周密的作战计划。
我要的不仅仅是胜利。
我要的,是彻底,踏平北狄王庭。
我要,亲手,砍下北狄王的头颅,祭奠我兄长的在天之灵。
萧彻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决心。
他不再劝我回去。
他开始,默默地,支持我。
他派来了最好的粮草、最好的兵器。
他甚至,把他身边最精锐的禁军,都调了过来,听我差遣。
他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他犯下的错。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回心转意。
太天真了。
我和他之间隔着的,是我兄长的命。
是永远,都无法跨越的,血海深仇。
一年后,我率领大军直捣黄龙,攻破了北狄的王都。
北狄王成了我的阶下囚。
我当着两军将士的面,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大仇得报的那一刻,我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我只是觉得很累。
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哥,你看到了吗
我为你报仇了。。
班师回朝那天,京城百姓夹道欢迎。
他们高喊着女战神、大周的守护神。
我骑在马上,面无表情。
这些虚名,我不在乎。
萧彻,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我。
他看着我,眼神炽热,仿佛要将我融化。
阿妤,你回来了。
我不是为你回来的。我冷冷地说,我是为我沈家军的将士们讨一个公道。
我知道。他点头,你想要的,朕都给你。
回到宫中,他为我举行了最盛大的庆功宴。
宴会上,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他要退位。
把皇位传给我。
自古以来,女子不得为帝……有老臣站出来反对。
规矩,是人定的。萧彻打断他,眼神坚定地看着我,阿妤的功绩,足以担此大任。朕相信,她会是一个,比朕更好的君主。
满朝哗然。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动的。
想用一个皇位来补偿我吗
萧彻,你未免也太小看我沈妤了。
我不要。我站起身,当着所有人的面拒绝了他。
为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因为,我不稀罕。
这个,沾满了你虚伪和鲜血的皇位,我觉得,脏。
我转身就要离去。
阿妤!他冲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别走,求你,别再离开我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脖颈上。
他在哭。
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在哭。
萧彻,放手。我的声音依旧冰冷。
我不放!他抱得更紧了,阿妤,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把江山给你,我把命给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你我笑了,笑得无比凄凉,萧彻,你问问我哥,他会不会原谅你
你问问,那个死在冷宫里的贤妃,她会不会原谅你
你问问,那个被你当成替身,最后难产而死的柳贵妃,她会不会原谅你
他浑身一震,抱住我的手松了松。
我趁机挣脱了他的怀抱。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萧彻,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我没有回坤宁宫。
我去了沈家军的驻地。
第二天,我带领沈家军包围了皇宫。
我要逼宫。
我不要你让,我要自己抢。
萧彻没有反抗。
他遣散了禁军,打开了宫门。
他一个人,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大殿前,等我。
阿妤,你来了。
他看着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上丹陛,坐上了那张,他曾经坐过的龙椅。
传我旨意。我看着他,冷冷地开口,废帝萧彻,昏庸无道,残害忠良,即日起,囚于天牢,听候发落。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哀。
好。
他束手就擒,被我的士兵带了下去。
我成了大周,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
登基大典那天,万国来朝。
我穿着一身玄色的龙袍,站在最高处,接受着所有人的朝拜。
我终于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终于,可以,为所欲为。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我兄长平反昭雪,追封为王。
第二件事,就是为沈家恢复了所有的荣宠。
第三件事……
我去了天牢。
萧彻被关在最深处、最潮湿的牢房里。
他穿着囚服,戴着镣铐,形容枯槁。
看到我,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阿妤……
别叫我阿妤。我打断他,你不配。
他苦笑一声,低下头。
你想怎么处置我他问。
我还没想好。我说,或许,把你千刀万剐,或许,让你,也尝一尝,被囚禁至死的滋味。
好。他点头,只要你能解气。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曾经那么恨他。
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可现在,他就在我面前,任我处置。
我却,连杀他的兴趣,都没有了。
萧彻,你知道吗我蹲下身,看着他,我曾经那么爱你。
爱到,可以为你,付出一切。
可是你,亲手,毁了我的爱。
你把它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现在,你跟我说,你后悔了
晚了。
太晚了。
我站起身,转身离去。
好好在这里待着吧。
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看过他。
我开始励精图治,整顿朝纲。
我削减赋税,兴修水利,开办女学。
大周在我的治理下,日益强盛。
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他们都说,我是千古第一明君。
可他们不知道,每天晚上,我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是我哥,浑身是血地看着我。
是我,亲手,斩下北狄王头颅的场景。
还有萧彻,那双充满了悲哀和绝望的眼睛。
我得了心病。
比上一次更严重的心病。
我开始日日咳血,夜夜难眠。
太医说,我时日无多了。
我把这个消息封锁了。
我不想引起朝堂动荡。
我开始,为我的身后事,做准备。
我从宗室里挑选了一个聪慧的孩子,立为太子,亲自教导。
我要把我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
我要让他,成为一个,比我,比萧彻,都更好的君主。
就在我,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的时候。
叛乱发生了。
是几个,不甘心被我这个女人统治的藩王,联合起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一路,打到了京城。
我拖着病体,亲自上阵,指挥作战。
可我,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叛军攻破了城门。
我带着最后一批禁军退守皇宫。
我知道,我今天,在劫难逃了。
我遣散了身边的宫人,让他们各自逃命去吧。
我一个人,穿着龙袍,坐在龙椅上,等着,最后的结局。
就在叛军即将冲进大殿的时候。
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是萧彻。
他不知道是怎么从天牢里逃出来的。
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囚服,手里,拿着一把,从禁军尸体上,捡来的剑。
他浑身是血,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他站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所有冲进来的叛军。
阿妤,快走!他回头对我喊道。
我不走。我看着他平静地说。
听话!快走!他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年轻,你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我走不动了。我咳出一口血,苦笑道,萧彻,我快死了。
他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得了不治之症,活不过今晚了。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
不……不会的……你骗我……
我没骗你。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
也好。
死在你前面,总比,死在你后面,要好。
他转过身,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叛军。
想伤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挥舞着手里的剑,冲进了人群。
他武功很高。
可他,只有一个人。
而敌人,有千军万马。
他很快,就浑身是伤。
鲜血,染红了他那身破旧的囚服。
可他,一步,都未曾后退。
他用他的身体,为我,筑起了一道,最后的防线。
我看着他浴血奋战的背影。
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萧彻……
你这个傻子……
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最终还是倒下了。
被一把长矛贯穿了胸膛。
他倒下的时候,眼睛还望着我的方向。
嘴唇动了动。
我读懂了。
他说的是:阿妤,对不起。
下辈子,换我来爱你。
叛军冲到了我的面前。
为首的那个藩王,举起刀,狞笑着,向我砍来。
我闭上了眼睛。
哥,阿妤,来找你了。
萧彻,黄泉路上,你别等我。
我不想再见到你。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我睁开眼,看到,太子,带着援军,赶到了。
原来,他早就,去搬救兵了。
叛乱被平定了。
我活了下来。
可我的心,却跟着萧彻,一起死了。
我处理完所有的后事,在一个雪夜,悄悄地离开了皇宫。
我把皇位传给了太子。
我去了,那座,囚禁过萧彻的天牢。
我在他,倒下的那个地方,找到了他,刻在墙上的一行字。
吾爱沈妤,生生世世。
我抚摸着那行字,泪如雨下。
萧彻,你可知。
这世上,最伤人的不是不爱。
而是爱得太晚。
如果有来生……
我希望,我们再也不要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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