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逝在元和三年的冬天。
御医说我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我的夫君,大周朝的天子萧景琰,抱着我冰冷的身体,在未央宫哭了三天三夜,声嘶力竭,如同被夺走心爱玩具的孩童。
他说,此生再不立后。
整个皇宫都沉浸在悲戚之中,人人称颂帝后情深。
我以为我的魂魄会就此归于天地,却不料,我被困在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看着他。
然后,我亲眼看着,我那温柔和顺的庶妹,我那亲密无间的闺蜜,我那忠心耿耿的侍女,她们像闻到血腥味的秃鹫,开始疯狂地模仿我,模仿我的妆容,我的诗句,我的举手投足……
她们都想成为我的替身,坐上我的后位。
1
我的葬礼,是萧景琰亲手操办的。
国丧的规格,史无前例。
白幡挂满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百姓自发为我焚香祈福。
他们都说,沈家出了一位千古贤后,沈清欢。
而我,沈清欢的魂魄,就飘在灵堂的横梁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萧景琰瘦得脱了形,一身素白丧服,衬得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苍白如纸。
他跪在我的棺椁前,一言不发,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空洞。
我的父亲,当朝太傅沈国公,老泪纵横,几乎要哭昏过去。
我的庶妹沈婉柔,跪在他身后,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抬起通红的眼,望着萧景琰的背影,声音哽咽,却清晰地念出了一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那是我们初见时,我题在扇面上赠与萧景琰的。
彼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而我是太傅府最受宠爱的嫡女。
满堂的哭声为之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婉柔身上。
我看到萧景琰僵直的背脊,在那一瞬间,微微动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光。
他看着沈婉柔,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你……也喜欢纳兰的词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沈婉柔怯生生地低下头,泪珠滚落:回陛下,姐姐生前最爱读纳兰词,臣女……臣女只是想起了姐姐,心中悲痛,才……
她话说得巧妙,既表达了对我的深切怀念,又展示了与我相似的才情。
我冷笑一声。
沈婉柔自小就不喜诗书,她最爱的是珠钗环佩,是绫罗绸缎。
我的书房,她踏足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从哪里知道我最爱纳兰词
只怕是我死后,她连夜补的功课吧。
萧景琰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我心中警铃大作。
这出戏,恐怕才刚刚拉开帷幕。
2
头七过后,我的魂魄依旧没有散去。
我被困在了皇宫,确切地说,是被困在了萧景琰身边。
他走到哪里,我就像个影子一样跟到哪里。
他开始重新上朝,处理政务,仿佛要用无尽的忙碌来麻痹自己。
可每到深夜,他就会独自一人来到我们曾居住的未央宫。
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我生前的模样,连我喝茶的杯子,都放在老位置。
他会坐在我常坐的窗边,一坐就是一整夜,抚摸着我用过的琴,看着我未完成的画,眼中的悲伤浓得化不开。
有那么几次,我甚至觉得,他能看到我。
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轻声说:清欢,朕好想你。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我多想告诉他,我就在这里,从未离开。
可我只是个魂魄,我说的话,他听不见。
我伸出手,也只能穿过他的身体。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生死的天堑。
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折磨,日复一日。
而比这更折磨的,是那些开始蠢蠢欲动的替身们。
第一个采取行动的,果然是沈婉柔。
我死后的第二个月,太后以陛下身边需人照料为由,召了一批秀女入宫。
沈婉柔的名字,赫然在列。
凭着沈家的背景和那张与我有着三分相似的脸,她很快就在秀女中脱颖而出。
她太聪明了,知道萧景琰心里只有我,所以她从不争宠,只是默默地表现着对我的怀念。
今天,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水蓝色长裙,那是我生前最喜欢的颜色。
明天,她在御花园弹了一首我最擅长的《高山流水》。
后天,她又无意中在萧景琰面前,背诵了一段我曾经批注过的佛经。
她像一块精心打磨过的璞玉,每一个切面,都在折射着我的影子。
朝堂之上,开始有大臣上书,说沈家二小姐温婉贤淑,颇有先皇后之风,堪为后宫典范。
我看着跪在下面,一副与世无争模样的沈婉柔,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哪里是怀念我
她分明是踩着我的尸骨,一步步地,想爬上那至高无上的后位。
3
萧景琰对这一切,并非毫无察觉。
他看沈婉柔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审视和疏离。
他偶尔会召她来御书房伺候笔墨,却从不让她留宿。
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反而让沈婉柔更加变本加厉。
她开始研究我的笔迹。
我看到她房里堆满了临摹我的字帖,日夜不休地练习。
短短一个月,她的字,竟已与我有七分相似。
终于,在一个雨夜,她抓住了一个机会。
萧景琰批阅奏折到深夜,犯了头风,疼得厉害。
沈婉柔端着一碗安神汤,及时地出现在了御书房。
陛下,夜深了,龙体要紧。
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我说话时特有的沙哑。
萧景琰疲惫地睁开眼,看到她,有片刻的失神。
你怎么来了
臣女听闻陛下不适,心急如焚。姐姐在时,常为陛下按摩头部以缓解头痛,臣女斗胆,也想为陛下分忧。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走到萧景琰身后,伸出纤纤玉手,开始为他按压穴位。
那手法,竟和我一模一样。
我浑身冰冷。
这套按摩手法,是我母亲教我的不传之秘,只为我一人所有。
沈婉柔是如何得知的
除非……除非是我身边的侍女,背叛了我。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一直跟在沈婉柔身后的丫鬟。
是了,是小桃。
她是我从娘家带进宫的,后来因为犯错,被我打发去了浣衣局。
想必是沈婉柔,将她收买了。
我看着萧景琰紧锁的眉头,在沈婉柔的按摩下渐渐舒展开来。
他闭着眼,唇边甚至溢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那一刻,我感觉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
萧景琰,你当真分不清吗
还是说,只要能让你感到片刻的慰藉,是谁,都无所谓
4
沈婉柔的温柔攻势,卓有成效。
萧景琰开始允许她出入御书房,甚至偶尔会和她一起用膳。
虽然依旧没有给她任何位份,但在宫人眼中,沈婉柔已经是半个主子了。
她愈发得意,模仿我也愈发得心应手。
她开始穿我喜欢的衣服,用我喜欢的熏香,甚至养了一只和我那只叫雪球的波斯猫一模一样的白猫。
整个后宫,仿佛都成了她一个人的舞台。
而就在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另一个强劲的对手,登场了。
是我的闺中密友,镇国大将军之女,顾念慈。
顾念慈的父亲手握重兵,她本人又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家世容貌,皆不在沈婉柔之下。
她是在一场宫宴上,正式向沈婉柔发起挑战的。
那日,沈婉柔穿着一身我亲手设计的荷塘月色裙,清雅脱俗,引来众人赞叹。
而顾念慈,却穿了一身火红的骑射装,英姿飒爽,与满堂的香风鬓影格格不入。
她径直走到萧景琰面前,举杯道:陛下,今日如此盛景,何不添些彩头臣女愿与沈妹妹比试骑射,为陛下助兴!
满座皆惊。
谁都知道,我沈清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独不善骑射。
而顾念慈,却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将门虎女,骑射功夫堪比男儿。
她这是……在做什么
沈婉柔的脸都白了。
比诗词歌赋,她有信心,可比骑射,她连弓都拉不开。
所有人都以为顾念慈是在刁难沈婉柔。
只有我,看懂了她的意图。
她不是在模仿我,她是在提醒萧景琰——沈清欢只有一个,而拙劣的模仿者,永远都成不了正品。
她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试图在萧景琰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她是在说,你看,我才是最特别的那个。
5
萧景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饶有兴致的笑容。
他看了一眼面色尴尬的沈婉柔,又看了一眼神采飞扬的顾念慈,缓缓道:好,朕准了。
结果毫无悬念。
沈婉柔勉强上马,差点摔下来,箭矢更是脱靶千里。
而顾念慈,在疾驰的马背上三箭齐发,箭箭正中红心,引来满堂喝彩。
那一晚,萧景琰第一次踏入了顾念慈的宫殿。
虽然他同样没有留宿,但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后宫的风向,变了。
如果说沈婉柔是柔情似水的赝品,那么顾念慈就是英姿飒爽的孤品。
她们一个模仿我的内在,一个彰显自己的不同,用两种截然相反的方式,争夺着同一个男人的注意。
好戏,越来越精彩了。
我飘在空中,看着她们斗智斗勇,心中竟没有一丝波澜。
我像是看着一出与我无关的荒诞闹剧。
沈婉柔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萧景琰面前,显露自己不善骑射的柔弱。
陛下,臣女愚笨,不像姐姐那般,也不像顾姐姐这般,能文能武。臣女……只会为陛下洗手作羹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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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含情脉脉地说。
顾念慈则嗤之以鼻。
她送给萧景琰的,不是手作的糕点,而是一把她亲手打造的宝弓。
陛下日理万机,也该多活动筋骨。这把弓,是臣女用天山寒铁所制,削铁如泥,配得上陛下的万丈豪情。
她们的战争,从诗词歌赋,蔓延到了衣食住行,每一个细节,都是战场。
宫人们见风使舵,分成了两派,日日都在背后议论,赌今晚陛下会翻哪一位的牌子。
而萧景琰,像是乐在其中。
他今天召见沈婉柔,听她弹琴;明天又与顾念慈在校场上策马奔腾。
他将这碗水,端得极平。
他用她们的争斗,来填补失去我的空虚。
他用她们身上或相似或相异的影子,来拼凑一个完整的我。
何其可悲,又何其残忍。
6
就在沈婉柔和顾念慈斗得如火如荼之时,第三个替身悄然出现了。
她是我生前的贴身侍女,阿鸾。
阿鸾是我从浣衣局里提拔上来的,因为她手脚麻利,心思细腻。
我待她不薄,甚至亲自教她读书写字。
我死后,她便被调去了御书房,伺候萧景琰的笔墨。
起初,我并未在意她。
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垂着头,像个没有感情的摆设。
直到有一天。
那天,萧景琰处理政务到深夜,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雷声滚滚。
他有畏雷的毛病,这是只有我和少数几个近侍才知道的秘密。
每逢雷雨夜,我都会为他煮一壶安神的姜茶,陪他说话,直到他睡去。
我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心中一阵刺痛。
萧景琰,今夜,谁来陪你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阿鸾,动了。
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片刻后,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姜茶走了进来。
那姜茶的味道,和我煮的一模一样。
陛下,打雷了,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吧。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和神态,都像极了我。
萧景琰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死死地盯着阿鸾,像是要将她看穿。
阿鸾被他看得浑身发抖,却依旧强撑着,将姜茶递了过去。
陛下
萧景琰没有接,他突然站起身,一步步逼近阿鸾。
谁让你这么做的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你到底是谁
一连三问,如同三把利剑,直刺阿鸾的心脏。
阿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奴婢……奴婢只是看陛下害怕,想起了先皇后娘娘……
闭嘴!
萧景琰厉声打断她,你不配提她!
他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痛苦。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我以为他沉溺在替身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
我错了。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沈婉柔的诗是模仿,知道顾念慈的骑射是刻意,更知道阿鸾的姜茶是蓄谋已久。
他不是看不穿,他只是不想看穿。
他允许这些拙劣的模仿者在他面前上蹿下跳,不过是想在这些虚假的幻影中,寻找一丝我存在过的痕迹。
他不是在享受,他是在自虐。
用这些赝品,一遍遍地凌迟着自己的心。
7
滚出去!
萧景琰一脚踹翻了桌案,姜茶洒了一地,碎片四溅。
阿鸾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御书房里,只剩下萧景琰粗重的喘息声。
他颓然地跌坐在龙椅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清欢……清欢……她们都不是你……没有一个是……
她们越是模仿,朕就越是清楚地知道,你再也回不来了……
我飘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如刀割。
我伸出手,想要像从前那样,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可我的指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他的身体。
萧景琰,你这个傻瓜。
你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我吗
你只是在用一把名为怀念的刀,将我们两个人都伤得体无完肤。
从那晚之后,萧景琰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召见沈婉柔,也不再与顾念慈策马。
他对阿鸾,更是视而不见。
后宫,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沈婉柔和顾念慈都慌了。
她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想尽各种办法,试图重新引起萧景琰的注意。
沈婉柔病了。
御医说是思虑过重,心病难医。
她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一副随时都会香消玉殒的模样。
这招,是我生病时常用的。
每次我一生病,萧景琰就会放下所有政务,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沈婉柔显然是想故技重施。
而顾念慈,则选择了另一条路。
她查出了一桩陈年的贪腐案,将证据整理成册,亲自呈送到了御书房。
她想向萧景琰证明,她不仅能陪他风花雪月,更能为他分忧解难,成为他事业上的左膀右臂。
这两种方式,都曾是我与萧景琰相处的模式。
她们将我的影子,撕成了两半,一人拿着一半,向他邀功。
可笑,又可悲。
8
萧景琰对她们的努力,做出了回应。
他先是去探望了病中的沈婉柔。
他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温言软语地安慰了几句,还赏赐了许多珍贵的药材。
沈婉柔受宠若惊,以为自己又赢回了圣心。
紧接着,萧景琰又召见了顾念慈。
他大加赞赏了她的才干和勇气,当场提拔她的父亲为骠骑大将军,并让她协助三法司,彻查那桩贪腐案。
顾念慈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的智谋终于得到了认可。
一时间,后宫再次形成了两强对峙的局面。
但这一次,性质完全变了。
如果说之前,她们争的是谁更像我,那么现在,她们争的是谁对我夫君更有用。
一个扮演解语花,一个扮演贤内助。
而萧景琰,这位最高明的棋手,就坐在棋盘的另一端,冷眼看着她们为了他的一点垂青,斗得你死我活。
他开始轮流宠幸她们。
今夜,宿在沈婉柔的清芷宫,听她细语慰藉;明夜,又去顾念慈的揽月轩,与她商议朝政。
他甚至给了她们位份。
沈婉柔被封为柔嫔,顾念慈被封为贤嫔。
一柔一贤,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后宫成了最荒诞的舞台,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卖力地表演着。
而我这个唯一的观众,看得心力交瘁。
我看到沈柔嫔为了更像我病弱时的样子,不惜偷偷喝下凉药,让自己真的缠绵病榻。
我看到顾贤嫔为了查案,几天几夜不合眼,熬得眼圈发黑,只为在萧景琰面前,呈现一份完美的卷宗。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取悦那个男人。
她们以为自己是胜利者。
却不知,她们从一开始,就只是萧景琰用来怀念我的……工具。
是用来证明,这世上再无人能取代沈清欢的,活生生的证据。
9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平衡中,一天天过去。
很快,就到了我的忌日。
这一天,对萧景琰,对整个后宫,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这是她们向皇帝展示自己深情和与众不同的绝佳机会。
沈柔嫔和顾贤嫔,都铆足了劲。
天还没亮,沈柔嫔就一身素缟,跪在了我生前最喜欢的小佛堂里,亲手抄写了一百遍的《地藏经》,说要为我祈福。
她抄写的字,经过一年的苦练,已经与我的笔迹真假难辨。
她抄完经文,又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我生前最爱吃的菜,送到萧景琰面前。
陛下,这些都是姐姐爱吃的。今日是姐姐的忌日,就让臣妾……代姐姐陪您用膳吧。
她的眼圈红红的,声音哽咽,任谁看了,都会动容。
而顾贤嫔,则走了完全不同的路线。
她知道在柔弱和贤惠上比不过沈柔嫔,便另辟蹊径。
她换上了一身玄色劲装,将我生前最爱的那匹汗血宝马追风,牵到了萧景琰面前。
陛下,斯人已逝,但追风还在。睹物思人,更添伤感。不如,让臣妾陪陛下去郊外跑马,纵情山水,也好过困于宫中,触景生情。
她的话,说得大气磅礴。
仿佛在告诉萧景琰,沉湎于过去是懦夫的行为,只有放眼未来,才是帝王所为。
她们一个把我拉回人间烟火,一个把我推向家国天下。
她们都以为自己,最懂萧景琰的心。
10
萧景琰沉默地看着她们。
他先是看了一眼桌上精致的菜肴,又看了一眼旁边昂首嘶鸣的骏马。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都……有心了。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今日是皇后的忌日,朕要在未央宫为她守灵。你们……都一起来吧。
未央宫。
自我死后,这里就成了禁地,除了萧景琰,任何人都不得踏入。
如今,他却要让这两个替身,进入我最后的领地。
我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
萧景琰,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要让她们,来玷污我们最后的回忆吗
沈柔嫔和顾贤嫔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燃着熊熊的战火。
能进入未央宫,这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荣宠。
她们都觉得,自己离那个最终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只有那个一直被遗忘的阿鸾,站在角落里,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
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11
未央宫,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琴案上,我未弹完的曲谱还摊开着。
书桌上,我未画完的丹青还静置着。
梳妆台上,我常用的那把玉梳,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还在等待它的主人。
空气中,甚至还残留着我最喜欢的冷梅香。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时间冻结了。
沈柔嫔一踏进宫门,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抚摸着琴案,声音凄切:姐姐,我来看你了……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陛下的……
顾贤嫔则走到了那幅未完成的画前。
画上,是我画的塞北风光,只差最后几笔,便能完成。
先皇后的胸襟,真是令人敬佩。她身在宫闱,心却在天下。这幅画,若是完成了,定是一幅传世佳作。
她感慨道。
她们一个演悲情,一个演知己。
萧景琰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语。
夜幕降临,宫人点上了白烛。
萧景琰坐在我的灵位前,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沈柔嫔和顾贤嫔一左一右地陪着他。
陛下,节哀。
沈柔嫔柔声劝道,想去拿他手中的酒杯。
萧景琰却甩开了她的手。
陛下,伤心伤身,喝些热茶吧。
顾贤嫔端来一杯茶。
萧景琰看都没看一眼。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的灵位,仿佛已经醉了。
他喃喃自语:清欢,朕给你准备了一场好戏,你看到了吗
朕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她们……有多么可笑。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沈柔嫔和顾贤嫔的脸色,瞬间变了。
12
陛下……您说什么
沈柔嫔的声音在发抖。
萧景琰缓缓转过头,那双醉眼,此刻却清明得吓人。
他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悲凉和嘲讽。
朕说,你们的戏,演得很好。
他指着沈柔嫔:你,沈婉柔。你以为学她写字,学她弹琴,学她病弱,就是她了吗你可知,她写的诗,是为家国百姓而鸣;她弹的琴,是为边关将士而奏;她生病,是因为替朕挡了一剑,伤了根基!你学的,只是皮毛,是矫揉造作!
他又指向顾念慈:还有你,顾念慈。你以为彰显你的不同,就能取代她了吗你可知,她虽不善骑射,却能陪朕在沙盘上推演战局,一夜不眠;她虽是女子,却有不输男儿的谋略和远见。你送朕宝弓,是想让朕耽于玩乐,而她,是想让朕成为一代明君!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厉。
你们,一个学其形,一个仿其意。你们把她撕成了两半,还妄想用这些碎片,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皇后
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沈柔嫔和顾贤嫔的脸,已经血色尽失。
她们怎么也想不到,她们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萧景琰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堪。
她们所有的努力,都成了一个笑话。
13
不……不是的……陛下,臣妾是真心爱慕您的!
沈柔嫔哭着扑了过去,想抓住他的衣角。
爱慕
萧景琰冷笑着甩开她,你是爱慕朕,还是爱慕这凤冠霞帔,这六宫之主的位置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女人。
朕一直都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朕放任你们,甚至配合你们,就是想看看,你们究竟能拙劣到什么地步!
朕想让你们自己清清楚楚地看看,你们和她之间,隔着怎样的云泥之别!
你们模仿得越像,就越是反衬出她的独一无二!
你们争斗得越凶,就越是证明了朕失去的是何等珍宝!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她们的心里。
原来,她们一直都只是小丑。
是萧景琰用来祭奠我的,活生生的祭品。
沈柔嫔彻底崩溃了,她指着顾贤嫔,尖声叫道:是她!都是她!是她先来跟我争的!她还背地里说,说先皇后不过是个病秧子,中看不中用!
顾贤嫔脸色大变,也顾不上仪态了,反唇相讥:你胡说!你才在背后诅咒先皇后,说她死得好,给你腾了位置!
她们像两个疯子一样,在我的灵前,互相撕咬,互相攻讦,将彼此最阴暗、最龌龊的心思,全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些平日里的温婉贤淑,那些平日里的端庄大气,此刻都碎了一地。
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嫉妒和贪婪。
这就是她们的真面目。
14
够了!
萧景琰一声怒吼,震得整个大殿都嗡嗡作响。
你们吵够了没有
他的眼中,是彻骨的失望和厌恶。
他指着她们,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你们,没有一处像她。
一分一毫,都不像!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了她们的头顶。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幻想,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她们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而萧景琰,没有再看她们一眼。
他走到我的灵位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牌位,仿佛在抚摸我的脸颊。
他的眼泪,终于决堤。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地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清欢,对不起……
对不起,我用这种方式,玷污了你的清净。
我只是……太想你了……
我只是想证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像你一样……我只是想告诉我自己,我的清欢,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我的灵前,泣不成声。
我飘在他的身边,泪流满面。
傻瓜。
你这个天下第一的傻瓜。
你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因为从始至终,我的心里,也只有你一个。
15
这场荒诞的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第二天,一道圣旨,传遍了整个皇宫。
柔嫔沈氏,德行有亏,构陷宫妃,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贤嫔顾氏,心术不正,玷污先皇后声誉,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侍女阿鸾,以下犯上,心思歹毒,赐白绫一条。
所有参与这场模仿游戏的人,都得到了她们应有的下场。
后宫,在一夜之间,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从此,萧景琰的身边,再也没有了任何女人的身影。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朝政之中。
他励精图治,减免赋税,整顿吏治,开疆拓土。
他正在一步步地,实现他曾经对我许下的诺言,要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千古明君。
人们都说,大周朝出了一位圣主。
他英明神武,果决冷酷,没有任何软肋。
只有我知道,他只是把他所有的温柔和爱,都随着一个叫沈清欢的女人,一同埋葬了。
16
我看着沈婉柔在冷宫里,一日日地憔悴下去。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容貌,被无尽的悔恨和怨毒所侵蚀,变得丑陋不堪。
她疯了,整日里对着墙壁又哭又笑,嘴里反复念叨着:我才是皇后……我才是……
我看着顾念慈在冷宫里,褪去了一身荣华。
她不再英姿飒爽,只是沉默地坐着,一遍遍地擦拭着那把她亲手打造的宝弓。
或许在午夜梦回时,她也会后悔,如果当初没有那份不该有的执念,她依旧会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将门虎女。
至于阿鸾,她死的时候很平静。
或许对她而言,这是一种解脱。
她错就错在,不该有不属于自己的野心。
她们的结局,都是咎由自取。
我并不觉得同情。
我只是,偶尔会感到一丝悲哀。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后位,为了一个根本不爱她们的男人,赔上了一生的光阴和尊严。
值得吗
17
时间,是最无情的流水。
转眼,十年过去了。
十年间,沧海桑田。
我依旧被困在这座宫城里,像个最忠实的看客,看着这里的花开花落,人来人往。
朝堂上的大臣,换了一批又一批。
宫里的太监宫女,也老的老,散的散。
唯一不变的,是萧景琰。
不,他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帝王。
岁月的风霜,染白了他的鬓角,深刻的皱纹,爬上了他的眼角。
他的背,不再像从前那样挺直。
处理政务时,他会习惯性地咳嗽。
御医说,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加上积劳成疾,很难根治。
他依旧没有再立后,甚至没有再纳任何一个妃嫔。
偌大的后宫,空空荡荡,寂静得像一座陵墓。
他成了史书上最勤政、最贤明的君主,也成了……最孤独的人。
18
又是元和年间的冬天,和我死去那年一样,下着鹅毛大雪。
长安城,一片银装素裹。
萧景琰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独自一人,走到了我们初见时的那片梅林。
红梅在白雪的映衬下,开得如火如荼,一如当年。
他站在一株开得最盛的梅树下,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
雪花在他的掌心,瞬间融化。
他看得有些痴了。
清欢,又下雪了。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梅林,轻声说道。
你说,你最喜欢冬天的雪,因为干净。朕现在,把这天下,治理得很干净。没有贪官,没有污吏,百姓安居乐业……你看到了吗
朕做到了,朕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可是他们都说朕是圣主明君,为什么朕……一点都感觉不到快乐呢
清欢,朕老了,也累了……朕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不是皇帝,你不是皇后,我们只是普通夫妻,该有多好。
那样,你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离开我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眼泪,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无声地滑落,滴在雪地里,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的魂魄,就飘在他的身侧。
这十年来,我看着他从悲痛,到自虐,到麻木,再到如今的平静。
我对他的怨,对他人的恨,都早已在时光的冲刷下,消散殆尽。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心疼。
我伸出手,想像从前那样,替他拭去眼角的泪。
可这一次,我的指尖,却真实地触碰到了一丝温热的凉意。
19
我愣住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再是透明的虚影,而是变得凝实起来。
萧景琰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回过头。
四目相对。
在他的眼中,我清晰地看到了我的倒影。
他能看见我了。
清……清欢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我的脸颊,却又怕这只是一场梦,不敢上前。
是我。
我对他笑了笑,眼泪却不听话地涌了出来。
多少年了。
我终于能,再次回应他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我等了太久太久。
他的怀抱,不再像从前那样温暖有力,而是带着一丝老态的萧索。
可我却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安心的地方。
别走……清欢,求你,别再离开我……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说: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20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魂魄会突然凝实,也不知道我们还能拥有多久这样的时光。
但我不在乎。
一日,便是一生。
我陪着他,走遍了宫城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一起在梅林里赏雪,在御花园里下棋,在未央宫里读书。
仿佛回到了我们最年少,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告诉我,这十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后悔。
后悔当初没有更好地保护我,后悔在我死后,做了那么多荒唐事。
我告诉他,我从未怪过他。
我知道他的痛,也知道他的爱。
他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白。
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我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元和二十三年的春天,他躺在龙床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他拉着我的手,气息微弱。
清欢,朕要来找你了……
黄泉路上,你……可要等等朕。
我握紧他的手,笑着点头:好,我等你。
他看着我,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史书记载:大周高宗皇帝萧景琰,于元和二十三年春驾崩,谥号文成。
帝一生勤政爱民,开创元和盛世,然终身未再立后,六宫虚设,膝下无子,以弟之子承大统。
后人评曰:文成帝,千古明君,亦是千古第一痴情人。
在萧景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感觉到,束缚着我的那股力量,终于消失了。
我的身体,再次变得轻盈,透明。
阳光穿透我的身体,洒在龙床之上。
我低头,在他苍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迟到了十余年的吻。
萧景琰,这一次,换我来等你。
我的魂魄,化作一道微光,终于挣脱了这座华丽宫城的束缚,飘向了那片属于我的,自由的天空。
执念已了,爱恨成空。
这一场人间大梦,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