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秋宫宴,皇城亮如白昼。
丝竹管弦声儿飘得老远,各色珍馐美馔流水似的往上送,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挤挤挨挨,脸上堆的笑比御花园的菊花还灿烂。
空气里混着酒香、脂粉香,还有一丝丝皇家特有的、不容错辨的威仪。
在这片珠光宝气、人声鼎沸的正中央,永昌郡主赵明璃,无疑是那最亮眼的一颗明珠。
太后娘娘心尖尖上的人儿,穿着一身水红色的云锦宫装,裙摆上用金线细细密密绣着展翅的鸾鸟,走动间流光溢彩,晃得人眼花。
乌发堆云,簪着一支点翠嵌宝的凤头步摇,随着她巧笑倩兮的动作轻轻摇曳。
一张小脸儿在璀璨宫灯下莹白如玉,杏眼清澈,顾盼生辉,唇角天然微微上翘。
她被几位宗室小姐围着,言笑晏晏,应对得体,活脱脱一幅受尽万千宠爱的宫廷仕女图。
璃儿,尝尝这个新贡的桂花蜜酿。太后慈爱地招手。
明璃乖巧地应了,捧着白玉小盏,指尖粉嫩。甜滋滋的酒液滑入喉间,暖意融融。她笑得眉眼弯弯:谢太后娘娘,真甜!
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殿外那轮巨大的、圆满得近乎孤寂的明月时,眼底深处那抹被热闹掩盖的、属于孤女的淡淡感伤,还是悄悄溜了出来。爹娘……若你们也在,该多好。
这抹转瞬即逝的脆弱,没能逃过一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
西厂督主沈玦。
他坐在皇帝下首不远不近的位置,一身玄色织金蟒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又冷硬如铁。
周遭的喧嚣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独自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修长的手指捏着白玉酒杯,慢悠悠地晃着,琥珀色的酒液映着跳跃的烛火,却映不进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偶尔抬眸,眼神扫过殿内,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漠然,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议论他心狠手辣、活阎王、可惜是个……的声音,在他周身三丈外就自动消音了。
无聊。
这是沈玦对这场盛宴的唯一评价。
直到他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了那个水红色的小小身影上。
像冰封的湖面骤然投入一颗滚烫的星辰。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常年沉寂、只为权势搏动的心脏,猛地、毫无章法地撞击了一下胸腔。
那是一种陌生的、失控的悸动。少女明媚的笑靥,仿佛瞬间驱散了殿内所有的脂粉气,直直撞入他心底最荒芜的角落。
尤其是她望向月亮时,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与这热闹格格不入的孤寂与温柔,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冷硬的外壳。
沈玦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玉璧也无法冷却指尖突如其来的热度。他下意识地,目光像被黏住了,追随着那抹水红。
2.
就在这时,明璃起身,对着太后和皇帝盈盈一礼,声音清甜:太后娘娘,陛下,臣女想去御花园放盏河灯,祈愿国泰民安,也……遥寄一份思念。
得了应允,她像只轻盈的蝴蝶,翩然离席,带着贴身宫女朝殿外走去。
沈玦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放下酒杯,对皇帝低语一句臣去巡视宫禁,便也起身,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殿外的夜色,不远不近地缀在了那抹水红之后。
御花园临水的揽月台,晚风带着水汽,吹散了宴会的燥热。明璃让宫女在几步外等候,自己走到水边,小心翼翼地点燃了一盏小巧的莲花灯。橘色的暖光映着她专注虔诚的侧脸。
爹,娘,璃儿很好,太后娘娘待我极好……只是,很想你们。她低声呢喃,将河灯轻轻放入水中。
一阵夜风打着旋儿吹过,带着秋夜的凉意,也卷起了她鬓边一缕碎发,顺带撩动了她发间那支精致的凤头步摇。步摇上垂下的流苏被风一吹,晃悠悠地扫过她脸颊,痒痒的。明璃下意识地偏头去躲,抬手想扶稳步摇。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或许是重心不稳,或许是岸边青苔湿滑——只见她小小的身影晃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噗通一声,整个人竟直直跌入了冰冷的太液池中!
水花四溅!
郡主!岸边的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起来,却因离得稍远,一时手足无措。
冰冷的池水瞬间包裹了明璃,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僵硬,恐惧攫住了心脏,她本能地挣扎扑腾,却呛了好几口水,视线模糊,只觉得那轮明月在水波中破碎摇晃,离自己越来越远……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和黑暗吞噬的刹那——
一道玄色身影撕裂了夜色,带着破风之声,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水中!
巨大的水声响起,有力的手臂瞬间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猛地带离下沉的深渊!混乱中,明璃感觉自己撞入了一个坚实而微凉的怀抱。
她呛咳着,本能地攀附住这唯一的依靠,湿透的眼睫费力睁开。
揽月台的灯火和天上的月光,透过荡漾的水波,朦胧地照亮了眼前人的轮廓。
水珠顺着他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滚落,滴在她脸上,冰凉,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那双平日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正紧紧锁着她,里面有未及褪去的惊怒,有毫不掩饰的关切,甚至还有一丝……后怕
月光与灯火交织,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令人胆寒的西厂督主,而像从神话里走出的神祇,只为拯救她一人而来。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
明璃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恐惧,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是他!那个西厂督主,沈玦!
沈玦看着她苍白小脸上惊魂未定,心中那处被撞开的缝隙骤然扩大,涌起一种想要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的冲动。他收紧了手臂,几乎将她完全嵌入自己怀中,低沉的嗓音落入她耳中:
郡主受惊了,臣在。
不是微臣,不是下官,是——臣在。
这简单的两个字驱散了明璃最后一丝恐慌。
她只觉得被他手臂圈住的地方,一片滚烫。
沈玦不再耽搁,抱着她,足下用力一蹬,两人便如游鱼般破水而出!
岸上已经乱成一团,闻讯赶来的太监宫女侍卫围了一圈。
沈玦抱着湿淋淋、不停滴水的明璃踏上岸。他看也不看周围惶恐的人群,径直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玄色蟒袍外氅,动作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丽色的小脸。
传太医!速回暖阁!准备热水姜汤!他的命令简洁有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混乱。
是!是!众人如蒙大赦,立刻行动起来。
沈玦打横抱起被裹成粽子的明璃,大步流星地朝着明璃所居的暖阁方向走去。
明璃缩在他怀里,隔着湿冷的蟒袍布料,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还有那不容忽视的、属于成年男子的、带着水汽的凛冽气息。
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悄悄地将脸往那带着繁复刺绣纹路的衣料里埋了埋。
宫女们小跑着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沿途遇到行礼的宫人,沈玦连眼神都忽略,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挡路者死的低气压。
暖阁很快到了。里面早已手忙脚乱地准备好了热水、干净衣物和暖炉。
沈玦直接将人抱进了内室,小心地放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
快给郡主诊治。沈玦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他高大的身影就立在榻边不远,玄色的里衣也湿透了,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眼神地盯着太医的动作,那无形的压迫感让经验丰富的老太医都忍不住手抖。
明璃裹在干燥温暖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脸。太医诊脉,询问状况。
她小声道:就是呛了点水,有点冷……
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玄色身影。
太医松了口气:郡主万幸,未伤及肺腑,只是受了惊吓和寒气,喝些驱寒安神的汤药,好生休养几日便无碍了。说着开了方子。
宫女立刻去煎药。
药很快端来,黑乎乎一碗,散发着浓郁的苦味。
明璃看着那碗药,小脸皱成一团,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她从小最怕喝苦药。
郡主,药……宫女端着药碗,有些为难。
一直沉默的沈玦突然动了。他几步上前,直接从宫女手中接过了药碗。动作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
暖阁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连太医都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老眼昏花。
西厂督主……亲自喂药!
沈玦无视所有,一手稳稳端着药碗,另一手拿起白玉小勺,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
他微微俯身,凑近明璃。那张冷峻的脸在暖阁柔和的灯光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深邃的眼眸看着她,声音低沉:郡主,良药苦口。
明璃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眼神让她心跳又乱了节拍。
她鼓起勇气,就着他的手,小口喝下那勺药。
苦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她的小脸皱得更紧了,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沈玦眸光微动,看着她粉嫩的舌尖一闪而逝,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耐心地又舀起一勺,递到她唇边。
明璃苦着脸,闭着眼,视死如归般又喝了一口。
唔…好苦…她小声抱怨,像只委屈的小猫。
沈玦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他放下药碗,在众人惊悚的目光注视下,修长的手指竟直接探出,极其自然地、轻轻拂过她沾了一点药汁的唇角。
那触感温热而略带粗糙,瞬间从唇角窜遍明璃全身!她猛地睁大眼睛,整个人僵住,脸颊腾地一下红透了,比身上的锦被还要鲜艳。
沈玦却像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收回手。他面不改色,重新端起药碗,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磁性:最后一口,喝完有蜜饯。
他的指腹……他的动作……还有这哄孩子似的语气!
明璃脑子嗡嗡作响,脸上热得能煎蛋。
在沈玦那极具压迫感又带着奇异步步紧逼的目光下,她晕乎乎地、听话地张开了嘴,喝下了最后一口苦药。
沈玦果然言出必行,立刻有宫女奉上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蜜渍梅子。
他捻起一颗,递到她唇边。明璃红着脸,就着他的手,飞快地含住了那颗甜丝丝的梅子,舌尖不小心扫过他的指尖。
沈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看着少女被蜜饯甜得微微眯起的眼睛,沈玦一直紧绷冷硬的心防,柔软得不可思议。
郡主好生歇息。他直起身,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督主模样,仿佛刚才那个亲自喂药、指尖拂唇的人不是他。
对着太医和宫人,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冷冽:仔细伺候,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是!督主!众人噤若寒蝉。
沈玦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裹得像只蚕宝宝、脸颊绯红、眼神躲闪的明璃,转身大步离开。
玄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那股迫人压力也随之消散。
暖阁里的人都松了口气。
明璃缩在温暖的被子里,嘴里还残留着梅子的甜,可唇角和被他指尖拂过的地方,那灼热的触感却更加清晰。
心口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咚咚咚地撞个不停。
她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水底那双深邃的眼睛,是他那句臣在,是他有力的臂膀,是他冰冷的蟒袍包裹下的体温,是他喂药时专注的神情,还有……那带着薄茧、拂过她唇角的指腹。
沈…玦…她无意识地低喃出这个名字,脸颊又烧了起来。
就在这时,负责整理她落水时散落衣物的宫女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件东西,满脸困惑:郡主,奴婢在您换下的湿衣服里,发现了这个……
明璃疑惑地看去。
宫女掌心躺着的,赫然是她在岸边不慎扶歪、导致落水的那支点翠嵌宝凤头步摇!
只是,那本该垂顺的流苏末端,此刻正缠绕着一小缕……极细、极韧的、几乎透明的天蚕丝线线头另一端,像是被什么利器整齐地割断了。
明璃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她想起落水前那阵恰到好处撩动她步摇的风……
难道……
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瞬间冲进她的脑海,她的脸颊比刚才更红了,心口那只小兔子,彻底的疯了。
3.
御花园的锦鲤懒洋洋地摆尾,赵明璃的心思却全不在鱼食上。
那晚落水被沈玦捞起、裹在带着沉水香蟒袍里的画面,总在脑海晃悠。
他臂膀的力量,怀抱的温度,还有那句低沉的臣在,让她耳根又悄悄发烫。
空气骤然凝滞。明璃不用回头,余光已瞥见那抹玄色蟒纹衣摆自月洞门转出——沈玦。
他带着两个番役,冷着脸沿池边巡视,所过之处宫人屏息垂首,活阎罗的气场名不虚传。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无形的压力笼罩。明璃捏紧小瓷碟,脊背挺直。
漫长的寂静后,冷冽的声音响起:池边湿滑,郡主当心。话音落,一只小巧冰凉的天青瓷瓶被轻轻放在她身侧栏杆上。
明璃猛地转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离去的背影。
她拿起小瓶,拔开塞子,清冽的药香钻入鼻尖——上好的活血安神药油。
脸颊的热度腾地升起,她捏紧瓶子藏进袖袋,心里的小兔子欢快地蹦跶:借口真拙劣!可这药……她抿唇笑了。
4.
宫里的日子照旧,明璃却发现沈督主的公务路线和自己的活动轨迹,微妙地重叠了。
这日午后,明璃在僻静的藏书楼靠窗看书。
刚翻几页,沉稳的脚步声踏破寂静。
沈玦径直走到她对面坐下,摊开一卷卷宗,垂首阅读。
他侧脸线条冷硬,气场沉肃,让偌大的书楼空气都凝滞了。
明璃握着书页,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总觉得那道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终于忍不住,做贼似的抬眼偷瞄——
正正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他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神沉静,仿佛早已洞悉她所有小动作。
被抓包!明璃的脸轰地红透,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低头,恨不得把脸埋进书里。
死寂中,一声极轻的哼笑。
随即,那冷冽的声音带着玩味响起:郡主对臣的脸,可还满意
轰——!明璃脑子里炸开锅,羞窘慌乱让她猛地合上书,声音都变了调:云…云舒!走!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裙摆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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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身影消失,沈玦紧绷的唇角,才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被反将一军的羞恼,点燃了明璃的小狡黠。
尚可是吧等着!她系上围裙钻进小厨房,亲自揉面调馅。
她要烤江南老家的小酥饼,掺芝麻粉,裹蜜桂豆沙,甜香扑鼻。
傍晚,一个系着水蓝丝绦的竹篾食盒,送到了西厂值房。
亲随战战兢兢捧上:督主,永昌郡主送的。
沈玦笔尖一顿,目光落在那不起眼的食盒上,尤其在那抹水蓝丝绦上停顿。他抬了抬下巴。
盖子掀开,朴实却诱人的甜香弥漫。
七八个金黄小巧的酥饼安静躺着。
值房内静得可怕,番役们头垂得更低——督主最厌甜腻!
沈玦神色无波,拈起一块酥饼,送到唇边。
咔嚓。酥脆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咀嚼得很慢,动作稳定持续,面上依旧冷肃,只是下颌线绷得死紧。
一块。两块。他面无表情地将所有酥饼吃了个干净,拿起素帕擦了擦唇角。
尚可。两个字,冷冽无波。
亲随如蒙大赦,捧着空盒飞快退走。
沈玦盯着空处,舌尖残留着过分的甜腻,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峰。
5.
第二日清晨,明璃的暖玉阁里,多了一个奢华考究的紫檀雕花食盒。掀开盒盖,三层御膳房顶级点心:水晶虾饺玲珑剔透,燕窝酥薄如蝉翼,枣泥山药糕精致吉祥。
明璃愣住,随即噗嗤笑出声,拿起一块山药糕咬下,甜意漫开:‘尚可’沈督主,您这‘尚可’的回礼,也太实在了吧!口是心非!心里的得意比点心还甜。
甜意点燃胜负欲。明璃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午后,她状似无意散步到西厂官署必经的僻静转角。抬手按额角的瞬间,袖中一张折叠的淡粉花笺悄然飘落,躺在青石板路中央。
哎呀,旧帕子掉了,明璃懊恼轻呼,却拂开欲捡的云舒,罢了,走吧。她步履轻快离去,留下那笺纸像只遗落的蝶。
垂花门无声开了一道缝。玄色身影出现,目光锐利锁定花笺。沈玦走上前,弯腰拾起。展开,簪花小楷娟秀灵动: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沈玦指尖收紧,幽深眸底墨色翻涌。他盯着那炽烈的情诗许久,最终仔细折好,珍重纳入贴身袖袋,转身没入门后。
当夜,月色温柔。明璃坐在窗边通发,哼着小曲。一阵花香夜风拂入,卷着一张素白厚笺,飘飘荡荡,恰好落在她膝头裙裾上。
明璃心猛地一跳,抓在手里展开。
力透纸背的凌厉字迹,带着万钧之势劈面而来!笔锋如刀,筋骨铮铮:
心悦君兮,愿卿同念。
含章
滚烫的热流瞬间炸开心口!明璃脸颊红透,耳垂滴血,手心滚烫濡湿。她慌忙将信笺紧攥在胸口,推着云舒出门落闩。
背靠冰凉门板,她大口喘气,颤抖着再次展开信笺。
月光下,那十个字灼烫指尖,烙进心底。
心悦君兮,愿卿同念…含章…她低喃,脸颊贴在门板上试图降温,唇角却高高扬起,梨涡里盛满了醉人的甜蜜与羞怯。
6.
翌日,明璃刚出院门,便遇太后身边的方嬷嬷,捧着一个雕漆食盒。
郡主安好。太后娘娘念督主辛劳,炖了参杞乌鸡汤,劳烦您跑一趟送去。方嬷嬷笑容慈和,眼神心照不宣,督主那性子,旁人送怕进不去门,郡主您去最妥当。
明璃心领神会,脸颊飞红,大方接过温热的食盒:明璃这就去。
西厂官署黑漆大门紧闭,番役肃立。见是她,错愕一瞬,无声推开门。
冷铁与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肃杀的空间里,紫檀公案后,沈玦正看密报。抬头见她捧着格格不入的食盒,目光微怔。他抬了抬手指。
副手低喝:下去!番役们迅速退得干干净净,只余角落的副手当背景。
督主,太后娘娘命我送汤来。明璃将食盒放上公案一角。
沈玦放下密报起身。
高大的身影绕过公案,带来压迫感。
他亲自打开食盒,浓郁的鸡汤香弥漫开。他拿起白玉碗和汤匙,动作竟显出几分生疏笨拙。
舀起一勺金黄鸡汤,汤汁微晃,几滴不听话地溅落在他玄色蟒袍袖口。
明璃紧张地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堂堂西厂督主对付一碗汤像学用筷子的小孩……
噗嗤——她实在忍不住,清脆的笑声逸出唇边,慌忙捂嘴,眼里却盛满促狭笑意,亮晶晶地看着他。
沈玦动作僵住。缓缓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笑得像小狐狸的少女。
冷峻的脸上裂开一丝窘迫无奈,墨眸里是纵容的专注。
他放下汤匙,碗里只有小半汤。
他定定看她,喉结滚动,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和微不可闻的羞恼:
郡主笑什么臣脸上有花
7.
元灯会。
京城陷入光的海洋。明璃如出笼雀鸟,挤在朱雀大街人潮边缘,鹅黄袄裙外罩雪青斗篷,杏眼盛满新奇。太后恩准她出宫赏灯。
郡主当心!宫女春桃紧张护卫。明璃却被糖画摊上流光溢彩的糖凤凰吸引:春桃,快看!
几个孩童猛冲而来,明璃被撞得踉跄向前。没有预想的疼痛,她撞进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清冽的沉水香气瞬间包裹了她。
抬头,是一张覆盖上半张脸的银色面具。线条清晰的下颌,紧抿的薄唇,深邃的眼眸映着灯火。
沈玦。
心跳骤然失序。腰间的手臂稳固有力,隔着衣料传来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郡主,低沉悦耳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笑意,灯会人多,当心些。
明璃耳根发烫,站稳后微微挣扎:督主…怎么在此
奉旨巡查灯会治安。他收回手,姿态从容,玄色衣袍衬得身姿挺拔。
明璃心知肚明这奉旨的意味,想起之前种种偶遇,心底泛起甜意。督主公务要紧。她作势转身。
郡主且慢。沈玦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人潮拥挤,郡主金枝玉叶,若再被冲撞,臣恐难交代。此处鱼龙混杂,还请郡主紧随臣侧,莫要走散。
理由冠冕堂皇,伸出的手却像无声的邀请。明璃看破他的用心,眼底掠过狡黠。她抬起下巴,脸颊微红,伸出戴着兔毛暖手筒的小手,指尖轻轻搭在他掌心:那就有劳沈督主了。
指尖落下瞬间,沈玦的手掌倏然收拢,宽厚温热,带着薄茧,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力道紧而不疼。拇指指腹在她手背兔毛上,极轻微地摩挲了一下。职责所在。他声音平稳,牵着她汇入人流,高大的身影为她挡开拥挤。
前方灯棚下,摊主吆喝着猜灯谜送琉璃美人灯。明璃被那流光溢彩的灯吸引,脚步慢下来。沈玦随之停下。
明璃兴致勃勃挤上前看谜题。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打一字。
天。沈玦低沉的声音简洁落下。
明璃恍然。
画时圆,写时方…打一字。
日。沈玦再次秒答。
半部春秋——打一字!摊主指向最难的谜笺。
众人议论纷纷时,沈玦清晰道:秦。
摊主惊叹:妙!‘春’取上半‘夊’,‘秋’取左半‘禾’,合为‘秦’!琉璃灯归您了!
明璃惊喜崇拜地看着沈玦。摊主恭敬递上琉璃灯。
沈玦却没接,目光落在明璃兴奋的脸上,指向角落一只素绢扎成的雪白兔子灯:要那个。
兔子灯明璃不解。
素净,像你。沈玦声音低沉。
摊主忙取下兔子灯递来。沈玦接过,看也未看琉璃灯,转身将兔子灯递到明璃面前:拿着。
暖意充盈心间。明璃抿嘴压住笑意,接过灯:谢谢督主,它很可爱。
沈玦唇角似有微动,再次牵起她的手:还想看什么
有卖糖画的!明璃拉着他挤到摊前,指着晶莹的糖凤凰:我要那个!
老师傅递上金灿灿的凤凰。明璃一手提灯,一手小心接过糖画,对着精致的翅膀又馋又舍不得下口。
快化了。沈玦低声提醒。
明璃发现边缘融化,赶紧舔掉糖液,满足眯眼:好甜!又小心咬了口翅膀。
旁边举风车的小孩猛地转身,风车扫过。明璃下意识躲闪,身体后仰,握着糖画的手本能挥出。
小心。沈玦迅速揽住她的腰护住。
电光石火间,明璃拿着糖画的手,不偏不倚按在了沈玦紧实的腰腹上!
坚硬、结实、温热的肌体触感!绝非宦官应有的空荡!
无声惊雷在明璃脑中炸开!世界失声,只剩掌心颠覆性的触感!
她猛地抬头,杏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玦,手下意识用力按了按!
糖凤凰啪嗒落地碎裂。
沈玦身体瞬间僵硬。面具后的眼眸骤然幽深如寒潭,紧紧攫住她惊愕的脸。时间仿佛凝固。
巨大的震惊如潮水退去,明璃眼中翻涌起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喜!
她按在他腰间的手忘了收回,颤抖着逸出气音:你…你……
她吸了口气,声音带着颤抖与雀跃:你……不是太监!
沈玦紧绷的身体在她惊喜质问出口时微妙松弛。他非但没松手,反而将她更紧地带入怀中,两人身体紧贴。他低下头,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耳廓颈侧。
低沉的嗓音紧贴她耳廓响起,带着喑哑:郡主终于发现了臣的秘密……那么……郡主打算如何处置臣呢
气息滚烫,从耳根烧到心尖。
处置明璃心跳如鼓,脸颊绯红。她强压悸动,抬起下巴迎向他,眼中闪烁狡黠,压低声音轻快反问:处置臣沈督主,你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她故意指尖又在他腰侧轻戳一下,不过嘛……看在你救过我、又这么…‘有趣’的份上……本郡主倒要好好想想,怎么‘处置’你这胆大包天的‘假太监’!
沈玦喉间溢出一声低沉轻笑,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带着惩罚性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咬!
嘶……明璃轻呼,浑身一颤。
那臣,他贴着她耳朵,声音沙哑危险,就静候郡主的‘发落’了。
发落二字意味深长。
明璃脸彻底红透,捂住发烫耳朵嗔怒瞪他:沈含章!你放肆!
语气却似娇嗔。
沈玦唇角勾起明显弧度,极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握回掌心。糖画掉了,赔你一个。
要两个!明璃指着小兔子和小老虎糖画。
好。沈玦干脆付钱递给她。
明璃一手提兔灯,一手举糖画,舔着小兔子耳朵,偷偷瞥身边牵她的男人。
灯会尾声,人潮渐散。沈玦牵明璃沿挂满彩灯的僻静河岸走。河面漂浮祈福河灯,静谧温柔。
沈玦停下脚步。明璃疑惑转头。
他抬手,修长手指落在银色面具边缘,缓缓揭开。
月光如水,照亮他面具后的容颜,
面具被随手丢开。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呼吸可闻。
明璃心跳加速想退,腰间被大手稳稳揽住。
沈玦低头,指腹轻柔拂过她鬓边碎发,目光最终落在那微张的樱唇上。
他俯身,一个轻柔珍重的吻,轻轻落在她光洁额头。
明璃,他声音低沉如耳语,温柔坚定,可愿与臣共赏余生灯火
明璃怔怔仰望他。心口如揣小兔,脸颊红透。巨大的喜悦让她用力点头:嗯!
又狡黠补充,不过督主,你得先把面具捡回来。还有,以后不许戴了,这样好看。
指尖大胆轻戳他脸颊。
沈玦微怔,笑意彻底在唇边漾开。他俯身捡起面具,随手抛入河中。面具被水流灯盏淹没。
他再次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明璃毫不犹豫将手放入他掌心。十指紧扣,紧密无隙。
沈玦牵她沿河岸缓步前行,
明璃提着小兔灯,感受掌心坚定力量,安定甜蜜充盈胸膛。余生灯火…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8.
翌日清晨。
明璃慵懒转醒。昨夜额吻、紧扣十指、承诺涌上心头。她坐起身,目光扫过枕畔——一支带露的娇艳海棠静静绽放,清雅香气盈满寝殿。是他!明璃甜蜜一笑,找来瓷瓶将花插好摆上妆台。
用过早膳,明璃被太后召去。太后拉着她手,目光了然含笑:璃儿今日气色甚好。去吧。
明璃微热告退。
回宫途经御书房外回廊。
早朝刚散,官员来往。朱漆大门外,沈玦玄色蟒袍,身姿挺拔如剑,正与老尚书交谈,眉宇冷冽,余怒未消,周身低气压令官员绕行。
明璃放慢脚步,抱着锦缎欲从廊柱另一侧悄然走过。
沈玦侧身,冰冷目光扫过廊下,掠过她时几不可察一顿。
他转回头迈步欲走——
那只按在刀柄上的手,借着蟒袍袖摆遮掩,极快地向后一探,精准勾住了她袖口内侧的柔软丝绦!指尖一捻,随即若无其事收回按回刀柄。
明璃僵立原地,脸颊瞬间红透。光天化日,御书房外…他竟敢!惊愕羞涩与隐秘刺激的甜蜜交织。
她飞快抬眼,沈玦背影挺拔冷峻如常。她抱紧锦缎,低头匆匆穿过回廊,袖口灼烧感一路蔓延。
午后。
明璃倚窗软榻,把玩着沈玦今晨遗落的羊脂玉佩,思绪飘远。
春桃进来:郡主,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明璃心有所料。
慈宁宫内,太后捻着佛珠,笑容洞悉慈祥:璃儿气色越发好了。
明璃垂睫。
太后直言:含章今早来过,想求娶你为妻。愿以毕生护你周全,予你安乐。一片真心。
明璃脸颊彻底绯红,心跳如鼓。
太后笑问:你可愿意
明璃深吸气,抬头迎上太后鼓励目光,用力点头,声音轻而清晰:璃儿愿意。
太后欣慰:好!哀家心里有数了。
皇帝那边,含章自会陈情。这事儿快了。
一个快字,喜悦如烟花在心间炸开。
明璃脚步轻快如踩云端回宫。拐过月洞门,回廊转角处,沈玦玄色背影负手而立,似在赏海棠。
明璃放轻脚步,嘴角扬起调皮笑意,屏息踮脚悄声靠近,欲吓他一跳。
离他后背一步之遥,伸手瞬间——
沈玦仿佛背后长眼,毫无预兆精准伸手向后一探,无比自然地握住了她欲作乱的手腕!
明璃僵住,杏眼圆睁。
沈玦缓缓转身。阳光落在他脸上,深邃眼眸映着她呆愣模样,翻涌浓烈笑意温柔与得意。
他握着她的腕,微微用力将她拉近身前,呼吸相闻。
他低头,温热气息拂过她额发,低沉带笑戏谑道:想偷袭我嗯
拇指指腹暧昧的摩挲她细腻腕内侧。
夫人,这下……可真的跑不掉了。
9.
太后那句这事儿快了,如同裹着蜜糖的春风,一连几日都在明璃心头打着旋儿,甜得她走路都像踩着棉花。
宫墙内似乎也悄然涌动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暖流,连洒扫的小宫女见了她,行礼时眼底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这日午后,明璃心绪难平,干脆带了春桃,溜达到御花园深处的碧波池畔喂锦鲤。池水清澈,斑斓的鱼群簇拥着她投下的鱼食。
她正看得入神,身后花木掩映的月洞门方向,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沉稳,有力。
明璃心尖一跳,几乎是瞬间就分辨出来人。她下意识想躲,身子刚往旁边假山石后一缩——
晚了。
一道玄色身影无声无息地穿过月洞门,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她身前那片阳光。
沈玦负手而立,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假山后那片鹅黄色的衣角。
他唇角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随即,他迈开长腿,不疾不徐地踱步过来,停在明璃藏身的假山前。
明璃屏住呼吸,背贴着冰凉的石壁,只觉他迫人的气息隔着石头都能透过来。
躲什么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就在她头顶上方。
明璃心知藏不住了,索性直起身,从假山后走出来,故作镇定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鱼食碎屑,扬起小巧的下巴:谁躲了督主好大的威风,连人看鱼都要管
沈玦的目光落在她因心虚而微微泛红的耳尖上,眼底的笑意更深。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阳光被他挡住,他并未回答她强装的威风质问,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伸出手。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精准无比地、一把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温热的触感瞬间传来!
啊!明璃低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往前带了半步,几乎撞进他怀里。
她愕然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目光紧紧锁着她,他微微低下头,低沉悦耳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清晰地敲进她的耳膜,想跑他握着她的手腕,拇指的指腹在她细腻的腕内侧肌肤上,极其暧昧地摩挲了一下,晚了。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声音压得更低:夫人,这下……可真的跑不掉了。
阳光穿过花叶的缝隙,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眼底的笑意,清晰地映着她瞬间红透的脸颊和骤然瞪大的眼眸。
手腕被他紧紧扣着,他宣告般的夫人二字,让明璃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她想反驳,想说谁是你夫人,可话到嘴边,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心口那擂鼓般的心跳。
10.
朝堂之上,金銮殿内。
鎏金蟠龙柱撑起高高的穹顶,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垂首屏息,殿内落针可闻。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正听着户部尚书冗长的钱粮奏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
就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刻,西厂督主沈玦,忽然动了。
他越众而出,步履沉稳,一步步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瞬间吸引了所有朝臣的目光。
这位权倾朝野、向来只在阴影中行使生杀大权的活阎罗,此刻竟走到了大殿中央,玉阶之下最显眼的位置。
他站定,然后,在满朝文武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对着龙椅上的帝王,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垂下了头颅。
臣,沈玦,有本启奏。
皇帝敲击扶手的手指顿住了,微微抬眸,他身体微微前倾:沈卿何事讲。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哑了几分:臣斗胆,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聚勇气,求娶永昌郡主赵明璃为妻!
轰——!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金銮殿顶!满朝文武瞬间哗然!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水,瞬间在殿内炸开!
什么!永昌郡主!
沈督主他…他一个内官…竟要求娶郡主!
这…这成何体统!简直荒谬绝伦!
太后娘娘岂会答应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西厂督主求娶金枝玉叶的郡主这简直是开朝以来闻所未闻的荒唐事!巨大的冲击让许多老臣的胡子都在微微颤抖。
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意,反而缓缓地、极其明显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抬了抬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殿内汹涌的议论声瞬间切断,重新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紧张地望向帝王。
皇帝的目光落在沈玦身上,他看到了沈玦紧绷的下颌线,看到了他垂在身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这份紧张,出现在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西厂督主身上,本身就说明了太多问题。
沈卿,皇帝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抬起头来。
沈玦依言缓缓抬起头。
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将他眼底那份罕见的紧张、郑重,尽收眼底。一丝满意的笑意在帝王唇边加深。
皇帝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带着金口玉言的决断,瞬间响彻整个金銮殿:
好!沈卿忠勇,永昌温良,实乃佳偶!朕,准了!
他目光扫过下方瞬间呆滞的群臣,语气斩钉截铁,传朕旨意:永昌郡主赵明璃,贤淑端方,特赐婚于西厂提督沈玦!择吉日完婚!
陛下!此事万万……有老臣急急出列欲谏。
嗯皇帝目光淡淡一扫,带着帝王的威压,瞬间将那未出口的谏言堵了回去。
满殿死寂。方才还沸反盈天的质疑声,此刻被帝王这不容置喙的旨意彻底碾碎。群臣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却再无一人敢出声质疑。
他撩起蟒袍前襟,双膝一屈,重重地跪在金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臣,沈玦——他朗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响彻大殿,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俯下身,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大礼。
帝王赐婚的旨意,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宫廷的每一个角落,也点燃了整个京城的沸腾。
接下来的日子,督主府成了整个京城最忙碌也最耀眼的存在。沈玦亲自坐镇,大到府邸的修葺扩建、花园的布局,小到喜烛的花色、喜被的绣样,事无巨细,皆要过问。
他批阅西厂密报时冷峻如冰的脸,在审视大婚流程和物品清单时,竟会露出罕见的、近乎挑剔的专注,甚至偶尔还会询问一旁候着的嬷嬷郡主是否会喜欢这个颜色、这个样式是否够精巧。
这份前所未有的细致和投入,让负责采办的管事和宫里的嬷嬷们个个战战兢兢,又暗暗咂舌。
谁曾想,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沈督主,筹备起自己的婚事来,竟比处理朝堂大案还要殚精竭虑。
明璃虽在宫中备嫁,被太后娘娘以新嫁娘要矜持为由拘着,却也时刻感受着宫墙外那股汹涌澎湃的、只为她一人奔忙的热潮。
一日,宫里专管织造的尚服局女官,带着十余名宫女,捧着无数流光溢彩的锦缎来到永昌郡主宫。
各色云锦、蜀锦、……如同绚丽的云霞铺满了整个偏殿。
女官恭敬地垂首:郡主,这些都是沈督主着人送来的,请您过目,挑选大婚礼服及凤冠霞帔的料子。督主吩咐了,务必要郡主喜欢,不设上限。
明璃看着眼前这几乎能晃花人眼的锦绣海洋,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无奈。
她随意指了一匹流光溢彩的正红色缂丝云锦,和一匹绣着繁复金线缠枝牡丹的朱红蜀锦:这两匹尚可。
女官却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补充道:郡主,督主…督主的意思是,让您多挑些。除了礼服,还有四季常服、寝衣、斗篷……督主说,但凡您觉得入眼的,都留下。
明璃:……
最终,在女官近乎恳求的目光下,明璃只得又点了几匹颜色清雅些的料子。
饶是如此,送走的料子也足足装了三大车。消息传到沈玦耳中,他只淡淡批了两个字:太少。
吓得尚服局连夜又开库房,搜罗了更多时兴花样送进宫去。
大婚前几日,沈玦更是亲自去了一趟京中最负盛名的珍宝阁。掌柜的见是这位煞神亲临,腿肚子都软了,毕恭毕敬地将镇店之宝捧出。
沈玦的目光却掠过那些硕大的东珠、璀璨的宝石,最终落在角落里一套并不起眼的赤金累丝嵌红宝头面上。那红宝不大,却红得纯粹热烈,如同凝固的火焰,累丝工艺精巧绝伦,花丝细密,缠绕成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纹,典雅又透着勃勃生机。
这套。沈玦点了点。
掌柜的一愣,连忙道:督主好眼力!这套虽不是最贵重,但工艺是顶好的,寓意也好,缠枝莲,并蒂同心,永结……
包起来。沈玦打断他。无需掌柜赘言,这份精巧和寓意,已足够。
11、
转眼,吉日已至。
这一日,整个京城仿佛都浸泡在喜庆的红色海洋里。从皇宫通往新落成的、气派非凡的郡主府的十里长街,早已被清水泼洒,净水泼街。街道两旁,挤满了翘首以盼、几乎要沸腾的百姓。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人群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只见长街尽头,迎亲的队伍如同一条蜿蜒的赤色巨龙,缓缓行来。
鼓乐喧天,唢呐高亢,身着大红吉服的仪仗队开道,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嫁妆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绫罗绸缎……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光芒,引得围观百姓惊呼连连,赞叹着这泼天的富贵和皇家的恩宠。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牢牢地钉在了迎亲队伍最前方,那个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的身影。
沈玦一身火红的新郎喜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如松,气势迫人。他并未戴帽,墨玉般的发丝以一根赤金嵌红宝的发簪高高束起。
平日里的玄色蟒袍换作了这身炽烈的红,他薄唇紧抿,目光平视前方。
天爷……那是……沈督主
他、他穿红……竟如此……
像画儿里走出来的战神!
嘶……这气势,比穿蟒袍时还吓人,却也……真好看!
永昌郡主好福气啊!
惊叹声、吸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浪潮般席卷了整个长街。无数道目光追随着那抹炽烈的红,看着他策马徐行,所过之处,人群不由自主地为他分开道路。
沈玦对周遭的喧嚣置若罔闻。他的目光穿透喧闹的人群,早已锁定了那宫门深处,等着他亲手接出的新娘。
郡主府内,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喜气盈天。
喧嚣的宴饮声、恭贺声隔着重重庭院传来,模糊成一片热闹的背景音。
洞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龙凤喜烛高燃,跳跃的火苗将满室映照得一片暖融喜庆。大红的帐幔,大红的被褥,大红的囍字剪纸……触目所及皆是浓烈到化不开的红色。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合欢香和甜腻的果子气息。
明璃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上,头上蒙着沉甸甸的龙凤呈祥盖头。
繁复华丽的凤冠霞帔加身,虽美,却也压得她脖颈发酸。
入目只有一片晃动的、朦胧的红光,耳边是自己清晰的心跳和远处隐约的喧闹。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刻都带着甜蜜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喧闹声似乎渐渐低了下去。接着,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步靠近。
明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嫁衣的衣料。
脚步声停在床前。
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酒气和沉水香的清冽气息瞬间笼罩了她。隔着盖头,她也能感觉到那道极具灼热的视线,正牢牢地落在自己身上。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平稳却有力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着缠着红绸的金秤杆,缓缓探入她的视线下方。秤杆的尖端,轻轻挑住了盖头的一角。
然后,极其缓慢地,向上挑起。
眼前束缚的、晃动的红光被一点点剥离。
先是大片垂落的流苏珠串,接着是精致的刺绣领口……最后,盖头被完全挑起,眼前骤然一亮!
龙凤烛跳跃的光芒毫无遮拦地涌入视野。明璃下意识地微微眯了眯眼,适应着光线,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她缓缓抬起眼。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沈玦。
他依旧穿着那身炽烈如火的新郎喜服,许是饮了酒,他素来冷白的肤色此刻染上了一层薄红。
他的呼吸似乎在她抬眼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加重了一分。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空气里弥漫的合欢香气似乎更浓了。
沈玦的目光贪婪地在她脸上流连,从精心描画的远山眉,到因紧张而扑闪着的杏眼,再到挺翘的鼻尖,最后,定格在那涂着鲜艳口脂的唇上。
沈玦的眸色越来越深,他缓缓俯下身,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气息之下。
他靠得极近,近得明璃能看清他眼中自己小小的倒影。
郡主殿下,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臣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
他再次俯低,温热的唇几乎要贴上她敏感的耳垂:……假戏真做了。
12、
晨光刺破重重红绡帐,明璃眼睫颤了颤,醒了。
腰腿酸软得不像自己的,昨夜那些滚烫的纠缠碎片般闪过脑海,脸颊腾地烧起来。她刚想往被子里缩,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掌已稳稳托住她后颈。
醒了沈玦的声音就在头顶,带着晨起的微哑。
明璃抬眼,撞进他的眸子里,那里头哪还有半分冷厉,盛满的全是餍足的柔光。她脸更红,含糊应了一声。
沈玦低笑,竟真的扶她坐起,自己翻身下床。明璃正疑惑,他已走到妆台前,拿起螺黛,又折返回来。高大的身影在床边投下阴影,他俯身,一手轻轻抬起她下巴,一手执着螺黛,那架势,竟是要为她画眉!
明璃惊得杏眼圆睁:你…你会
沈玦不答,只专注地凝视她眉骨。螺黛落下,动作却生涩得紧,线条歪歪扭扭,远山眉变成了爬坡眉。他眉头微蹙,神情比批阅西厂最棘手的密报还要凝重几分。
明璃从铜镜里瞥见那滑稽的形状,实在憋不住,噗嗤笑出声。
罢了,他嗓音低沉,带着点认命,还是劳烦夫人,教教为夫。
午后,书房里静得只剩窗外几声鸟鸣。明璃端坐案前,雪白宣纸上,墨迹渐次洇开一行娟秀小字——愿得一心人。
刚落下最后一笔,身侧便无声无息地罩下一片阴影。沈玦不知何时处理完了公务,悄然立在她身后。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一手撑在案边,一手极其自然地覆上她握笔的手。
明璃指尖一颤,笔尖悬停。他掌心温热,牵引着她的手,在那行娟秀小字旁,稳稳续写下五个力透纸背的大字——白首不相离。
写得好。他低语。
明璃耳根发烫,故意用后脑勺轻轻顶了顶他:督主大人,公务都批完了这般清闲
沈玦闷笑一声,收紧环住她的手臂,将人更密实地嵌进怀里:看夫人练字,便是头等公务。
13、
日子像浸在蜜罐里,慢悠悠晃过三个月。盛夏的蝉鸣聒噪起来,一道明黄的圣旨,在督主府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皇帝特旨,昭告天下:念沈玦忠勇卓著,护驾有功,特赐还其本姓,擢升为奉宸卫上将军,享一等公爵俸禄,世袭罔替!永昌郡主府,亦恩旨晋为镇国公主府,规制再提,煊赫无匹。
假太监的阴影,在这一纸圣旨下,彻底烟消云散。沈玦,终于不再是西厂督主沈玦,而是名正言顺、手握重权的皇亲国戚,奉宸卫上将军沈玦。
旨意宣读完毕,满府仆役跪地叩谢皇恩,人人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沈玦接过圣旨,终于彻底卸下了最后一丝无形的枷锁。
明璃看着他,,悄悄伸出手指,在他宽大的袖袍遮掩下,飞快地勾了勾他的掌心。
沈将军,她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带着点小得意轻语,这名头,可比‘沈公公’听着顺耳多了。
沈玦反手一握,将那只作乱的小手牢牢扣在掌心,眼底笑意更深:夫人所言极是。
14、
时节如流。转眼又是五年。
镇国公主府的后花园,成了整个京城最生机勃勃所在。
哥哥!我的风筝!一个穿着鹅黄小衫、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迈着小短腿,追着一个滚动的藤编小球,她梳着两个可爱的花苞头,跑起来小辫子一颠一颠,这是他们的女儿,小名圆圆。
圆圆慢点!一个穿着宝蓝锦缎小袍、眉眼已初具沈玦轮廓的小男孩紧随其后,手里还抓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风筝,正是他们的儿子,小名阿豪。
两个孩子你追我赶,清脆的笑闹声惊飞了花丛里几只彩蝶。
凉亭里,石桌上铺着柔软的锦垫。明璃斜倚在沈玦怀里,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云丝毯。她看着花园里追逐打闹的儿女,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
沈玦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随意地搭在石桌上,目光也落在两个孩子身上。眉宇间是松弛的平和。处理完公务,褪去朝堂上的锋芒,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守着妻子儿女的寻常丈夫、父亲。
圆圆终于扑住了那个滚远的小球,转身朝凉亭跑来:娘亲!爹爹!圆圆抓住球球啦!
阿豪也举着风筝跟过来:娘亲,风筝线没缠好,阿豪等下再放。
沈玦伸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女儿额上的细汗,动作轻柔。明璃则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阿豪真棒。
阿璃得了夸奖,兴奋地蹭到沈玦腿边,奶声奶气地问:爹爹,你上次说的那个会喷火的大鸟故事,再讲一个嘛!
沈玦低头看着女儿充满期待的眼睛,那些西厂深处听来的奇闻异事,早已被他剔除掉所有阴暗,过滤成孩子们能听的、光怪陆离的童话。
好。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传说啊,在极西之地的大漠深处,藏着一种神鸟,名叫‘毕方’……
他讲得绘声绘色,圆圆和阿豪听得入了迷。
明璃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低沉的嗓音,看着儿女专注的小脸,一种巨大的、近乎圆满的暖流充盈着四肢百骸。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故事讲完,两个孩子又手拉手跑开,去研究那只蝴蝶风筝了。
沈玦低下头,温热的唇瓣轻轻落在明璃柔软的发顶,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地落入她耳中,遇见你,是我这半生风雨飘摇里,尝到的最大的甜。
明璃心尖一颤,她在他怀里仰起脸,督主大人,她学着他旧时的称呼,尾音上扬,带着俏皮的甜蜜,余生漫长,请多指教。
清风拂过,带来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沈玦凝视着怀中人笑靥如花的脸庞,他无声地收紧了怀抱,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余生漫漫,岁月成诗。而他们的诗篇里,注定只有最浓稠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