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社新人林晚写了篇争议性小说,被举报内容暧昧。
老校长沈聿修亲自找她谈话,却意外欣赏她的才华。他破例为她单独辅导写作,指尖偶尔擦过稿纸边缘。
图书馆闭馆后,林晚总听见顶楼传来钢琴声。她循声而去,发现弹琴的正是沈聿修。
月光下,校长袖口挽起,露出腕骨流畅的线条。
写得太大胆了。他点评她新写的情节,呼吸近在咫尺。
毕业典礼上,沈聿修念出她获奖小说的句子:有些爱慕,如月光照雪地,清白又寂静。
台下掌声雷动,只有林晚看见他镜片后的目光穿越人海,独独落在她身上。
校长室的门板厚重冰凉,带着年深日久的沉实感,像一块压在林晚心口的木头。她指尖蜷了蜷,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还有极其细微的声响——沙、沙、沙,是钢笔尖划过纸页的摩擦声。那声音规律而沉稳,一下,又一下,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眼前又闪过系主任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办公室里回荡着他拔高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斥责声:林晚!你这写的都是什么东西师生恋还写得这么……这么露骨!你考虑过影响吗考虑过学校的声誉吗那本薄薄的《文苑》杂志被他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得桌上茶杯盖叮当作响。封面上,她那篇名为《女学生爱上老校长》的小说标题,像一道刺目的伤口。
学校领导很重视!尤其是沈校长,亲自过问了!你……唉!系主任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全是失望和棘手。最终,他烦躁地挥挥手,校长要见你,现在就去。
沈聿修,这个名字在S大有着沉甸甸的分量。传闻他年轻时是文坛新锐,后来归国治校,手腕强硬,治学极严。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无一不带着肃然起敬的距离感。林晚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难堪的方式,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尊神像。
沙、沙、沙……门内的钢笔声像一种无声的催促,更像一种审判前的煎熬。林晚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沉甸甸地坠入肺腑。终于,指关节轻轻叩响了门板。
叩、叩、叩,声音很轻,轻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门内的沙沙声停了。
请进。一个声音传来。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打磨过的温润质地,像深秋山谷里缓缓流淌的溪水,却又有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晚拧动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旧书籍、上好墨水和极淡茶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沉静而厚重。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一个身影逆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坐着。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他只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肩线挺括,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他正放下手中的钢笔,抬起头。
光线勾勒出他深刻的侧面线条,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得有些冷硬。镜片后的目光抬了起来,隔着一段距离,平静地落在林晚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却仿佛带着某种精准的穿透力,让林晚感觉自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紧紧攥住了校服裙摆的侧缝。
林晚同学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确认着她的身份。
是,沈校长。
林晚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细微的颤抖。她垂下眼,不敢与那道目光长久接触,视线落在他握着钢笔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为干净整洁,手背的皮肤下透出淡青色的血管。那只手随意地搁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旁边放着的,赫然就是那本闯了祸的《文苑》。
沈聿修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办公室里只有老式座钟秒针行走的滴答声,一声声敲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坐。他终于开口,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林晚僵硬地走过去坐下,挺直了背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
沈聿修拿起那本《文苑》,指尖轻轻拂过封面。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从容,却让林晚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女学生爱上老校长》。他念出小说的名字,语调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看过了。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等待着一场预料中的风暴。系主任的斥责犹在耳边,接下来,这位以严厉著称的校长,会说出怎样更严厉的训诫处分记过还是勒令退学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收拾行李离开这座百年学府的狼狈模样。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沈聿修微微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目光透过镜片,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女生。她的头发扎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校服洗得有些发白,却整洁得近乎刻板。眼神里有恐惧,有倔强,还有一丝极力隐藏的、属于年轻人的不甘。
文笔,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点思索的意味,很老练,对情绪的捕捉,非常细腻。
林晚倏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和难以置信。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批评不是斥责而是……夸奖
沈聿修似乎捕捉到了她的惊诧,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极其轻微,转瞬即逝。尤其是开篇那段对图书馆午后阳光的描写,‘光线穿过高窗,像熔化的金子倾泻在尘封的书脊上,每一粒悬浮的尘埃都在光柱里跳着无声的舞蹈’。很精准,画面感很强。这是你的观察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的,校长。我……经常去图书馆旧馆靠窗的位置。
嗯,沈聿修点了点头,指尖在摊开的杂志页面上轻轻点了点,恰好落在一段文字上。这里的心理描写,那种隐秘的、挣扎的渴望,写得也很真实。‘每一次目光的交汇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荡开,一圈圈都是无处安放的罪孽感’。这种张力,把握得很好。
他居然真的……看进去了不仅看进去了,还看得如此细致林晚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不受控制地发烫。那些被系主任斥为露骨、有伤风化的句子,从他口中平静地复述出来,竟带上了一种纯粹的、文学意义上的探讨意味,剥离了所有暧昧的联想。她心口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奇异地松动了一丝缝隙。
不过,沈聿修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专注而锐利,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问题也在这里。你太急于表达内心的风暴,技巧上还不够圆融,有些地方用力过猛,反而显得刻意,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解读。他斟酌着用词,指尖在解读两个字上轻轻划过。
校长,我……林晚急于辩解,声音有些发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写那种……那种很复杂、很矛盾的感情状态,那种明知不可为却……
我明白。沈聿修打断了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肯定,艺术表达本身没有禁区。关键在于表达的方式和分寸感。他放下杂志,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显得认真而投入。比如这段,女主人公在雨夜图书馆外,看着老师办公室窗内透出的灯光。‘那一点昏黄的光,是沉船在无边暗海里唯一的浮标,明知靠近便是粉身碎骨,却忍不住想要泅渡而去’。意象很美,情感冲击力很强。但‘粉身碎骨’、‘泅渡’,这些词太重了,太直白了,少了留白的余地。文学的力量,有时恰恰在于欲言又止,在于弦外之音。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晚脸上,带着询问:试着换一种更含蓄的表达,会不会更有力量比如,‘那一点昏黄的光,是暗夜唯一的坐标,引着她走向一片明知不可涉足的、寂静的深水区’‘深水区’本身就包含了未知的危险和诱惑,比直白的‘粉身碎骨’更有想象的空间。
林晚怔住了。不是因为批评,而是因为这段精准到位的分析,以及那个随手拈来的、更富韵味的修改建议。他完全理解了她想表达的那种复杂、禁忌、飞蛾扑火般的情感内核,并且用一种更高明的方式,点出了她技巧上的不足。这不是居高临下的训斥,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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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被理解的震动和被点拨的豁然,悄然涌上心头,瞬间冲淡了之前的恐惧和委屈。她看着沈聿修镜片后那双深邃而专注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鄙夷,没有猎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文字本身的尊重和探究。她的手指在膝盖上微微松开,指尖似乎找回了一点温度。
我……明白了,校长。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的余韵,是我太……太莽撞了。
沈聿修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那点光亮纯粹而专注,是对文字的赤诚。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像是老匠人看到一块值得雕琢的璞玉。
莽撞未必是坏事,他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宽慰,年轻人有锋芒是好的,但要学会驾驭它。写作,尤其需要这种驾驭的能力。他拿起钢笔,在旁边的便签纸上迅速写了几个字,然后撕下,推过桌面。
林晚接过来。纸上是一个校内图书馆的索引号和一个时间:周三下午三点半,古籍阅览室。
这是我个人的一点藏书笔记,关于情感描写和意象营造的,或许对你有帮助。沈聿修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当然,前提是你真的热爱写作,并且愿意为之付出努力。如果只是猎奇……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清晰明了。
我愿意!校长!我……我非常热爱写作!林晚几乎是脱口而出,急切地表明心迹,手指紧紧捏着那张小小的便签,仿佛捏着一个珍贵的承诺。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睛亮得惊人。
沈聿修看着她那副急于证明自己的模样,像只竖起耳朵的小兽。他几不可察地颔首:好。那周三见。这份杂志,他点了点桌上的《文苑》,暂时留在我这里。学校方面,我会处理。
林晚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校长!谢谢您!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她转身离开,脚步明显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走到门口,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沈聿修已经重新拿起了钢笔,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透过百叶窗的光影里显得专注而沉静,仿佛刚才那番关于禁忌情感的深入剖析从未发生过。只有桌角那本小小的《文苑》,无声地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虚幻。
厚重的门在林晚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室内沉静的墨香和那个伏案的身影。走廊空旷,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割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留下明亮与阴影交织的长条。林晚靠在微凉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埃的味道,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轻盈。
她摊开手心,那张写着索引号和时间的便签纸被攥得有些发潮,边缘起了细微的褶皱。指尖抚过那行刚劲有力却又不失风骨的钢笔字迹,每一个转折都带着书写者特有的克制与力量。周三下午三点半,古籍阅览室。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会面通知,更像是一把钥匙,一个通往未知幽深之处的邀约。
时间缓慢地爬向约定之日。林晚几乎掐着秒针度过。
周三下午,她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图书馆古籍阅览室门口。这里位于图书馆顶层最僻静的角落,厚重的雕花木门紧闭着,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樟脑混合的独特气味,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焦躁地踱着步,目光不时扫过走廊尽头那座老旧的落地钟。
当指针终于指向三点半,厚重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无声地拉开。沈聿修站在门后,依旧是那身熨帖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至小臂中段,露出腕骨清晰流畅的线条。他似乎刚结束什么工作,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旧书的尘埃气息。
进来吧。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晚连忙走进去。室内光线幽暗,只有几扇高窗透进被窗棂切割过的天光。高大的紫檀木书架顶天立地,上面排满了深色皮质或蓝布函套的古籍,如同沉默的巨人阵列。空气微凉,带着岁月的凝滞感。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磨损出岁月光泽的榆木长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本摊开的线装书和一叠泛黄的稿纸。
沈聿修示意林晚在桌边坐下,他自己则走到书架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熟练地取下一个深蓝色的布面函套,走回桌边,在她对面坐下。
这些,是我年轻时做的一些摘抄和笔记,他将函套打开,里面是几本装订朴素但保存完好的硬皮笔记本,还有几卷用细绳系着的宣纸手稿。他抽出一本笔记,翻开,纸页已经泛黄,但上面的钢笔字迹依旧清晰锐利,与他给林晚的便签字迹如出一辙,只是更显年轻时的锋芒。主要是一些西方小说和古典诗词里关于情感描写的精妙片段,旁边是我当时的批注和心得。
林晚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触碰到那带着岁月凉意的纸张,翻开扉页,一股更加浓郁的旧纸墨香扑面而来。里面的内容让她屏住了呼吸。密密麻麻的字迹,有摘抄自普鲁斯特对细微心绪的捕捉,有福楼拜笔下情感的精确解剖,更有大量中国古典诗词中含蓄蕴藉的意象运用批注——李商隐《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以物喻情,缠绵至死,极尽婉曲。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景语即情语,孤寂自现。……旁边是沈聿修当年写下的感悟:情之极致,非呐喊宣泄,乃无声处听惊雷。克制是最高级的抒情。
字字珠玑,直指她写作中最核心的困惑。林晚看得入了神,几乎忘记了对面坐着的是谁。
你看这段,沈聿修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指向笔记本上的一段摘录,是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一段心理描写。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纸页,离林晚放在桌沿的手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她甚至能看清他修剪得极为干净的指甲边缘,以及指腹上因长期书写留下的薄茧。
张爱玲写白流苏面对范柳原时的复杂心态,‘她低下头去,细白颈项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像天鹅临水自照’。一个简单的动作描写,没有直写心情,但那份女性的矜持、自怜、以及潜藏的期待,全在这个‘临水自照’的意象里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流淌,带着一种分析文本时特有的专注磁力。你小说里那个女学生,在走廊上‘恰好’遇见老师时,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书包带子的细节,就有这种味道。方向是对的,但还可以更精炼,让动作本身承载更多信息。
他的气息随着话语,若有似无地拂过桌面。林晚感到自己靠近桌沿的手背皮肤微微发紧,像是被无形的暖流扫过。她下意识地将手往回缩了一点,指尖蜷起,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了章法。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他所指的文字上,用力点了点头。
还有这里,沈聿修翻过几页,指尖落在另一段批注上,是他自己写下的:‘月光’在古典意象中,常喻指可望不可即的纯净思念,或幽寂心境。如李白‘举头望明月’,苏轼‘明月几时有’。其清冷、遥远、永恒的特质,天然带有一种克制的悲剧美。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镜片看向林晚,带着征询:你小说结尾,那个女学生在毕业离校的夜晚,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教学楼下仰望老师办公室的灯光,如果引入‘月光’的意象呢让清冷的月光笼罩着她和那点遥不可及的灯火,让月光成为她无声情感的见证者和容器会不会比直接写她的眼泪和心痛,更有余韵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建议太妙了!月光,清冷、寂静、永恒,带着无法触及的距离感,恰恰是她笔下那种无望情愫最完美的隐喻!她几乎能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画面:空寂的校园,清辉遍洒,一个渺小的身影仰望着高处一点昏黄的光,所有的言语和泪水都被月光无声地吸收、消解。那份孤寂与绝望,瞬间被提升到了另一个层面。
太好了!校长!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迅速升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是说……这个意象用得太贴切了,比我想的……高明太多了。
沈聿修看着她骤然亮起的眼眸和迅速泛红的脸颊,那是一种纯粹为文字本身而迸发的光彩。他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笑意很淡,却真实地抵达了眼底。写作本就是不断学习和打磨的过程。你有天赋,林晚,他的语气郑重了些,重要的是保持这份敏锐和表达的勇气,同时学会用更精妙的武器去武装它。
武器……林晚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笔记本上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智慧与力量。对面这个人,不再仅仅是一个威严的校长,更像是一座蕴藏着无尽宝藏的矿山,而她,刚刚获得了一把小小的、珍贵的矿镐。
时间在笔尖与纸页的沙沙声和低沉磁性的讲解声中悄然流逝。当沈聿修合上最后一本笔记时,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已经染上了淡淡的暮色。他看了一眼腕表:今天就到这里吧。这些资料,你可以带回去看,下周同一时间还回来就好。
林晚抱着那沉甸甸的函套,像抱着一个无价之宝。谢谢校长!我一定好好看!
嗯。沈聿修站起身,开始整理桌上的书籍和稿纸,动作依旧从容不迫。
林晚抱着函套,脚步轻快地走出古籍阅览室。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上,隔绝了室内沉静的墨香和那个伏案整理的身影。她沿着盘旋而下的古老木楼梯往下走,老旧的木板在脚下发出轻微而富有韵律的吱呀声,应和着她胸腔里同样轻快跳跃的心音。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到二楼通往一楼大厅的拐角时,一阵极细微的、几乎要被图书馆本身的寂静吞没的声音,像一缕游丝,若有若无地钻入她的耳中。
叮……咚……
是钢琴声。
林晚的脚步倏地顿住。那声音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极高极远的地方,又像是某种幻觉。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图书馆早已过了闭馆时间,除了管理员偶尔巡视的脚步声,整栋大楼应该空无一人。更何况,S大的图书馆,从未听说过有钢琴。
叮……咚……咚……
又来了几个音符。不成调,带着一种生涩的迟疑,仿佛弹奏者在摸索,在寻找某个遗落的旋律片段。那声音似乎来自头顶上方,来自……图书馆的最顶层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顶楼那个被学生们私下称作禁区的、据说堆满了废弃书架和杂物、常年锁着的阁楼
好奇心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一下下挠着她的心。她抱着那沉甸甸的函套,脚步不受控制地偏离了通往出口的方向,反而循着那微弱的琴声,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更高楼层的楼梯。越往上走,光线越暗,灰尘的气息也越发浓重。楼梯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布满灰尘的铁门。门虚掩着,并未上锁。
那断断续续的琴声,正是从门缝里顽强地透了出来。叮……咚……咚……带着一种孤寂的执着。
林晚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犹豫了几秒,终于还是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将那扇沉重的铁门推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
这里并非想象中堆满杂物的黑暗阁楼。穹顶很高,巨大的、布满尘垢的玻璃天窗透进城市黯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空间的轮廓。月光,清冷的、银白的月光,正透过天窗最高处一块相对干净的玻璃,如一道凝练的光柱,不偏不倚地倾泻下来,笼罩在房间中央唯一的存在上。
一架老旧的三角钢琴。深色的漆面在月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像一个沉默而优雅的黑兽。而坐在琴凳上的身影,正是沈聿修。
他脱去了那件挺括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下午那件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了手肘上方,露出线条清晰流畅、充满力量感的小臂和腕骨。平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有几缕略显凌乱地垂落在饱满的额角。他微微低着头,侧脸在月光下勾勒出雕塑般深邃的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紧绷。镜片反着光,看不清眼神。
他的手指悬在斑驳的琴键上方,似乎在犹豫,在寻找。然后,指尖落下。
叮——咚——
几个零散的音符流淌出来,不成曲调,带着明显的生疏和迟疑。那声音在空旷的穹顶下显得格外孤单、寂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手指再次抬起,落下。这一次,音符稍稍连贯了一些,带着一种熟悉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韵律感。
是德彪西的《月光》。
林晚曾在一堂音乐赏析课上听过这首曲子。清冷,朦胧,带着水波般的流动感和挥之不去的忧郁。此刻,在沈聿修生涩断续的指尖下,那份清冷和忧郁被无限放大,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敲打在寂静的尘埃里。
他弹得很慢,很专注。月光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流淌,在他悬于琴键上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跳跃。他微微蹙着眉,薄唇紧抿,整个身体都沉浸在那个被遗忘又试图找回的旋律里。那份平日里被严谨包裹着的沉静与威严,在此刻消融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专注和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孤高的艺术气质。
林晚僵立在门缝的阴影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生怕惊扰了这月光下不为人知的仪式。她看着那在琴键上摸索、时而流畅时而磕绊的修长手指,看着月光勾勒出的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峰,看着那挽起袖口下绷紧的小臂线条……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混杂着窥见隐秘的紧张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心痛的吸引,在她心底无声地炸开。
他弹错了一个音。那突兀的声响让他动作一滞,手指猛地按在了琴键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他抬起头,有些懊恼地闭了闭眼。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向了门口。
林晚的心跳骤然停止。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怀中抱着的函套差点脱手滑落。
琴声,戛然而止。
门内,一片死寂。只有月光无声流淌。
林晚再不敢停留,抱着函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下黑暗的楼梯。脚步声在空寂的楼道里慌乱地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狂跳不止的心上。
顶楼的铁门内,沈聿修依旧坐在琴凳上,维持着抬头的姿势。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镜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他侧耳倾听着楼下那仓惶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彻底消失在寂静深处。良久,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悬在琴键上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曲了一下。
月光在斑驳的琴盖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寂静。
那晚顶楼窥见的月光与琴声,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林晚的心上。沈聿修的形象在她脑海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而立体。那个在校长室里沉稳睿智、在古籍室中引经据典的学者,与月光下独自弹琴、带着脆弱与孤寂气息的男人,奇异地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强大而隐秘的引力。
她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图书馆古籍阅览室。
每周三下午三点半的约定,成了她日历上唯一被郑重圈出的红圈。每一次推开门,看到沈聿修已经坐在那张宽大的榆木桌后,或是站在书架深处翻找资料的身影,她的心跳总会漏掉一拍。他讲解文本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指尖划过泛黄书页或她新写稿纸上的字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专注力。
林晚的写作在突飞猛进。她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沈聿修提供的武器,那些精妙的隐喻、克制的抒情、留白的艺术。她笔下的人物情感不再直白宣泄,而是隐藏在细微的动作、特定的意象和富有张力的沉默之下。沈聿修对她的进步从不吝啬赞许,但每一次点评,都精准而深刻,像一把精巧的刻刀,不断修正着她前进的轨迹。
一个闷热的夏末午后,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古籍阅览室里只开了高窗,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空气里旧纸张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沉甸甸的。
林晚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的是她新写的小说片段。这次的故事背景设定在民国,一个女学生与她的国文先生,在动荡时局下隐忍而深沉的情感。她写得极其投入,将自己所有对文字的理解和内心深处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愫,都倾注在了字里行间。
沈聿修坐在她对面,修长的手指捏着她那几张薄薄的稿纸,看得很慢,很仔细。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阅览室内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晦暗不明。他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得近乎凝重。
这里,他终于开口,指尖点向稿纸中间偏下的一行字。林晚的心立刻提了起来,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手指。那一段,她写的是女学生在一次空袭警报拉响的混乱中,与先生被人群冲散又意外重逢于一条狭窄的、堆满沙袋的巷弄。在炸弹沉闷的爆炸声和刺耳的防空警报间隙,在漫天飘落的传单碎片和呛人的烟尘里,两人目光交汇。她用了大段笔墨描写先生眼中瞬间闪过的惊悸、释然,以及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灼热的情感。
沈聿修的指尖在那段描写上方悬停了几秒,然后轻轻落下,沿着那几行字缓缓划过。他的指腹带着微微的凉意,隔着薄薄的稿纸,仿佛能感受到纸张另一面文字的脉动。那距离太近了,林晚几乎能看清他指甲边缘细致的纹理和指关节微微凸起的弧度。
写得……太大胆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比平时更沉,像被这闷热的空气压着。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林晚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从稿纸上抬起,透过镜片,看向她。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瞬间照亮了阅览室内的一切。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轰然炸响!那雷声如此之近,仿佛就在屋顶炸开,整个阅览室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书架深处传来细微的、书页摩擦的窸窣声。
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低呼一声,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去。
就在她后缩的瞬间,沈聿修似乎也因为那巨响而微微前倾了身体。两人的距离在电光石火的刹那,被压缩到了极致。
他镜片后的眼睛在闪电的强光下清晰无比,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林晚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是审视是警示还是……一丝被这大胆文字挑起的、同样危险的波澜
他的呼吸,带着一丝书墨的清冽和成年男子特有的温热气息,拂过她的额发,近在咫尺。
时间仿佛被那声惊雷劈得停滞了。巨大的雷声余威在空旷的阅览室里嗡嗡回荡,震得书架深处那些沉睡百年的书页似乎都在不安地低语。闪电的惨白强光早已熄灭,室内重新陷入一种更加深沉的氛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