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我穿回她十七岁那年 > 第一章

窗外的雨,死命砸在生锈的铁皮雨棚上。咚咚咚。像一群喝醉的鬼在跳踢踏舞。吵得人脑浆子疼。
我瘫在二手破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张纸。薄薄的,轻飘飘的,却重得能压断我的脊梁骨。那是退稿通知。第五十七次了。墨水印着编辑部的名字,冷冰冰的,像块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墓碑。
陈默先生,大作经审阅,暂不符合我刊风格……
后面那些文绉绉的屁话,我懒得再看。一个字,穷。两个字,真他妈穷。房租欠了仨月。房东那张肥腻腻的催命脸,昨天又贴在猫眼上,像块发霉的猪油。冰箱里比我的钱包还干净,耗子钻进去都得哭着出来。
我摸索着够到茶几上那瓶最便宜的劣质白酒。瓶口对着嘴,灌下去一大口。烧刀子似的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燎得五脏六腑都在冒烟。劣质酒精的味儿混着屋里的霉气,直冲脑门。
操!
我吼了一嗓子。声音在空荡荡的破屋子里撞了几下,散了。连个回声都懒得搭理我。
茶几脚边散落着几本旧书,蒙着厚厚的灰。搬家时从老家带来的破纸箱,一直没拆利索。我烦躁地一脚踢过去。哗啦一声,几本旧相册和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滑了出来。灰尘呛得我直咳嗽。
有什么东西滚到我脚边。冰凉,硬邦邦的。
低头一看。是枚金属校徽。黄铜色的底子,蒙着一层灰绿的铜锈。中间刻着几个模糊的字——南川市第一中学。边角磨损得厉害,像被无数个毛头小子在裤兜里粗暴地磨蹭过。
南川一中…我的母校。多少年前的事了快二十年了吧这玩意儿居然还在
鬼使神差地,我弯腰把它捡了起来。铜锈的颗粒感硌着指腹,冰凉粗糙。
窗外,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猛地撕裂了墨汁般浓稠的夜空。紧跟着,一声炸雷!轰隆——!
震得整个破楼都在哆嗦。头顶那盏苟延残喘的灯泡,猛地爆出一团刺目的白光!
滋啦——啪!
世界瞬间被那白光吞没。一片死寂的纯白。巨大的、无声的力量,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了我的身体,猛地一扯!
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挪了位。
有什么东西在尖叫。是我的骨头还是我的灵魂
白光褪去。
刺耳的、嘎吱嘎吱的噪音灌进耳朵。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木头。
我猛地睁开眼。
头晕得厉害,胃里还在翻江倒海。眼前一片模糊的重影,好几秒才慢慢聚焦。
首先看到的,是一块墨绿色的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背对着我,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声音嗡嗡的,隔着一层毛玻璃。
空气里飘荡着粉尘、汗味,还有一股子…青春期特有的躁动气息。廉价消毒水和粉笔灰混在一起的味儿,熟悉得让人心头发紧。
我低头。
自己身上套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布料粗糙,袖口磨得发毛。胳膊细瘦,完全不是32岁男人该有的样子。我的手……手指修长,指甲盖修剪得干干净净,皮肤底下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血管。这是一双属于十七八岁少年的手!
心脏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咚咚咚地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喂!
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点不耐烦的少女声音,在我左耳边响起。很近。温热的呼吸甚至拂过我的耳廓。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扭过头。
一张脸,清晰地撞进我的视野。
是她!
苏晚!
十七岁的苏晚!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或者,在我身上倒流了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几缕不服帖的碎发垂在光洁饱满的额头。皮肤是那种年轻人才有的、饱满透亮的白。鼻梁挺直,嘴唇有点薄,唇角天生微微上翘,带着点倔强和不驯。
但那双眼睛……没错,就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深的琥珀色。此刻正懒洋洋地、带着点探究和明显的不耐烦,斜睨着我。像只午后被吵醒、不太高兴的猫。
她嘴里叼着一支削得很尖的铅笔。铅笔头随着她咀嚼的动作,在淡粉色的唇瓣上一点一点。
这神态……太熟悉了。慵懒,散漫,骨子里却透着股藏不住的锋芒。和十年后那个在舞台上抱着吉他、嗓音沙哑撕裂的摇滚女王,简直如出一辙。
只是眼前的她,更青涩,更鲜活,像一枚刚刚从枝头摘下、还沾着晨露的酸果子。
新来的她含混不清地问,铅笔头点了点讲台方向。眼睛依旧没离开我的脸,上下打量着,像是在研究一块新出土的化石。发什么呆老班问你话呢!
她的右手从课桌底下伸出来,手里攥着一块用剩的、脏兮兮的粉色橡皮。动作快得我根本没反应过来。
啪!
那块带着少女指尖温度的橡皮,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的额头上。
有点疼。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涛骇浪般的荒谬感!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再次劈中!
我他妈……真的回来了回到了2008年回到了苏晚十七岁的课堂上成了她的……同桌!
讲台上,被苏晚称为老班的数学老师终于转过身,厚厚的镜片后射出两道严厉的光,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
最后排那个新来的!陈默是吧他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站起来!说说这道题怎么解上来做!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站起身。腿肚子有点发软。目光扫过黑板。那是一道立体几何题,求一个四面体的内切球半径。粉笔字迹工整又冰冷。
全班几十道目光,刷地一下,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好奇的,幸灾乐祸的,等着看笑话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这题……对于刚大学毕业没几年的我来说,不算难。但问题在于,我现在顶着的是高一新生陈默的壳子!一个高一新生,怎么可能解高三的立体几何难题
我下意识地、求救般地看向旁边的苏晚。
她正低着头,右手拿着那支铅笔,在摊开的数学书扉页上……飞快地画着什么。线条流畅,充满了力量感。几笔勾勒,竟然是一把狂野的电吉他轮廓!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完全置身事外,仿佛讲台上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浅笑。
老班的脸色更沉了,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怎么不会还是没听见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压力像实质性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脑子里一片混乱,属于32岁陈默的记忆和眼前17岁的现实疯狂撕扯。我该怎么办装傻还是……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像黑暗中的火花,猛地炸开!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带着点少年人的迟疑和不确定:老师……这道题,用空间向量建系,结合点到平面的距离公式……好像……能解
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点虚。但在这针落可闻的教室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嗤笑声戛然而止。
老班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惊愕像水纹一样在他脸上迅速扩散开。他看看我,又看看黑板上的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整个教室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连苏晚画画的笔尖都顿住了。她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探究,锐利地钉在我脸上。铅笔还叼在她嘴里,忘了拿下来。
老班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消化这个意外。最终,他干咳了一声,挥了挥手:思路……倒是对。坐下吧。下次注意听讲!别老走神!
语气虽然还硬,但那股子训斥的劲头明显弱了。
我如蒙大赦,一屁股跌坐回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后背的校服衬衫,瞬间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冰凉地贴着皮肤。
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刚坐下,左臂就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
还是苏晚。
她终于把嘴里那支碍事的铅笔拿了下来,握在手里。笔尖对着我,点了点我面前空白的笔记本。她的身体微微朝我这边倾斜,带来一股淡淡的、像阳光晒过的青草混着一点点柠檬洗发水的味道。
喂,新来的,
她压着嗓子,声音像带着细小的钩子,慵懒又直接,深藏不露啊
她凑得更近了些,呼吸几乎拂过我的耳廓,带着少女特有的温热气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种……狩猎般的兴致。
你刚说的‘空间向量’……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笔尖在我笔记本上轻轻划了一下,留下一条浅浅的印子,是打哪儿听来的嗯陈默同学
她的眼神太亮,太锐利,像能穿透我灵魂的X光。我甚至能看清她瞳孔深处映出的、我那副慌乱又强装镇定的蠢样。那点属于成年人的伪装,在她这双十七岁、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脆弱得像张一捅就破的纸。
我喉咙发干,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脑子里飞速运转,搜刮着十七岁少年该有的词汇和表情。
呃……就……
我抓了抓后脑勺,努力挤出点腼腆和困惑,暑假……在我表哥家,他念大学,好像……听他提过一嘴说挺好用的……
声音越来越小,显得底气不足。
苏晚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三秒钟。时间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她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加深了,像是在笑,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然后,她轻轻哦了一声,尾音上扬,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玩味。
她终于移开了视线,重新拿起铅笔,低头继续在书扉页上涂画那把电吉他。但我知道,这事儿没完。我在她那儿,已经从一个呆头呆脑的新同桌,变成了一个身上有秘密、值得探究的怪人。
这个认知,让我后脖颈的汗毛,又悄悄竖了起来几根。
日子像被按下了某种奇怪的加速键,却又黏糊糊地向前流淌。我小心翼翼地扮演着高一新生陈默,努力融入这个2008年的世界。诺基亚砖头机,油腻腻的食堂饭菜,永远写不完的试卷,还有身边这个……像谜一样的十七岁苏晚。
她上课大部分时间都在神游天外。有时在课本上画各种狂野的涂鸦——燃烧的吉他、扭曲的骷髅头、咆哮的乐队Logo。有时在写一些零碎的句子,笔迹潦草又带着一股狠劲:
这笼子困不住翅膀!
噪音才是解药!
虚伪的赞美,去他妈的!
偶尔,她会突然转过脸,冷不丁地抛给我一个问题。
喂,陈默,
她把一本卷了边的《通俗歌曲》杂志推到我面前,指着封面上一个长发遮脸、抱着贝斯的男人,你觉得这人……是真有料,还是装腔作势
她的眼神带着审视,像在考我。
我瞥了一眼封面。那是个后来被爆出假唱、抄袭、私生活混乱的所谓摇滚新星。我知道他未来的结局。我斟酌着词句:嗯……台风有点刻意歌嘛……听着热闹,细品没啥筋骨。像……兑了水的假酒
苏晚的眼睛瞬间亮了,像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她啪地一下合上杂志,嘴角扬起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赞许的弧度:行啊你!有耳朵!比那些只会尖叫的傻子强多了!
她撞了下我的肩膀,力道不小。
有时是在放学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背着那个硕大的、贴满各种乐队贴纸的黑色帆布吉他包,手里甩着一个廉价的MP3播放器,耳机线垂在胸前。
听听这个!
她不由分说地把一只耳机塞进我耳朵里。震耳欲聋的失真吉他riff瞬间炸开,紧接着是主唱撕裂般的、带着无尽愤怒的咆哮。
是十年后一支地下乐队爆火的歌!现在他们应该还默默无闻!
鼓点像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苏晚边走边跟着节奏用力点头,马尾辫甩动,眼睛里燃烧着纯粹的、近乎狂热的光。
怎么样
一曲终了,她迫不及待地拔掉耳机,眼睛亮得惊人,够不够劲儿这才叫音乐!把那些虚伪的糖衣炮弹全他妈轰碎!
我看着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那毫不掩饰的热爱和锋芒,像一把滚烫的刀子,直直地捅进我记忆的深处。和十年后那个站在巨大舞台上、被万众欢呼包围、眼神却偶尔会闪过一丝疲惫的女人,重叠,又分离。
嗯,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干涩,够劲儿。像……烧红的铁块扔进冰水里。嘶啦——
苏晚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极其畅快的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哈哈哈!没错!就是那个声儿!陈默,你太他妈会说了!
她用力拍着我的背,拍得我差点一个趔趄。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我们之间悄然滋生。是同类相认的默契是灵魂深处某个频率的共振在她那些狂野的涂鸦和破碎的诗句里,在我那些不合时宜却能精准戳中她心事的点评里。
她不再叫我喂或新来的。她开始叫我陈默。连名带姓,脆生生的。
我看着她。看着她因为一首好歌而眼睛发亮,因为食堂的烂菜叶子皱眉,因为解不开一道物理题烦躁地揪自己头发……那么鲜活,那么真实。
可我知道,命运的阴影,正悄然逼近。像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
那个改变她一生的节点,快要到了。
那天下午,自习课。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昏昏欲睡的沉闷。头顶的老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嘎吱嘎吱,搅动着黏稠的空气。
苏晚破天荒地没有涂鸦,也没有写诗。她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名片。硬质的卡纸,边缘被她的手指捏得有些发皱。她的肩膀微微绷紧,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和……兴奋
我假装不经意地侧过身,视线扫过那张名片。
烫金的字体,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下,刺眼地反着光。
星耀时代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经纪人:黄斌
下面是一串手机号码。
黄斌!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太阳穴!记忆深处那个油滑的声音、那张虚伪的笑脸、那双贪婪的眼睛,猛地翻涌上来!
就是这个人渣!十年后,苏晚喝醉了,曾断断续续地跟我提起过。就是这个人,在她十七岁这年,用一张未来巨星的空头支票,骗她签下了一份长达十年的卖身契!合同条款苛刻到令人发指,抽成高得离谱,还绑定了各种霸王条款。签了约,他转手就把苏晚打包塞进了一个不入流的偶像组合,逼她唱那些甜腻到发齁的口水歌,跳着毫无灵魂的舞步。她的摇滚梦,她的才华,在流水线的包装和压榨下,被彻底磨平了棱角,染上了洗不掉的油腻。直到组合解散,她陷入漫长的解约官司和抑郁症泥潭,挣扎了好几年,才凭借一首自己在地下室录的、充满愤怒的原创歌,重新杀回摇滚圈。
那几年的黑暗,几乎彻底毁了她!
我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十年后苏晚说这些时的眼神,空洞,疲惫,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
一股冰冷的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指在课桌底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不行!绝对不行!
喂,
苏晚的声音带着点压抑的激动,打断了我的怒火。她凑近我,把名片往我这边推了推,压着嗓子,眼睛亮得惊人,看这个!星耀时代!黄斌!他说……他听过我在地下通道瞎吼的那几嗓子!觉得我特有潜力!想签我!
她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他说……能给我出专辑!能让我上电视!能让我……站在最大的舞台上!
每一个能字,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这憧憬,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黄斌
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和紧绷,星耀时代……没怎么听过啊。
我皱起眉,努力回忆着,好像……去年爆出过他们公司压榨练习生,逼着人家签不平等合同,还拖欠工资的丑闻网上闹得挺凶的,后来好像花钱压下去了
我故意说得含糊,但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头砸过去。
苏晚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了。那层激动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有些苍白。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不定,惊疑、困惑、还有一丝被冷水浇头后的茫然。
你……你听谁说的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忘了,好像是某个论坛看到的标题大概是‘扒一扒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皮包公司’
我继续胡诌,语气尽量显得漫不经心,但眼神紧紧锁住她的反应,那个黄斌……照片看着就一脸奸相,三角眼,蒜头鼻,对吧嘴角还老往下耷拉着,像谁欠他八百万似的
我精准地描述着十年后那个黄斌的油腻嘴脸。现在的他可能还没那么发福,但骨相不会变。
苏晚的瞳孔猛地一缩!她下意识地低头又看了一眼名片,又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显然,我的描述……对上了!
她捏着名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那张硬质卡片在她手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还有,
我趁热打铁,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煞有介事的内幕消息感,我表哥在律所实习,他说这种小公司最喜欢坑的就是我们这种啥也不懂、又急着想出头的小屁孩!合同里全是坑!签了就等于卖身!违约金高得吓死人!想跑没门!把你榨干了为止!
我模仿着表哥可能的口吻,添油加醋。
苏晚的脸色彻底白了。她猛地将那张烫金的名片攥紧在手心,指关节绷得死白。像是攥着一条毒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胸口微微起伏着,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松开手。那张曾经让她激动不已的名片,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她看也没看,像丢一块恶心的垃圾,把它胡乱塞进了书包最里层的角落。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复杂极了。有后怕,有庆幸,有被现实当头一棒的冲击,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依赖。
陈默……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有点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卸下心防后的疲惫感。
她没再说谢谢。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的情绪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
就在这时,下课铃尖锐地炸响!
苏晚像是被铃声惊醒,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太大,带倒了椅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但她毫不在意,一把抓起那个硕大的吉他包甩到背上。
走!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心冰凉,还带着点汗湿,但力气很大,不容拒绝。眼神里刚才的脆弱瞬间被一种新的、更加炽热的火焰取代。
去哪
我被她的力道拽得一个趔趄,茫然地问。
跟我来!
她头也不回,拉着我就往教室外冲。马尾辫在脑后激烈地甩动。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拉着我,像一阵风,冲出沉闷的教室,冲出嘈杂的教学楼,冲出死气沉沉的校园大门。一路狂奔,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拐进狭窄肮脏的后巷。空气里弥漫着垃圾和劣质油烟混合的怪味。
最终,她停在一栋废弃工厂锈迹斑斑的铁皮围墙边。墙很高,上面缠着带刺的铁丝网。
就是这儿!
苏晚松开我的手,喘着气,眼睛亮得惊人,指着围墙里面一栋高耸的、布满灰尘和涂鸦的废弃厂房。我的秘密基地!楼顶!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铁丝网被剪开的缺口,像只灵巧的猫一样钻了过去。然后回头朝我招手:快点!磨蹭什么!
我看着她消失在缺口后的身影,再看看眼前这堵象征着禁区的高墙。属于32岁灵魂的谨慎在疯狂拉警报。但身体里属于17岁的、被苏晚点燃的冒险因子,却蠢蠢欲动。
我深吸一口气,弯下腰,也钻了过去。
厂房内部空旷得吓人。巨大的、早已停转的机器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像史前巨兽的骨架。破碎的玻璃窗透进斑驳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狂乱地飞舞。空气冰冷,带着浓重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霉味。
苏晚轻车熟路地找到生锈的消防梯,噔噔噔地往上爬。铁梯在她的踩踏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我紧跟其后,心悬到了嗓子眼。
终于爬到顶层。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平坦的水泥天台,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黄昏的苍穹之下。视野极好,能看到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线,像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巨兽。夕阳像一个巨大的、烧红的铜盘,正缓缓沉入西边灰紫色的云层里,将半边天空染成一片壮烈燃烧的金红!
风!强劲的、毫无阻碍的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楼顶,猛烈地灌进我的校服外套,鼓荡起来,发出猎猎的声响!吹散了厂房里那股沉滞的霉味,带来一种近乎野蛮的自由感!
怎么样!
苏晚迎着风,张开双臂,对着落日大声喊道。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但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畅快和野性。马尾辫被风扯得笔直,校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挺拔又单薄的身形轮廓。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这片燃烧的天空里。
太……牛逼了!
我被这景象和这风震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用最直白的词表达内心的激荡。
苏晚放下手臂,转过身,脸上是那种纯粹到极致的、近乎透明的笑容。她走到天台边缘一个相对避风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半旧的吉他琴盒。她打开琴盒,小心翼翼地捧出里面那把……看起来同样饱经沧桑的电吉他。红色的琴身,有几处明显的磕碰掉漆痕迹,但琴弦保养得锃亮。
给!
她把吉他塞到我怀里,动作带着不由分说的信任,试试!
我猝不及防地接过这把沉甸甸的吉他。琴颈握在手里的触感,冰凉而熟悉。一种久违的、源自指尖的悸动,瞬间传遍全身。这把琴,后来一直跟着她,直到十年后一次演出事故彻底报废。我记得它的声音,记得它每一处磨损的细节。
我……
我有点迟疑,弹得不好。
少废话!
苏晚盘腿直接在我对面的水泥地上坐下,仰着脸看我,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让你弹你就弹!弹你最熟的!快点!
她像个发号施令的女王。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我深吸一口气,楼顶的风灌进肺里,带着自由的味道。手指,像被某种沉睡的记忆唤醒,自然而然地搭上琴弦。几乎是本能地,拨动了第一根弦。
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音符,在空旷的楼顶响起,瞬间被风吹散。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一段舒缓、带着淡淡忧伤的前奏旋律,从我的指尖流淌出来。
是《加州旅馆》的前奏。老鹰乐队那首不朽的经典。十年后,在无数个醉酒的深夜,在苏晚那个堆满乐器和杂物的凌乱公寓里,这首歌是我们最常播放的背景音。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
我低着头,专注于指板,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按压、勾挑。生疏感很快褪去,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韵律感重新掌控了指尖。旋律越来越流畅,那标志性的、带着神秘气息的分解和弦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被强劲的风拉扯着,送向远方。
我甚至能感觉到琴弦的震动,通过琴身清晰地传递到我的胸口。咚咚咚。和我的心跳渐渐重合。
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身处何时何地。只是弹着。把那些积压在32岁身体里的疲惫、失意、对现实的无力感,还有此刻面对17岁苏晚的复杂心绪,统统揉碎了,注入到每一个音符里。
最后一个悠长的尾音结束,我的手指停在弦上,微微颤抖。
四周只剩下风的呼啸声。
我抬起头。
苏晚还坐在那里。保持着那个仰头看我的姿势,一动不动。夕阳最后的余晖勾勒着她凝固的侧脸线条。她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碎裂了,又或者……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又发不出声音。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极其迅速地,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砸出一个深色的小圆点。
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抬起手背,有些粗鲁地擦掉那滴泪,别开脸看向远处只剩下一条暗红色光带的地平线。
风……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的,像是在解释什么,……太大了。迷眼睛。
她没看我。但她的肩膀,在风里,微微地、不易察觉地耸动着。
那把红色的旧吉他,在我怀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微微发烫。
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有风声在空旷的楼顶盘旋、呜咽。
夕阳彻底沉没。墨蓝色的夜幕像一块巨大的天鹅绒,从东边缓缓覆盖过来。城市的灯火次第点亮,在远处汇成一片模糊的、跳动的光海。
苏晚依旧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下巴搁在膝头,望着远处那片灯火。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不堪。
喂,陈默。
她的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像迷路的小兽。

我抱着她的吉他,坐在她旁边不远的地方。琴身的凉意透过薄薄的校服渗进来。
你说……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像我们这样,每天坐在那个笼子里,听那些没用的屁话然后……考个大学找个工作结婚生孩子再然后……等着变老,死掉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在空旷的天台上,显得格外清晰和冷硬。透着一股十七岁少女不该有的、近乎绝望的虚无感。
这感觉,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
十年后,在她公寓的阳台,在她喝醉后眼神涣散的某个瞬间,她也曾用几乎一模一样的语气,问过我类似的问题。那时,她的声音里除了虚无,还掺杂着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疲惫和麻木。
而此刻,在2008年废弃工厂的楼顶,在十七岁的苏晚身上,这种虚无感,如此纯粹,如此锋利,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想要撞碎一切却又不知该往哪里撞的愤怒和茫然。
我沉默了几秒钟。夜风吹得我脸颊生疼。远处的城市灯火明明灭灭,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
不知道。
我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我也经常想不明白。
这是实话。32岁的我,同样被这个问题困扰着。
但……
我侧过头,看向她隐在昏暗光线里的轮廓。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像两点微弱的星火。但总得找点……让自己觉得活着还有点意思的事吧
我轻轻拨动了一下怀里的吉他琴弦。嗡——一个低沉而孤独的音符在风里散开。
比如……这把琴
我看着她的方向,比如……刚才那首歌
我指的是《加州旅馆》。比如……你写在课本上那些字‘噪音才是解药’‘这笼子困不住翅膀’
我顿了顿,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不确定,却又带着一丝微弱但执拗的火光:也许……活着就是为了这点‘意思’为了找到它,抓住它,然后……用尽全力去造它
苏晚猛地转过头来!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目光的灼热,像两道探照灯,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陈默……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个问题,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带着十七岁苏晚那特有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我是什么人
一个来自未来的、知道她所有悲剧的、试图改变她命运的……偷渡者一个披着十七岁少年外皮的、三十二岁的失败者
喉咙发紧,干涩得厉害。夜风灌进来,带着铁锈的腥味。
我……
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我就是……陈默啊。
一个毫无信息量的回答。苍白,无力。
苏晚在黑暗里,似乎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情绪,像风掠过铁皮的缝隙。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重新转回头,抱着膝盖,望向远方那片越来越璀璨、也越来越冰冷的城市灯火。
我们之间,再次只剩下风声。
那把红色的旧吉他,安静地横在我腿上,琴弦冰凉。
城市边缘,废弃的厂房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蛰伏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风,在空旷的楼顶打着旋儿,呜咽着,带来远处隐约的喧嚣和一种不祥的寂静。
我和苏晚,还沉浸在刚才那场关于活着意义的沉重对话带来的低气压里。沉默像一层湿冷的苔藓,在我们之间蔓延。
突然!
一阵粗鲁刺耳的哄笑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铁皮被踢打的哐当声,从楼下消防梯的方向传来!打破了死寂。
操!真他妈有不怕死的!敢钻老子的地盘
哟!好像还有个妞
上去看看!看看谁他妈活腻歪了!
污言秽语像污水一样泼上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流氓腔。
苏晚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猫。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像道影子,一把抄起我腿上的吉他,紧紧抱在怀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地扫向消防梯入口的方向,充满了警惕和一种……原始的野性。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被侵犯领地后的愤怒。
我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这附近游荡的混混!听声音,至少有三四个!喝了酒,正是最无法无天的时候!
苏晚!
我压低声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往天台更深处、阴影更浓的地方拽,快躲起来!
躲个屁!
苏晚用力甩开我的手,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她非但没退,反而往前踏了一步,挡在了我和消防梯入口之间!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狂风中不肯弯腰的小树。她怀里死死抱着那把吉他,像抱着最后的武器。
妈的,果然有人!
随着一声粗嘎的叫骂,一个染着黄毛、穿着紧身背心、露出花臂的身影率先从消防梯口冒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共四个人!都流里流气,眼神浑浊,带着不怀好意的打量。浓重的酒气随着他们的出现瞬间弥漫开来。
哟呵!还是俩学生仔
领头的黄毛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目光像黏腻的舌头,在苏晚身上来回舔舐,小妹妹,挺有胆儿啊大晚上跑这儿来……玩什么刺激呢
他一步步逼近,身后的混混也跟着围拢上来,像一群鬣狗。
苏晚抱着吉他,一动不动,眼神冰冷地迎着黄毛的目光,毫不退缩。她的声音像淬了冰:滚。
嘿!脾气还挺辣!
黄毛被激怒了,狞笑着伸手就朝苏晚的肩膀抓来!跟哥几个下去玩玩!保证让你更刺激!
就在他那只肮脏的手即将碰到苏晚校服的一瞬间!
我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一股混杂着保护欲、对这群人渣的极端厌恶、以及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狂怒,像岩浆一样轰然冲垮了所有的顾忌!
操你妈!
一声暴吼从我喉咙里炸开!几乎同时,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不是冲向黄毛,而是猛地扑向旁边地上——
一块半截埋在水泥灰里的、沉甸甸的红砖头!
手指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砖面!我像抓住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抠了出来!转身!抡圆了胳膊!
那块带着我所有愤怒和恐惧的砖头,带着破风声,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狠狠砸向黄毛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
砖头没有完全砸中脸,偏了一点,重重砸在黄毛的肩膀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整个人像被卡车撞上,惨叫着向后踉跄摔倒!
黄毛哥!
其他三个混混惊呆了!
就是现在!
跑!
我朝着苏晚嘶吼!同时像疯了一样,朝着离我最近的另一个混混猛扑过去!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手脚并用,又抓又挠又咬!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混乱!彻底的混乱!
咒骂声!惨叫声!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肉体撞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声音!
我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只是凭着本能,死死缠住眼前能抓到的人,给苏晚争取哪怕一秒的时间!
陈默!
苏晚惊恐的尖叫声刺破混乱!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混混挣脱了我的纠缠,满脸狰狞地朝我扑来!手里竟然寒光一闪!是把折叠刀!
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
一道红色的影子,带着一股决绝的风,猛地从我身侧掠过!
是苏晚!
她双手紧握着那把红色的电吉他!像握着一把巨剑!纤细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高高抡起!
用琴身最坚硬的部分!带着她所有的愤怒和不顾一切!狠狠地!朝着那个持刀混混的后脑勺!
砸了下去!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
那混混连哼都没哼一声,像截被砍倒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前扑倒!手里的折叠刀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剩下的两个混混,包括那个捂着肩膀哀嚎的黄毛,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惊恐地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同伴,又看看双手紧握吉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像冰原狼一样凶狠的苏晚。
那把红色的电吉他,琴颈已经明显变形,琴头磕掉了一大块漆。
死寂。只有风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几秒钟后。
疯子!这他妈是疯子!
一个混混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快走!快走啊!
另一个拉起地上的黄毛,三个人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冲向消防梯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顶,只剩下我和苏晚。
还有地上那个昏迷的混混。
苏晚还保持着那个抡砸的姿势,双手死死攥着变形的吉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白得吓人。她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混混,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恐惧,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凶悍的狠劲。
苏晚……
我挣扎着爬起来,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声音嘶哑,你……没事吧
她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猛地一颤!手里的吉他哐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我。
那双眼睛里,刚才的凶狠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和茫然。然后,她的目光聚焦在我脸上——额角被蹭破了一块,正火辣辣地疼,嘴角也裂开了,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秒,她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断裂!
她猛地扑过来!不是拥抱,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像铁钳一样嵌入我的皮肉!指甲掐得我生疼!
她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冰冷,剧烈地颤抖着。
压抑的、破碎的、带着极度恐惧和委屈的呜咽声,终于从她死死咬住的嘴唇里,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像受伤的小兽。
呜……呜……陈默……我怕……我好怕……
她死死地抓住我,仿佛我是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我被扯破的校服袖子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我僵在原地,任由她抓着,掐着。胳膊上的疼痛清晰地传来,却奇异地盖过了身上的其他伤痛。胸口堵得厉害,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抬起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落在她因为剧烈颤抖而弓起的、单薄的脊背上。
一下。又一下。
楼顶的风,依旧在呼啸。远处城市的灯火,冷漠地亮着。地上那个昏迷的混混,像一块肮脏的抹布。
只有少女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在空旷的废墟上,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久久不散。
那把摔坏的红吉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琴弦在风里发出微弱的、悲鸣般的震颤。
时间像一头固执的老牛,拉着2008年沉重的大车,吭哧吭哧地往前挪。南川一中的日子,在试卷、粉笔灰、食堂饭菜一成不变的气味中,又滑过了一大截。黑板右上角用彩色粉笔写着的距高考仅剩XX天,数字一天比一天触目惊心。
废弃工厂楼顶的那场惊魂,像一道深深的刻痕,烙在我和苏晚之间。那把为保护我而彻底报废的红吉他,被苏晚小心翼翼地收进了琴盒,再也没有拿出来过。她偶尔会打开琴盒,指尖轻轻拂过变形的琴颈和碎裂的漆面,眼神复杂,有痛惜,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
我们谁也没再提起那天晚上。但有些东西,无声无息地改变了。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信任,像藤蔓一样缠绕在我们之间。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是依赖是探寻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
放学后,我们不再去那个废弃的楼顶。苏晚开始拉着我去市里唯一一家破破烂烂的乐器行。她不再满足于在课本上画涂鸦,而是开始真正地、系统地学习乐理。她逼着我一起。逼着我听她磕磕绊绊弹出来的和弦,逼着我说出哪里不对。
这里!这个转换!太生硬了!像……像拖拉机换挡!
我皱着眉,毫不留情地指出。
闭嘴!你行你上啊!
她恼羞成怒地瞪我,手指却更加用力地按在琴弦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个该死的和弦转换。指腹很快磨得通红。
乐器行里混杂着木头、松香、还有灰尘的味道。昏黄的灯光下,少女倔强的侧脸,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紧的嘴唇,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还有那断断续续、不成调却充满生涩力量的琴音……构成了那个夏天最深刻的画面。
她开始写歌。真正的歌。写在廉价的五线谱本上。歌词依旧带着她特有的锋利和迷茫,旋律却开始有了骨架。
喂,陈默,
她把写满涂改痕迹的谱子推到我面前,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这段……会不会太……软了像……像棉花糖
我凑过去看。旋律确实有点过于舒缓。嗯,中间加个强力和弦试试就……‘砰’的一下!
我做了个爆炸的手势,把棉花糖炸成爆米花!
苏晚眼睛一亮,抓起笔就在谱子上划拉起来。
日子就在这枯燥、重复,却又隐秘地孕育着什么的节奏中流淌。直到初夏的某个周末。
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种躁动的、属于节日的热浪。南川市郊,一年一度的野火音乐节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海报设计得粗犷野性,火焰的图案仿佛要燃烧起来。上面印着几支本地乐队的名字,其中一支叫破茧,名字有点意思。
喂!
苏晚把一张皱巴巴的音乐节宣传单拍在我课桌上,手指用力点着破茧的名字,眼睛亮得像燃烧的炭,周末!去不去‘破茧’!我听过他们小样!在地下乐队里算有骨头的!
她的语气是肯定的。不是询问,是通知。
周末傍晚,市郊那片巨大的废弃采石场早已人声鼎沸。临时搭建的舞台简陋而巨大,几盏功率惊人的射灯粗暴地切割着渐暗的天色,将飞扬的尘土都照得纤毫毕现。震耳欲聋的鼓点和失真的吉他音墙像实质性的冲击波,一波波砸在人的胸口上。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廉价啤酒的泡沫味、还有年轻肉体散发出的荷尔蒙气息。无数奇装异服、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挤在一起,随着狂暴的音乐疯狂地甩头、跳跃、嘶吼。声浪几乎要掀翻头顶的夜空。
苏晚像一尾终于回到大海的鱼。她拉着我,灵巧地在躁动的人潮里穿梭、钻挤。她的马尾辫早就跑散了,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脖颈上。脸颊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琥珀色的眼睛在混乱的光影里,亮得惊人,燃烧着纯粹的、近乎野蛮的火焰。
这边!这边看得清!
她找到一个靠近舞台侧前方、稍微有点空隙的位置,用力把我拽过去。巨大的音箱就在几米开外,每一次鼓点响起,都像重锤砸在心脏上,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台上,破茧乐队的主唱正抱着吉他,对着麦克风发出撕裂般的咆哮。台下的观众像被点燃的汽油桶,瞬间沸腾!无数手臂伸向天空,随着节奏用力挥舞!
啊——!
苏晚也彻底放开了!她踮起脚尖,跟着人群一起用力地跳跃、尖叫!她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但那份不顾一切的释放感,像电流一样感染着我。
我也被这原始的、狂野的氛围裹挟着,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晃动起来。抛开那些沉重的秘密,这一刻,我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被音乐和人群点燃了血液里的躁动。
汗水浸透了T恤,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震耳欲聋的音乐持续轰炸着耳膜,鼓点像重锤,一次次砸在胸腔上,震得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空气燥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混杂着汗味、尘土和啤酒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苏晚跳累了,拉着我挤出最疯狂的人群中心,退到场地边缘一处相对空旷的地方。这里离巨大的舞台稍远,但视野依旧开阔。几堆巨大的篝火在夜色中熊熊燃烧,跳跃的火焰映照着周围一张张年轻、汗湿、充满狂热的脸庞。
她喘着粗气,额发被汗水打湿,一绺绺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上兴奋的红晕还未褪去,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像两块燃烧的琥珀。
我们找了个远离人群喧嚣的角落,背靠着一辆不知停放了多久、落满灰尘的旧卡车车厢。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稍微缓解了身体的燥热。篝火的暖光跳跃着,在我们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苏晚拧开一瓶矿泉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滑落,消失在领口。
夜风吹过,带着火焰的热气和旷野的凉意。远处舞台的喧嚣被风拉长、模糊,成了背景里持续不断的轰鸣。
呼……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靠在冰冷的车厢上,侧过头看我。篝火的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又立体的轮廓。刚才那种疯狂的兴奋感沉淀下来,眼神变得有些深,有些远。
陈默。
她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不大,在风声和远处的音乐声里,却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同于平时的、近乎柔软的质感。

我应了一声,也靠在车厢上,感受着后背传来的冰凉。心跳还没完全平复。
她没立刻说话,只是看着我。篝火的光芒在她琥珀色的瞳孔深处跳跃,像有金色的鱼在游动。那眼神专注得让我心头莫名一跳。
十年后……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认真地问我,你会在哪儿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千层浪花。十年后……2023年……我本该在的地方那个逼仄的出租屋还是……别的什么更不堪的角落
喉咙有些发紧。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篝火的暖意似乎突然消失了,后背靠着车厢的地方,一片冰凉刺骨。
我……
我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大概……还在写那些没人看的故事吧或者……更糟
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苏晚没笑。她依旧那样看着我。眼神很深,像要把我吸进去。
篝火噼啪一声,爆出一团明亮的火星。
然后,毫无征兆地。
她动了。
身体像被风吹动的柳枝,轻盈地朝我倾斜过来。
很近。
近到我甚至能看清她长睫毛上跳跃的、细碎的火光。近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水、尘土和一点点柠檬洗发水的温热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她的脸,在篝火明灭的光影里,迅速放大。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决绝的勇气。
微凉的、柔软的触感,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和湿润,猝不及防地印在了我的嘴唇上!
时间。
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风声。远处的音乐喧嚣。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整个世界的声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静音键。
只有唇上那一点微凉柔软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神经末梢!轰的一声,在脑海里炸开一片空白!
她的吻很轻。带着生涩的试探,和一种孤注一掷般的笨拙。停留的时间很短,也许只有一两秒,也许更短。却像一个烙印,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她飞快地退开了。
脸颊在篝火的映照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低垂着,不敢看我。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嘴唇紧抿着,残留着一点湿润的光泽。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篝火还在燃烧,火星飞舞。远处舞台的喧嚣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夜风拂过,却带不走脸上火烧火燎的热度。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嘴唇上那点微凉的触感,如同烙印般鲜明。大脑一片混沌的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语言能力,都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炸得粉碎。血液在耳朵里轰鸣,盖过了整个世界的声音。
苏晚的头垂得更低了,几缕汗湿的碎发黏在红透的脸颊边。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空气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而慌乱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又被旷野的风吹散。
我……
她终于发出一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后面的话,却像被卡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沉默中——
一股熟悉的、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再次袭来!
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狠狠地一捏!
剧痛!眼前的一切——苏晚低垂的、红透的脸颊,跳跃的篝火,远处模糊的舞台灯光——瞬间被扭曲、拉长!色彩疯狂地旋转、混合,像被泼翻的颜料桶!
呃……
我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卡车车厢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陈默!
苏晚惊恐的尖叫瞬间撕破了凝固的空气!她猛地抬起头!
在她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瞬间变得惨白扭曲的脸!
下一刻。
无边的黑暗,像汹涌的潮水,轰然吞没了一切!
意识沉入冰冷的深海。
……
消毒水的气味。
浓烈,刺鼻,冰冷地钻进鼻腔。
还有仪器单调、规律的嘀——嘀——声。像某种倒计时。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刺眼的白光。模糊的天花板。悬挂着的输液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我手背上的静脉。
这里是……医院
2023年
我……回来了
喉咙干得冒烟,像被砂纸磨过。身体沉重,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脑子昏沉沉的,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
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视线扫过床边。
床边,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人。
她背对着我,望着窗外。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一件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开衫,包裹着略显单薄的肩膀。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修长而优雅的脖颈。几缕银丝,在阳光里,清晰可见。
仅仅是这个背影。仅仅是那几缕刺眼的银丝。
就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
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碴子!
苏晚!
是……苏晚!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她怎么会有……白头发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疯狂地抽搐、绞痛!几乎无法呼吸!
我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像两只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窗边的女人似乎听到了动静。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她的脸上。
那张脸……
我熟悉。我刻骨铭心。
眉骨的轮廓,鼻梁的线条,还有那微微上挑的眼尾……依旧是记忆深处的模样。只是……这张脸上,覆盖着岁月精心雕刻的痕迹。皮肤不再有十七岁时的饱满透亮,带着些许疲惫的松弛。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像被时光的刻刀细细描摹过。
但最刺眼的,是那双眼睛。
琥珀色的瞳孔,依旧深邃。可那里面……曾经燃烧的、像野火般永不熄灭的光芒呢那锐利的、带着钩子般的锋芒呢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太多太多沉重的东西。是疲惫,是沉淀,是千帆过尽后的沧桑……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湖。
目光相接的瞬间。
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握着水杯的手指,倏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嘀嗒声,和仪器单调的嘀——嘀——,在死寂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她看着我。那双盛满岁月和悲伤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我。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种……仿佛等待了千年万年的、终于尘埃落定的平静。
然后,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那更像是一个……被岁月和痛苦反复揉搓过的、破碎的弧度。
你醒了。
她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像磨损严重的旧唱片。带着一种被时光浸透的疲惫感。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我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无法控制地向下移动。
落在她身前的病床床头柜上。
那里,安静地摆放着一个……相框。
木质的边框,有些陈旧了。
相框里,嵌着一张照片。
色彩有些褪色,带着时光的昏黄。
照片上,是十七岁的苏晚。和十七岁的……我。
背景,是废弃工厂那巨大的、空旷的水泥天台。远处,是城市模糊的轮廓线。
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
十七岁的苏晚,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桀骜和一点点羞涩的笑容。她微微歪着头,靠向身边同样穿着校服的少年——我。少年的我,表情还有些局促,眼神却亮得惊人,嘴角也努力向上扯着。
我们挨得很近。近得肩膀几乎靠在一起。
背景里,那栋废弃的厂房沉默矗立。天空被夕阳烧得一片火红。
这张照片……是我用那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拍的。像素很低,画面模糊,带着浓浓的噪点。拍完不久,那部手机就彻底报废了。我以为这张照片……早就随着那部手机一起,湮灭在了时光的尘埃里。
它怎么会在这里!
它怎么可能……出现在2023年出现在……三十八岁的苏晚手里!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褪色的照片上,又猛地抬起来,撞进苏晚那双盛满悲伤的、同样凝视着我的眼睛。
她的嘴唇,再次动了动。
沙哑的声音,像磨损的砂轮,在死寂的病房里,一字一句,清晰地碾过:
陈默……
她的声音顿住了。目光,从我的脸上,缓缓移向床头柜上那张属于2008年的合影。眼神里翻涌着无法言喻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温柔的眷恋。
然后,她重新看向我。那双被岁月磨砺过的、带着银丝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在无声地碎裂,又无声地凝聚。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再次牵动嘴角。这一次,那破碎的弧度里,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砸进我的耳膜,砸进我的灵魂深处:
这次……
换我等你长大。